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澍

先從我的憤青時代說起。

那是上世紀80年代末，整個社會都充斥著一股很強的批判味兒。我在東南大學上到大二，已公開向老師們宣布：沒有人可以教我了。

因為我已經(jīng)把那些老師都看明白了。我開始進入自學狀態(tài)。那也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年代。我們那個班被戲稱為“大師班”，連每次作業(yè)不及格的學生都認為自己是大師的坯子，都堅信自己做得很好，跟老師辯論“為什么給我不及格”。當年的學習狀態(tài)是，你到夜里12點還會看到有同學捧著一本黑格爾的書坐在樓梯上，一直看到凌晨3點還不回宿舍。大家都進入了自學狀態(tài)。這跟高考恢復，大學重新開課不久有關(guān)，老師能教給你的東西其實非常有限。適逢新藝術(shù)、新思潮，每個人都抓住機會用各種方式自學。

1987年我24歲，血氣方剛，目中無人，寫了一篇很長的論文——《當代中國建筑學的危機》，批判了整個近代中國的建筑界，從各位大師一直批到我的導師為止。大師名單里，當然有梁思成。那篇文章沒有地方給我發(fā)表。

很多人在批判，我則總在問一個問題：批判完了我們做什么？是不是經(jīng)過批判，經(jīng)過這種所謂的革命就真的能誕生新的價值觀或者新的事物？那時我就并不肯定這件事情一定會發(fā)生。這種對于“建設(shè)性”的覺醒，源于我在大學一年級時遇到的校長和恩師錢鍾韓。那是一個讓我永生難忘的人。

整個學校有9個系，剛進校時每個系要派一個學生代表去聽校長訓話。我很幸運地去了。錢鍾韓校長是錢鍾書先生的堂弟，是那個年代很特殊的人。他在歐美游學七八年之久，但沒有在任何一所學校讀完過，也沒有取得任何一所學校的學位，他的時間主要花在了各個學校的圖書館里。

他回來后搞出了一個“錢氏定理”，用一個定理就變成了一位大家非常尊重的學者。他那個年代會出這樣的人。他在給我們訓話的時候，主要是在教我們?nèi)绾蜗蚶蠋熖魬?zhàn)——“你們不要迷信你們的老師；你們的老師可能前一天根本沒有備課，你要認真準備的話，你用三個問題，一定會問到他在臺上下不來的”——他認為只有進入這種狀態(tài)的學生才是好學生，而不是那種聽話的、拿高分的學生。

剛?cè)雽W就有人來指點你，這是很幸運的事。所以我到后來膽量很大。

碩士畢業(yè)時，我的論文答辯全票通過，學位委員會最后卻沒有給我學位。理由是“這個學生太狂了！”之前已經(jīng)有人給我傳話，告訴我若不改論文就沒有可能獲得學位。我的論文題目是“死屋手記”，明顯是在影射我們學校建筑系和整個中國的建筑學狀況。日后有人對我說，中國建筑學其后20年發(fā)生的事都已提前在我那篇論文里討論過了。我一個字也沒改，離開學校前影印了5本放在學校閱覽室。后來的很多學生都翻過，但當時我們的老師基本看不懂。

10年后的1997年，我參加東南大學校慶，當年系里的一位青年老師見到我，說：“你這個人變化很大。你一點兒也不酷啦！”我問：“我原來是怎樣的？”“原來啊，你在東南大學的時候，每次當你從走廊那頭走過來，我們都感覺不是一個人走過來，而是一把刀走過來，那把刀是帶著寒風的，大家會不自覺地避開?！?/p>

10年，正是妻子對我的改變，讓我變得溫潤平和了。我寫碩士論文時已經(jīng)與我妻子認識。她對我的影響深遠而又無形，其實到今天為止，我當年的那種勁兒還埋藏在很深的地方，但是你能感受到它的外面已經(jīng)很溫和很圓潤，不那么危險、不那么生硬了。

