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
一
對大家來說,伊犁是個好地方。對我來說,伊犁則是個留下過不好記憶的好地方。
那些令我不快的記憶我現(xiàn)在不想說它,因為它足夠那些會編故事而苦于生活經(jīng)歷貧乏的人寫一部長篇小說。而我,恰恰不會寫小說。但是我喜歡畫畫——不用顏料的那種畫,另外我還喜歡一點點哲學之類的東西和總結(jié)經(jīng)驗、動物學及幽默等玩藝兒的雜種,總之是個四不像。
我想畫點什么,從伊犁回來以后,我一直想畫點什么,但是我又不會畫——這的確是個天大的誤會:這個世界沒有把我引向一名畫家的畫室是它的一個重大損失,這不怪我。這種職業(yè)的遺憾對別人是不是終生耿耿于懷我不知道。對我,僅只是些微的,些微的惋惜。一個人從一個完全無從回憶的地方來到世間,搖搖晃晃孤立無援地走到了人生的路口,道路千條一下子向你涌來,就像紅燈區(qū)的各色妓女向你邪惡而彩色地招手……你也許還有更合適的職業(yè),但你當時還太年輕,你緊張慌亂,所以就按照你的虛榮心去做了,當然也可能是本能,你在選擇的同時就喪失了嘗試其他道路的可能。
幾乎每種職業(yè)都可以讓人走得很遠很遠,幾乎每種職業(yè)都可以用魅力或習慣吸住你,幾乎每種職業(yè)都不是用常人的一生所能窮盡的,除非天才。所以天才一般都死得很早,上帝說,你已經(jīng)窮盡了,你必須結(jié)束。所幸,我直到現(xiàn)在還不是天才,所以我還能活著。
可是我對我的職業(yè)已經(jīng)開始有了厭惡感,這當然也包括對我自己——我厭惡自己在生活中扮演的這個角色。我當初肯定是有意識去這么做的,漸漸不知不覺地就扮演到了這種地步?,F(xiàn)在,我停下來,回頭仔細地審視著過去的一系列的自己,有時偶然能聽到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自言自語,那好像是說:“我該怎么回去呢”?
回是回不去了,這我知道。人生才是真正的過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向前是向哪兒?終點當然都是死亡,誰也別想悔棋。
就這樣,我們對很多東西無法選擇,不僅是職業(yè),我們鬼使神差地被固定在世界的某一點上,單線條地過一輩子。這不,我又到伊犁來了,伊犁還是伊犁,而我已經(jīng)非我。我像一個和從前的我有某種契約關(guān)系的別人那樣。我面目全非,心態(tài)大異,我和原來的我之間相差了十年二十年的漫長歷史時期。我現(xiàn)在的容貌氣質(zhì)也和從前大不一樣——我有時十分驚異的就是,人們怎么竟然還能夠偶而把我認出來呢?這的確是一樁奇怪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二
我到伊犁來過三次,每次都能非常強烈地感覺到某種異樣的冰冷和溫暖。這不是伊犁的自然所傳達的,伊犁的自然環(huán)境永遠有著它剛健的嫵媚;也不是伊犁的風俗所賦予的,伊犁的風俗民情是全中國最有味兒、最鮮明也是最幽深的。某種異樣的冰冷和溫暖,是伊犁州府所在地的伊寧社會散發(fā)出來的、像氣味一樣無法看清的面部表情。這里含有風景這邊獨好的驕傲和自負,也帶著邊陲重鎮(zhèn)見多識廣對什么都不再以為然的輕漠,同時還有點兒新疆人“我不尿你”的特殊心態(tài)。
這也許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好,可能每一個地方都有那么一點排他性以顯示自尊。伊寧也不例外,只是稍稍有些露骨。然而很快,當你一旦深入進去,這種社會組織呈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很快就會被它卓越的自然風采和寧靜的民間情調(diào)所融化。
因此,伊犁具有非常鮮明的三種層次:官方的,民間的,自然的。雖然這三種層次(我竟然也用了這個時髦得發(fā)霉的詞匯,請讀者原諒)在當前任何地方都存在著,但是似乎哪兒也沒有伊犁表現(xiàn)得那么鮮明,那么詩意,那么獨立成章而又混合為一體,像是一支變奏著三重旋律的樂團。它們分別代表著三種象征,即現(xiàn)實、歷史和永恒。這三種時間概念如同三種顏色的水在同一河床里流動,使伊犁顯得比別處豐富多姿,使伊犁有一股緩慢舞蹈著的移動感。它仿佛隨時都在消化掉塵世的噪音和騷動,又隨時都在制造著當代的律動和塵土。它的現(xiàn)實因此蒙上一層恍惚的意味兒,有隔世之感,一切活動的事物都有頃刻滑入變成風景的危險。
它是個供人觀賞的旁觀者,是個把歷史無意中寫在臉上的現(xiàn)實主義者,是個不受理論指教的隨遇而安的會過日子的古典藝術(shù)家(請允許我姑且這么說說)。其實我也知道,想把伊犁弄清楚或概括出來這種事,完全不是我這種沒知識的人所能做的;我之所以使用了“層次”、“歷史”、“永恒”之類的詞,完全是為了文字顯示的莊嚴性,真正的意思我完全不懂。假如有人一定要我解釋這些詞,我就要責怪他。
我剛才說過我到伊犁來過三次,這三次之間相隔的時間依次遞減。不知這里面含有什么象征意味兒或命運啟示。總之,給我留下的最簡練的印象是:第一次我丟失了一個皮箱,第二次我被一匹拉套的馬磨破了屁股,第三次就是這次,我覺得伊犁不太喜歡我。雖然我寫出過“伊犁河是我的河”這樣英勇蠻橫的詩句,當時,這句詩像名言一般不脛而走。震懾住了不少善良小心的靈魂,但我今天為它羞愧。我為我年輕時的無知而羞愧,即便人們沒有責怪我,那僅僅是因為人們的寬容和健忘,但是自己,難道也應該是寬容和健忘的嗎?
