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霞

一、 獨特的題材選擇與拍攝手法

《自梳》的選材極具地域特色和時代特征。自梳的現(xiàn)象主要出現(xiàn)在珠三角一代，尤以廣東順德為盛。自梳女是對于封建宗法制度和男權至上的反抗，女性結婚后，生活完全受到夫家的控制，許多人只把她們當作生兒育女的機器。女性的精神和肉體受到雙重的折磨，所以寧愿自梳，終身不嫁來逃脫夫權的迫害。清末民初，南方的繅絲工業(yè)發(fā)達，需要大量的女工，而且坊間流傳處女繅出的絲質量最好的傳聞，所以許多自梳女可以通過繅絲工作養(yǎng)活自己，這也為她們獨立生活提供了物質保障。現(xiàn)在的自梳的習俗基本絕跡，自梳女是一個時代的產物，她們的形象是獨一無二的，具有較高的文化內涵和歷史價值。

影片的拍攝手法是樸素的，直接的，演員的造型，場景的布置都充滿了年代感，“少女身后長長的辮子”“姑婆屋”“繅絲廠”這些事物都將觀眾帶回上個世紀40年代的順德，導演盡力鏡頭中真實地呈現(xiàn)了那一時期自梳女的生活狀態(tài)。影片中第一個表現(xiàn)自梳女的鏡頭，就是自梳的儀式，稱為“梳起”。由年長的自梳女幫想要自梳的少女梳頭編辮子，“一梳福，二梳壽，三梳自在，四梳清白，五梳堅心，六梳金蘭姐妹相愛，七梳大吉大利，八梳無難無災…… ”整個鏡頭呈現(xiàn)出莊嚴的儀式感，口中不斷念誦的話語更是體現(xiàn)出自梳女對于未來生活的向往和美好的祝愿。電影畫面顯示出安靜的意境美，也為自梳女增添了一抹神秘美麗的色彩?！肮闷盼荨笔亲允崤劬拥牡胤?，這些自梳女老了之后就被稱為“老姑婆”。自梳女是一個緊密結成的團體，她們有自己的規(guī)章制度和行為準則，并且一定程度上排斥外人。自梳女死后，不得由親人來送葬，許多自梳女死后無處停尸，只能埋在村外。因此有自梳女選擇“買門口”?！百I門口”就是自梳女出重金，嫁給死人或者窮人。這類出嫁也有儀式，但是不行夫妻之實，在婆家住一晚之后便回到姑婆屋，只是為了死去的自梳女可以有停尸的地方。導演對這一情節(jié)進行了非常細致的刻畫，自梳女出嫁前，要有姑婆屋的姐妹，將衣服緊密縫起，以防被男性玷污清白，在回到姑婆屋之后要進行細致的檢查。如果與男性發(fā)生不軌行為，則會被鄉(xiāng)黨所不容，遭受酷刑毒打后，捆入豬籠投河溺死。這一情節(jié)的刻畫，體現(xiàn)了自梳女內心的矛盾沖突。她既希望堅持自己的原則又受到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雖然在生前仇視男性，但是死后還是要和男性埋在一起。在宗法禮制的教化下，即使在最開放的珠三角地區(qū)，女性依然沒有得到解放，自梳女的反抗是不徹底的。

