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斌
《昆侖書》是朋友郭建強的第三本詩集,在出版前我就讀過大部分詩篇(最初詩集名為《散步的禿鷲》)。作為《西海都市報》的副總編輯事務有多繁忙可想而知,然而他卻始終保持著對詩歌的熱情,并不停寫作且碩果累累,用他的話說是在堅持,真心為他這種“堅持”高興。在我眼里,詩歌是文學中最高級的創(chuàng)作文體,很長一段時間,對我而言,讀詩都有較大障礙,而建強的詩尤其難解。或許是出于對人類最真摯、最熱烈、最傳奇、最美好、最悲傷、影響最大的一種情感的感嘆與敬畏,或者是出于一種討巧與方便、連貫與深入,我沒有選擇從整體上或者綜合性地來談論建強的詩歌,更不想著重涉及建強詩歌中現(xiàn)代的意象與探尋、高原的粗糲與沉郁、語言的柔軟與鋒利以及情感的深度與感覺的細膩等等。在讀到本詩集中的《與亡友書(王康平:1972—1990)》后,感覺這或許才是我理解建強詩歌的一個重要起點。
一、事故摔碎了時間
事故摔碎了時間。
血液把公路燙出了一個大坑。淚珠在車前歡快地奔跑,你看紅線斷開,一百零八顆佛珠崩濺,倒也散發(fā)孩童般的歡快和自由。
然而,這樣的崩濺持續(xù)了二十年。沒有誰能夠忍受二十年的斷裂、脫落和崩濺。
在雨雪交加的夜晚,你聽到大風的呼喊,由嘹亮轉而混濁,由混濁突然明亮。
偶然,改變了命運?;蛟S,還有性格。
死亡,每天在打量你;有時,露出亡友明燦的微笑——太亮了。
本詩開篇就直奔主題:“事故摔碎了時間”。時間對自然界而言,是一種勻衡流逝、無形狀、無氣味不可逆行的客觀存在,是一個冷冰冰的物理概念,對人類而言,時間就是具有質(zhì)感的生命印記。是的,時間遭遇到事故,摔碎了?!把喊压窢C出了一個大坑”,這帶有敘事性的節(jié)奏清晰地表明,失去的生命多么青春、多么激情,多有力量,火熱得竟將公路“燙”出一個大坑。接下來,粗讀時我還不能理解為什么建強要用“歡快”來形容“淚珠”,而往下看到“紅線斷開”,“ 歡快和自由”時我才明白,作者內(nèi)心是多么的痛啊。詩人用了兩組對立的事物來表達此時的“痛不欲生”?!?一百零八顆佛珠”就是“一百零八種煩惱”,當斷除這”一百零八種煩惱”,就進入到一種寂靜的狀態(tài)。“紅線斷開”與“佛珠崩濺”意味著你與塵世的姻緣完結,不必再面對世間的種種痛苦、煩惱,因而詩人看到摔碎時間迸濺出“孩童般的歡快和自由”。血液進入寂靜,遠離塵囂,天性得以解放?
問題是,誰的時間?一般而言,時間具有廣普性,屬于萬事萬物。但是對于同處一個“場域”的在者,時間必然具有特殊性,即你的時間,我的時間,他的時間。時間破碎,從此將一個人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那一年、那一刻。一段時間死去,曾在同一空間的另一個生命卻開始了一段新的時間旅程,在破碎的時空隧道中繼續(xù)穿行。
這“崩濺”必將成為一個刻骨銘心的紀念日。
“然而,這樣的崩濺持續(xù)了二十年。沒有誰能夠忍受二十年的斷裂、脫落和崩濺?!笨梢?,作者在這二十年始終將這“摔碎時間”作為一個心靈的祭壇,供奉在潮起潮落、風雪交加的夜晚。說誰能忍受“二十年的斷裂、脫落和崩濺”,其實是說“我就是這樣忍受的”。二十年啊!時而清晰,時而混沌;時而混沌,時而明亮,強烈與平淡交織而行,但一句話,你從未走出我的心,走出那個悲傷的紀念日。
“偶然,改變了命運?;蛟S,還有性格?!迸既怀38淖兠\,而建強的這個“偶然”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表述。 寫了這么多,主人亡友應該出場了。王康平,女,時年17歲,與建強是不同班的同學,當時19歲的建強應該成為大通鋁廠的工人了。每年建強的生日,作為好友,王康平都要買禮物或生日蛋糕。那天她坐在同學的自行車后面,到大通橋頭去為建強買生日蛋糕,但卻發(fā)生意外,遭遇車禍,她的青春與笑容就永遠定格在了那一天。天災人禍當然是偶然,但如果王康平不是騎車、或者沒坐后座,或者再早一秒、或者再晚一分,什么事情都不會發(fā)生,最讓人感到意外的在于,當時王康平或許太過專注與急迫了,她記錯了建強的生日,等同于無意撥快了時間,關鍵在于不是快了一小時、一天,而是整整將時間提前了一個月。難道所有的陰差陽錯都是為了去追趕那個災難性的“碰撞”嗎?不是太巧了,而是上帝太陰險了,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偶然而又自然。
時間,生與死都是因為這無常的時間,那真是一杯有毒的水嗎?
