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wèi)平
與很多朋友不一樣,我小時候懵懵懂懂,老師上課我聽不懂。按照小學畢業(yè)時我在班上成績的排名,大學是很難考上的。在哥哥姐姐從外面找回來的雜七雜八的書當中,我最偏愛的是一套1958年的《民間文學》月刊,12個月共12本,一本不多一本不少。其中有飛禽走獸、奇花異木,有雞鳴狗叫、河邊院落,男人在山上砍柴,在田里播種,女人在家門口晾曬衣服,對著河水梳理她們漂亮的長發(fā)。會唱山歌的窮人一邊唱著山歌,一邊就把財主老爺氣死了。姑娘和小伙子們一個比一個還要聰明靈秀,身手矯健。
這樣的故事使得一個孩子覺得周圍的世界是可以理解的。及至后來在女兒的啟蒙問題上,我堅持民間故事為主,《格林童話》是她的識字課本。1980年代中期開始,上海文藝出版社陸續(xù)推出《意大利童話》《德國童話》《北歐童話》《非洲童話》《亞洲童話》等,與幼小的女兒一道,我把這些全都看了。稱之為“童話”其實有所不當,因為需要把由一個民族經(jīng)久耐磨的那些傳說,與文人創(chuàng)作的道德故事區(qū)別開來。這些閱讀經(jīng)驗使得我對于捷克人哈謝克的《好兵帥克》、王小波的小說以及新近出版的那位波蘭怪人貢布羅維奇的小說《費爾迪杜凱》,都報以熱烈歡迎的態(tài)度。
少年時期讀過的影響久遠的一本小書是《嘉爾曼》,應該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單行本,封面帶細小的褐色花邊的那種。很長時間內(nèi),我并不知道梅里美的《嘉爾曼》與歌劇《卡門》之間的聯(lián)系,記憶中的《嘉爾曼》仿佛是一個為我獨享的特殊故事,是我精神的秘密出生地?!胺堑洹蹦悄晡野堰@篇小說重新看了一遍,才發(fā)現(xiàn)與自己的印象大不相符。我記憶久遠的嘉爾曼是一個身著紅衣的嬌小女孩,她與強盜在一起是因為她與正義在一起,路遇不平時她第一個拔劍相助,橫刀立馬,飛墻走壁,劫富濟貧,來無影去無蹤,誰也無法阻攔她。至于她的背叛、她在愛情上的經(jīng)歷,我竟沒有半點印象。很可能,“嘉爾曼”這個形象與我看過的別的什么東西混淆起來了。比如1960年代有一出歌劇叫做《紅燈照》,其中的演員都是身著紅衣、頭戴紅巾的,那是一個關于女戰(zhàn)士的故事。我暗自覺得,嘉爾曼這個女孩,照亮了我的前生前世。
人年輕的時候都有一個形而上學時期。年輕的生命豐沛飽滿,所見到的世界也是那么晶瑩完整,充滿含義。對于閱讀來說,最大的幸事莫過于在需要的時候,就有適當?shù)臇|西出現(xiàn)。1970年代初上海有一本雜志叫做《學習與批判》,有一期竟然全文登載了當時在美國走紅的一位飛行員的小說《海鷗喬納森》,講的是一只海鷗放棄僅僅是尋找食物的活動,一心一意追求盡善盡美的飛行,不顧同胞的奚落嘲笑。這篇成了我如饑似渴的吸收對象。此時的生命正好需要那樣一個高度,需要沖破所有的云層,來到一個纖塵不染的高空,追求圓滿無缺。我得承認形而上的傾向是我生命的底色之一,很長時間之內(nèi),柏拉圖、濟慈、雪萊、里爾克這樣的詩人始終盤旋在我的頭頂上方。柏拉圖關于靈魂的馬車在天上觀看美麗景致的巡游,我覺得那是最動人的詩篇。與此相關的還有一本小說,黑塞的《納爾奇斯和哥爾德蒙》,其中寫兩個少年,一個是感性的、藝術的,另一個是理性的、形而上的,那是靈魂飄香的季節(jié)才能得到的高貴饋贈。
1980年代所讀的書主要是西方現(xiàn)代派。也許可以說,對于戰(zhàn)后不久出生的我這一代人來說,精神歷程中最重要的也是最獨特的事情,就是接觸并參與到現(xiàn)代主義的經(jīng)驗中去。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開始陸續(xù)推出的《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給了人們很好的窗口。最早讀到艾略特、葉芝、龐德都是在這個版本中??ǚ蚩ǖ摹蹲冃斡洝贰⒓涌姷摹毒滞馊恕?、包括普魯斯特、喬伊斯、福克納都在其中。我尤其應該感謝中國社科院陳琨先生的《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研究》,這本書提供了如何理解西方現(xiàn)代派最早、最全面和最嚴肅的立場。與此有關的另一本書是臺灣陳鼓應教授領銜翻譯的《存在主義》一書(商務印書館1987),通過它我才讀到了克爾凱郭爾的一些片段,印象至為深刻。同時我在電影學院觀看比如伯格曼、法斯賓德、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感性上覺得比較趨近?,F(xiàn)代主義的經(jīng)驗對于一個人經(jīng)久不散的影響在于:此后對于任何將經(jīng)驗打磨得十分光滑、因為光滑而變得廉價的作品,變得極為敏感和反感,這足以奠定一個人終生的審美傾向。
