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菡
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好動畫越來越少了,畫面沒有以前精致,故事也開始粗制濫造。說到底,劇本還是第一位的,國產(chǎn)動畫缺的是真正的中國故事和時代創(chuàng)意,而不是精致特效、完美畫面。想要讓國漫真正“復興”,我們應該給動畫多一些自由和寬容,多一些播放渠道。
淡入時代的“國漫”經(jīng)典
從《大圣歸來》開始,網(wǎng)絡上就反復有人提“國漫復興”的口號?!洞篝~海棠》在上映前,也被寄予了這樣的厚望,但期望越高,往往失望越大。
提到“國漫”,也許人們心目中永恒的經(jīng)典是《大鬧天宮》《山水情》等上個世紀的作品。去年,老字號朵云軒跨界開出了杜比全景聲影城,以“中國經(jīng)典水墨動畫影片展映周”作為開映“大禮”,選取的中國經(jīng)典水墨動畫《小蝌蚪找媽媽》《牧笛》《山水情》三部影片均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首任廠長特偉擔任總導演,以此向一代大師致敬。當拍攝于1988年的《山水情》出現(xiàn)在熒幕上時,濃郁水墨風的唯美畫面伴隨著悠揚的古琴聲,清冷、空靈的意境讓不少觀眾贊嘆驚艷?!渡剿椤分v了什么故事,也許很難描述,它更像一首古詩,需要不斷去品、去悟,每次又都可以品出一點味道出來。
國漫的輝煌從《小蝌蚪找媽媽》走來,到《山水情》戛然而止。一批經(jīng)典的水墨動畫震驚國際動畫界,而木偶戲系列美術片《阿凡提的故事》還險些得奧斯卡短片獎。如果說“國漫復興”,上世紀60到80年代正是國漫最“興”的時刻,“中國學派”在世界動畫中異軍突起,大放異彩,那是國漫的“盛唐”。
然而,興盛之后卻是走向沒落,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好動畫越來越少了,畫面沒有以前精致,故事也開始粗制濫造。衰落的原因很復雜,曾聽一位從事相關行業(yè)的朋友分析,如今看來頗有“工匠精神”的水墨動畫與“計劃經(jīng)濟”不無關系,據(jù)了解,水墨動畫片的攝制工序極其繁復,一部水墨動畫的制作時間相當于普通二維動畫的4到5倍左右。當時因為保障收入穩(wěn)定,允許幾年時間制作一部作品??呻S著進入市場競爭,誰還能靠情懷去花費幾年光陰做一個幾分鐘的純藝術短片呢?據(jù)美影廠第四任廠長常光?;貞?,那時沒有發(fā)行和市場的壓力,一心只有創(chuàng)作。“我們可以不受干擾。關在屋子內(nèi),只管動畫的藝術質(zhì)量,可以不擔心票房。完成后統(tǒng)一交給國家發(fā)行。”
曾經(jīng)和一些朋友在上海電影博物館里觀看美影廠的經(jīng)典動畫片陳列,從《小蝌蚪找媽媽》開始一路看下去,看到《寶蓮燈》,他說,這是我知道名字的最后一部國產(chǎn)動畫了。1999年,由常光希執(zhí)導的《寶蓮燈》成為美影廠歷經(jīng)10年沉寂后走市場化道路的第一部代表作。盡管也是取材于中國神話故事,造型也傳統(tǒng),但是畫面、色彩遠不如以前精致,人物、情節(jié)中模仿“迪士尼”的痕跡也非常明顯,明星獻唱的插曲雖然時尚好聽,卻充滿了商業(yè)大片元素,讓人覺得與畫面相比很是跳戲。
但是,《寶蓮燈》在市場化這一步上無疑是走得成功的:1999年,《寶蓮燈》以2900萬元的票房成績位列當年中國電影市場排名第5位,將迪士尼的《花木蘭》斬于馬下。如今回過頭來看,《寶蓮燈》的票房,是否也是當時尚沒有自媒體發(fā)聲的青少年們一次對“國漫復興”的“自來水”貢獻呢?
