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

按規(guī)則去愛，就得不到愛

遇到心儀的人，任誰都會心懷感恩，哪怕為此改變國籍、信仰，哪怕生命受到威脅，也從不抱怨命運的安排。

那時，她叫葉麗薩維塔·基什金娜。一次去朋友家作客，朋友向她介紹一位高個子、大眼睛的青年：“這是李明，也在共產(chǎn)國際工作。”他一言不發(fā)，看上去沉默、內(nèi)向?；顫婇_朗的她馬上便把視線轉(zhuǎn)向了其他人，這樣一個呆人，她沒興趣了解。

朋友們常一起聚會，交流多了起來，她才發(fā)現(xiàn)，他和初見時判若兩人，表現(xiàn)活躍，侃侃而談。講中國，講中國的革命活動，講上海大罷工，當他講到自己為了逃避警察的追捕不得不從屋頂上逃走時，她的眼神里頓時多了敬佩。

他是誰？從朋友口中她得知，他就是著名的中國工人領(lǐng)袖李立三。這個名字她并不陌生，在出版社做版面設(shè)計時，就從政治小冊子上知道了這個犯“左傾”冒險錯誤、正被共產(chǎn)國際批評的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人。那時，她在腦海里為他刻畫了一副“白發(fā)蒼蒼，前額布滿皺紋”的形象。沒想到，眼前的李立三，是這樣年輕而又充滿活力。

她深切地感受到他對周圍人的影響，他身上的革命浪漫主義精神讓有著“英雄情結(jié)”的19歲少女動心了。他接收到了來自那雙美麗眼睛的信號，她的活躍、熱情和純潔的少女之心早已將他吸引，他開始認真地追求她。

雖然他比她大15歲，但在愛情上非常靦腆，甚至有些羞澀。但她喜歡他的謙虛、正直、坦誠，收到他采摘的一束玉蘭花，覺得非常浪漫。她喜歡芭蕾舞和音樂會，他一改以前的不修邊幅，穿著筆挺的西服等在劇院門口。盡管這個工運領(lǐng)導(dǎo)人的耳朵對古典藝術(shù)十分隔膜，可在她看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愛神奏出的無聲旋律，遠比樂器奏出的悅耳動聽。

她聽從本能，認準了他。盡管他還在接受批判，盡管他有過三段婚姻，還有幾個孩子，即使他表示將永遠以革命事業(yè)為重，她也沒有退卻。

1936年2月，在莫斯科共產(chǎn)國際“留克斯”公寓，他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按照蘇聯(lián)的傳統(tǒng)，她改用丈夫的姓氏。從此，她有了一個中國名字：李莎。

愛在，希望就在

婚后，李莎在外語學(xué)院法語系讀書，李立三則在共產(chǎn)國際主辦的國際工人出版社工作。沉浸在幸福中，他們沒有留意到平靜生活下涌動的暗流。兩年后的一個凌晨，李立三突然被捕，罪名是“托派”和“日本特務(wù)”——蘇聯(lián)大清洗，蘇共的一半黨員被逮捕，李立三未能幸免。

他很從容，換了一身舊衣服，把手上的瑞士手表摘下來遞給她，說：“你轉(zhuǎn)告我們駐共產(chǎn)國際的代表，告訴他我是清白的。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黨、對不起蘇聯(lián)人民的事情?！?/p>

生活巨變，李莎被趕出“留克斯”公寓。外語學(xué)院開大會處理她的問題，她被要求上臺表態(tài)，要么與李立三劃清界限，要么被開除出團。在一道道冷箭一樣的目光注視下，她昂著頭走上主席臺，聲音堅定：“我熱愛黨，熱愛團組織，但我確實沒有發(fā)現(xiàn)李立三有任何可疑的地方，我不能同他離婚。我相信黨，也相信他，在沒有審查清楚問題之前，我的良心不允許我胡說?！痹谛[和叫罵聲中，她把團員證放在主席臺上，傲然地走了出去。他的人格和品德，她毫不懷疑，她不需要低頭。

他音信全無。在當時白色恐怖的環(huán)境下，人人自危，幾乎沒有人敢去追問。李莎不管，無論生死，她都要找到他的下落。一座座監(jiān)獄找下去，找到他已是半年之后。

見面不被允許，但李莎獲準“可以每月轉(zhuǎn)交50盧布給犯人作為生活補貼”。她拼命學(xué)習(xí)，以保證每月250盧布的獎學(xué)金，只要功課出現(xiàn)一個“良”，獎學(xué)金就會被撤銷。獄中的李立三收到李莎送來的50盧布時，這個遠離祖國、身陷囹圄，在審問和拷打中都不曾屈服的漢子，不顧身旁有幾十名犯人在場，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

1939年，蘇聯(lián)“肅反”進入尾聲，李立三終于等來了曙光。“解除監(jiān)禁，予以釋放”，11月6日，李莎收到了她一生中最好的“十月革命的禮物”。

失去黨籍，沒有工作，只能靠共產(chǎn)國際微薄的救濟金艱難生活。但經(jīng)歷過大災(zāi)大難的考驗，兩人的心貼得更近了。女兒的出生，也給李立三帶來了極大的慰藉。

心系中國革命事業(yè)的李立三，一直在奔走回國的事情，李莎沒有阻攔。1945年的最后一天，李立三被請到蘇共中央國際部。中共“七大”上，他已被缺席選舉為中共中央委員，可以無條件回國了。

