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剛

劁豬匠狂想曲

內(nèi)心憂傷的中年男人，有一個不可告人的

秘密：

用一柄薄而鋒利的刀子，讓村里所有的豬

都變成禁欲主義者

劁豬匠懷揣這個巨大的夢想，游走在各個

村子

所到之處，布滿塵埃塌陷的轟響

他四處收集欲望和血，為自己建立起龐大的宗教

在虛構(gòu)的神壇上，持刀四顧，萬神俯首

而作為兇手的時候，劁豬匠為生所累

沒有生意的日子，夢見骨肉長出刀子

他想：對豬而言，欲望是件多余的事情

最好它們能自己出生，自己閹割自己，

自己長大成肉

自己殺死自己，然后把自己洗凈，切片，

煮熟

直接鉆進人類的胃里。更好的方式是：

讓它們直接長在我們的身體里

不是作為身體的一部分，不是血肉，骨頭，

皮毛和器官

而是一種外在的支撐，邊緣開闊，指向內(nèi)心

一種虛無但結(jié)實的存在，引導(dǎo)時間走向覆滅

就像手里的刀，不管多么鋒利

減去仇恨之后，就不能成為兇器

就像生命，即使加上靈魂，也不會突然

重起來

臘月那幾天，北風(fēng)很大

往北是高埂。再往北

是蜻蛉河。我們的村子就這么大

北風(fēng)吹著吹著，就顯得更小了

這時節(jié)，大片的麥子在風(fēng)中凝住了生長

無名的墳?zāi)贡３种吞镆耙粯拥念伾?/p>

孤零零的野花離春天只有一步之遙

臘月那幾天，北風(fēng)那么大

我一直擔(dān)心我年邁的奶奶

會被北風(fēng)帶走

野 花

我不能一一喊出你們的名字，不能

用黃連一樣枯瘦的手臂一一撫摩你們清瘦的臉

但這并不妨礙我愛你們，親愛的姊妹

你們可以偷偷叫我哥哥，叫我弟弟

甚至可以在我俯身向下的時候，害羞

地轉(zhuǎn)過頭

竊竊私語，笑得花枝亂顫，腰酸背痛

我親愛的姊妹，一萬個春天猶豫不決

一萬個冬天去而復(fù)返，中間的兩段光陰

還要被風(fēng)雨分去大半。我已經(jīng)安心逃入塵世

只有你們還在低處，在暗處，

守著這貧瘠的生活

并在晴朗的天氣，努力揚起鮮艷的臉龐

親愛的姊妹，這有多不容易，

我就有多愛你們

賭 徒

只要抓到一把好牌，就能

把失去的一切都贏回來。已經(jīng)退無可退

他的心，因不斷加深的絕望而興奮

充滿舍命一搏的勇氣，像一頭

被逼到懸崖的野獸，在深淵與子彈

墜落與擊中之間，選擇轉(zhuǎn)身撲向

獵人的槍口。又輸了，這一次

他再也拿不出任何賭資，償還

命運的債主。怎樣才能再來一次？

割舍年邁的父親，傷心的妻子

等待自己買米回家的三歲女兒

他籌集到了人生的最后一筆賭注

——一個了無牽掛的男人，一個瞬間

擁有了無限自由的男人。他說服對賭的人

允許他，把自己當(dāng)作賭注，賭最后一次

賭友們的疑慮和嘲笑，讓他無比憤怒

也堅定了他以命相搏的決心

一番討價還價后，一位大他十多歲的寡婦

接受了他的請求。困獸的尊嚴(yán)