時間不可或缺,然而它一旦破碎,就將改變了一切。不僅使生命個體的命運轉向,而且在瞬間就會腐蝕、擊穿和改變當事者的性格或者說內(nèi)在精神。
在摔碎的時間中,“死亡,每天在打量你;有時,露出亡友明燦的微笑——太亮了?!边@個死亡至少有兩種隱喻,一是指死亡的誘惑。我是否已是行尸走肉,我有活著的必要嗎?這是對死亡的叩問。當然,死亡其實不是一個簡單的無所指的概念,因而,二是指在世界另一頭的“王康平”,所以死亡就如一朵花、一束陽光,讓你猶豫不決,讓你不寒而栗,讓你難以割舍、難以面對。你稍有不慎,它都可能灼傷你的眼睛并迅即傳導到靈魂。
二、現(xiàn)在,我知道你是愛我的
現(xiàn)在,我知道你是愛我的
以你的離去,作為最強烈的愛的宣言;但是——
這宣言更是一種刻骨的復仇。
你把自己刻在我的骨頭上。
每時每刻,我都感受你的存在,你的變化,你的小心眼?!€有你的冷酷:絕不和我面對面。
尤其是,當雨珠在玻璃窗上唱著寒涼的歌曲,在光滑的鏡面即死即生,即隱即沒——
你知道,這時我只想偏執(zhí)地把臉從屋內(nèi)伸入玻璃薄窄的空間,然后終于貼向夜晚,貼向你,貼向雨滴的溫度——
當然是無情的!
誰也不能穿過玻璃,從這一面到另一面,類似從生到死:你在嘲笑,你在微笑。
你的笑容和雨滴一樣凄冷。
其實,作者絕望而延綿不斷的痛,來自于“現(xiàn)在,我知道你是愛我的”,過去我能感覺到的或許只是友情,但我現(xiàn)在才猛然醒悟。與其說原來你是愛我的,不如說原來我愛的是你。在即死之后,一切都太晚了!這種場景讓人不得讓人起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生離死別。因為:
“以你的離去,作為最強烈的愛的宣言;但是——
這宣言更是一種刻骨的復仇。
如果我要是早就知道你是愛我的,那么,我也就會珍惜過去的時光。當作者明白這個真相后隨之而來的就是一種深深的自責?!翱坦堑膹统稹北砻髯髡咦陨韺ν蹩灯角楦惺Р?、不懂珍惜的懲罰和深深的懺悔。“你把自己刻在我的骨頭上”,多好的詩句啊,我當然不會單一的理解,僅僅是王康平通過一系列的關心與愛把自己注入到建強的生命、銘刻在建強內(nèi)心深處,而在“時間摔碎”、悟痛之后,建強自覺將你刻入骨髓、刻在了內(nèi)心黑暗的未來。
是的,“每時每刻,我都感受你的存在,你的變化,你的小心眼?!€有你的冷酷:絕不和我面對面?!笨梢?,你并沒有離去,你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因為我每天都能感受你的存在與種種變化,從未離開過你。就這樣進入回憶,不斷撫摸過去的你,就是撫摸逝去的愛,撫摸你對我絕不晤面的“冷酷”。特別是當作者獨自面對“雨珠”,面對空無一人的房間,面對夜晚沉默的“玻璃窗”,面對鏡中的人影孤魂,“寒涼的歌曲”必然從內(nèi)心升起?!拔輧?nèi)伸入玻璃薄窄的空間,然后終于貼向夜晚,貼向你,貼向雨滴的溫度”,多想與你真正在一起,“玻璃薄窄的空間”或許就是雙層窗戶那個空間,當然也可想象為死者的“靈柩”。如何才能貼向夜晚、貼向你,就是選擇死亡,這種親密性的趨向,這充分表達了詩人對“亡友”那種濃濃的思念與愛意。
“當然是無情的!”誰無情?是這世界,還是你或者是我?“誰也不能穿過玻璃”旨在表達,這薄薄的“玻璃”就是界限,生與死亡的界限,當然不能穿越。所以“你在嘲笑,你在微笑”。一定是在笑我,笑我沒有勇氣;笑這個世界,笑這個世界的無情。微笑是有些輕松與滿意嗎?你確認你真脫離了人間苦海?“你的笑容和雨滴一樣凄冷”究竟那是怎樣的一種笑容呢?或許有坦然的絕望、濕潤的孤獨的意思,但我以為只可意會、感受,不可言傳,其實,作者是在回憶與嘲笑自身,是因為現(xiàn)在,我才知道你是愛我的,而我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表達和真正與你前行的機會。
