王世虎
他靜靜地躺在我的懷里,感覺那么輕,我的心里忽然一陣辛酸,他,到底還是老了!
A
從小,我就對他沒有好感。雖然在這個軍區(qū)中,人人都對他敬重有加,見了面低頭哈腰地尊稱他為“首長”,但我更樂意叫他冷血動物。
我出生的時候,他沒有陪伴在我和受苦的母親身邊。直到我一歲,他才舍得請上一次假回來看我,用他那硬硬的胡茬使勁蹭我稚嫩的小臉,痛得我“哇哇”大叫。
從我懂事時起,他便以軍人的標(biāo)準(zhǔn)嚴(yán)格要求我,或許,在他的心中,我和他根本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就像他手下的一名普通士兵。
八歲那年春節(jié),一家人回姥姥家吃團圓飯。見了我,姥爺姥姥高興得不得了,給我買了大包小包的零食,他見了,頓時把眉頭皺起來,責(zé)怪我不懂事。吃飯時,姥姥端上來一盤燒雞,撕給我一條雞腿,我剛張口吃,正巧被從洗手間出來的他看見了,他沖上來便給了我一個耳光,嚴(yán)厲地說:“姥爺姥姥都沒坐下,你怎么能先吃呢?”我“哇”的一聲便哭了,姥姥氣憤地看著他說:“這雞腿是我給孫子的,你怎么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人呢?難道孩子不是你的親骨肉啊?你真是個冷血的父親!”結(jié)果,那頓飯大家都吃得極其尷尬。五年級時,我和班上的男生打了一架,是那個男生先動的手。起因是他在教室里瘋跑時把我撞倒了,我讓他道歉,他非但不肯還罵我“沒長眼睛?!庇谑?,我伸手就把他的書拋出了窗外,他沖上來想打我,結(jié)果被我一拳打中了鼻子,鮮血直流。他知道這個消息后,大發(fā)雷霆,不僅懲罰我做了一百個俯臥撐,還要我向那個男生賠禮認錯。我不去,他一腳踢在我的屁股上,說:“你把人家打傷了你還有理啊?不道歉就別吃飯!”那晚,我強忍著寒冷與饑餓,定定地在院子中站了5個小時。但我沒掉一滴眼淚,他如此無情地傷害了我,為這樣的人掉眼淚,不值!
B
高考前,終于和他爆發(fā)了戰(zhàn)爭。
那時,我正在房間里填報志愿,他忽然闖了進來,以不容人辯解的語氣說,“我要你報考軍校!”
“軍校?為什么?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律師。”我說。
“這是命令,不為什么?”他瞪著眼睛說,“你老子我是當(dāng)兵的,你也必須當(dāng)兵!”
早就受夠了他這種不可一世的態(tài)度,況且高考志愿關(guān)乎著我的一生,豈能任他擺布。我咬著牙說,“你是你,我是我,我已經(jīng)長大了,有權(quán)決定自己的未來!”
“你有個屁權(quán)啊!”他提高嗓門說,“老子這都是為了你好,你別不領(lǐng)情!”
“你干脆說是為你自己吧!”我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脫口而出:“這么多年來,你真正關(guān)心過我嗎?你像別的父親那樣履行過責(zé)任嗎?在你眼里,只有命令和服從,從來沒有‘愛這個字!”
“你敢這么跟老子說話,反了你了!”
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扇了過來,我的臉頓時火辣火辣的。他咆哮道:“你是不是以為你翅膀硬了,我不敢打你了!”
這是我上高中以來他第一次打我,而且打得這么毫不留情。疼痛中,多年以來積壓在我心底的怨恨如泄洪般涌出。我大聲說,“你打吧,最好能打死我,否則休想我聽你的!”
這頓打的結(jié)果便是,我可以走自己的路。而他到底還是不忘丟給我一句生冷的話:你不讀軍校也可以,但大學(xué)期間我只負責(zé)你的學(xué)費,生活費自理!
C
我如愿考上了心儀的政法大學(xué),學(xué)校在千里之外的西安,沒有別的緣由,只是想離他越遠越好。
從我收到錄取通知書到出發(fā),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連我去學(xué)校報到,都是舅舅送的,因為他推辭說那天有事。
學(xué)校很大,也很美,交了學(xué)費,我就直奔校團委尋找勤工助學(xué)的崗位,但老師告訴我,勤工助學(xué)只能給家庭困難的同學(xué),要出示當(dāng)?shù)孛裾珠_的貧困證明。
于是,我決定去當(dāng)家教。我把找家教的廣告貼得滿街都是,幸運的是,幾天后,我找到了兩份家教,終于解決了自己吃飯的問題。
大學(xué)四年,我一直過得很充實和快樂。我真的沒有向他要一分錢,除了帶家教,我還利用課余時間寫文章賺稿費,拿獎學(xué)金。寒暑假,我也很少回家,堅持打工掙錢,我的手機、相機、筆記本都是靠自己的辛勤勞動換來的。
而這四年中,我和他也從未通過一次電話。好幾次,我都撥通了號碼,但他剛接起,我就掛了。因為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和他說些什么。他是一個視軍人生活如命的人,又那么的不可一世,我真不知道和他有什么共同語言。
大三那年,他60歲生日,我依舊只給母親打了電話,我說,媽,我當(dāng)選上學(xué)生會主席了,還入了黨。母親高興地向我祝賀。末了,我才說:今天是他生日,你讓他少喝點酒,注意身體。母親半晌才說,好的,我會幫你轉(zhuǎn)達的。
我畢業(yè)前夕的那個“五一”長假,他破天荒地帶著母親一起來西安旅游。我很高興,帶著他們逛遍了古城的景點,兵馬俑、大雁塔、鐘鼓樓,都留下了我記憶中為數(shù)不多的全家福。但整個旅程中我和他的話依舊不多,他就像個英姿颯爽的常勝將軍般,背著手,滿臉嚴(yán)肅地檢閱著古城的建筑,任由我和一旁的母親嘮叨個不停。
他離開西安的最后一頓飯是我請的。
初衷是想向他證明,大學(xué)期間我不僅靠自己的努力解決了溫飽問題,更有盈余。他吃得很平淡,不知是不是飯菜不合他的胃口,只是端起酒杯的時候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我一句:現(xiàn)在本科生找工作很難吧?我能聽出這句話中的輕蔑,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瞧不起我。我點點頭,是挺難的,不過,我有信心!
