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宗良
摘要:署名畢盛鉅作的《袁賢母傳》一文,顯現了蒲松齡中晚年散文創(chuàng)作的獨特風格,文中出現了具有蒲松齡個性化色彩的典型語詞,體現了蒲松齡遣詞造句的個人特征,而作此文時蒲松齡居于西鋪畢氏西席的位置,此前此后皆有其代館東畢盛鉅執(zhí)筆為文的證據在?!对t母傳》為蒲松齡代畢盛鉅而作的人物傳記,是蒲松齡的一篇佚文。
關鍵詞:袁賢母傳;畢盛鉅;蒲松齡;代作;佚文;考證
中圖分類號:I207.62 文獻標識碼:A
友人白亞仁(Allan Barr)有《蒲松齡〈袁太君苦節(jié)詩〉本事初探》一文。其文曾引錄所見傳記一篇,即英國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藏《淄川袁氏家譜》所附錄之《袁賢母傳》也。此文不長,僅六百馀字,今移錄于下:
節(jié)婦袁,少適夏侯氏,即愚山母也。愚山裁五齡,會淄大亂,人死以國量,愚山父亦罹禍。是時,母年二十有二。上有姑,耄矣。老者不能自俛仰,須婦;稚者不能自眠食,須母。母形之外惟影,憂無分、勞無代者。又家無卓錐,就兄居,以十指活。夜無膏火,摸索暗中以績。人在績聲中,績在漏聲中,漏在涕洟滴墮聲中;聲相續(xù),午夜不輟也。其事姑,視聽不以形聲:摩中痛,搔中癢;浣帬牏,不待敝垢。家苦無豐時,身苦無暇時,而姑周身具,不知何時已設。姑以兇年沒,從容盡禮,未嘗倉皇泣喚奈何,呼將伯之助予也。
愚山漸長,遣就塾。以孤兒,慈愛逾常格。然業(yè)偶荒,則夏楚隨之;撻及兒身,涕墮母懷矣。愚山娶婦蒲,賢類姑。善察母所欲,欲左則左之,欲右則右之。母故不遑逸,然逸矣。姑婦同心,貲以銖銖積,業(yè)以寸寸增,于是姑有宅可桑、田可農。居無何,婦以疾殂。母痛欲絕,悼婦賢,益悼己苦也。
母平生不以長貧吝,不以偶豐奢。雅不喜佞佛,為惜福則齋;雅不樂僧尼斂丐,為周急則舍;雅不欲飲炙紛綸,為文人佳客則肴酒。他如衣寒飯餓,槥里之亡者,豈恤緯之婺所能然與?晚徙于陵,依兒絳帳,殊灑然自樂。歲命兒數具湯餅,招白發(fā)為十老會,有高人隱士風。年七十六而沒。沒時,男哭于庭,女哭于寢,龍鐘者匍匐來哭祭。嗚呼!自言死后不畏閻摩,非直自信,人共信之矣。
贊曰:苦則加甚,節(jié)則益堅;事姑針帨,教子熊丸。一絲亦惜,傾囊可捐;鐘陵肅穆,德燿孤騫。柏舟之節(jié),乃其一端;之死矢靡他,猶世所恒有,烏足以盡其賢?[1]
《袁賢母傳》一文,《淄川袁氏家譜》題為畢盛鉅作。但筆者考察認為,此文實出《聊齋志異》作者蒲松齡之手,是蒲松齡為其館東畢盛鉅代筆而作的一篇人物傳記。
下面述其理由如次。
其一,蒲松齡自康熙十八年(1679)始,至康熙四十八年(1709)止,在淄川縣忠信鄉(xiāng)西鋪村(今周村區(qū)王村鎮(zhèn)西鋪村)縉紳畢氏家中設館執(zhí)教凡三十年,畢際有、盛鉅父子為其館東。身為畢家的西席,蒲松齡在教館之馀代畢際有、盛鉅父子執(zhí)筆為文,蓋尋常之事也。今盛偉編?!镀阉升g全集》中,即收錄其代畢際有所作《重修玉谿庵碑記》《代畢刺史際有答陳翰林書》《代畢刺史迎新邑侯趙公履任啟》;代畢盛鉅作《代畢韋仲為羲仙韓邑侯寄子記》《西鋪莊募修南橋序》《代畢韋仲賀鄉(xiāng)耆王美生序》《代畢韋仲賀畢反予公子游武泮序》《代畢韋仲賀孫祥云子游泮序》《代畢韋仲賀韋玉霄任王村鄉(xiāng)約序》《代畢韋仲賀族人鄉(xiāng)耆序》《代畢韋仲與韓灤州樾依逢庥書》等多篇文字 [2] 。