高于命運給予的仁慈，最后一把

他把自己輸了出去。第二天

賭徒拋家別女，跟隨贏家去了外省

谷雨：新聞路

我以為會迎來一場大雨，洪水從北邊淌來

大觀河的水位隨之上漲，像是一群赤膊的

土匪

抬著搶來的財寶狼狽逃命，

由于擔(dān)心來自地底的獵殺

他們雙手越舉越高，河在顛簸中掙脫束縛

飛離地面，帶著岸邊的柳樹在城市上空游蕩

這個高高在上的亡命者，在天上走著走著

就跑了起來，像是云南的大地已成為

太陽的地盤

再找不出一條陰暗的河床，讓它躺在里面

喘息、呻吟、掙扎、咆哮、生老病死

我為這場虛構(gòu)的大雨興奮不已，

當(dāng)天空漸漸暗下來

隱秘的雷聲，被風(fēng)揪著脖子在云端奔跑

轉(zhuǎn)瞬即逝的閃電，讓報社大樓的玻璃樓頂

爆發(fā)出耀眼的白光，我把身體探出窗子

想確認(rèn)那條河，是否還在天上飛翔

突然一陣大風(fēng)撲面吹來，烏云消散

陽光撕破一角天空，把筆直的光射向人間

許多事物紛紛墜落，水汽和灰塵

全部匯集到人們的眼眶

立夏：羊仙坡

從山林那邊吹來的風(fēng)，抵達窗外的桉樹時

已經(jīng)被陽光曬燙，或者可以這樣說：

正午的風(fēng)像一條炙熱的綢緞

在枝葉間穿梭游走，每碰落一片葉子

就冷下來一截，

當(dāng)它徒步穿過南邊那片低矮的廠房

走著走著，就變成了一塊生鐵

這是一塊內(nèi)心孤獨的鐵，身體里暗藏風(fēng)暴

萬物以風(fēng)暴為中心，在它四周稻草一樣倒下

這是我在羊仙坡的第一天，世界一片寂靜

只有鐵錘敲打鋼板的聲音，

像一頭囚禁已久的豹子

不斷試著從我肋骨里沖出來，一整個下午

我都忙于加固牢籠。直到四點五十分，

日頭偏西

下班的人形色匆忙，

依次消失在明晃晃的學(xué)府路上

抵抗以失敗告終，打鐵聲被黃昏救出

它穿過稀薄的空氣，空氣就擁有了鐵的質(zhì)地

堅硬、鋒利，硌得肺部一陣陣發(fā)痛

在午夜想起龍泉路上的磨刀人

我想不起在昆明有哪些仇人，

那么是什么在后面追趕我？

逼迫我交出睡眠。龍泉路上的燈還亮著

街道沿著昏黃的光向兩頭延伸，白天

路邊擠滿酒鬼和乞丐，

貼膜人坐在耀眼的陽光里

用鋒利的目光割開少女的裙子。

磨刀人敲著一塊薄皮鐵片，

踩著高低起伏的蟬鳴

在他們中間越走越遠(yuǎn)，

背上的竹簍被汗水泡軟

長出青葉子。

我以為背簍里一定裝滿了各種形狀的刀子

直到一個悶熱的正午，

磨刀人在一堵墻的陰影里坐下

一言不發(fā)地掏出幾塊光滑的石頭擺在腳邊

他一整天都沒有生意，太陽越來越霸道

大口大口地蠶食著陰影，陽光移到雙肩

他就起身把石頭搬到櫻桃樹的陰影下

低著頭抽煙?？涩F(xiàn)在是午夜，星月無光

螞蟻在樹洞里儲藏冬糧，

磨刀人寄宿在哪座立交橋底？

午夜是危險的，一陣大風(fēng)可能來自地底

一場大雨就會讓城市陷入沼澤，

行走時背著石頭的人

是否也擅長在泥漿和水草間穿行？

作為一個失眠者我無從猜測，

黑夜是否開闊無邊

而當(dāng)太陽爬上東邊的山頭，

磨刀人如果幸存下來

將在那座立交橋底蘇醒？

置身于普照萬物的陽光中

抱緊胸前的石頭

身體里的聲音

存在，但無法被敘述，這身體里的悶響

擲地有聲，但行蹤成謎。有時候我甚至覺得

它們只是潛伏在我內(nèi)心深處的假想敵

因走投無路，已被光陰的刀刃馴服

2009年秋，暴雨過后，站在金水河邊

看淘金人篩沙，沙子摩擦金屬的聲音