這種蛻變你自己很難知道。2007年的某一天，妻子站在我新完成的建筑（中國美術(shù)學院象山校區(qū)）面前，對我說：“別人很難不喜歡它，因為它有很溫暖的東西讓你感覺到你會愛上它?！蔽揖椭?，發(fā)生在我身上的這個變化真的很大。那已是又一個10年過去了。

實際上，這種感覺對我來說，像是蘇醒。它可能在我童年，或者再小一點兒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接下來你經(jīng)歷社會的巨大變動和青年的憤怒階段，很多新的思想進來，融合后你會發(fā)生一次蛻變，蛻變之后你還能回到一開始的那個原點。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這個原點，它是一種普通的生活，但又不是平庸的生活。

做象山校區(qū)項目，讓我有了一種全新的角度來看我以前所經(jīng)歷過的。比如，我覺得象山校區(qū)在很大程度上是對我童年的回憶。

我的童年正好是在上世紀70年代初。我隨母親在新疆生活，母親工作的那所學校，因為停課，整個校園被開墾成了農(nóng)田。我和那些老師一起變成了農(nóng)民。白天勞動，晚上農(nóng)民們會聚在一起喝從云南來的上好普洱茶和咖啡。我們談普希金，談魯迅，談很多中國的、外國的事情。那是很可怕的年代。但當時間過去，有一些其他東西會被你看到，我當年不過是一個小孩，在一個小孩眼里，我看到了我該看到的東西。

我喜歡那種跟土地的關(guān)系。遼闊的大地，泥土的氣味，莊稼的種植過程與收獲，我都有極大的興趣參與。我在7歲時已經(jīng)開始為家里挑水。新疆的水桶是最大號，洋鐵皮的，從我們家到水井有400米，第一次我只能挑半桶，因為容易灑出來。慢慢地我越來越有技巧。夜里去挑的時候，也一個人在水井上搖轆轤。

想想我真是一個蠻奇怪的小孩，挑水挑到會覺得這是一種自我磨煉。重復，重復，重復。我從來沒有說過“這是很累的活兒，不想干”之類的話。我喜歡挑水，而且我能體會到挑水過程中的那種快樂。

我想其中一個原因大概是由于我看書很早，在挑水的路上我就會想書上的內(nèi)容。當時大家都看不到書，而我太幸運了，母親被臨時調(diào)到自治州當圖書館管理員，我可以進入書庫看所有被查封的書。7歲到10歲的年月，我就是這么亂看書度過的，包括大部分外國文學的譯本和中國的古籍。

我愛干活兒，估計還有一部分是源于天性。7歲以前，我跟姥爺在北京生活。他癱瘓在床，身上會起皮疹，每天我都要做我姥姥的幫手，用很粗的鹽，蘸點唾沫，用手給他全身涂抹。家里的一些親戚偶爾說起過去的事，告訴我躺在床上的姥爺原來是干什么的。新中國成立后他就被定級為八級木匠，那是工人的最高級別。后來公私合營后他失業(yè)，不得不靠給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做布景賺倆小錢。

1960年的某一天，姥爺干活兒時出了大汗，中午他躺在四合院的中堂里睡了一覺，給風吹了，全身癱瘓。癱瘓后全家人把他照顧得特別好，他在床上躺了16年后去世。我也算是曾經(jīng)看護過他。

如果講支持的力量的話，這件事像種子一樣，會埋藏在小孩兒的心里，待到合適的某一天它會發(fā)芽。就像我現(xiàn)在要求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必須全部學木工，它已經(jīng)在我主持的學院里發(fā)芽了。我一向認為我首先是個文人，碰巧會做建筑，學了建筑這一行，從這樣一個角度出發(fā)，我看問題的視角就不太一樣。