電影采取了兩條線并行的講述方式，一條線索是上個世紀40年代的落后的順德，一條線索是50年后發(fā)達的香港。這兩條線索中玉環(huán)都是主要人物，在不同的時代中，感情的糾葛依然存在。當女性可以完全自立，有豐厚的經濟基礎，可是在感情的天平上卻依舊處于弱勢的一方。導演在兩條線索中設計了相似的對照，50年前，意歡為了心愛的旺成打破了自梳女的禁忌。當懷孕的意歡，滿懷期待地要和旺成遠走高飛時，旺成的反應是恐懼、后悔的，意歡為了躲避浸豬籠的懲罰，只能選擇自己刮宮來隱藏懷孕的事實。導演將這場戲處理尤其殘忍但又十分凄美和隱晦。鏡頭只給到了意歡的臉，從她臉上細微的表變化，觀眾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她所承受的痛苦。意歡的眼神中是絕望和無奈的，她的哀嚎是撕心裂肺的，仿佛是對旺成的怨恨也是對整個社會壓迫的控訴。意歡近乎自殘的舉動讓她生命垂危，這時候玉環(huán)傾盡她的所有去拯救她。這一場景是整條線索的轉折點，是玉環(huán)和意歡后來相伴生活，相濡以沫的直接原因。鏡頭切換到50年后的香港，新時代的女性阿慧同樣因為男友的背叛而選擇了自殺。在緊急關頭老年的玉環(huán)砸開了門，再次拯救了一個放棄自我的少女?！澳阋?？為了一個不愛你的人？”這是老年玉環(huán)對阿慧說的話，也表現(xiàn)出了玉環(huán)自己的愛情觀。當許多女性主義者，在控訴這個社會的男女不平等時，同時也需要反思自身。除制度以外，女性的價值和權利更需要自我的珍視和捍衛(wèi)。導演巧妙地用敲門聲作為兩個時空的過渡，場面十分自然，同時也凸顯了兩位女性都至于危險之中，情況危急。導演采用兩條線索共同講述了在不同時期，女性的地位、生活和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有許多人簡單地把《自梳》看成是一部講述同性戀故事的電影，但是它背后處處顯示著對于女性主義的表達。自梳這一習俗的起因即為女性對于封建壓迫的反抗；玉環(huán)憑一己之力促成生意，失去愛情之后毅然離開夫家，這顯示出女性的獨立和自信；玉環(huán)和意歡之間的愛戀，更是女性勇于對傳統(tǒng)的觀念發(fā)起的挑戰(zhàn)；兩位女性之間的深情和堅守，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普通男女的愛戀，令所有的觀眾動容。影片中充滿了對女性的尊重、憐愛，它贊美女性身上的優(yōu)秀品質，肯定女性在社會中承擔的作用，呼喚著真正的男女平等。

二、 女性主體形象的生動刻畫

《自梳》是一個非常具有女性色彩的名字，影片中的主要角色幾乎都是女性，男性角色的戲份很少，且大多是為了對女性形象起到襯托的作用。本文中將重點分析意歡、玉環(huán)這兩位主要的女性形象。

意歡是上個世紀40年代典型的中國女性，溫柔、善良、勤勞，渴望逃脫不幸的命運，但卻總是被命運捉弄。她選擇自梳不是因為憎恨男性，而是為了逃脫父親要將她嫁給他人抵債的命運。因此這就不難解釋，她在自梳后與旺成之間的情感糾葛。她與旺成早已相愛，但是卻因為旺成家境貧寒沒有辦法娶她為妻。因此她在自梳后，也愿意冒浸豬籠的危險和旺成幽會。在她懷孕后，她本想著旺成會帶她遠走高飛，但是旺成卻成了膽小的懦夫。旺成的背叛是對意歡巨大的打擊，她因此對男人失去了信心，并且開始接受和珍惜玉環(huán)的愛。意歡是一個較為被動的角色，她選擇自梳是被迫，對旺成和玉環(huán)的愛也處于接受的一方。她深受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在影片前半部分，她對玉環(huán)的感情，都停留在報恩以及仆人對主人的忠誠。當玉環(huán)對她表明心跡，她習慣性地反抗：“我們都是女人，不行的。”這句話充分體現(xiàn)出了，意歡內心對于傳統(tǒng)禮法的服從，她深知玉環(huán)對她的好，也深知這樣會傷害玉環(huán)，可是她依然沒有辦法突破內心的障礙。這一片段導演處理的十分克制，玉環(huán)走到門口自言自語道：“我以為只有男人才會讓我失望?！币鈿g的手在背后舉起了，可是終究沒有伸出去。玉環(huán)出門離去，意歡隔著墻紙一起走，她們之間仿佛就是隔著一層紙。這張紙是封建禮教的束縛，戳破它其實只要一點力氣，可是意歡卻沒有這個勇氣。真正賦予意歡勇氣的是旺成的拋棄和玉環(huán)的第二次救贖，在這一轉折上，導演也采用了唯美隱晦的手法。兩人并排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意歡為玉環(huán)包扎手上的傷，心疼玉環(huán)為她付出的一切。兩人沒有說一句話，手輕輕地搭在一起，陽光斜照進來，整個畫面顯示出在亂世難以看到的平靜和美好。氣氛的營造也是在反襯兩人內心的狀態(tài)，她們的內心因為擁有彼此而更加堅定從容了。