同時在我的骨縫里響起。2010年夏天

我沿著紅河趕路，

流水聲順著芒果樹漫上坡岸

穿過我的身體，在不知名的某處回蕩

同年秋天，夜宿虛凝寺，暮色四合

敲鐘人立于大殿外，一邊念經(jīng)一邊敲響鐵鐘

梵唱和鐘聲，在我心底引起巨大的轟響

無法名狀的痛擊中，有什么轟然墜地

落在虛空荒蕪之處……

多么令人絕望，一個無處藏身

卻始終幻想著逃亡的人，連睡夢中

都充斥著一陣高過一陣的磨刀聲

臘八，憶四川兄弟

煮粥禮佛的日子，我依舊感到困頓與消沉

這些壞情緒毫無來由，但揮之不去

一整天，我都在枯坐和冥想，偶爾起身

掀開窗簾，讓陽光照進來。時光

像一條蝸牛，所過之處，不會留下刀痕

但淺淺的印跡，還是裹挾著類似灼傷的疼痛

對這世界，我仍舊心存善意

但已經(jīng)不在拔刀相向，以命相搏

懷揣那些大而不當(dāng)?shù)睦硐朐诔侵懈〕?/p>

看它們一一覆滅，這就是我的近況。

昆明天清氣朗，偶爾下雨也只是微冷

日子總是在重復(fù)，一天和另外一天

細(xì)微處還是有差別，但已經(jīng)越來越相像

你說起的陰霾、大霧、潮濕、悶熱，以及

獨處的孤寂，我看不到，但你看到時

它們也同時發(fā)生在我的身邊

或者心里

靜夜思

月光墜地，壓彎一整座山的茅草；

一萬株茅草同時彎下腰身，

讓一萬只螞蟻一起豎起耳朵

它們聽見清風(fēng)吹過山崗，吹響山頂?shù)睦鯓?/p>

風(fēng)聲回蕩，一座山的栗樹高高舉起枝葉

一整座山的葉子被月光瞬間照亮

那耀眼的光芒像一萬個金子做的鈴鐺

在黑夜里叮當(dāng)作響，徹夜不息。

致立根兄

世界荒誕，我們都諳熟生存之道

并渴望置身事外，做一個沒有立場的旁觀者

有節(jié)制地?fù)]霍良知和悲憫

內(nèi)心的推土機，卻一再把我們推向深淵

逼迫我們俯身向下，

緊貼那些弱小生命的脈息

前年秋天，你為麻園的麻雀哀嘆

我也在黃昏歌頌過虹山北路的鴿群

它們在夕陽的余暉里飛翔，哨音輕盈

翅膀卻掛滿鉛塊。今年十月，在蒼山洱海間

我們放出體內(nèi)的野獸，柴火熄滅后

又將它們關(guān)進骨肉鑄造的牢籠

今天，我騎車穿過人民中路時

秋天再次占領(lǐng)了這座空曠的城市

街邊的乞丐，還來不及從夏天撤回

落日西下，殘陽鋒利如冰錐，切膚而入

直擊肺腑。他們在秋天就開始瑟瑟發(fā)抖

走在他們中間，我的隱痛，一如往昔

鳥 鳴

誰愿意和我一起相信，清晨的第一縷聲響

是從它們輕巧的身子里發(fā)出的：

小小的胸腔激烈收縮

骨肉為之碎裂，濕潤的喉管被一截稻草卡住

從身體里鉆出來之前，

一種無法名狀的悲傷還帶著體溫

鳥鳴繼承了羽毛的脾氣，當(dāng)它們從樹冠跌落

在絲綢一樣光滑的空氣里滑行，

并漸漸慢下來

世界就變成一只巨大的陶罐，光芒和露水

即將泄露出來，為我們再制造一個饑餓的胃

我無法說出內(nèi)心的欣喜，

黑夜遠(yuǎn)去，白晝誕生

鳥鳴是一把剪刀，為新的一天接生

這個清晨注定被血光之災(zāi)籠罩，

握住剪刀的手

十指垂下，臣服于內(nèi)心彌漫的青苔

都冷下來吧，火焰，星光，月亮的清輝

鳥鳴已經(jīng)抵達塵世，像雨水從天而降

洗干凈我們的耳朵，

讓我們分得清天空傳過來的聲音

哪些是打雷，哪些是鳥正在離開黑夜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