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_陳運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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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失
Text_陳運嫻
老人的臉色由青灰漸漸變得紅潤起來,像是一下子充滿了活力。渾濁的眼睛也突然間煥發(fā)出光彩,凝神望向圍在床邊的一圈人頭,嘴唇蠕動著,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大兒子樹生把耳朵貼近父親的嘴唇,仍無法聽清楚。老人不再說了,慢慢抬起手掌,四指微彎,食指伸直。哦,明白了——還缺一個人!眾人輕輕舒了一口氣。清醒著哩,竟知道缺了孫子晉業(yè)。屋子里響起一陣低聲的議論。
二兒子樹標眼睛立時涌出了淚水。他取下眼鏡,用手背抹眼睛。他心底明白,兒子晉業(yè)是父親一手拉扯大的。當年自己跟妻子只顧忙乎海鮮店的生意,兒子打小就丟給了父親。晉業(yè)這孩子跟爺爺最親。讀初中了,有時還要鉆進爺爺?shù)谋桓C里賴一晚。平日父親惦記得最多的也就是他了。樹標握住父親布滿老人斑的手,附在他的耳邊大聲說:“爸,阿業(yè)出差,在北京,搭飛機趕著回來,已下了飛機,快到了……”
發(fā)現(xiàn)方伯昏迷,是破曉時分。阿喜突然蟄醒過來,扭頭望向窗戶,簾縫間透進幾縷青白的薄光。屋子里顯得異常靜寂。整個夜晚都是如此——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噔地跳下床,心里暗暗罵自己睡得太死了,都怪昨晚做了那個長長的夢,夢見什么來著?她不再回想深思下去。慌亂中,兩只拖鞋左右弄反了,有點礙腳,也顧不上調(diào)換,就拖沓著徑直奔向隔壁房間。掀開蚊帳,方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安然酣眠的模樣。阿喜覺得有點不對勁,往日這個時辰,甚至更早,方伯已醒過多時,為了讓阿喜多睡會,他躺在床上盡量不發(fā)出聲響。阿喜耳朵靈,還是很快就過來扶他起床。漱洗完畢,將他扶到沙發(fā)上,打開電視,讓他看粵語舊劇,自己進廚房煮早餐。吃完熱騰騰的早餐,給方伯擦把汗,歇一陣子,她才打開大門,迎接晨曦。
阿喜俯下身子,昏暗中,看見方伯眼睛微微睜著,似睡非睡的樣子,嘴巴半張開,吐出的氣比平日粗短了些,喉頭發(fā)出“啯啯”的聲響,仿佛梗住了一塊骨頭。阿喜打了個激靈,心頭一陣顫栗。開了燈,發(fā)覺方伯臉色異常蒼白,但安詳恬靜。摸摸身子,還好,還是溫軟的?!胺讲?,喊了好幾聲,并無反應(yīng),眼睛仍舊半瞇著。阿喜的心頓時沉了下去?!澳憧蓜e嚇我,方伯……”他搖了搖方伯的胳膊,哭喊道。立時又止住哭,對自己說,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該做什么呢?雖然她對這一天的到來早有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一時感到千頭萬緒,無從著手。她定了定神,踉踉蹌蹌地跑去客廳給方伯的孩子打電話。醫(yī)院的電話斷不能打。去年冬,方伯當著她和三個孩子的面,曾鄭重地交代過:“七十大壽都做過了,兒孫滿堂,心已足了。樹上的果子黃了,自然就會掉落。哪一天我不行了,千萬別送去醫(yī)院,像你母親那樣,身上插滿膠管,臨走還要受那份罪……”