三、我對你的遠行,毫無準備
我對你的遠行,毫無準備;如同,我對你信任,毫無準備。
而你也僅僅在我的夢中造訪過一次。
在夢里,我已經(jīng)在你未至之時,感覺到你推動微風輕塵的氣息;當你面對我,隔著一段不可能兩手相握的距離,我已盡知你的心意,你的來意,你的凄惶,和你眼中劇烈的憐憫——是涌向生者的憐憫。
后來,你恰恰屬于百天的那張臉,你最后的那張臉,在我的大腦中變成了一只揮別的手,緩慢而堅定,就像一只就要隱藏起來的鐘擺。
你的臉,像一只鐘擺在黑與白的交叉地帶向我揮別;有時又像是永生的呼喚。
詩人并未將與“亡友”分開看作是永別,而是將此稱之為“遠行”。因為太過意外,所以不可能內(nèi)心有所準備。在這里顯然不能將“遠行”僅僅看作是一種詩歌語言的文學性描述,它與作為心理事實認同相關。“毫無準備”,應是指來得太突然,沒在事實降臨前心理上有所考量可能會有這樣的結果。對于突如其來的“事故”,誰會有準備呢?猶如“我對你的信任”,也是沒有任何“準備”的,就那么自然而然。當然,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詩人寫到了夢?!岸阋矁H僅在我夢中造訪過一次”,作者強調(diào)了“一次”的稀缺性和珍貴性,是剪不斷、理還亂啊。在夢中,我分明能嗅到先于你身體隨風而動的氣息,“當你面對我,隔著一段不可能兩手相握的距離”這句詩寫得非常好,觸不到的戀人很凄美,對作者內(nèi)心而言卻是萬箭穿心的折磨,這句詩寫出了詩人內(nèi)心的渴望,具有中國古典的美學意境。但不知是建強有意為之,還是筆誤,第二節(jié)寫“還有你的冷酷:絕不和我面對面”,而在第三節(jié)中又寫“當你面對我”。如果是有意為之,或者反映真實的夢,那么只有一種解釋框架,那就是在寫第二節(jié)時的確如此。第三節(jié)寫得晚,當時在夢鏡中面對了。當然,文學與詩歌創(chuàng)作并不能完全等同生活邏輯,或許這只是詩人情感長久陷入深淵而產(chǎn)生的眩暈,事實上,如果我們忽略這種可能的誤解的話,這一節(jié)寫得相當?shù)木?。詩人寫道:“我已盡知你的心意,你的來意,你的凄惶,和你眼中劇烈的憐憫——是涌向生者的憐憫?!彪m然生死兩茫茫,你無論以什么方式出現(xiàn),我都理解你,你的意識、念想、不安以及對生者的宗教式的愛與憐憫,深深表明你已經(jīng)成為我的血液,成為我的呼吸,成為我今生揮之不去的溫暖與疼痛。
“你恰恰屬于百天的那張臉,你最后的那張臉,在我的大腦中變成了一只揮別的手,緩慢而堅定,就像一只就要隱藏起來的鐘擺。”當我看到這句詩,內(nèi)心猛然一疼,明顯穿透了淚腺,但眼睛濕潤并沒有損傷理性,寫得太傳神了,使我們見識了亡友的“臉”如何變成“揮別的手”,而手又如何變成 “鐘擺”的。說“隱藏起來”,是因為原本亡友的臉就或隱或顯,似要消失。“你的臉,像一只鐘擺在黑與白的交叉地帶向我揮別;有時又像是永生的呼喚?!睂懗隽苏鎸崏翮R的感覺,“黑與白”不就是靈魂最有可能抵達、駐留的陰陽交叉處嗎?之所以寫得如此之好,是因為的確這源于一個真實的夢,更在于詩人具有策蘭那種“幽靈般的感受力”?!澳闱∏儆诎偬斓哪菑埬槨敝械摹鞍偬臁?,我原以為是筆誤,是 “白天”似乎更易理解,但建強在電話中告訴我,就是“百天”,太神奇了!在王康平去逝100天的當晚,他們在夢中相遇了,對她的遠行毫無準備的建強是多么掙扎啊,多么不舍、多么絕望?。∧菑埬槾_實“像永生的呼喚”,建強那晚在雪白的墻上留下了道道帶血的“指印”,我們似乎聽到建強近在咫尺的呼喚:請你等等我,等等我,請你千萬不要離去!