康熙四十年(1701),蒲松齡友人袁若愚之母袁氏卒,年七十六??滴跛氖辏?703),蒲松齡作《袁太君苦節(jié)詩》稱頌袁氏節(jié)操,見《聊齋詩集》卷四?!对喙?jié)詩》與《袁賢母傳》蓋一時之作。袁若愚本姓夏侯,其父夏侯于衛(wèi)順治四年(1647)死于謝遷之變,因隨其母歸袁氏一族,改姓袁,為淄川縣名諸生。袁氏與其子袁若愚之詳細事跡,見白亞仁先生所撰《蒲松齡〈袁太君苦節(jié)詩〉本事初探》。乾隆《淄川縣志》卷六《人物志·重續(xù)列女》,于袁若愚之母袁氏傳后附其小傳云:“子若愚,字愚山。邑諸生,有文名。”其母袁氏卒后,王士禛為作《袁節(jié)母傳》,張篤慶為作《夏侯節(jié)婦行》詩,可知袁若愚篤交游,為時人所重,畢際有、盛鉅父子與他當也有往來??滴跛氖辏阉升g仍在畢家塾師任上。此時老館東畢際有已經去世,他代自己的少館東畢盛鉅作這樣一篇人物傳記以應酬往來世事,實在是十分自然的一件事。
其二,此《袁賢母傳》盡顯蒲松齡中晚年散文之創(chuàng)作風格。
康熙二十三年(1684),蒲松齡于館東畢氏藏書中得明末劉侗、于奕正所撰《帝京景物略》,因略其詩,簡其記,錄為《帝京景物選略》,并作《〈帝京景物選略〉小引》以記其事??梢院敛豢鋸埖卣f,這部經蒲松齡之手精心選錄的《帝景景物選略》,對其后來的散文創(chuàng)作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使得他后半生的散文創(chuàng)作別具一種面目。
《帝京景物略》,明劉侗、于奕正撰,初刻本卷首方逢年《序》之后有一長條形牌記,志其刻書時間為“崇禎八年乙亥冬至后二日”。此書向以“其事核,其文奇”而著稱于世。劉侗在卷首《敘》中有云:“奕正職搜討,侗職摛辭。事有不典不經,侗不敢筆;辭有不達,奕正未嘗輒許也?!闭f明《帝京景物略》的文字乃竟陵派文人劉侗執(zhí)筆撰作。這里不妨引錄蒲松齡所撰《〈帝京景物選略〉小引》的前半部分,來認識一下蒲松齡所感受的劉侗散文的特色以及對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所產生的影響:
古游記,汗牛馬,浩瀚之,櫽括之,能事則盡。先生之文也否:字為讀,句為折;無讀不峭,無折不幽,創(chuàng)矣。其所為創(chuàng),不直學,才也。尺幅耳,花有須,須可數;泡有影,影可捉;魚有樂,樂可知。凌波微步,步每不咫,一咫一蓮生。步步跡,咫咫印,細珊珊,香塵滿,幾乎坐繡而行錦矣。昔子昂畫馬,身栩栩然馬;疑先生寫樹,身則梗葉,寫花則便須蕊,寫山若水,則又丘壑影、細浪紋也。[2] 23
執(zhí)筆撰成《帝京景物略》的劉侗是竟陵派散文大家。其為文的特點是其句短,其字奇,文心幽峭,文意曲折,千回百轉而步步錦繡。正因為如此,蒲松齡的摯友李堯臣讀過蒲松齡選錄的《帝京景物選略》之后,曾感慨而言曰:
余讀之,幽幽曲曲,渺渺冥冥。一步一折,一折一形。乍離乍合,乍斷乍縷。聚而目之,或不能句。平吾氣,定吾神,按丹點,尋墨痕,心幾碎矣,而后其奇漸露。如游武陵,丹嶂塞天,鳥語入水,紅芳簌簌,灑人衣袂,目眩神迷。由竇而入,忽睹秦人,雞犬桑麻,田廬阡陌,言笑啞啞,不覺驚嘆,出咤于武陵太守也。[2] 23
蒲松齡中年以后的許多散文作品,都具有與《〈帝京景物選略〉小引》相類的風格與特色。如至早作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的《龍泉橋碑》開始的一段文字:
淄,山邑也。率傾側,少坦途?;蛏?,則以腕捺膝,力作努;其下也,腰膂無屈骨,一踵踵地,橐橐然。每步,須發(fā)為顫;少縱,則奔不自禁。[2] 15