功夫不負有心人!畢業(yè)后,我通過自己的努力應(yīng)聘進了一家著名律師事務(wù)所實習(xí)。當(dāng)天晚上,我就打電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母親,讓她分享我的喜悅,順便也轉(zhuǎn)告他。掛上電話的時候,我竟有一絲小小的得意。
上班后,我一頭扎進了繁瑣的工作之中。因為要學(xué)的東西實在太多,加上事務(wù)所采取了末位淘汰的競爭機制,我不敢有一絲懈怠。因為忙,我一直都沒時間回家,直到三年后,我才終于熬出了頭。期間,母親每個星期都會給我打電話,苦口婆心地勸我說:孩子,你倒是回家一趟啊,我們都很想你??!
D
終于不得不回家是因為母親的一個緊急電話。他病了,剛動完手術(shù),身體虛弱,在醫(yī)院療養(yǎng)。
我“哦”了一聲,說,知道了,需要多少錢?我打到卡上。
不是錢的問題。母親哭著說,你能不能回來一趟啊,醫(yī)生說他的情況非常危險,能不能堅持下來就看這幾天了。
我的心“倏”地顫抖了一下,他那么堅強的一個人,怎么會病呢?
孩子,回來吧!母親說,他在昏迷中一直叫著你的名字,你不知道,他有多想你……
他想我?我疑惑地說,從小到大,他只知道命令我按照他的意思做這做那,他懂得什么是愛嗎?
你一直都錯怪他了,母親哽咽著說,他是個職業(yè)軍人,多年的部隊生活養(yǎng)成了耿直、暴躁的脾氣和生活作風(fēng),但在內(nèi)心,你不知道他有多愛你!
母親的聲音有些顫抖:你大學(xué)期間每次給我打電話,他都在一旁聽著,你不知道,他多想你親口給他講講學(xué)校里的事情;他60歲生日,你在電話里問候他,你不知道,他聽完后竟高興地流下了眼淚;你更不知道,他那么倔強、愛面子的一個人,擔(dān)心你畢業(yè)后就業(yè)難,早就放下自尊低三下四地去找他在法院任職的老部下,只為替你謀得一份好工作……當(dāng)你打電話說工作有著落時,你不知道他有多興奮,從此每天晚上只看陜西臺,為的只是能及時了解那里的天氣狀況,好通知你添加衣物……
媽,你別說了!我的眼睛濕潤了。原來,他這么愛我,為何我卻全然不知呢?為何他的愛,在我心中全都烙下了恨的痕跡呢?
因為你們太像了!母親說,你和他都是倔強的人,哪怕彼此間深深地愛著對方,卻還要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冷漠,所以,愛也就變成了傷害。
是??!我怎么就忘了呢?我是他的親生兒子??!我的身體里,流淌著他的血液,早已命中注定了我們的生性一模一樣,而且永遠不能離棄。
掛上電話的時候,我的心在隱隱作疼。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上了回家的航班。下了飛機,我哪里也沒去,直奔進了醫(yī)院。我的手里,提著專程從西安捎給他的八寶稀飯,因為,他上次來西安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很喜歡喝。
走進病房的那一刻,我的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才幾年不見啊,他竟變得如此瘦弱,頭發(fā)白了一大片!看見我,他的眼睛一亮,想撐著坐起來。我忙沖上去,把他扶了起來。我說:爸,兒子不孝,來看您了!
他的嘴顫抖著,眼睛一下子濕潤了。
我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從保溫壺中端出稀飯,我說:爸,這是我從西安給您捎的,還熱著呢,我喂您。他本能地用手擋了一下,想自己來,但被我拒絕了。我就這樣一勺一勺地喂他喝,就像我小時侯他喂我一樣。
他靜靜地躺在我的懷里,感覺那么輕,我的心里忽然一陣辛酸,他,到底還是老了!
下午,我坐在病房里草擬了一份辭職報告。雖然我很喜歡也很重視目前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可現(xiàn)在,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在這里,有我最深愛的人,他的健康,他的快樂,才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工作。
是的,爸爸,從明天起,就讓我來照顧你吧!就讓我們從頭開始,像曾經(jīng)彼此深深傷害般再彼此深深相愛吧!
孫文摘自《青春期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