放下電話,她進廚房煮參湯。兩腿突然像抽了筋似的有點發(fā)虛,上不來勁,碰在椅子角上,一個趔趄,差點摔了一跤。她口中不停地叨念:方伯你要撐住,孩子們都要趕遠路哩,跟孩子們留句話……她想起丈夫走前,也是吊著一口氣,等在縣城讀高一的兒子趕回來,才閉上眼睛。丈夫得的是肺癌,開始以為是感冒咳嗽,檢查出來已是晚期。他知道病情后,拒絕治療,拔掉了針管,摔了藥水瓶,鬧著要回家。她含淚勸道:兒子閨女成績都好,他們還等著你病好了賺錢供他們讀大學呢……她四處籌錢,要醫(yī)生用好的藥物。丈夫化療了三次,一吃就吐,瘦得不成樣子,肋骨都快要戳穿皮了。她還找了不少土方偏方,天天煲山草藥。熬了不到兩年,丈夫還是撒手人寰。
家里缺了男人,就像崩了天,沒了主心骨。她起早貪黑地干活,地也耕不出個樣子,別說要還那八萬多元的債了。阿喜愁白了頭。后來村里外出打工回來的姑娘給她出主意,說現(xiàn)在城里當保姆可吃香哩,包吃包住至少兩千元。她屈指算算,問還有沒有更來錢的活,她身子骨還硬朗,不嫌臟不嫌累。有人就介紹她到醫(yī)院當護工。她照顧病人時,老想到自己的丈夫。她能體諒病人難言的苦痛,有些病人動輒發(fā)脾氣,不好好配合,她默默地忍受,溫言相勸。四年前,方伯中風住院,樹生來探望父親,剛好那天照顧父親的那位男護工有急事請了假,阿喜臨時頂替他。樹生看她給父親清理糞便,眉頭都不皺一下,擦完身,還給他按摩手腳,噓寒問暖。樹生甚是感激,悄悄塞給她一百元小費,她卻硬塞回給他,說:“早上你弟已給過我了?!睒渖敿磫査卺t(yī)院一個月能賺多少,她說病人多時,一般有三千元左右。樹生說,我給你三千元的工資,請你回家照顧父親。阿喜心里盤算了一下:當保姆包吃包住,每月可以省下五六百元哩,真是遇著好人了!便滿口應(yīng)承下來。
方伯出院后,堅決要求回老家住。三個孩子起初不同意,百般哄勸,說把他一個人留在老家,放心不下。末了,方伯說:“把你娘一個人扔在老家,我的心也沒安沒落?!焙⒆觽兿嘁暉o言,只得依了他。方伯的妻子病逝后,葬在老家的萬壽園里。樹生把父親送回老家增城,請阿喜照顧他。兩個兒子,一個住深圳,一個住珠海,剛開始回得勤,十天半月回家一趟。后來,見阿喜照顧父親周到細致,打理家頭細務(wù)不亞于母親,看樣子,父親對阿喜也十分滿意,兄弟倆放了心。回家的路途雖然不算太遠,但平日各忙各的,便漸漸疏懶起來,除了逢年過節(jié),一兩個月才抽空回來一趟。女兒住在佛山,小孫子纏著,也難得抽身來看父親。孩子們通常每周打一個電話回來,問方伯身體怎么樣。方伯耳朵有點聾,扯開喉嚨一個勁地喊:“好!還好!”對方收了線,方伯還久久地握住話筒,貼近耳朵,生怕漏掉了一句話。有時方伯不提起,阿喜也看得出,他心里想念孩子了。她待方伯泡完澡或午睡剛起來,手里就舉著電話,大聲說,剛才你的哪個兒子孫子打來電話,問候你呢,剛巧他有事要忙,等不及你出來聽了。這家伙,又忙什么哩!方伯嘿嘿地笑,嗔怪道:就是嘛,打電話也不會揀時候……這個法子屢試不爽,阿喜暗自高興:真是“八十老人三歲孩”,受人哄。
阿喜用胳膊托起方伯的頭,一小匙一小匙地灌了半碗?yún)?,可方伯還是昏迷不醒。她提來一桶溫水,給方伯凈身。她擦得輕柔而仔細。方伯愛干凈,喜歡干干爽爽。除了大小便失禁那些日子,他都堅持要阿喜扶他坐在坐廁上,自行解決。