1988年在我個人的閱讀史上應該有濃濃的一筆:已過而立之年的我,到這時候才讀懂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并認真寫了文章。讀陀氏的這本小說對于我是一個換血的過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中提出的問題是:一個人不論掌握了怎樣的時代最強音,他都沒有一點比他的其他人類同胞優(yōu)越的理由,他不應違背最基本的人類良知;比較起種種不同的救世方案、高談闊論,俄羅斯大地上的積雪、那些泥濘的道路,風雪的夜晚死在街頭的人們更為值得關注。接著我又讀了《卡拉瑪佐夫兄弟》《死屋手記》《地下室手記》等,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較成功地幫助我完成從一個高音區(qū)降到一個低音區(qū)的轉變。同樣參與這種轉變的(它的另一條平行線即“從積極自由到消極自由”),還有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1989年之后我讀了英國藝術史家貢布里希的一系列著作——《秩序感》《圖像與眼睛》《理想與偶像》《藝術發(fā)展史》《藝術與人文科學》,這批書與我此前接觸的比較多的德國或俄國的理論書籍完全不一樣。貢布里希這位被譽為“二十世紀的蘇格拉底”的睿智人物,他的觀點建立在豐富浩瀚的藝術史資料基礎之上,從歷史的長河來看,許多當時被描述為石破天驚的事情,不過是在前人的基礎之上所做的小小變動而已。對于從小接受喧鬧的浪漫主義個人主義藝術觀的我們,吸收這樣的觀點,無異于啜飲一股深深的清泉,讓人變得安靜。他的那種處變不驚、娓娓道來的語氣,蘊涵了一種真正平和、平等、寬容的精神,成為我的又一個秘密發(fā)源地。閱讀貢布里希的著作,同時是培養(yǎng)一個人建立恰當?shù)氖聦嵏械倪^程。在一種大而無當?shù)臄⑹卤尘跋?,我們習慣沉湎于概念,而不是叫出周圍事物的名稱;習慣于抽象地談論概念之間的轉換,而不是自覺接受來自事實的限制。有關事物的名詞或名稱,是我們最為陌生的東西。我們的失語經(jīng)常來自無法稱呼周圍世界,被“物”所遮蔽。也是在1990年代初,卡爾·波普爾的幾本書《歷史決定論》《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給了我很大啟發(fā)。后來才知道這個波普爾和貢布里希是多年的老交情。我還喜歡上個世紀初一位叫做克萊夫·貝爾的英國人的兩本小書:《藝術》與《文明》。
有一段時間,黃梅先生與人合譯的《伍爾芙隨筆選》是我的“枕邊書”。每天寫作之前都要看上幾眼,仿佛是一種私下的儀式。其中許多段落都能一口氣背下來。實在不乏這樣的情況——許多女性拿起筆來只是吐露自己的心聲,發(fā)泄個人生活的不平,而伍爾芙相反,她寫作是因為她要描繪和參與塑造這個世界,用一個以語言為材料的精神世界和實際世界相匹配。伍爾芙是少有的擁有寫作抱負的那種人,她對寫作的熱忱、自律和獻身是罕見的。我真正從伍爾芙那里“偷”來的是她的長句子。有朋友說看我的文章,像在電影院里隔著幾排座位和遙遠的前面的人打招呼,以為我說到了別的地方,其實半天沒有挪窩子。這個本事是跟伍爾芙學來的。我喜歡她的這種寫法,當一個動機沒有完全釋放出來之前,緊緊盯著那個源泉,直到它放出水來。我另外心儀的女作家還有:英國小說家簡·奧斯丁、法國小說家尤瑟納爾和美國詩人狄金森,我仰慕她們作品中那種清晰和練達的智慧。同樣擁有寫作上抱負的還有波伏瓦,但是因為寫作,她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是我不喜歡和所要警惕的。
我讀漢娜·阿倫特的時候,正值個人生活的危機,尤其需要一種克服虛無主義、超出個人視野,重新回到“世界”中去的那種力量。阿倫特從海德格爾的“林中空地”轉變到五光十色的公共世界,她用個人的痛苦澆鑄出保衛(wèi)這個世界的城墻?!度说臈l件》《艾克曼在耶路撒冷》與其說是學術著作不如說是一種個人言說,然而是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那種。
接觸瓦茨拉夫·哈維爾是一個偶然。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機會翻開哈維爾的著作之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叫哈維爾的人存在。但是很快我被哈維爾深深吸引,因為他所洞察和描述的,正是我們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結構和形狀,是我們精神上的痛感和道德生活中的危機。一個人會因為無法理解和表述周圍的環(huán)境而感到晦澀氣悶,哈維爾的描述將人們從某種失語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從價值的源頭出發(fā),他提供了所處環(huán)境的一種結構性描述。在試著翻譯的過程中,所獲得的那種精神上道德上深呼吸的感覺,是任何別人所不能代替的。我始終覺得,哈維爾不是我們前頭的大師,不是英雄圣徒,而是我們休戚與共的兄弟和伙伴?!豆S爾文集》是在許多朋友的幫助下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