四、熟悉的物件
永遠17歲的女孩,我沒想到在烈日下,接觸你的衣飾、書本和玩物的方式——竟然是焚燒。
讓火焰給你帶去這些熟悉的物件,也許它們到達你手中時,還保留著人間氣息。
火焰輕快地舔舐著白色的裙子,火焰怒氣沖沖地翻烤厚重的冬衣。
我是說,在另一個界面烈日正翻烤著我,箭雨般的日光怒氣沖沖沖刺我的頭頂和脊背。
詩人顯然沒有、也不可能這么輕易地就從如此重大的變故中走出來,死亡的陰霾如同幸福時光需要反復咀嚼。這一節(jié),作者對亡友的情感層次進一步向下延伸,主題是祭奠和審判。是的,17歲,一個豆蔻年華青春剛剛綻放的女孩,一個尚未充分體驗美好生命的女孩,一個悄然永生依附在我淚腺的女孩,就這樣離去了。作為對死者的追悼、敬意、懷念和追思,親人、愛人、友人在適當?shù)臅r候必會祭奠。我們知道,作為儀式性很強的祭奠,早已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中華習俗,“衣飾、書本和玩物”無疑都是祭品,但作者十分感慨:接觸你的方式“竟然是焚燒”。 睹物思情,詩人當然知曉“焚燒”的含義,那一縷縷青煙不正是自己無盡誠摯的問候嗎,這本身就是與亡友一種晤面的方式?!熬谷弧币辉~,表達對如此單一接觸方式的一聲嘆息。作者只能接受,或許這方式有其特殊價值:“讓火焰給你帶去這些熟悉的物件,也許它們到達你手中時,還保留著人間氣息?!薄叭碎g的氣息”用得意味深長,我理解,除帶去人間的花香、鳥語、喧囂、靜默、幸福、痛苦等等,重要在于一定還有我的“氣息”。
需要注意的是:為什么要在“烈日下”祭奠?中國雖然是一個沒有宗教傳統(tǒng)與情懷的國度,但詩人用火焰“舔舐”“翻烤”“熟悉的物件”:“白色的裙子”和 “厚重的冬衣”,實則是寫出了內(nèi)心的懺悔?!傲胰铡睒嬛目臻g恰似法庭,“火焰”猶如法官,我像一個不愿走出“牢籠”的囚徒,接受著最為嚴厲的自我審判。 “我是說,在另一個界面烈日正翻烤著我,箭雨般的日光怒氣沖沖沖刺我的頭頂和脊背”,“箭雨般的日光”表明了審判的密度多大、武器是多么的銳利啊。就是這樣,作為精神層面的負重,詩人今生將永遠背負死亡、情感和有罪編織的十字架,在充滿荊棘與泥濘的路上前行,
五、我就是一個汗粒
我看見自己的汗粒飽滿地滲出皮膚,像膽怯的孩子坐在窗臺,猶豫著跳還是不跳。
當然是要跳的。
再細小,再純粹,再柔美,也還要跳的。不跳,也會被推下去。你看,春風撕落了多少花苞?何況,接踵而至的還有急驟的夏雨,刀鋒閃動的秋霜。
汗粒從額頭、眉間、鼻梁、下巴、脖子、腹背、胯間,雙腿,還有腳指縫中艱難地冒出來,失重般、入魔一樣滴下去。
我就是一個汗粒。
在時光的碾軋和世事的切割中,盡管獨生無依,充滿了血一樣黏稠的痛苦,鹽一樣濃重的記憶;卻也是愛意飽滿,有種自我開花的溫軟感覺。
跳,還是不跳,這是一個問題。
跳,還是不跳,這不是一個問題。
我知道,你就是“一個汗?!薄;蛟S我們都是“汗?!薄2贿^每個“汗?!倍际遣煌摹4_實,如果足夠細心,我們一定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汗粒飽滿地滲出皮膚”,這是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看似不足為奇。然而,它“像膽怯的孩子坐在窗臺,猶豫著跳還是不跳。”