《大圣歸來》:“中國元素”只是外衣
從《寶蓮燈》到《大圣歸來》,又是十幾年。十幾年來,中國動畫難尋讓人眼前一亮的作品,甚至畫面越來越草率,情節(jié)越來越簡單、低幼,等到《大圣歸來》突然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時,反而有了一種橫空出世之感。
如果《大圣歸來》出現(xiàn)在《大話西游》的年代,我會覺得它是一部神作。
去年,上海電影博物館舉辦《大鬧天宮》誕生50周年紀念展,也陳列了張光宇為《大鬧天宮》設計的孫悟空人物造型,以及時任原畫設計師的嚴定憲當年對著鏡子反復琢磨、體會孫猴子特定動作的照片。正是因為這番努力,才有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最經(jīng)典的1961-1964版大圣形象,連日本著名的漫畫家手冢治蟲也是他的粉絲。
當然,好故事不妨代代相傳,每一代人都可以有每一代人的孫悟空。不過,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大圣歸來》,其實并不能算一件有時代意義的作品?!胺从⑿邸?、解構主義,片中對孫悟空的形象塑造和故事內(nèi)核,其實十幾年前的一部小說《悟空傳》里早已有之?!洞笫w來》的故事毫無新意,造型也談不上美觀,里面的反派混沌還被人質(zhì)疑抄襲宮崎駿《千與千尋》中的無臉男。關于這項質(zhì)疑,很多人說冤枉,混沌的確是來自中國神話的角色,《莊子》里記載了混沌無面目,鑿七竅而死的故事,不少人都認為混沌就是《山海經(jīng)》里記載的帝江,“狀如黃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混沌無面目,是識歌舞,實惟帝江也”,再看《大圣歸來》里的混沌,其造型與中國傳統(tǒng)的“神獸”形象實在難以扯上關系。
《大魚海棠》:借典還是附會?
披著“中國元素”的外皮,骨子里卻是效仿美日的影子,同樣的問題也在后來的《大魚海棠》身上。
也許大家都認可《大魚海棠》是用一個好畫面講了一個爛故事,但我覺得這故事除了乏味外,還有一個重要問題是味道不正。盡管是中國風,給人的感覺卻像是西方視角下的中國,神秘、壓抑、獵奇。好比外國廚師烹飪出的中國菜,每一樣食材、調(diào)味品都來自中國,看樣子也像那么回事,嘗一口,卻是五味雜陳,難以下咽。
在我們的認知里面,仙人們應該住在昆侖山或是蓬萊仙島上,而不是客家土樓里面,穿的衣服也是縹緲云裳,而不是民國學生裝。成人禮時浮出海面看人間的故事顯然來自安徒生童話里的小美人魚,但中國神話里的海底世界,遠比《大魚海棠》里呈現(xiàn)的豐富得多,美麗得多。在這片大海里面,原本應有水晶宮,有鮫人,有龍女織鮫綃,有各種方法與人間暗暗傳遞情愫,連眼淚也能變成珍珠。
人死后變成魚的傳說更無從講起。在古代人們認為人死后魂歸泰山,或是冥間地府。留在人間的孤魂野鬼,一樣可以與人談情說愛,像是《倩女幽魂》里的聶小倩。只要尸體保存得當,一樣可以起死回生,或是借尸還魂,比如《牡丹亭》里面的杜麗娘——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記里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睈哿钊怂蓝鴱蜕?,這是非常感人的想象。但在《大魚海棠》里面,女主高呼的卻是“我欠他一條命,我要還清欠他的”,這不是與傳統(tǒng)一脈相承的情愛宣言,而是《水滸傳》里魯莽的兄弟義氣。