羞愧,就是對過去膚淺的狂妄所付的代價。我羞愧了,但我卻決不因此而去修改我的這句詩,這句詩所貢獻于世人的并不是它的真實程度,而是它強烈的自尊態(tài)度和對生活有力的擁抱。詩就是這樣,一方面忍受著現(xiàn)實無情的嘲弄、踐踏,另一方面又以它強有力的攻擊力在倏忽之間命中庸人世界的靈魂。詩是沒有等級的,它沒法相當于哪一級,因為它本身就同時擁有了最低賤和最高貴這兩級。它唯一的生命力就是它有一顆真正自由馳騁的心靈!因此,蔑視詩是一件容易的事,它要比蔑視金錢、權(quán)利、汽車、房子以及豪華酒吧等等東西容易得多。當今為什么會有那樣眾多的無知的豪杰、輕浮的妄人一致把自己嘲弄的矛頭指向詩并進而指向文化就不是一樁難理解的事了。
有人對我說,其實你的散文比你的詩好。
我理解這種稱贊并且也相信,因為我的散文是站在詩的肩膀上的。我花了20年,經(jīng)歷過痛徹心脾的疑惑、思考、實踐、尋找,而終未能真正完成詩。那是因為在詩的領(lǐng)域內(nèi),我的對手太強了,他們以驚人的洞察力和才氣及對現(xiàn)實的直覺把握向我擺出一個又一個陣勢,盡是些我前所未見的棋局。
我感謝他們——這些未曾謀面的影子對手。他們幫助我戰(zhàn)勝了一部分自己,同時也使我享受了一段時間的散文領(lǐng)域里的輕松自由。懂得感謝高明的對手,這可能就是紳士精神,在中國,相稱的就叫名士風度。是人的自我觀照態(tài)度的一種進步,較之對對手的嫉恨、偏見、死不服氣、打腫臉充胖子當然明智坦蕩了許多,因為后者不過是文場中的牛二或王媽。不行就不行,這沒什么可恥,可恥的是不行還硬撐,還裝得挺行,還進而要領(lǐng)導別人。
十億中國人里沒有不行的,這真是當今一大令人恐怖的社會現(xiàn)象。我不懂為什么這現(xiàn)象還沒有成為當今的“熱門話題”現(xiàn)在的“熱門話題”總是離每個人的痛處太遠了些。
三
寫到這里,我耳邊已經(jīng)警鈴般地響起了某些文學內(nèi)行的急躁指責聲:
——你已經(jīng)離題萬里啦,這難道就是你所謂的“伊犁秋天的風景”嗎?
——請問,你這究竟是雜文呢還是創(chuàng)作談?散文難道是可以這樣隨意東拉西扯的嗎?
我本來想回答一下,但我假如一回答,這篇文字就多了一條不像散文的理由——成了答客問。何況這問題原本是不值得回答的。倘使我能使多種文體融于散文,那是我的造化。至于伊犁、秋天、風景,我寫的不正是這些嗎?我寫得如此絲絲入扣,文風嚴謹。我所展現(xiàn)的一個人的內(nèi)心的風景,我甚至還要傾聽風景的獨白,追記河流的往事,模糊時間的視線和擷取暴雨的花朵……我有一支聽話的筆,它一旦在稿紙上任性起來,就是一匹天生奔放的神駿,顛跑、奔騰或彈躍,都渾然自成為美,精神若有神助。它似乎憑著天性的力量就可以踏著現(xiàn)實的頭頂飛躍過去。
可惜……的是,我快老了。
中年是一個異常痛苦的年齡段,是個轉(zhuǎn)換得難以適應的時期,成熟是需要適應的。人的全部思想和才情都不過是肉體的“這一個”在發(fā)展過程中的產(chǎn)物。誰能聽到秋天的嘆息?誰能懂得秋天蒼涼的表貌后面隱藏的內(nèi)心裂變?誰又能破譯生命在秋天發(fā)出的低語呢?
每一片落葉,都曾經(jīng)歷了繁華的季節(jié),飽嘗了生長的過程,欣賞或被人欣賞,殘缺或完美,承受光芒或迎接風雨,被全部天空和大地照耀、養(yǎng)育,每一片葉子都是珍奇的。每一片葉子都是一枚由自然精心鑄造的金幣,在萬物中發(fā)行。可是誰曾珍視過它呢?
現(xiàn)在,它飄落了,吿別母體。
誰又能聽到它斷裂的一瞬間發(fā)出的驚叫聲呢?
四
這里就正是秋天。
它輝煌的告別儀式正在山野間、河谷里轟轟烈烈地展開。它才不管城市尚余的那三分熱,把那一方天地搞得多么萎蔫憔悴呢,它說“我管那些?”說完,就在闊野間放肆地躺下來,凝視天空。秋天的一切表情中,最核心的就是:凝神。
那樣一種專注,一派寧靜;
它不驕不躁,卻洋溢著平穩(wěn)的熱烈;
它不悲不怨,卻透出了包容一切的凄涼。
在這輝煌的儀式中,它開始奢侈,它有了一種本能的發(fā)自生命本體的揮霍欲。一夜之間,就把全部流動著嫩綠汁液的葉子鑄成金幣。揮撒,或者掛滿樹枝,叮當作響,擲地有聲。
誰又肯躬身趨前拾起它們呢?在這樣豪華慷慨的饋贈面前,人表現(xiàn)得冷漠而又高倣。
只有一個孩子,一個女孩子,她拾起一枚落葉。金紅斑斕的,宛如樹的大鳥身上落下了一根羽毛。她透過這片葉子去看太陽,光芒便透射過來,使這枚秋葉通體透明,脈絡清晰如描,仿佛一個至高境界的生命向你展示了它的五臟六腑。一塵不染,經(jīng)絡優(yōu)美,“呀!”那女孩子說,“它的五臟六腑就像是一幅畫!”