“怎么說走就走了呢,昨晚還喝了半碗蓮子薏米粥,雖說這幾日胃口比不上往日,我還以為是天氣轉(zhuǎn)熱的緣故呢。不想你就這么走了,不過這么睡著就去了,不拖累子女,也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啊……”坐在方伯床前的圈椅上,阿喜像往常一樣,跟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只是現(xiàn)在剩她一人獨語了。哽咽和眼淚不時使她停頓下來。有時方伯的喉頭發(fā)出“咕”的響聲,她便當作是方伯的回應(yīng),他相信方伯還能聽得見她說的話。方伯睡得早,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讓她坐在這里,隨意地聊聊天。聊著聊著,方伯就打起了呼嚕。她替他掖好被子,輕手輕腳地出去。寒冬的夜晚,暖爐燒得火紅火紅的,房間里暖融融,他們聊的時間就更長一些。她一邊就著臺燈打毛衣。方伯怕冷,愛穿她打的毛衣毛褲毛襪子。他們想到哪就談到哪,說到傷心苦痛處,便為對方開解釋懷。她常常覺得方伯就像她去世了的父親。她打心底里感激方伯。去年夏天,她接到弟弟的電話,說她家的房子年久失修,加上連日暴雨,廚房和廳堂坍塌了,再不及時修補,連著的正房也難免倒塌。她心里焦灼不安,卻毫無辦法。因為剛剛還清債,哪來錢修房子。方伯看出她有心事,三番五次盤問她,她才說出了實情。方伯當即從暗屜里取出一個塑料袋,一層層解開,是一疊錢,遞給阿喜,說這里一萬三,你寄回去,讓你弟弟找人修好房子。阿喜知道那是平日孩子們給他的零用錢積蓄起來的,不肯收。方伯說當是預支給她的工資,她才含淚收下。
她對方伯說過丈夫的事。丈夫走后,村里有人說她傻,落得人財兩空,她說自己從不后悔。方伯倒把話說到她心坎里去了:“攤到這檔子事,人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闭煞蛏霸谒鄰S打工,別說每月的工錢了,就是大熱天發(fā)的涼茶費,都一分不差地交到她手里。這樣顧家的男人,人家說打著燈籠都難找哩。他倆是同一個村的,自小一塊玩大。像他們這樣結(jié)成夫妻的,村里也有好幾對,可不知怎么回事,娃兒能跑能跳了,脾性兒也慢慢變了,吵架拌嘴的有,外頭有了人鬧離婚的也有。她和丈夫倒是臉紅的時候都少有的,曾經(jīng)令村里的媳婦羨慕不已。丈夫像一頭干活不知累的犍牛,脾性子犟,她也有治他的法子:他怕她的眼淚,一低頭抹眼淚,他就心慌慌……說到這里,她笑了,笑得眼窩里的淚珠滾落下來。
兩人講得最多的還是孩子。她跟方伯說,最讓她寬心的是兒女都懂事。丈夫走后,讀高一的女兒瞞著她退了學,出去打工。她知道后又心疼又生氣,跟女兒說,沒文化干什么活都吃虧,你爸爸走前還囑托過,再辛苦也要供孩子讀書。女兒摟著她的脖子說,時代不同了,媽媽,讀書不一定要在學校才能讀的,你看,書店里成山成海的書,打開手機也可以看書,邊打工也可以邊念函授大學的。這閨女也真爭氣,去年,她把一張電視大學畢業(yè)證遞到面前來了,她把它捧到丈夫的遺像前……
方伯愛講年輕時的事,記得那么真切,恍若昨日才發(fā)生的。他說那年他26歲,妻子銀秀23歲,兩人都在毛織廠干活。他是機修工,一臺機器守著一個女工,他整日在一百多臺機器間轉(zhuǎn)悠。大家都笑他是花叢里的蜜蜂。他干得也確實舒心哩,這么多姑娘都討好他??摄y秀就是跟其他姑娘不一樣,對他不冷不熱。偏偏他就看上了這朵“帶刺的玫瑰”。他瞅著空子圍著她的機器轉(zhuǎn),裝著檢查巡視的樣子。她頭也不抬,好像眼里只有那不斷轉(zhuǎn)動的機器。真是天賜良機:明日就舉行一年一度的針織比賽,偏偏晚班快下班時,銀秀那臺機就出了問題。一向要強的她氣急敗壞,低聲下氣地懇求他幫她加班修理好。她漂亮的眼睛快急出眼淚來了,他盯著她,心里暗暗得意,又心疼不已。他說,加班修可以,但有一個條件,她得留下來陪她一起加班,她咬著嘴唇點了頭。本來機器并沒有出什么大問題,二十分鐘就完全可以修好,他卻故意左搗鼓、右搗鼓,擰一枚螺絲也好像要使出渾身力氣似的,哼哼哧哧,一忽兒叫她找螺絲掰,一忽兒要她遞個鐵錘什么的。就這樣,整整拖延了一個多小時,才像大功告成似的宣布修理完畢。那時已過了十二點,他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送她回家……結(jié)婚后,一提起這件事,她就揪住他的脖子要他賠不是。工友們笑他:“老婆是‘修理’出來的?!闭f到此,方伯和阿喜都大笑不止,笑得咳嗽起來,阿喜忙給他撫背順氣……
