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玥婷
還記得離開媽媽的床,第一次獨自睡一個房間時的恐懼與不安,那年我七歲。待到我十七歲時,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睡覺的寬敞與自由,便不太愿意與媽媽同睡。她年紀大了,睡覺會打呼嚕,會因為睡得不安穩(wěn)而不斷翻動身體,我好幾次在與她同睡的深夜被吵醒,或被擠至床的邊緣。
在外上大學后便把學校當家,自然也少回去。那天回家吃完晚飯,我在床邊挨著媽媽看電視,和她緊貼在一起?;蛟S是我電視看得太過入神,不知什么時候媽媽竟已睡著,呼嚕聲時高時低。我轉頭看到歪著腦袋睡得正香的媽媽,頓時生出一陣竊喜:她這么早就睡了,那我便可以盡情地看電視,開“夜車”,不會再有人催我早點去睡覺,不會再有人不斷地提醒我大腦需要休息了。
不料手一滑,遙控器掉在了地上,把媽媽驚醒。我慌忙拾起,又很自然地轉頭看電視。
媽媽迷迷糊糊:“這幾天一直失眠,都沒怎么睡?!?/p>
“那今天怎么這么早就睡啦?”我也只是隨口接一句。
“你在旁邊,我就特別心安,所以睡得早?!?/p>
一句話頓時揪住我的心,我一個寫了無數(shù)遍母親的中文系學生竟不知怎樣接話。我轉頭笑笑,又立刻像做錯事一樣把目光偏向了電視。我不敢和媽媽的目光對視,生怕無處安放自己眼中的感情,于是只能這樣羞澀逃開。雖然移走了目光,腦海中卻一遍遍地浮現(xiàn)媽媽像個孩子一樣睡著時的臉龐,和那句“你在旁邊,我就特別心安,所以睡得早”。這是一種怎樣的心安?是否就像好多年以前的我百般地粘著媽媽睡覺時候那樣?此刻我看她熟睡的臉龐和她當年看我的又是否一樣?細密的情感如春蠶吐絲一般,在漆黑的夜里一點一點將我緊緊包圍。
忽然想起曾經(jīng)在一本書上看到過一篇文章,一個母親在房間里看著女兒睡覺時的臉龐,但女兒并未熟睡,年少的她感覺到了母親的存在,便睜開眼睛問:“媽,怎么了?”后來,當這種情形再次發(fā)生,孩子不耐煩地說:“媽,你老是這么看著我干嗎?”母親像犯了錯一般不發(fā)一言。當然,在那以后她再也沒有感受到過母親目光的注視。直到她成為一名母親,才理解自己的母親彼時的凝眸?!叭绻銣\眠時的雙瞼偶然被母親溫暖的目光所包裹,那么,請你安然假寐,一定不要打擾母親?!蹦菚r我僅把這句文中的話當成是一種過來人的勸告銘記于心,到現(xiàn)在我才開始漸漸明白,這種對母親愛的成全,不管對于母親還是自己都是一種幸福。
“你在旁邊,我就特別心安,所以睡得這么早。”那一晚,這一句話千萬遍地敲擊在腦海。我一直以為是我離不開媽媽的愛,哪里會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媽媽也是這樣離不開我對這份愛的成全,就像一個孩子般需要陪在身旁的心安。
沒有過為人母的經(jīng)歷,這種感覺似乎很難琢磨清楚。我不知道我在身邊時她的心安和小時候躺在她身邊時我的那種心安是否一樣,甚至直至今日我都沒有搞清楚,也不想弄清楚,那夜是睡眼惺忪的媽媽隨口的說笑,還是一個曾經(jīng)幾度不安的母親認真的回答。
那天晚上,我認真地看著身邊再次熟睡的媽媽的臉龐,想起稚嫩的我和許多孩子一樣曾經(jīng)多少遍地向她發(fā)誓:永遠做媽媽的貼身小棉襖。而在我羽翼漸滿、她卻日漸受歲月侵蝕的今天,我竟害怕她的呼嚕和翻身,害怕她擾了我的酣睡。像是心被揪了上去,然后又從高處被砸下,一聲悶響,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后來,能回家的日子我都盡量回家,同學都笑我太戀家、長不大,我卻一遍遍地回憶著:“你在身邊,我就特別心安,所以睡得這么早?!备兄x那一夜,讓我在往后的歲月里能夠銘記——愛需要被成全。被愛包裹的孩子們,請成全那顆曾在無邊的黑夜里不斷探尋的心,更好地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