還有一個老人,一個瘦老頭,他用掃帚掃院子,結(jié)果掃起了一堆落葉。他在旁邊坐下來吸煙,順手用火柴引著了那堆落葉,看不見火焰,卻有一股灰藍色的煙從葉縫間流瀉出來。這是那樣一種煙,焚香似的煙,細流輕繞,柔紗舒卷,白發(fā)長須似地飄出一股佛家思緒。這思想帶著一股特殊的香味,黃葉慢慢燃燒涅槃的香味,醒人鼻腦。老人吸著這兩種煙,精神和肉體都有了某種休憩棲息的愉悅。
這時的每一棵樹,都是一棵站在秋光里的黃金樹,在如儀的告別式上端莊肅立。它們與落日和諧,與朝陽也和諧。它們站立的姿勢高雅優(yōu)美,你若細細端詳,便可發(fā)現(xiàn)那是一種人類無法摹仿的高貴站姿,令人驚羨。它們此時正豐富燦爛得恰到好處,渾身披滿了待落的美羽,就像一群繽紛的傘兵準備跳傘,商量,耳語,很快就將行動……大樹,小樹,團團的樹,形態(tài)偏頗的樹,都處在這種輝煌的時刻,豐滿成熟的極限,自我完美的巔峰,很快,這刻就會消失,剩下一個個骨架支愣的荒野乞者。
但是樹有過憂傷么?
但是樹有過拒絕落葉的離開么?
當然沒有。它作為自然的無言的兒子,作為季節(jié)的使者和土地的旗幟,不準備躲避或遷徙,這是它的天職。
當我們在原野上看到一棵棵樹的時候,哪怕是遠遠地,只看見團團的、兀然出現(xiàn)在地面上的影子,我們也會感到這是自然賜給我們的一番美意。當然隨之我們就會遺憾太少,要是更多一些該多好,要是有一片森林該多好!但是畢竟是因為有了這幾棵樹才引起我們內(nèi)心更大的奢望。
對森林的奢望,恰恰反映了每個人對遠古生活本能的回憶和依戀。
荒野是那么寥廓;
荒野上的道路是那么漫長;
原先駐守在這片荒野上的樹呢?它們曾經(jīng)無比強大,像一支永遠不可能消失的大兵團。密集的喧嘩的笑聲,仿佛在嘲笑一切妄想消滅它們的力量,而且它們擁有鳥類和眾多的野獸,這些鳥獸類也不相信森林會消失。
但是時間被人利用了;
時間使人成了最強大的;
人類堅持不懈地努力著,一斧頭砍死一棵樹,就像殺死一個士兵,最終,整個兵團消失了,連骨頭也不剩。
后來的人,誰還記得荒原不久以前的童話嗎?關(guān)于樹的呼吁已經(jīng)很多了,我不打算重復了。我只是覺得,樹在中國北方像流竄深山的小股殘匪一樣悲慘。
我忽然想到,當?shù)厍蛏峡撤サ糇詈笠豢脴涞臅r候,人類肯定是更發(fā)達、更神奇了。但是那時人類將用什么辦法復制一棵樹呢?復制一棵真正的樹——會增長年輪的、會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葉子變成金幣自動飄落的樹——假如有誰可以做到,那無疑會成為科學史上的嶄新一頁。
但那將是多么滑稽的一頁呀!
因此,對樹充滿敬意吧——從現(xiàn)在就開始,對任何一棵樹充滿敬意,就像對自己的上司那樣。
五
這純粹是一次秋天的散步。
倘使把城市當住宅,把自然當庭院,把一年當一天,那么,這種散步該多么有趣,多么必要。人們每天散步,我每年散步。
我愿意以散步的方式徐然緩行,或低頭漫想,或凝神遠望,雖然我并不能望到什么和想清什么。高瞻遠矚是偉人的事,計上心來是小人的事,都與我無關(guān)。我是凡人。在不冒充偉人和不冒犯小人的前提下,我喜歡獨自散步。這是一種多么難得的自由啊,因為20年前,就在伊犁某部農(nóng)場,我曾經(jīng)在“不許離開營房25米外散步”的禁令下生活了一年多,這使我略微知道了自由是什么意思。
這樣散步挺好。
通往博樂的那條30公里岔道,可以當作一條通往庭院僻靜一角的幽徑;
昌吉呢,是從住宅走下來時的一個臺階;
到了石河子,就算臺階走完了,踏上了出入庭院的主道;
果子溝應該是院中的一座保留完好的、長滿了自然植被的小丘;
賽里木湖這一小池水,在院子里保持著它的清澈和生機;
牛羊、馬匹、駱駝、狗和毛驢,是你在散步中遇到的螞蟻和小昆蟲;
只有太陽是原來的,只有月亮是原來的。
這樣散歩挺好。
我已經(jīng)過了奔跑呼喊的年齡,我說過,我有些老了。老和不老不完全表現(xiàn)在年齡,而有時表現(xiàn)為步態(tài)——人生步態(tài)。
散步就是一種漸入老境的形態(tài)。
不再匆忙,緊張,拼搏,追求或探索什么了,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激烈方式的折騰,受不了熱火朝天的刺激;什么男子漢啦,什么西部啦,讓人眼暈得厲害;或者有沒有現(xiàn)代意識,具不具備成為大師的條件之類的全方位檢査,也讓人不勝其深重。
成了又怎樣?不成又怎樣?天底下的章法多得很,你有你的通行證,他有他的護身符。兔子和烏龜賽跑,兔子永遠是失敗者而烏龜永遠穩(wěn)操勝券。為什么?因為兔子要睡覺而烏龜不驕傲——這就是辯證法。
兔子和烏龜賽跑本身就是可笑的,你不跟它賽不就完了嗎?