這就是不是每一個人能夠看到的了,也就是說,詩人因生活變故,在死亡的微笑中,一眼就看到了“命運”,看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霸偌毿?,再純粹,再柔美,也還要跳的。不跳,也會被推下去。”正如塞涅卡說:“愿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愿意的人,命運拖著走?!笔前?!生命從一出生那天起,其實就面對死亡,多活一天就是少活一天 ,從存在主義哲學的觀點看到,我們每個人都是“向死而生”。
當然,在向死而生的生活中,或許每個人的物質(zhì)生活可能都是相似的,但精神生活卻是千差萬別。對于作者而言,“盡管獨生無依,充滿了血一樣黏稠的痛苦,鹽一樣濃重的記憶”,盡管全身被“汗?!庇H吻、包圍,孤獨也好、疼痛也罷,這有什么要緊?因為你(亡友),“卻也是愛意飽滿,有種自我開花的溫軟感覺”,詩人在豐富的痛苦中,反復思考著人生的終極問題。
看看,無論多么細小、純粹還是柔美,都會面臨相同的命運,必然經(jīng)歷“春風”、“夏雨”、“秋霜”周而復始的考驗,死亡都會在最后露出猙獰的面容。因此:“跳,還是不跳,這是一個問題?!笨梢姡勘葋喪降摹吧孢€是死亡”的問題強行進入詩人的思維,擺在十字路口,但建強給出了另一個答案:“跳,還是不跳,這不是一個問題?!奔热唤Y果歸一,都會跳,都會死,那么我們還有什么需要糾結的呢?
六、我愛上了罪孽,愛上了陽光
我愛上了罪孽,愛上了陽光。
血,讓我嗅到了自身的狂野。
沒有誰不在呼吸,不在飲水,不在啃噬;蠕動的咬肌,開合的牙齒……換一個角度,這是一個貪婪的世界,不是在吃,就是在被吃。
巴列霍說:我不在這里喝咖啡,會有另外一個人……我占據(jù)著誰的生存位置,滿口滿腹嚼咽的是誰的血肉?
我愛上了陽光,就是愛上了罪孽。
我愛上了罪孽,因此分外珍惜陽光。
看上去,詩人似乎釋懷了,因為“我愛上了罪孽,愛上了陽光?!睂崉t不然,愛上“罪孽”,表明自己甘愿因愧對亡友的“罪行”應當受到報應。愛上陽光,如前所述,有光亮的生活當然是世人畢生追求的,然而,詩人的“陽光”,則有些不同,為了能自覺成為一個純粹的人,他始終認為自己需要永生懺悔,接受日復一日陽光的照耀、烘烤、鞭撻,只有來自這種自責似的苦行生活,他才覺得能做到真正的救贖。只有沉醉苦海,才會有內(nèi)心安寧。
“血,讓我嗅到了自身的狂野”泄露了詩人的內(nèi)心的秘密,這血不就是那把公路“燙”出一個大坑的血嗎?關鍵在于,當這血注入我的體內(nèi),使我感受到了自身的“狂野”。能不狂野嗎?既能愛上罪孽,也迷戀上了陽光。而且,我還看到這個弱肉強食、勝者為王的貪婪世界,“不是在吃,就是在被吃”。
你是在問王康平之死與現(xiàn)在這個貪婪世界有什么關系嗎?建強說,Yes。他借巴列霍之口追問:“我不在這里喝咖啡,會有另外一個人……我占據(jù)著誰的生存位置,滿口滿腹嚼咽的是誰的血肉?”這意味著詩人明白,其實自己生命的此在,一定是占據(jù)了一個別人(某人)生的位置,這個位置很可能就是“亡友”二十年前回頭一笑挪開的那個位置。當然也可能是其他人的位置。夠殘忍的!因為你似乎若隱若現(xiàn)地知道“滿口滿腹嚼咽”的血肉來自于誰。
這就理解了,“我愛上了陽光,就是愛上了罪孽。/ 我愛上了罪孽,因此分外珍惜陽光?!边x擇這種矛盾的救贖方式,無疑是選擇了一種真正的生活之路。唯有如此,才能成為一個豐富的人,一個能在獨自享有“亡友”未來的世俗生活真正得救的人。
七、如果,……那將如何?
