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出生在路口》。前情提要:戰(zhàn)爭年代,賀捷生出生在長征路上……)
沒幾天,發(fā)生了那個流傳甚廣的趣聞:父親把我弄丟了。
那是過貴州的一個山埡口,前后突然出現(xiàn)了敵人。父親意識到有落入包圍的危險,打馬狂奔,迅速調(diào)動部隊搶占兩邊的山岡。但他想不到,就在這時,我像個飛起來的包裹,從他懷里顛了出來,重重落進路邊的草叢里。接下來殺聲四起,紅軍從山埡口奪路而行,沒人想到會從軍團長的懷里掉出一個孩子來。
部隊突圍后,山埡復歸沉寂,山風像水那樣徐徐漫過來。
我想我以后的反應,是條件反射。當那串熟悉的馬蹄聲消失之后,摔暈在草叢里的我驀然醒來,感到周圍冷冰冰的,死一般寂靜,便不由自主地哭起來。但我那時的哭聲,是那么微弱,那么的有氣無力。
落在大部隊后面的幾個傷病員接著走進了山埡,機警而又奇怪地聽到了我的哭聲。這讓他們大為疑惑:這片山野人跡罕至,怎么會有嬰兒的哭聲?循聲找到那片草叢,就看見我臉色青紫地躺在那兒,嘴角一陣陣抽搐,四肢已經(jīng)沒有蹬踏和抓撓的力氣了。傷病員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們自己都沒把握趕上大部隊,怎么有能力管一個氣息奄奄的孩子?
“看啊,嬰兒裹的是紅軍的衣服!”突然有人驚呼起來。這個發(fā)現(xiàn)讓眾人大吃一驚。幾乎同時,傷病員們?nèi)即蛳朔艞壩业哪铑^,開始考慮如何把我?guī)ё撸绾螏臀艺业桨职謰寢?。因為他們想,用紅軍衣服裹著的孩子,一定是紅軍的后代;如果任憑我躺在草叢里,用不了多久就會餓死或凍死。而紅軍的后代,紅軍不管誰管呢?
傷病員們走路本來就慢,抱上我這個嬰兒,要頻頻換手,就走得更慢了。他們用了一個多小時,才翻過崎嶇的山埡口。
太陽偏西了,幾個人坐在一塊巖石上休息,從大部隊過去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大家看清馬上的人影,立刻都彈了起來。
山埡遭遇戰(zhàn)后,父親帶領部隊一口氣奔襲了幾十里。喘口氣的時候,他習慣性地去拔腰間的旱煙袋,就像觸電一般,猝然發(fā)現(xiàn)身上少了什么。是的,他懷里空了,他心愛的女兒不見了!一聲“糟糕”還未出口,他身上的汗珠已滾滾流淌。當即煙不抽、腳不歇,帶上兩個警衛(wèi)員,快馬加鞭,十萬火急地返回來尋找。
傷病員們列隊向軍團長行軍禮,父親的馬像風一樣從他們面前刮過去。這時,父親的心里只有孩子,只有他認定丟失我的那個山埡。傷病員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驚愕地看著父親策馬遠去。
跑著,跑著,父親心里一驚,下意識勒住了韁繩??柘碌鸟R在嘯叫中掉轉(zhuǎn)身子,又往回跑。跑回傷病員跟前,父親沒頭沒腦地問:“你們看見了我的孩子嗎?”
傷病員們一愣,把剛撿到的襁褓茫然舉起來:“軍團長,是這個孩子嗎?”