不行,據(jù)說烏龜要纏著和兔子賽跑,你不賽它就咬你的耳朵——這叫兔欲靜而龜不止。
最好還是去散步。
在歷史上已經(jīng)著名的散步不少了: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p>
這是蘇東坡的散步,放達瀟灑的失意者,外表的泰然掩不住內(nèi)心的慷慨激烈,這就叫本性難移。東坡大才,氣貫長虹,他的全部失敗就在于他不善于掩蓋自己的強,即使散步,他也勢如奔馬之驚風。
還有一個孤獨的散步者,他是在另外一塊大陸上散步的,他叫盧梭,他的那本題為《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的書,是值得妄圖弄清自己靈魂的人一讀的。他這樣說道——
“我準是于不知不覺中完成了一個跳躍:一個由清醒到昏睡,抑或更確切地說,由生到死的跳躍。我不知怎么越出了事物的正常秩序,兀然墮人莫名其妙的混沌中,在這一片混沌中,我什么也看不見,我越是琢磨我眼下所處的位置,我就越不能明白我身置何處?!?/p>
看來,不論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散步者,都不像競走,都同樣是一副隨意而松弛的步態(tài)。
在身體放松的時候,思想才有可能四通八達,飛馳狂奔;相反,身體高度緊張如短跑時,思想便集中成一個簡單的念頭。
散文就是文學中的散步。因為它最平常,最自然,也因為誰都會。散步散到被認為爐火純青的地步就變得非常困難——除非那人的步態(tài)絲毫也不造作和摹仿別人,而且在簡單的散步中便可顯示出深厚的訓練。
相比之下,詩是追逐靈感時閃電般沖刺的短跑或者使速度在一頓時產(chǎn)生的轉(zhuǎn)換、跳高或跳遠。而散文是散步。散步?jīng)]法比賽,卻更無拘無束,有益身心。(這種比喻顯然不是定義,勿信。)
秋天是適宜于散步的季節(jié)。
六
應該讓思想的水散漫成湖,特別是當你處在人生的秋天。
讓溪流聚集起來,讓河水交匯起來,讓雨水或雪水貯蓄起來,根據(jù)地形自然的狀態(tài),造成一個非人工的海子,那就是湖。
湖不是?!鼪]有那么偉大;
湖也不是水庫——它要柔和自然得多;
一般說來,它躺在那兒,有一種女性的味道。這除了因為它美,還因為它使周圍變得潮濕了一些,滋潤了一些;更因為它使天空也變了,變得涂上了一層神秘的藍;使近處的山呈黛色,陰坡的松林幽靜;使遠處的山白發(fā)肅然,如老翁之守處女洗浴。
一般來說,它躺在那兒。
它不像山那樣遠遠地就跑過來迎接你,而是躺在那兒,等著你突然發(fā)現(xiàn)它。它喜歡靜靜地微笑著看你吃驚。
一般來說,這就是賽里木湖。
一個思想就應該是這樣,經(jīng)過無數(shù)條水系的源源不斷的補充,經(jīng)過地貌之下的顱骨加固合攏,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個圓或橢圓的、深邃的內(nèi)陸液體領(lǐng)域。
思想之所以稱為思想,就因為它是圓的。從它的任何一點出發(fā),走完全程終點都復合在起點上。所以,思路是細長的,思緒是云煙狀的,想法是呈尖銳三角形狀的,靈感是狹長閃電狀的,而重大的靈感接近思想,故呈球狀閃電。
瞧,被稱為思想的這個東西有多么深邃,同時又有多么清澈透明!
它深邃到使人不敢輕率地去游泳,僅只挽起褲腿在岸邊淺涉一番,就足以使人領(lǐng)略到它的內(nèi)涵,它強大而令人畏懼的吸力;而它的清澈透明,則讓人一望見底卻倒吸一口涼氣,那見底的明澈里,反射著無數(shù)層游動的光影、光環(huán)、光斑,造成無法分辨的幻象,使真實與虛幻渾然一體,因而更加捉摸不清。這是那種比渾濁更深奧百倍的明澈!
賽里木湖——多美的名宇!
這名字本身就有一種清澈的深邃,有一種高雅的韻味,有一種特殊的藍,令人心醉。
你是偉大的海洋在撤離時留給伊犁河谷的一滴巨大的淚珠。汪汪的,閃閃的,既像美人腮邊淚也像英雄頰上淚,剛健而又嫵媚;
你就是我們的海。在亞洲腹地遠離海洋的地方,你給了我們一個海的縮影,一個海的模特兒,讓我們按照你的面貌在想象中放大去理解。因而,你又是本關(guān)于海的初級教科書;
當我們散步在你身邊的時候,可以看到成群的水鳥翩飛降落,成為浮動在水面的一片黑點,同時浴著水色和光影。身材修長的馬正垂著頸,披著頭發(fā),小心翼翼地親吻你的水面,唯恐不慎弄皺了你的面容;
你與牧人的世界如此和諧。他們愛你,你也愛他們。你從不曾因為他們貧窮而鄙棄他們,相反,你把自己當成他們當中的一員,和他們氣味相投。你就是在他們當中找到平靜的,你必須平靜才能生存下去,而這,只有牧人才能給你。那些城市里的“湖”,你當然知道它們的窘狀和自得難解難分,它們是供人娛樂的一池,而你,才是真正的湖。
總是這樣,在遠離喧鬧的地方,思想默默地積蓄、沉淀,變得清澈起來,遼闊起來。
所有的游客和路人,在你的身邊贊嘆,夸獎,似乎在這片刻,你成了他們的一樣東西,而與牧人毫無關(guān)系,然后,他們拍拍屁股,驅(qū)車遠去,你仍留在牧人身邊,誰也帶不走你。
在眾多的游客和路人當中,有人感覺到一絲慚愧嗎?面對你,有人照到自己靈魂深處的弱點嗎?若有,他可能會想到這些。
賽里木湖,人們是多么膚淺又多么自以為是呀,我愿意代替他們向你道歉,說:“我們對不起你!”
它聽也不聽。
臉上猶自泊著寧靜神秘的微笑。
七
斧頭向樹借一根斧柄,
樹便給了它。
形狀美觀的,裸露的,青白的武器, 從地母的內(nèi)臟中伸出頭來,
木質(zhì)的肉,金屬的骨,只有一個肢體, 只有一片嘴唇,
…… ……
印度哲人和美國熱情洋溢的泥水匠詩人,他們兩個究竟哪個說得更對呢?倘使是矛盾的,為什么兩個都讓人感動呢?