不妨從署名畢盛鉅作的《袁賢母傳》中引錄一段風格特色頗為鮮明的文字,與蒲松齡所撰《〈帝京景物選略〉小引》、《龍泉橋碑》諸文一作比較:
夜無膏火,摸索暗中以績。人在績聲中,績在漏聲中,漏在涕洟滴墮聲中;聲相續(xù),午夜不輟也。其事姑,視聽不以形聲:摩中痛,搔中癢;浣帬牏,不待敝垢。
這段文字,與蒲松齡的《〈帝京景物選略〉小引》《龍泉橋碑》風格如出一轍:句短,字奇,取譬尖新,繪聲繪色,文意曲折而文心幽峭,可謂步步搖曳,別趣橫生?!叭嗽诳兟曋校冊诼┞曋校┰谔闆⒌螇櫬曋?;聲相續(xù),午夜不輟也”數句,由“人”而“績”,由“績”而“漏”,又由“漏”而“聲”,由“聲”至“午夜”,真可謂“凌波微步,步每不咫,一咫一蓮生”,一步一搖曳者也。王士禛在讀過蒲松齡的文集之后,曾有《題〈聊齋文集〉后》的跋文評論蒲松齡的散文,稱蒲松齡散文的風格為“古折奧峭” [2] 541 ,可謂真識聊齋之文者。這種經過作者長年累月的堅持和練習而形成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一般文士所作的那種文從字順的散文風格迥異,文氣筆致絕不相同。蒲松齡的館東畢盛鉅也好,寫過《〈帝京景物選略〉小引》跋文的李堯臣也好,如果在偶爾之間讓他們去寫這樣一篇具有蒲松齡散文風格的《袁賢母傳》,哪怕是刻意模仿,也是難以達到如此形神俱肖的地步的。
其三,尤為重要的是,《袁賢母傳》一文的遣詞造句,體現了蒲松齡鮮明的個人特征,具有蒲松齡為文所獨具的個性化的修辭色彩。
一個作家寫詩作文,選詞成句,往往在字句中體現著自己的好尚喜愛和學問修養(yǎng),對文辭的修飾也常常體現著作者的個人特征。從修辭學的角度來看,不妨把這種個人的修辭特征稱為“個性化的修辭色彩”。嘗見語言學者探討漢語詞彩學、方言修辭學的相關問題,但從作家研究的視角出發(fā),探討一個作家修辭、詞彩的個性特征的論著尚不多見。不同的作家寫出的作品具有個性化的修辭色彩,可以說是一個顯見的事實。如魯迅為文,愛把常人使用的“紀念”寫作“記念”,“介紹”寫作“紹介”,“幼兒園”寫作“幼稚園”一樣,蒲松齡筆下寫出的文字,同樣有他的個人特征在,具有為蒲松齡所獨具的個性化的修辭色彩。
筆者以為,蒲松齡遣詞造句的個人特征或曰個性化的修辭色彩,有些就體現在《袁賢母傳》一文之中。下面舉三例以見之。
(1)裁。蒲松齡為文,喜歡把“才”字寫作“裁”字。以“裁”代“才”,對文字而言具有修飾意義和修飾色彩。下面請看例證:
《聊齋志異·尸變》:“顧念無計,不如著衣以竄。裁起振衣,而察察之聲又作?!?/p>
《聊齋志異·青鳳》:“東向一少年,可二十許;右一女郎,裁及笄耳?!?/p>
《聊齋志異·折獄》之異史氏曰:“我夫子有仁愛名……方宰淄時,松裁弱冠,過蒙器許,而駑鈍不才,竟以不舞之鶴為羊公辱……”
再看《袁賢母傳》:“愚山裁五齡,會淄大亂,人死以國量,愚山父亦罹禍。”
筆者以為,就像常人約定俗成地把“十錦”一詞寫作“什錦”一樣,蒲松齡為文時以“裁”代“才”,對文章所具有的修飾意義而言,性質是全然相同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古今之作家可謂夥頤。但像蒲松齡這樣別出心裁地在行文中以“裁”代“才”者可曾有過?《紅樓夢》里香菱的《詠月》詩寫道:“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碧焐系脑铝凉馊A自難掩蔽,具有蒲松齡個人特征的修飾語詞在他的文章中獨具面目,熠熠生輝,其精其魄同樣難掩。