阿喜握住方伯的一只手,好像要拉住他,不讓他走。不時站起,摸摸方伯的雙腳,還是溫熱柔軟。她用被子給它捂緊,怕它受涼。方伯剛從醫(yī)院回家時,雙腳使不上一點勁。后來,她每天給他按摩,晚上用艾草煮水給他泡腳,漸漸地,竟能撐住拐杖走路了。但阿喜還是盡量不讓他獨個兒走路,她挽住他的胳膊,慢慢地走。她記住了醫(yī)生的話:“中過風的老人,再摔跤就麻煩了?!?/p>
窗外傳來小鳥的聒噪。阿喜起身掀開窗簾的一角。透過花園的籬笆,看見一團乳白的霧氣從人工湖緩緩升騰,漸漸消融在半空中,仿佛被浮云吸了去,竟找不到一絲痕跡了。慢慢地,朝陽從厚重的云層間迸射而出,斜斜地照進窗來。方伯愛呼吸新鮮空氣。往日這個時候,她已扶著方伯出門散步了。樹生給方伯買了輪椅,但她極少使用。她常嘮叨,腳就如機器,不使用就容易長銹。她總是一手挽著方伯的胳膊,一手提著一張塑料凳,在小區(qū)的人行道上慢慢地走。走一百幾十步,她就把凳子放在一個陽光照得滿滿的地方,讓方伯坐下來,她站在他身旁,給他輕輕地捶背,捏肩膀,揉擦胳膊、小腿肚。人老血不通,身子容易麻痹冰涼,經(jīng)絡(luò)通了,就不會這里酸那里痛了。這也是醫(yī)生說的。阿喜在醫(yī)院做了一年護工,耳濡目染,也懂得了不少醫(yī)學常識。小區(qū)里的人對阿喜頗有好感。此時,買菜路過的家庭主婦,送小孩上學的母親,牽狗溜達的婦人,經(jīng)過他們身邊,都會跟阿喜打招呼,有些婦女還會停下來跟她聊一陣。方伯不插嘴,瞧見她們開心的樣子,也頷首微笑。坐十分八分鐘,阿喜又扶著方伯走一段路。如此往復,直至陽光有了熱度,方伯的額頭滲出了一層微汗,她才扶他回家。給他擦過汗,換過衣服,讓他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便挎?zhèn)€菜籃到小區(qū)門口的商鋪里買菜。走到門口,方伯照例朝她喊道:“阿喜,快去快回啰!”阿喜“哎哎”地應(yīng)著,像個不得不把幼兒丟在家里的母親一樣,心里惦記著,腳步不由得就急促起來。兩人一天吃不了多少菜,她尋思著變花樣,每天換著吃,才能養(yǎng)著方伯的好胃口。她睡前就盤算第二天的菜譜了。遇到相熟的主婦,她也不多寒暄,挑好肉菜水果,就急急趕回去了。
她知道,方伯怕寂寞,不愛一個人呆著。有時阿喜在廚房里洗刷久了,方伯就一聲聲地喊:“阿喜——阿喜——”待她惶然地奔出來,方伯只是傻傻地望著她笑。
孩子們陸續(xù)回來了。最先到家的是住在深圳的樹生,一家五口,站在床前一喊,方伯竟睜開眼睛來了。過了不久,樹標夫婦也帶著孫子從珠海趕回來。女兒女婿也開車來了。他們把房間站得滿滿的,阿喜給擠出了房間。不久,她也就在廚房里忙碌開了。方伯的兩個曾孫,一個三歲,一個四歲,不諳世事,在房里翻箱倒柜地找東西玩,找到一個小玩意,爭執(zhí)起來,大聲吵嚷,被母親低聲喝住。后來,兩個小家伙溜出沉悶的房間,跑到花園里摘花拔草。他們把阿喜種的一畦韭菜當作野草拔。阿喜出來瞧見了,忙制止住他們,蹲了下來,將拔起的韭菜一棵棵重新種下,撫平翻起的泥土,疼惜道:“我的乖乖,把這韭菜切碎,攤雞蛋、包餃子,你曾爺爺可愛吃哩……”話一出口,胸口就被什么堵住了,她扒土的手停下來,抬起衣袖擦著紅紅的眼睛,回房去了。