一柄斧頭。
一個最初的人類用來改造世界的孔武有力的武器。
慈悲的佛祖的使者,東方白發(fā)蟠然的詩歌圣人向我提供了前者一幅可怕的圖畫。斧頭的柄是向樹借來的,然而斧頭消滅了樹。這是一個陰謀,樹明明知道,還是給了它。龐大的千年古樹般的東方文明,在小小的“一片嘴唇”下無可奈何,轟然傾倒。這是東方近百年來的悲哀。
那個身穿緊身工裝、頭戴草帽的美國勞動者呢?他才不管斧柄是不是借來的呢,他渾身洋溢著樂觀蓬勃的活力,他熱愛開拓,他歌唱斧頭,他贊美用被伐倒的樹建造的嶄新生活。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就是斧頭,他偶而也會有些傷感,斷斷續(xù)續(xù),但他總的來說是進取的,輕裝前進的。
樹和斧頭各自唱出了自己的歌,組成了人類完整的聲音——多么讓人哀愁又多么讓人振奮!
詩人們!
假如你是樹,你就不要偽裝成斧頭;
假如你是斧頭,你也不要偽裝成樹;
這是我在經(jīng)過果子溝時想到的。
果子溝是個樹的樂園,因而容易讓人想起斧頭。
八
我在想,我以前來過這里嗎?
我若來過,為什么我對這一切那么陌生,感受和理解會如此地迥然不同?我若沒來過,那就怪了,難道過去的記憶是一團無從證實的夢?
過去的事情一旦過去了,就和從沒發(fā)生過一樣,除了記憶留下一些斑駁的年久失修的印象,一切都無從考證。大地不會作證,它不會記得你的名字和腳?。缓匆膊粫?,它給過渴飲者一捧水,過后就忘了。
你只是你,形影孤單。你以為你有過去,你匆匆跑來尋找,過去沒有留下一絲蹤影,它悄然飛走了;你以為你有將來,將來藏在你的眼前,你卻徒勞地向前伸出手總也抓不住。
你驀然明白,這一刻你才是真實的,除此而外你根本不擁有任何時空。而這一刻也在消失,剝落,衰亡,你只是一個可伶的小點,被無形的力量推動著,也被無形的軌道制約著。
你用手抹了抹鼻子,有點愴然。
“我就這樣被注定了嗎?”你心里喊了起來。但是徒勞,所以第一聲你就沒喊。有許多東西,人是無法想明白的,就像一只羊永遠不能弄清它的命運一樣,否則它首先會用絕食氣人。
因為你無法漫長下去,你無力拒絕時間分配給你的那一小段,這就是人生最大的局限。你要是根本不想這件事那就好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大家都一樣,也沒專門虧待你??墒悄闫胖蠹叶枷氲氖虏缓煤孟耄瑢巯雱e人不想的事,這就是你的毛病。
你輕視現(xiàn)實,就必遭現(xiàn)實的懲罰;
你鐘情歷史,卻不見得能獲歷史的青睞;
為什么?這不是太不公正了嗎?
得,這又是你的傻處了?,F(xiàn)實翻過去的那一頁日歷叫什么?歷史。你——一個自以為聰明的書呆子,正自尋煩惱。
睜開眼睛看看吧,伊寧已經(jīng)快到了。熱氣騰騰的現(xiàn)實生活正在展開,它像剛切開的西瓜那樣鮮紅水脆,也像剛出籠的包子那樣暗香浮動。
餓了吧?
嗯,餓了。
歷史不再需要吃飯,思想?yún)s會和肚子一起挨餓。
吃飯的時候,幻象消失了。一切都很真切,喉嚨在食物的刺激下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胃像水母般歡樂地舞蹈起來。我聽見我生命的全體部屬、全部細胞都活躍、行動起來,這些亢奮的子民齊心協(xié)力地發(fā)出呼喊:食物萬歲!
這時候,思想睡著了。
九
在雪嶺賓館的電梯旁,我碰到一個人。
那人有一張窄長的臉,還有一對發(fā)黃的略含悲傷無告的眼珠。除了頭頂沒有生角和下頷沒有蓄胡子,那張臉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一只山羊的臉。
“嗨,是你嗎?”我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難道是你嗎?”那張臉驚愕了三秒鐘,突然松弛下來,笑了。
我們都忘了對方的名字。
但是我們都在一瞬間分辨出了對方那張久經(jīng)歲月摧殘而不折不撓的臉孔。
記憶真是奇怪而偉大。它總是能記住一些更本質(zhì)的東西,不管那本質(zhì)怎么變化;卻拋棄掉那些看來重要而實際上不過是附加的東西。
我們坐下來,仿佛有一些話要說。但是我們都小心地避開對方的名字,裝出這不是個問題的樣子??墒俏覀兊恼勗捤坪鯖]法集中,兩個人都心不在焉,好像一邊走路一邊老是左顧右盼尋找什么東西。
原來我們都在極力想對方的名字。
其實,二十年前我們在一間屋子里生活了整整一年多,一塊吃飯,一起勞動,一起經(jīng)歷了從冬天到春天的全部季節(jié),一同經(jīng)受了當時政治風云毫不留情的打擊和重壓。有一個夜晚,我們一起聽到了“林彪出事了”這一令人目瞪口呆的小道消息,那是一個神秘而恐懼的夜晚,我們一起不知所措了一整夜……那正是在伊犁鞏乃斯草原的時候,伊犁的歲月和這張臉有密切的聯(lián)系,可是,他叫什么名宇呢?
那時我記得他會說漢語,現(xiàn)在他反而不太會說了,夾雜了很多維語。我說你怎么搞的?他說他忘了。
他說聽說你現(xiàn)在當了“斯人”了。
我說,是“夏伊爾”么?
山羊笑了,你的維族話很好。
我說,好個屁,我這個大學中文系的畢業(yè)生就記住了這一個詞,詩人。
然后,我們沒有更多的話好說了;
再然后,我們匆忙地互相留下地址和房間號,告別了;
這一點都不奇怪,我們誰也沒從對方身上找到什么,我們雖然有一段共同的日子,卻各自懷有不同的記憶。兩個記憶像兩部電影,環(huán)境一樣,主人公不同,而且是兩種語言的版本。
山羊上了電梯;
我上了汽車;
在汽車里我一直在使勁地想他的名字,他叫什么名字來著?那是個非常熟悉的、一天到晚叫無數(shù)次的名字,那個名字是這張窄長的臉孔在社會組織中相應的符號。
我終于沒想出來。
十
那天早晨起來,她突然問我:
“昨天晚上你夢見什么了?”