意歡和玉環(huán)這兩個詞在讀音上頗為相近，導演張之亮完成這部電影的劇本花了整整5年的時間，這一細節(jié)的設計也是照應了電影中，老年玉環(huán)和意歡身份的錯位。名字的相似，身份的錯位，都暗示這意歡和玉環(huán)兩人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關系。

玉環(huán)是電影中最具革命色彩的角色，她所做的一切選擇都發(fā)源自己的內心，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傳統(tǒng)禮教的束縛。這一性格特征貫穿她的青年和老年，雖然扮演者不同，但是整體上的氣質并無變化。她曾經是妓女，嫁給富商陳老板后，要和上邊的7個姨太太斗，她都毫無懼色。她心地善良，認定意歡是對自己好的人，便可以超越少奶奶的身份去和下人做朋友。盡管被丈夫當成做生意的工具，卻絲毫沒有影響她的驕傲，反倒更加具有藐視那些衣冠禽獸的氣焰。在一段對白中，可以充分感受到玉環(huán)和意歡性格上的差異。玉環(huán)不明白為什么自梳女還要嫁人，意歡向她解釋，這叫買門口，沒有了門口死后就會變成孤魂野鬼。玉環(huán)卻蠻不在乎：“反正我都無所謂，死了以后的事情，就等死了以后再說了?！边@句話可以體現(xiàn)出玉環(huán)超越當時傳統(tǒng)婦女的思想，她積極樂觀，相比較鬼神之說她更注重眼下的生活。在玉環(huán)和意歡之間的關系中，玉環(huán)更加主動也更多犧牲。當?shù)弥鈿g和旺成相愛的時候，她癡癡地問：“那我怎么辦？”當意歡在醫(yī)院因為旺成的拋棄要自殺的時候，她說：“我花光所有的家當去救你，你有沒有想過我？”玉環(huán)對意歡的愛，是沒有退路的，她不知道意歡是否會愛自己，但依然全身心的為意歡付出了一切。玉環(huán)對于愛情的態(tài)度是決絕的，她敢愛敢恨，對于丈夫陳耀宗的背叛，她毅然選擇離開；對于意歡的愛戀，讓她可以毫無保留的付出。為了和意歡相愛，她可以不顧封建禮教的束縛，可以超越地位的差異，可以放棄物質的豐厚，甚至可以犧牲自己的性命。整部電影是由玉環(huán)這一人物貫穿始終，40年代的意歡和50年后的阿慧，都對這一形象起到了襯托的作用。玉環(huán)的身上既具有現(xiàn)代女性的獨立和果敢有具有傳統(tǒng)女性的溫柔和專一，無論時代的變化，她都保持了自我的生活態(tài)度。50年來，她從沒有放棄尋找意歡，從沒有減少一絲對意歡的愛，就像她50年來都保持著意歡當時為她梳的發(fā)型。意歡是電影中最能夠體現(xiàn)女性主義的角色，因為她在物質和精神上都高度獨立，而沒有對男性的依附。

影片的結尾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老年的玉環(huán)和意歡終于重逢，當意歡的弟弟已經認不出姐姐時，玉環(huán)卻清楚的知道她就是意歡。導演沒有給老年意歡的鏡頭，時間再次回到兩人年輕時的樣子，喜悅、擁抱、手拉手向前走。影片最后一個鏡頭是兩人并肩走的背影，兩人分開時還是年輕的樣子，重逢時已經白發(fā)蒼蒼。導演運用時間蒙太奇的手法，讓兩人回到從前，是一種美好的幻想和心理的安慰，可惜戰(zhàn)亂讓她們錯過了50年。

結語

總體上說《自梳》是一部優(yōu)秀的女性主義電影，其題材與拍攝手法在這類別電影中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影片極具地域特色，用細膩獨特的視角，描繪了封建時期受壓迫的女性群體。并且時間跨度大，展現(xiàn)了不同時期，女性地位在社會中的發(fā)展以及女性自身的心理變化。影片中成功塑造了多位鮮活的女性形象，從這些人物的身上，可以看到中國女性善良、勤勞、堅韌等諸多美好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