10歲后我遷到西安上學。從小學高年級到高中畢業(yè)我都是班長。我從來不打架，但是誰也不敢打我。老師對我的基本評語是特別內(nèi)向。這個班長也不管事兒，只是讓大家看到他是每天最早到學校打掃衛(wèi)生、冬天會早上6點半到教室燒火點煤爐的那個人。全班的黑板報由我一個人出，每一期我都會辦得讓全校震驚，因為每一期都很不一樣。這可能緣于我在新疆的生活環(huán)境。我父親和他的朋友們在一個很棒的劇團里，都是演員。他們平日里談的是藝術(shù)和文學。我從那時就意識到什么叫創(chuàng)作——就是，除了學習之外你知道什么叫文采飛揚，什么是文氣。我那種文人的孤傲是早年就養(yǎng)成的。

認識妻子以后，我的孤傲被抹平了大半。事實上她對我最大的影響，更是關(guān)乎心性的修養(yǎng)——比如一整天不干什么，人的內(nèi)心還很充盈。

我曬太陽，看遠山，好像想了點什么，又好像沒想什么。我能這樣度過整整一天。你能看到，春天，草變成很嫩的綠色，你會心里一癢。無所事事是很難學的一門學問，但我逐漸學會了。無所事事時，突然間腦子里有東西閃過，站起來，一提手，把該畫的東西畫出來，再不需要像以前那樣憋著想。

我們結(jié)婚后的第一個七年，我都是這樣度過的。說起來，這七年主要靠她的工資在養(yǎng)我，我打零工，偶爾掙一筆錢。她屬于自然而然的人，工作對她來說意義不大，掙點工資嘛。她只對一些小事情感興趣，比如去西湖邊閑逛，去哪個地方喝杯茶，逛逛菜市場或者百貨商場，又或者去哪里看個朋友。問題是，我逐漸地能適應(yīng)這樣一種狀態(tài)。

這種感受是來自心性的。心性變得自然了，會滋養(yǎng)人，你就朦朦朧朧地發(fā)現(xiàn)，你想做的建筑，是要傳達那種文化里最好的狀態(tài)和精神，用一種很急的心態(tài)是做不出來的，簡單的模仿也沒有意義。

你看進去了，又看出來了。你看下雨，看很長時間，雨怎么下，從屋脊順著哪條線流下來，滴到哪里去，它最后向哪個方向走。你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你就會想，有沒有可能做一個這樣的建筑，讓大家清楚地看到，雨是從哪兒下來的，落到那兒之后流到了哪兒，從那兒又流到了什么地方，每個轉(zhuǎn)折、變化都會讓人心動。

這不是靠看書能得來的。在這個階段，我看的中國的書越來越多，但基本上我沒有看過任何和建筑有關(guān)的書。這個階段我稱之為忘卻。經(jīng)過這七年，我發(fā)現(xiàn)了內(nèi)心最適合自己的東西是哪一種。我想討論一種和生活最有關(guān)系的建筑：中國園林。白居易有三間平房，前面一小畦菜地，再用竹籬簡單圍一下，這中間就發(fā)生了變化。一定是有什么在里面。所以可能從那兒開始，我的任何一個建筑設(shè)計都是園林，不管表面上像園林的還是外表八竿子打不著的，都是。園林已經(jīng)用各種形態(tài)進入我的建筑了。

這個七年結(jié)束之前，我用了半年時間在我們50平方米的房子里造了一個園林。我做了一個亭子，一張巨大的桌子，一個炕，還做了八個小的建筑，作為我送給妻子的禮物。那是八盞燈，我親手設(shè)計的，每一盞都掛在墻上。

在這些年里，我跟很多工匠建立了很好的友誼。我開始對材料、施工、做法變得非常熟悉。我親眼看到每一顆釘子是怎么敲進去的，每一塊木頭是怎么制作成型的……徹底搞清楚這件事的全過程。后面我做的每一個建筑，可以說都是在對這件事極為了解和熟悉的基礎(chǔ)上施行的。

基本上，我在追求一種樸素的、簡單的、純真的、不斷追問自己來源和根源的生活和藝術(shù)，我常自省——到現(xiàn)在我們都這么認為——還有些目標沒有達到，還有些狀態(tài)沒有實現(xiàn)，都和自己的修養(yǎng)有關(guān)。（大浪淘沙摘自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造房子》一書，東方IC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