她眼睛里有一種狐疑,帶著審查的味道。我有點緊張。我覺得仿佛她昨晚站在我的夢境邊上看清了一切剛剛回來,她好像比我回來得早,看到我醒來,就問了。
她是怎么過去的?一個人的夢境肯定應該比國境難逾越得多——雖然沒架鐵絲網(wǎng)。她是怎么過去的?她窺見了什么?
我有點緊張。我想,夢怎么能被人看見呢?怪了,夢難道可以拆看嗎?而且我仿佛記得憲法里有一條,就是保障公民的作夢權(quán)不受侵犯的??墒恰F(xiàn)在她一問我,反而讓我感到無地自容,我覺得她問得義正辭嚴,很有必要,我覺得她問我夢見了什么是她的權(quán)利。
夢是不可告人的,因為它和白天的現(xiàn)實是那樣矛盾。它完全不受理性、品質(zhì)、思想等東西的操縱,它是荒誕的,無邏輯的,甚至是下流的,因而它只配在夜間、在睡眠狀態(tài)中出現(xiàn)。夢有一座神秘的舞臺,它只讓一些小偷似的鬼鬼祟祟的演員恍恍惚惚地演一些荒誕劇,沒頭沒尾,只是一些片斷,而且無法搞成連續(xù)劇。
在那個世界里,理智被唾棄,道德被扔進垃圾堆里去,界限消失,神圣的籬墻被拆除。
你弄不清為什么在廁所、澡堂這些嚴格劃分性別界限的場所里,竟然男男女女進進出出習以為常?你窘迫極了,這時恰好進來一位平常熟識的女同事,她蹲在你旁邊,扭過頭來笑著問你借手紙;
還有,你光天化日下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走著,可是一低頭,突然發(fā)現(xiàn)你忘了穿衣服,全身一絲不掛。你想找個墻角趕快藏起自己,才發(fā)現(xiàn)周圍沒有人對你大驚小怪;
……這就是夢。
但是我想了想,昨晚我睡得很平穩(wěn),沒有一絲夢的殘片。我已經(jīng)很久不作夢了,我有時甚至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喪失了作夢的能力。我對她說,說得很肯定:“我什么夢也沒作呀。怎么啦?”
“那你為什么在夢里哭了?”她說,“哭得很傷心?!?/p>
“啊?”我驚愕極了。
我拿過鏡子,看著自己。臉上沒有淚痕,眼睛黑白分明,沒有任何哭過的痕跡。我很堅強,鼻梁挺直,眉骨高聳,面部棱角凌厲,嘴唇薄滑善辯,哪兒像個剛哭過的人呢?
對天發(fā)誓,我確實沒有夢到過什么傷心事,而且,我似乎什么夢也沒做過。
可是為什么會在夢里哭呢?
整整一天,我都在想這件事。
后來,我想起來了,昨天晚上是有過一個夢:一想起來,就覺得那夢境很清晰了,它非常簡單:
我和一個寫小說的朋友摔跤,他先摔倒了我,我一用勁又翻了過來,騎在他胸上。這時,我咳嗽了一下,有一口痰涌在嘴里(夢里我還想到了這是因為吸煙太多的緣故)。我不想吐在地上,我害怕把地搞臟。我四下張望著看有沒有痰盂。我沒找到痰盂。
這時,我看見了他的耳朵。
我覺得挺合適,就把痰吐進了他的耳朵里。
這是一件很滑稽的事對嗎?
可是她說我在夢里哭了。
十一
在廣闊的草原上驅(qū)車奔馳,那是一樁最沒有壓迫感的事情。特別是當草色還沒有完全憔悴,特別是當起伏的低崗下、道路旁、屋舍外出人意料地長滿了茂盛的樹木,特別是車子繞過了一座矮矮的山崗,出現(xiàn)一大片坦蕩美麗的河谷,特別是在這片河谷里躺著一條無聲蜿蜓的河流——伊犁河。
見到河流或想起河流,都是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見到那種著名的河流,就像是見到一位著名的人物,你總是容易激動起來,急切地想看到些什么,證實些什么,進而獲得些什么。
這條河就是這樣。它著名,它的名望使人容易和一位出身農(nóng)村家庭的未經(jīng)多少打磨而以其質(zhì)樸天才震撼整個舞蹈界的小姑娘聯(lián)系起來。
它不是那種偉人一般的河,這說明。
但是這個小姑娘在她的條件下所展現(xiàn)出的豐富、完美、超出一般的想象力的程度,卻比那些在一定歷史條件下應該做到而沒有做到的偉人一般的河流更讓人欽佩、喜愛。
它不算太長,因而它曲折回環(huán)的舞姿更緊湊,更能讓人看到全部過程;
它的水色不是那種清澈的像泉水一般的,也不是渾黃奔瀉的,而是灰白色的。二十年來我每次看見它都是這種顏色,灰白色的;
這就使它像個不懂得化妝的美村姑,它依靠本色,依靠它和土地之間的相互養(yǎng)育,還依靠頭頂?shù)倪@塊晴朗蔚藍的天空的映照,使它保持著平穩(wěn)而充沛的水量。從不見它干涸。
伊犁河不僅僅是單獨細長的一條河,這是它了不起的地方。它成了一個系統(tǒng),一個影響著周圍事物的活物,它把周圍的一切都納入了它,成了它的一部分。
比如,天空是因為它才這么藍的,要是沒有它,天馬上就變成灰色的;
比如,河谷和草原是因為它才這么茂盛興旺的,不然,立即將成為沙漠;
比如,村舍、房屋、房屋前的長廊、窗飾的雕刻、庭院里的夾竹桃花、地毯和壁毯、銅壺和銀具;
還有那些沿岸生活的人,你來的時候他們那種平穩(wěn)的表情,你去的時候他們那種平穩(wěn)的態(tài)度,孩子們的笑聲,婦女們走路時的姿勢以及所有的居民過日子的那種安詳,這一切都因為有了它,都因為是它的組成部分,它給了他們韻調(diào)、情趣、平穩(wěn)而充沛的生活態(tài)度;
他們是它的風景,因它而貫穿流暢。
這種河,它就是那種喜歡在沿途畫油畫的河。它的灰白色的河身像是鍍著一層日光似地,游動在草叢里,草叢吸收了它的聲響,使它看起來性格內(nèi)向,像灰白的蛇一樣無聲、靈活。
蛇其實是很美的,特別是泛著灰白色月光的這條大蛇,滑動,輕盈,緩緩扭過草原,鉆入河谷,掠過村莊,爬過城市,直入國境線的那邊漸漸遠走隱去,誰也不驚動,不打擾……
這是一條善良的會舞蹈的美蛇,它絲毫也不陰險,只是陰柔。它把那個性格內(nèi)向的農(nóng)村小姑娘的舞蹈天才一直保留下來,留給所有到草原來的客人看。