第二年春天，李立三回到闊別十五年的祖國。除了工作，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設(shè)法使蘇方對李莎放行。李莎對他的堅貞愛情，受到很多中央領(lǐng)導(dǎo)人的稱頌。

種種努力下，分別八個月之后，李莎終于帶著女兒前來團聚。他在哈爾濱，她就去哈爾濱俄語?？茖W(xué)校任教。他去北京，她又到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任教。

革命事業(yè)至上的李立三，身居高位，公務(wù)繁忙。閑暇之余，他細心地呵護著來之不易的家庭，他和李莎手挽手聊天、散步，出差歸來也不忘為她采摘一束丁香花。水一樣的柔情浸潤著她，她把中國當成了自己的第二祖國。

愛不會老，它留下了永恒的火焰

隨著中蘇關(guān)系惡化，兩人再次面臨考驗?！袄钌翘K聯(lián)特務(wù)”的謠言四起，很多人勸李立三離婚。他毅然拒絕，“我在蘇聯(lián)最困難的時候，李莎都沒有拋棄我，還給我極大的支持，我不能恩將仇報。”他以黨性擔(dān)保，向中央申訴：“她同我結(jié)婚二十六年了，在政治上始終和我一致，沒有過任何不好的表現(xiàn)。到中國也已經(jīng)十六年了，耳濡目染，政治思想有不少進步，對我們黨和我國人民的事業(yè)是非常熱愛的?！?/p>

身邊的中蘇家庭，一個個地散了。中央給李莎的意見是：要么離婚，要么加入中國國籍。李莎再次面臨艱難的抉擇。加入中國國籍，按照蘇聯(lián)當時的情況，要以叛國罪論處，這意味著她再也見不到國內(nèi)的親人。在祖國、親人和愛情、家庭間，她難以權(quán)衡。

被指“里通外國”的李立三權(quán)力逐漸被削弱，但他沒有催促妻子，他理解她的痛苦。1964年7月，李莎遞上了加入中國國籍的申請書，經(jīng)過兩年的煎熬，她選擇了丈夫。

可更大的風(fēng)暴席卷而來。文革開始，時任華北局書記處書記的李立三，先是被停職，繼而被從家里帶走，在批斗會上被戴上“蘇修特務(wù)”的大牌子。以莫須有的“從事間諜活動”為名，李立三和李莎一次次被揪到批斗會上，年近七旬的李立三，健康每況愈下。

1967年6月20日，她在批斗會上遇到他，李立三已經(jīng)被折磨得沒了人形，身體虛弱到連站立的力氣也沒有。望著他，她心如刀絞。批斗結(jié)束后，他們被推上同一輛車，但是不準交談，四目相對百感交集。她本以為會讓他們一起回家，沒想到，車到半途，她被要求下車，他伸出手來握緊她的手，說：“你多保重！”

這一別，竟是永遠。兩天后，不堪凌辱的李立三在造反派私設(shè)的牢房里自殺。他留下的遺書上寫著：“我和我的全家沒有做過任何里通外國的罪行，只有這一點請求中央切實調(diào)查和審查，并作出實事求是的結(jié)論。”最后時刻，他唯一的希望，是保護她和孩子。

這個消息，她九年后才得知。1975年，兩個女兒獲準去秦城監(jiān)獄探監(jiān)。八年的囚禁，李莎頭發(fā)全白了，步履蹣跚。見到女兒們，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的爸爸有沒有消息？”她惦記他的神經(jīng)官能癥，怕他因為有光睡不著覺。她叮囑女兒，“如果批準見爸爸，千萬別忘了帶他最喜歡的中華煙?！眱蓚€女兒只能強忍眼淚。專案組約法三章，其中之一就是不許講李立三去世的事。

第二年，李莎被送到山西農(nóng)村“插隊落戶”。她跟專案組請求：“能不能把李立三安排在這兒，我好照顧他?！迸畠河⒛腥ヌ酵滩蛔≌f出真相，李莎聽了，把臉扭過去，沉默了很久很久。

文革后，全黨撥亂反正，李立三恢復(fù)名譽，平反昭雪。1980年3月20日，遲到十三年的追悼會隆重舉行。李莎忘記了那天是她66歲的生日，對她來說，“李立三的名字被洗去了污垢”，才是最欣慰的。

愛不會老，它留下了永恒的火焰和不滅的光輝，在這片他生活過、奮斗過的土地上，重新回到工作崗位的她，為中國的教育事業(yè)奉獻了終生?；貞浲碌臅r候，她總是更多地講李立三，“我多講一些，人們會多記住點東西，想念他，記住他?！?/p>

2009年，李莎的外孫、青年導(dǎo)演劉鉉為她拍攝了紀錄片《為了愛情的遠行》。片子最后，劉鉉問她：“如果你的一生能重新開始，你會改變什么？假如有這樣一種按鈕……”不等他說完，九十多歲的李莎略顯激動地打斷他，“我不會按這個按鈕，也不愿改變什么，這是肯定的。在我走過的人生路上，我沒有邁錯步，沒有做過任何虧心事，我覺得這是最重要的。”

這一生，她與李立三注定生死相隨。

2015年5月12日，李莎告別了漫長的一生，享年101歲。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