盡管不按常理出牌,《大魚海棠》又偏偏用了許多中國神話中的人名和意象,試圖告訴讀者它是有正統(tǒng)出處和來源的。官方海報上標注了很多人物出自何典。這些人物的來源很亂,有些出自《山海經(jīng)》,有些出自《淮南子》,有些直接把類書當作出處,有些又是自己原創(chuàng)。很多神仙也只是有了造型人設,并沒有實際劇情,更遑論人物性格。比如嫘祖通常以為是黃帝的妻子,出來露個臉后,似乎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赤松子更像是一位道家的神仙,而祝融與句芒、蓐收、后土、嫘祖則應算是“天神”的級別。在片子里,“天神”發(fā)怒,讓這個世界的人受災,那這位天神又是誰?黃帝的妻子還住在里面呢。
有人開玩笑說,中學生最好不要去看《大魚海棠》,因為它把《逍遙游》背錯了。在影片里,“湫”引經(jīng)據(jù)典把大魚命名為鯤,但因為故事里并沒有鵬,所以他在背“北冥有魚”時跳過了鵬的部分,直接接“翼若垂天之云”,這種處理方式正如對其他神話的引用一樣,斷章取義,不加深究,只考慮對自己有沒有用,而不考慮文化內(nèi)涵和觀眾的接受度。
《大魚海棠》雖然美,卻把神話故事講小、講亂了?!洞篝~海棠》里的世界太逼仄,一個土樓就能住下全部的仙人,一個靈婆能管所有好人死去的靈魂,如果這是日本或是韓國的片子,也許會更加合理,它很像是小國家的思維和想象能力。中國人的腦洞要大得多,上至九霄,下至黃泉,一個地府要十殿閻王,各司其職,生死簿上各種門類分別著述,再加上判官、小鬼、黑白無常四處勾魂索魄,豈是一個靈婆忙得過來的?
很多人說它抄襲宮崎駿,抄襲新海誠,我倒覺得,這部片子的故事內(nèi)核像是沈從文筆下的《邊城》。在有著濃郁地方色彩的竹樓和水鄉(xiāng)背景下,兩個小伙子同時愛上了一個有點作的姑娘,那個沒有被選擇的不幸者最后死了,還有一個被連累而死的爺爺。但是沈從文的文字是來自生活的,透過他的文字,我們可以了解湘西的真實風情,了解中國農(nóng)村的真實面貌。而《大魚海棠》的缺陷,說到底,還是缺乏生活。這一切幻想不是扎根于中國本土,不是扎根于人民的生活本身。仿佛一個從未見過中國本貌的西方的眼睛,掀起了面紗的一角,看到了一種難以理解的美麗。
喜歡純愛故事,又想拍點中國特色,同時還想在國際上得獎,照顧到西方人的獵奇心態(tài),與其生搬硬扯地浪費神話資源,不如好好研究一點中國邊境、農(nóng)村、少數(shù)民族、非主流的文化生態(tài)和故事,或者干脆把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搬上動畫,像是《神巫之愛》《龍朱》,原本那就是童話般的故事,再加上瑰麗的想象,好好打磨,也許更容易出經(jīng)典。
說到底,劇本還是第一位的,國產(chǎn)動畫缺的是真正的中國故事和時代創(chuàng)意,而不是精致特效、完美畫面。幾十年來根深蒂固的動畫給“小孩看”的理念要扭轉,《大魚海棠》的優(yōu)點也許是拍出了一些青春期的叛逆和迷茫,即便只是一個俗濫的故事。其實近年來以神話為題材的國產(chǎn)動畫還有很多,比如《小門神》開頭里,神仙下崗危機以及再就業(yè)的轉型培訓倒是讓人眼前一亮,只可惜故事后面又轉入了迪士尼斗惡霸式的俗套的劇情,而結尾戰(zhàn)勝年的方式,又與現(xiàn)在的禁鞭令相悖,否則,以開頭的思路寫下去,講講各路神仙如何在新時代轉型再就業(yè),說不定是部不錯的喜劇。此外,還有不少獨立的藝術家用自己的方式在做著動畫藝術電影,在美術館中放映,比如耿雪的《海公子》取材于《聊齋》,拍得詭異凄美,令人驚艷。想要讓國漫真正“復興”,我們應該給動畫多一些自由和寬容,多一些播放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