你即使不喜歡伊寧市,即使不喜歡伊犁人的某些方面,你還是不能不喜歡伊犁河——說真的,你別想從它身上挑出缺點來。
十二
我也有一本自己的歷史資料,那是一個巴掌大的小釆訪本,上面記載著1971年至1972年間的片斷日記,蠅頭小字,整齊而生硬。
小本的封面上,貼了一幀“金鹿”牌香煙盒的商標。里面不時有些從“上海”煙、“中華”煙、“飛馬”煙盒上剪下來的商標,還有一些糖紙也剪下來,作了插圖。
翻看了一下,幾乎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看不見一點兒真實的農(nóng)場生活。那時我二十六歲了,我為什么那么愚蠢?為什么連自己度過的真實生活的一點片斷也記載不下來呢?我的小本本本來就像一個五平方米的地窩子那樣空間狹窄,里面卻抄滿了導師、領(lǐng)袖和某副主席的講話。
“夫以五千之卒,敵十萬之軍,策罷乏之兵,當新羈之馬,如此而欲圖存,非奮斗不可?!?/p>
(毛主席青少年時代論體育)
作文出一個題目,一千個人有一千個作法。所以,不要迷信什么框框,要敢于創(chuàng)造,根據(jù)革命斗爭和群眾生活的需要,在不斷實踐和不斷提高中,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
(林副主席談寫作)
當然,里面也有一點點零碎的個人感受記錄,但極少,有些只有自己的記憶可以補充,像備注似的。
這是一節(jié)耳朵聽到的:
“聽一位維族果農(nóng)在園中唱歌。大約是什么民歌,詞意是:“愛情是什么?——兩個青年的春天?!?/p>
還有一節(jié)眼睛看到的:
“黃昏時分,在去蘋果加工廠的路上。襯著燦爛的夕陽余輝,從過人高的草中緩緩地‘游過來一匹白馬。那白馬望見汽車,一聲長鳴,追趕起來,滿車為之歡呼?!?/p>
(備注:高草齊胸,風吹如浪。馬行不見腿蹄,故用“游”,此字甚妙,可惜從高爾基某篇小說中襲來,特說明。)
另有一則記人的:
“哈勒克,這是一位林區(qū)工人的名字。黝黑的臉像鷹一樣堅韌,腰間插一把匕首。無論什么時間卸車,他都會出現(xiàn)在楞場上,原木在他手里馴順地轉(zhuǎn)動,變得像小孩手里的積木。”
(備注:記得那是一個神情陰郁的人,濃眉,眼窩深,目含殺氣;卻從不多說一句話,對人恭順避讓,只埋頭干活。他很容易讓人想起南斯拉夫一部電影里的那個陰沉的殺手,別人問他的上司:“他會笑嗎?”)
最后一段記了這樣一件事:
“六班班長、原政教系學生呂繼烈因病于8月5日去世。享年28歲。據(jù)說臨死前,意志很頑強,表現(xiàn)了一個優(yōu)秀共青團員的革命精神?!?/p>
(備注:呂繼烈,面白、肩寬,瘦高身材,系烈士遺孤,故名繼烈。因?qū)W政教,又年齡稍長,故較一般學生老練,常含笑,不多語。任班長,已負有學生最高職務,因為排長以上均由軍人擔任。此人根紅苗壯,屬于難得的可以信任的學生干部,雖已腹痛難熬,仍堅持帶領(lǐng)一班人忘我勞動,拼命鍛煉改造。后,腹病甚劇,便每日取一土坯,在爐上烘熱,揣于腹前自鎮(zhèn);又后,數(shù)次請假去師部醫(yī)院療救,未獲準;有次得機赴醫(yī)院看之,被軍醫(yī)反饋回連隊曰“害怕勞動裝病”,于是該連指導員鄭萬和便以階級斗爭新動向的社論體口氣在晚點名時不點名地點出,尖唇利齒,含沙射影。自此,呂心生腹誹,沉默不言,再不含笑,堅持勞動如常。忽一日,倒地打滾,不像裝的,送師醫(yī)院搶救不及,死了。死后,全場開追倬會,副師長華某親臨講話,陰沉如臨大敵,講話中有一句至今記得,“不許借機鬧事”云云。)
那就是26歲的我記錄的生活,可以說,我那時已經(jīng)非常老練,我的日記無懈可擊,比社論還正確。隨著以后“革命形勢”的變化,我在“某副主席”的姓上補劃了X,這就更正確了。
可悲的是,我等于什么也沒記。
“夢!永遠是夢!并且,心靈越是充滿妄想,夢幻越是把它和現(xiàn)實遠遠地分開?!?/p>
我想起波德萊爾這句話,口中充滿了苦澀的滋味兒。
十三
在伊犁草原上,氈房是相當分散的。
氈房不是村落,它總是孤獨的,像是在躲避什么。它總是散落在一些很遠的、不容易找到的地方。
但是你知道的,遠道來的客人在當?shù)厝说呐阃?,又總是能夠找到它們;在世界上,誰也藏不住,這你知道。
有一個節(jié)目要在這里上演,一個對城市人十分有趣的、難忘的節(jié)目要上演,誰也無法推辭,所有的氈房都知道,這件事它們都懂得。
會在某一天,某一個時辰,這說不定。草原孤獨的角落響起喧嘩聲、談笑聲和汽車引擎的聲音,聲音混合成一股力量,向氈房走來。
一般說來,狗會先叫的,但是很快它就理解了主人的喝斥,知趣地走開,臥在一輛木輪車下;
一般來說,羊群開始交頭接耳了,當然聲音很低,不會讓客人聽見,羊只們開始預感到某種不幸;
一般來說,氈房的門簾將被掀開,客人們互相謙讓一下,便走進去,踏上花氈,盤腿而坐??腿藗冮_始談一些離氈房十分遙遠的事,開始喝荼,互相讓煙,然后很耐心地等待著什么;
氈房的主人全數(shù)到了外邊,只有兩個婦女進進出出。她們?yōu)榭腿藷滩?,一碗接一碗,一般說來,她們不插話,態(tài)度謙恭但是不笑。她們并不非常熱情,但沒有失禮的地方。
大約要過很久,正式的節(jié)目才會開始——一只剛宰的煮熟的羊會用托盤送上來,客人將發(fā)出一陣歡呼,仿佛他們沒想到節(jié)目會是這樣精彩,其實他們心里有數(shù)。于是,一場吞食肥嫩羊肉的表演開始了,只不過是,這是客人向主人表演。
主人們看大家吃得興高采烈,似乎表情也有些開朗。這時,客人招呼主人一起來吃,主人有些羞澀,似乎不好意思。一般來說,他們只吃一點,而且是邊角料。
最后,當節(jié)目演到尾聲,客人紛紛起身,臨別時會說許多比剛宰的羊肉還新鮮美好的語言,一般來說,是這樣一些話——
“歡迎你們到北京的時候來我家做客啊!”