晉業(yè)回來了。站在床頭喊了一聲“爺爺”,俯在爺爺身上失聲痛哭起來。可是,方伯擱在胸前的那只手指還是伸直。奇怪了,還缺誰呢?大家面面相覷。倒是女兒春純心細,拿起父親的兩只手掌瞧了瞧,叫道:“戒指!是缺了戒指!”她立時轉(zhuǎn)身去找阿喜。那個鑲了一塊緬甸翡翠的戒指是方伯過七十歲生日時,她送給父親的。她說金器、玉器都是避邪的寶物,親自給父親套上手指,不許他脫下來。平時每次回來探望父親,她必定要留意一下他的手,見戒指好端端的在指間閃亮,才放心。
樹生四歲的孫女看見籃子里的番薯,鬧著要吃。阿喜便洗番薯,準備放進煲里蒸。也許是水龍頭的水聲太大,或是她的心神飄得遠,春純在廚房門口喊了一聲“喜姨”,她并沒聽見,待走到她身后亮著嗓子問:“我爸爸的戒指呢?”竟嚇了她一大跳,半天回不過神來?!笆裁唇渲福坎皇谴髟谑稚系拿??”春純緊緊盯住她濕漉漉的臉?!皼]有啊,兩只手都沒有啊。不信你去看看!”阿喜丟下手中的番薯,跟著她快步回房。兩手在圍裙上不停地揩著。
眾人為她倆讓開一條道。阿喜迎視方伯的雙目,不禁悲從中來。她拿起方伯的兩只手翻來覆去地看,感到很奇怪,茫然四顧,像是自語,又像是問方伯:“哪里去了呢?戒指哪里去了呢?”就在這時候,方伯從喉頭發(fā)出一句響聲,雖然有點含糊,但大家都辨別得出來,是喊“阿喜——”他伸直的手指在眾目睽睽之下慢慢蜷縮下去了。大家不由交換了一下異樣的眼光,然后都集中在阿喜的臉上。阿喜卻好像渾然不覺,流著淚把方伯漸漸冰涼的手放進被子里。此時,方伯合上了雙眼,嘴角似乎露出一絲滿足的笑意。屋子里暴發(fā)出悲痛的哭喊聲。阿喜不知怎么的就出到門外了,恍惚間好像有雙手把她推搡出來的。
她一個人踉蹌著走回隔壁的小房間,跌坐在自己的床上,雙手捂住臉,放聲痛哭了一陣。突然想到自己在這里算是年長一點的,該指點一下后生安排妥當方伯的后事。方伯對自己不薄,這是唯一可以替他做的事了,便抹著眼淚走出了房間……
阿喜覺得,現(xiàn)在的殯儀館服務(wù)真是周到。樹生媳婦不枉是當過單位領(lǐng)導的,見過世面,事無巨細,無一紕漏,方伯的后事料理很是體面,這令阿喜悲痛的心稍感寬慰。家里只有三間房,住不下,只留下樹標兄弟倆,其他人都住到附近的賓館去了。
這幾天,尋著空隙,春純便拉住阿喜,要她為父親找回那只戒指,她的目光灼灼逼人:“難道那戒指飛了不成?”阿喜也暗自納悶,明明不久前還在方伯的手上見過的。她到往日散步的小道、草坪尋找了好幾遍,又把屋里仔仔細細翻了個遍,甚至揭開浴缸、洗手盆排水管的蓋,用鐵絲往水管里撈,都不見戒指的蹤影。這令她感到羞愧難當,戒指丟失,覺得自己難辭其咎。本來她想過了方伯的三七,燒一支香再走。但突然間覺得自己幫不上什么忙,在屋里成了個多余的人,又有點怕見到春純,便跟樹標說了一聲,把剩下的伙食費三百六十三元交回給他,乘晚班車回家去了。
樹生兄妹三人收拾父親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他房間柜子的抽屜里有個小匣子,里面除了舊手表、一些舊照片外,還有一個小布包,打開一看,竟裝著他的那枚戒指,鑲著的一小塊碧玉發(fā)出溫潤柔和的光澤。下面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阿喜照顧我?guī)啄辏胰绺?,無以回報,此戒指贈送給她留念?!?/p>
責任編輯姚娟
陳運嫻/Chen Yunxian
1971年出生,廣州增城人。廣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小說集《蛻變》。
文學圓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