(2)雅?!把拧弊钟卸鄠€義項,其中之一有“十分,很”之義。表示“十分,很”的意義時喜歡用“雅”字,同樣是蒲松齡選詞用詞的個人特征之一。請看例證:
《聊齋志異·黃九郎》:“居數日,有婦攜婢過,年四十許,神情意致,雅似三娘?!?/p>
《聊齋志異·愛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諸婢不潔,故以妾來?!?/p>
《聊齋志異·云蘿公主》:“侯雖小家女,然固慧麗??蓷壯盼窅壑?,所言無敢違?!?/p>
再看《袁賢母傳》:“雅不喜佞佛,為惜福則齋;雅不樂僧尼斂丐,為周急則舍;雅不欲飲炙紛綸,為文人佳客則肴酒。”
《袁賢母傳》于一篇數百字的散文之內,竟連用了三個“雅”字。細讀此文可以發(fā)現,這三個“雅”字都是為了追求文意曲折、用字峭奇的創(chuàng)作風格而使用的。打一個比喻,三個“雅”字即如古代美人頭上的飾物步搖。元好問的《畫堂春》詞寫道:“月娥來自廣寒宮,步搖環(huán)佩丁東?!庇辛诉@三個“雅”字,這段文字才出現了步步搖曳的綽約風姿。如果是出自一位為文平易者的筆下,不以文筆搖曳為美學追求,這三個“雅”字其實是可以簡省不用的。
(3)十指。“十指”本義指人的十個手指,也可以借指雙手、兩手。“十指”同樣有多個義項。就蒲松齡為文的個性特征而言,他在敘及人的雙手時,則喜歡使用“十指”一詞以代之。下面是具體例證:
《聊齋志異·丁前溪》:“妻言:‘自若去后,次日即有車徒赍送布帛菽栗,堆積滿屋,云是丁客所贈。又婢十指,為妾驅使?!?/p>
《聊齋志異·俠女》:“視其室,并無隔宿糧。問所業(yè),則仰女十指?!?/p>
《聊齋詩集》卷四癸未《袁太君苦節(jié)詩》之小序:“且以劬勞十指,猶助阮修之婚;艱瘁兩朐,尚恤翳桑之餓?!?/p>
再看《袁賢母傳》:“母形之外惟影,憂無分、勞無代者。又家無卓錐,就兄居,以十指活。”
以“十指”二字代“兩手”或“雙手”,其修辭意義是使得語詞由熟變僻,由俗變雅,從而產生“陌生化”、文言化的表達和閱讀效果,使文章的色彩由順暢平實變?yōu)榍望惖溲?。在蒲松齡的作品中,選用準確表達自己美學好尚的語詞,從而使得作品風格由熟變僻,由俗變雅,使得由文字構成的作品成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這其實是蒲松齡經常使用的長技。具有這種修辭特征的“十指”一詞分別出現在《袁賢母傳》和蒲松齡的其他作品之中,這同樣顯現了蒲松齡個性化的修辭色彩與特征。
以“裁”代“才”,以“十指”代“兩手”或“雙手”,以“雅”表示“十分,很”的意義,這都是具有蒲松齡個人特征的選詞用詞的典型例證。既然在《袁賢母傳》和蒲松齡其他作品中,都出現了這種具有蒲松齡個性化修辭色彩的特征語詞或曰典型語詞,那么也就可以作出肯定性的結論,《袁賢母傳》雖然署名為畢盛鉅作,但卻無疑是出自畢家的西席蒲松齡之手,是蒲松齡代畢盛鉅而作的一篇人物傳記。
綜上所言,署名畢盛鉅作的《袁賢母傳》一文,顯現了蒲松齡中晚年散文創(chuàng)作的獨特風格,文中出現了具有蒲松齡個性化色彩的典型語詞,體現了蒲松齡遣詞造句的個人特征,而作此文時蒲松齡居于西鋪畢氏西席的位置,此前此后皆有其代館東畢盛鉅執(zhí)筆為文的證據在。故筆者的結論是,《袁賢母傳》為蒲松齡代畢盛鉅而作的人物傳記,是蒲松齡的一篇佚文。
參考文獻:
[1]白亞仁.《袁太君苦節(jié)詩》本事初探[J].中華文史論叢,1985,(4).
[2]蒲松齡.蒲松齡全集[M].盛偉,編校.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