如果,我沒有主動認識你,那將如何?
如果,我們的心不是天然地相像,那將如何?
如果,死亡不曾打斷,你現(xiàn)在如何?
如果,死亡不曾打斷,我現(xiàn)在如何?
如果,我不曾產(chǎn)生這持續(xù)終生的負罪感,那將如何?
如果,我像失控的浮士德拋卻所有,一頭扎進幽深密林,在恐怖和無恥中肆意妄為,那將如何?
可是,我在輕飲你,一小口,一小口,讓爬上腹腔的茶垢退去,讓喉嗓發(fā)出清正的聲息。
讓我們再次回到思想自我審判的“現(xiàn)場”。
這一節(jié),作者用了七個“如果,……那將如何?”,以假設的方式對與“亡友”的可能關系進行追問。第一句:“如果,我沒有主動認識你,那將如何?”事實上,建強仍然在自責,沒有主動認識,當然就不會有后面的生日蛋糕的事情,換句話也就沒有在王康平17歲“摔碎時間”,兩人如今仍在兩個毫不想干的平行世界“活著”。第二句,“如果,我們的心不是天然地相像,那將如何?”如果不是心相契,就不會產(chǎn)生愛意,她就不會如“雞蛋”的另一半或者心臟的另一半一樣,不停地圍繞你、跟隨你、并奮不顧身地撲向你,今天我們?nèi)匀粫赡軙鞘煜さ哪吧?。第三句,“如果,死亡不曾打斷,你現(xiàn)在如何?”如果生命沒有被死亡無情的搶走,你也許現(xiàn)在是一位慈愛的母親,一個幸福的妻子,一個勤懇的職工,正在無憂有慮地生活著,一切皆有可能。第四句,“如果,死亡不曾打斷,我現(xiàn)在如何?”顯然,詩人也不會那么刻骨銘心的記憶,沒有那么豐富的痛苦,那么永不消失的負罪感,但也許現(xiàn)在就無法掀開記憶的殿堂,寫出接近靈魂深處、人性本質(zhì)的詩歌。第五句,“如果,我不曾產(chǎn)生這持續(xù)終生的負罪感,那將如何?”不會怎樣,仍然會是一個詩人,一個父親,一個勞動者,但可能人性中會缺失一種善良、一種愛,多些麻木、自私與平庸。第六句,“如果,我像失控的浮士德拋卻所有,一頭扎進幽深密林,在恐怖和無恥中肆意妄為,那將如何?”忘記過去,忘記相遇時光,如梅菲斯特那樣與魔鬼交換靈魂,或許帶著面具時常出沒于燈紅酒綠抑或物欲橫流的人群,但“亡友”卻依然會以17歲的純潔與善良,時時刻刻在天堂注視著你。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社會不會嫌棄一個行尸走肉、麻木不仁的“幸福者”。
“可是,我在輕飲你,一小口,一小口,讓爬上腹腔的茶垢退去,讓喉嗓發(fā)出清正的聲息?!彼械娜绻瑑H僅是結果之后的假設而已。事實是,時間早已做出了選擇,人心已然嵌在了一起,血液穿越了玻璃融二為一,負罪的釘子已經(jīng)打入骨頭,詩人唯一可做的就是“輕飲你”,讓腹腔的茶垢漸漸退去,露出溫暖的、刺目的光芒,照耀攜手前行的路??梢姡邆€排比句,不是顯示力量,而是宣誓決心,它進一步強化了詩人對負罪的認同,使其在假設的想象中與亡友深入交談,只是不知可否慰平詩人滲血而又充滿折皺的靈魂?