“是她!是她!”父親從馬上滾下來,搶奪一般把襁褓摟進懷里。掀開一看,我哼哼唧唧的,餓得把手指吮得吱吱有聲。
父親的眼睛紅了,兩滴渾濁的淚水奪眶而出。
70多年過去了,我至今對父親和母親仍深懷歉意。因為我生得那么不是時候,養(yǎng)得那么不易,成了他們割舍不下的包袱。二萬五千里長征,他們在紛至沓來的戰(zhàn)事、饑餓、寒冷和死亡中,既要保住自己的生命,帶領或跟隨部隊前進,又要保住我的生命,多么危險多么苦,都沒有把我扔掉,也沒有隨便送個什么人家。而與我同時期生養(yǎng)的孩子,死在路上,或送給路邊人家再也找不回來的,屢見不鮮。
說起來,最難的還是我母親,她是長沙名校兌澤中學畢業(yè)的進步學生,長得細皮嫩肉的。但她選擇了革命,選擇了我父親,也便選擇了從今往后遍布荊棘的苦難人生。背著剛剪斷臍帶的我長征,她遭受的折磨和艱辛,起碼是其他人的兩三倍。何況她還是一個在月子里便以虛弱的身子長征的產(chǎn)婦。
剛出發(fā)時,我還能坐在馬背上的搖籃里,讓母親拄一根竹竿走自己的路。但到了云南境內(nèi),山高路險,樹杈橫生,她怕掛傷我嬌嫩的皮膚,用一個布袋子兜著我,掛在胸前。走那樣的路,連騾馬都會失足跌進深淵,她一個女人胸前掛個四肢亂蹬、嗷嗷待哺的嬰兒,需要付出多大的體力和毅力!要命的是,我三天兩頭生病,她沿路既要給我喂奶、洗漱,還要為我尋醫(yī)、問藥和煎藥。
一次,我病得非常重,兩三天都哭不出來,大家認為我不能活了。建國后擔任農(nóng)業(yè)部部長的陳希云叔叔見我這個樣子,不知從哪兒尋來一塊花布,交給母親說,女孩兒愛美呢,走的時候用這塊花布包她吧。母親的心里一顫,藏起花布,用盡辦法救我的命。她想,女兒可是賀龍的命根子,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用自己的胸膛把她暖過來。即使死,也要讓她死在自己的臂彎里。萬幸的是,我真是命大,幾天后又能哭了,讓大家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解放后,許多從長征路上走過來的叔叔阿姨見到我,都對我說,那時候他們就想聽到我的哭聲,我一哭,就說明還有力量活下去,哭得越響亮,越平安無事。
母親在建國初回想這段經(jīng)歷,在她后來親手燒了的回憶錄中,寫下了一段我什么時候想起來什么時候都會熱淚盈眶的文字:
“到了夜晚,萬籟俱寂,行軍一天的戰(zhàn)友們都睡著了。我手里縫著小衣服,眼睛望著背簍內(nèi)的小捷生,見她閉著小眼睛不哭不鬧的姿態(tài),我的心就像被無數(shù)針扎似的劇痛,暗自祝愿:兒??!你在襁褓中就與父母一起長途征戰(zhàn),吃夠了苦頭,受夠了磨難,只要你平安無事,渡過難關,媽媽就是受盡了艱辛,也是心甘情愿的!無論遇到什么樣的危險,母女倆也要相依為命,永遠患難與共?!?/p>
翻越連綿不斷的雪山,沒有人不精疲力竭。由于天寒衣單,空氣稀薄,腹里空空,一些熟悉的面孔走著走著便不見了。我最小的舅舅蹇先超,只有16歲,稚氣未消,是跟著母親和有孕在身的二姨蹇先佛一起來長征的。因姐夫賀龍和蕭克分別是軍團長和副軍團長,原本能受到很好的照顧,但他執(zhí)意要跟著戰(zhàn)斗部隊走,跟著他一路護送來的傷病員走,最后凍僵在雪山上,再也沒有起來。
有天早晨,那是在雪域,部隊就要出發(fā)了,卻沒聽見慣常的馬蹄聲。母親大聲呼喚老劉和老尹備馬,老劉卻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蹇大姐,不好了,你的黑騾子和軍團長的馬都不見了。我半夜起來給它們喂草料時還好好的,黎明前它們失蹤了。剛才報告了軍團長,他發(fā)火了,說馬上去找,找不到軍法處置?!甭牭竭@話,如聽霹靂,母親的心涼了半截。沒有了騾馬她可以走,孩子怎么辦?非死在雪山不可。
老劉去找馬了,母親去找父親,父親正站在那兒吹胡子瞪眼睛??吹侥赣H,他故作輕松地說:“猴娘,你別急,找不到騾馬我和你們一起走路,四腳著地,我也要把女兒背過去?!?/p>
幸虧是一場虛驚:中午12點鐘左右,警衛(wèi)營營長牽著黑騾子和父親的馬走過來。父親轉(zhuǎn)怒為喜,問警衛(wèi)營長是怎么找到的。營長說,天剛蒙蒙亮,他們布置在山坡上的哨兵隱隱聽見一陣馬蹄聲,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一群猴子正簇擁著這兩匹馬過來,有的猴子騎在馬身上,有的猴子騎著黑騾子,得意洋洋的。哨兵感到稀奇,仔細一看,才認出是軍團長的馬和馱蹇大姐母女那匹黑騾子,立即打開刺刀沖上去,把兩匹騾馬奪回來了。
父親一陣大笑,從警衛(wèi)營長手里接過黑騾子的韁繩,親手交給老劉,說檢查檢查搖籃,看是否還結實。今天我陪女兒一起走。
馬蹄聲又響起來了,父親騎著馬在我們身邊跑前跑后。
從湘西啟程到跌跌爬爬翻過雪山,紅二方面軍在路上足足走了7個月了。像我這個走時還未滿月的孩子,被父母和許多叔叔阿姨背著、抱著,被馬背上的搖籃沒白沒黑地顛著,也終于像金蟬蛻殼那樣蛻去了每天都要反復捆扎的襁褓,開始自己坐立、爬行和牙牙學語。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