八、你以奇怪的方式,和我同在
你以奇怪的方式,和我同在。
你隨時翻閱我的靈魂,就像微風或者狂風檢視著葉簇。
你嘩嘩亂響,你汩汩而歌;你有時像竊聽者,窺視者;我在你面前沒有秘密。
我已經(jīng)把自己視為一卷書冊,有些紙葉落上了字粒畫符;還有一些仍然等待你的手指。
書卷嘩嘩亂響,書卷汩汩而歌;就像葉簇,就像清泉:就像你和我的從前。
人往往以天使和魔鬼相伴而生,具有兩面性。人性是介于動物性和神性之間的一種混合體,是克服動物性向神性接近的一種復雜狀態(tài)。從宗教與詩的眼光看,人們似乎總是以神性來證明人性。奧特在《不可言說中的言說》中指出,“誰真正相信上帝的真實性,誰也就相信,他自己人性的存在”。 建強不一定相信上帝,但我們通過他對亡友的態(tài)度和行為分明感受到他真實的人性,相反,他是以人性來召喚神性的?!澳阋云婀值姆绞?,和我同在”。當然,鑒于與“亡友”的界限,作者感到“你”與我同在的方式總是與世俗不同,甚至有些奇怪。因為“你隨時翻閱我的靈魂,就像微風或者狂風檢視著葉簇?!辈辉谕粫r空,你為何能隨意進入我的靈魂?這就是神性。由愛由生的神性。在靈與肉、愛與孤獨中,在“你嘩嘩亂響,你汩汩而歌”的誦唱中,詩人深深地感受并體驗到你的存在,你對詩人的關心及對生命的價值。
問題是,我們在談論存在時,我們究竟在談論什么?雖然以世俗眼光看,詩人與亡友早已天各一方、陰陽兩界。但一旦進入此時,我們堅信詩人與逝者進入到第三種空間,也可稱神性世界?!澳阌袝r像竊聽者,窺視者” “就像葉簇,就像清泉”, 不管你如何神出鬼沒,變成“葉簇”或“清泉”,我依然能清楚的感知你的一切,“我已經(jīng)把自己視為一卷書冊”,意味著我靈魂永遠向你敞開,等待你的手指,不僅僅是咀嚼痛苦,而是在“痛”中享受幸福,用“痛”來不斷撫平內(nèi)心緩慢滲血的溝壑?!熬拖衲愫臀业膹那啊?,不僅表明詩人對曾經(jīng)時光的懷念,而也暗示今后仍然會將此作為一粒溫暖的種子?!澳銍W嘩亂響,你汩汩而歌”“書卷嘩嘩亂響,書卷汩汩而歌”,顯然你就是源頭,你就是書卷,需要我終生輕飲、終生閱讀,沒有你,我的生命將寸步難行??吹贸鰜恚巴鲇选币呀?jīng)深深融入作者的靈魂,作為另一半,潛伏下來,并成為作者此生前行的動力。
作者用如夢如歌的語言抒寫了“亡友”以“奇怪的方式”與我的同在。何為同在?同在就是同時在一起,不分離。同在對于現(xiàn)世來說,可能就是長久的友情和婚姻;對于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的人來說,就是太極,是陰陽,就是白天與黑夜,就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就是陽光下的陰影,陰影中的陽光,就是不同的兩只腳踏進了同一條河,就是此在背負彼在而達成的一種柏拉圖式精神的存在人生。
九、旅行。流浪。放逐。
旅行。流浪。放逐。
醉生夢死。湖邊獨坐。用青海話在夜晚的空寂的西寧大聲朗讀,驚醒了街巷的燈火。
算不算自我表演,自我催眠,自我麻痹?
管他呢!我的人生已經(jīng)拋卻舞臺劇。
我活著,我行走;我忽夢忽醒——我相信會在某一刻遇到你;當然也會再次失去——就像日月的交替,就像血液的喧囂之后骨頭的寂靜。
大概這也算是靈魂的一種滋養(yǎng),也算是帶有酸苦味道的獨自的信仰……
“旅行。流浪。放逐。”如果說前八節(jié)詩人主要是寫自己對“亡友”種種愛戀與牽纏的回憶與追問的話,那么這一節(jié)重點就放在了作者在亡友經(jīng)歷“碰撞”后的外在行為蹤跡。這三個詞,正是詩人對自身一個文學性的詩意總結。
顯然,最真實的情感,不需要修飾,雖然這種方式讓人感動,但詩人并不想美化自己?!白砩鷫羲?。湖邊獨坐。用青海話在夜晚的空寂的西寧大聲朗讀,驚醒了街巷的燈火?!边@看上去似乎有些落入俗套,但詩歌的真正價值正在于反映人類最基本又最特別的存在狀態(tài)與精神狀況,這就是愛情,這種“條件反射”是詩人天然的敏感而自然形成的路徑。其實在功利主義、利己主義和享樂主義泛濫成災的今天,這樣愛情已經(jīng)十分稀缺了。因為生者對待亡友至少還有一種選擇,那就是保全自身不受傷害而“遺忘”,或者以生活還得繼續(xù)為名而處處“回避”。過去對有些人來說根本沒有意義,既沒有利益可言,也不能帶來慰藉,反而可能使人陷入無休止的感傷與疼痛。
然而,過去或亡友對建強就如一個深埋黑暗的寶藏,那里有相遇、溫暖、愛情、幸福、孤獨、痛苦、快樂、感覺、等待、理解、信任、決心、人性、深度、永恒等等,放逐只是一段人生小徑分叉的歧路,在經(jīng)歷內(nèi)心流浪與自我放逐中,作者其實對這種行為也疑惑,“算不算自我表演,自我催眠,自我麻痹?”或許從某種意義上看,這的確具有表演、催眠和麻痹的性質(zhì),但這對世界或他人有影響和傷害嗎?這不過是作者的自我意識而已,所有的這一切,充分表明,此時的詩人已從神性返回到人性,最真實的人性。因為不管采取何種方式,你其實無法改變,無法遺忘,你與亡友曾經(jīng)的一切已經(jīng)構成了你的命運?!肮芩?!我的人生已經(jīng)拋卻舞臺劇?!蔽蚁矚g這種態(tài)度,感受是自己的、經(jīng)歷是自己的,哪有那么多心機?“我活著,我行走”。既然與舞臺劇無關,那么就要為自己的人生好好活著,要不停的行走,因為作者堅信與亡友仍然會在某一時刻再次相遇,然后再次失去?!熬拖袢赵碌慕惶妫拖裱旱男鷩讨蠊穷^的寂靜”。綜上可見,“亡友”已經(jīng)成為一個日常的生活,一種靈魂的滋養(yǎng)。因此,作者曾經(jīng)也許流浪與放逐過,但怎能真正任性?如果自我都放逐了,王康平的“亡靈”如何安放?我如何躲避她那無處不在注視著著我,猶如我的第三只眼睛?就算真正的愛情開始于“摔碎的時間”之后,最終詩人還是要回歸正道,因為“你”成為了我的歸宿、我的家園、我的生命,同時也成為我“帶有酸苦味道的獨自的信仰……”。
十、微光:在天堂、海洋和大地黑暗之處
那場“事故”雖然是發(fā)生在詩歌之外的重大事件,但對建強一生特別是詩歌創(chuàng)作卻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摔碎的時間”無疑使建強產(chǎn)生了深深的疼痛感和負罪感,并導致他對世界、對生命、對人性的看法有了重大的改變。當然,他并沒有就此一蹶不振或者陷入消沉。憤怒出詩人講的是情緒飽滿才能寫出好詩,其實憂傷和疼痛才會使詩人更具敏銳性和洞察力。看似本詩寫的是愛情,實則寫的是死亡,猶如一曲“死亡賦歌”,一典靈魂哀歌,它不僅直刺人心,也照亮了詩人在暗黑之處的靈魂之路。雖然建強后來創(chuàng)作過不少有關愛情或憂傷的詩歌,比如《水晶愛情》(組詩)《愛人,晚安》等,但他并沒有過多的抒寫,愛情或哀歌已成為一個引子,使他的感覺更細膩、視野更廣闊。
本詩集《昆侖書》共七輯,從高原形體《戈壁頌》到《血墨》的《微光》,從游走《河源渡》到仰望《昆侖書》,從誦頌《山中》《野花》到《突然》《沙之憶》,從《蝴蝶的注視》到《殘片:赫拉克利特》,大致就可了解建強詩歌創(chuàng)作的氣象?;蛟S這些詩歌都是在“亡友”注視下在烈日中寫就,“你嘩嘩亂響,你汩汩而歌”,“亡友”的手指隨時翻閱,她一定反復細讀了建強充滿愛意、凝結血脈的靈魂詩篇,從某種意義上講,《昆侖書》是建強與“亡友”的合著,因為建強的血液中早已流淌著“亡友”的揮之不去的氣息。今天,“亡友”或許應該破例一次,再次回到未來、回到夢鏡,與建強“面對面”共同分享從遠方傳來的喜悅:在2015中國桃花潭國際詩歌藝術節(jié)暨中國詩歌啟蒙精神論壇上郭建強榮獲中國新銳詩人獎。
我們相信,當愛成為永生,穿過死亡的召喚,“在天堂、海洋和大地黑暗之處”,一定會閃耀著銀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