“親愛的朋友,你們真是我的好兄弟!”
“各民族大團結(jié)真好??!”
“到了烏魯木齊不到我家,我可不髙興!”
但是,一般來說,誰都不會記住對方的名字。對于氈房來說,所有的客人都是一個人;對于客人來說,所有的氈房都是一回事兒。事情就是這樣,除了節(jié)目還會演出,其他的,都會被雙方遺忘。
所以,氈房總是散落在一些很遠的、不容易找到的地方,但一般來說,又總是能夠被找到。在世界上,誰也藏不住,這你知道。
十四
有人告訴我說,他現(xiàn)在當了一個州的州長了。那人說,他當初和你在一個農(nóng)場鍛煉,你記得他么?
我說,記得,當然記得。
許多人都被我忘了,為什么偏偏記得他?是因為和他很熟嗎?不是,我和他幾乎很少說過話,而且也很少在一起。
但是我對他印象太深了。
那是一個哈薩克小伙子,英武,個子不高但很結(jié)實,像一個足球運動員。他有一頭褐黃色的頭發(fā),臉上的線條有力而充滿生氣。那時,他得到一份令人羨慕的好差事,就是當了師里到農(nóng)場的通訊員。他每天的任務是騎一匹快馬來往于農(nóng)場和師部的土路上,不用勞動。
這使他非常像個騎士。
而且他騎的那匹馬簡直神氣透了,像他一樣無懈可擊,那是一匹威風凜凜的馬。他每次路過我們連隊時,都下馬,和大伙一起聊聊,他沒有一點得意的樣子,而且,沒有憐憫我們的眼神。他每次,都瀟灑地從騎士馬鞍上下來,一下來,就讓我們感到他是自己人。
他不拒絕我們騎那匹馬,只是說,“小心點兒,它很厲害!”
馬身上流著汗,彎曲著強壯的脖頸,口吐白沫惡狠狠地咬著馬嚼子,我們不再堅持騎它了。
有時候,我們對他說:“表演一個!”
他會讓我們把一個舊麻袋扔在地下,然后他縱馬奔馳過去,一俯身,伸手揀起麻袋。大家贊揚他,他也高興,但很得體,末了他會說,哈薩克人都會,都會這樣。
那時農(nóng)場的土路上,經(jīng)??匆娝尿T影。英俊、熱情、生氣勃勃的他騎在強壯的駿馬背上,奔馳著,駕馭著自己的命運。我們誰也不妒忌他,每次看到他,都感到某種安慰,仿佛是一個希望仍騎在生活的背上……
有人對我說,你不去看看他嗎?
我想了想,說,不去了。
并不是因為他現(xiàn)在地位高了我就有意躲避他,我覺得自己的心理沒那么虛弱。那是為什么呢?我想了想,大概是因為擔心。
我害怕那個非常優(yōu)秀的哈薩克小伙子消失,害怕看到一頭褐黃色的頭發(fā)變成禿頂,結(jié)實的筋肉分明的臉變得臃腫,害怕看到一個威風凜凜的騎手鉆進汽車里的樣子……將近20年的時間,會使許多東西發(fā)生變化。只要你沒有目睹這變化的結(jié)果,那個年輕的哈薩克騎手就依然活著,在你腦子里。
你會覺得,他還是騎著那匹馬,奔馳在草原的土路上——視察工作而不是送信。
十五
現(xiàn)在,我很想為伊犁的酒徒們寫一點頌歌,也許你們不會介意,不會認為這是一篇對普通人們的號召書,更不會把這當做酒徒們的綱領(lǐng)性文件。
的確,他們沒有委托我把他們寫下來。他們僅僅是請我去喝酒,把我當成朋友的朋友,一見如故。
他們都知道李白,因而他們對不會喝酒的詩人有些犯疑:“不會喝酒還咋樣寫詩呢?”
他們互相望著,好像征詢不同意見。
我對其中一位說,你那么能喝怎么不寫詩呢?
“我們是黑肚子么?!彼於粺o羞澀地低著頭說,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我看見那團手,肥厚,短粗,不仔細看幾乎分不出五指。
伊犁的這一部分的著名酒徒陸續(xù)到齊了,真是濟濟一堂,民族薈萃,虎虎生風。酒徒的風采有如綠林好漢的聚義,個個魁梧粗壯,絕無一個文弱蒼白的。他們仿佛身懷絕技,豪氣縱橫而又遵循著一些看不見的規(guī)矩;他們知道在哪些方面可以放肆,哪些方面決不可造次;他們當中隱約有一種排座次的東西,但是外人看不清。
他們喝得很穩(wěn),話并不多,但場面也不冷落。用一只杯子傳遞著喝,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已經(jīng)有好幾個空瓶子擺在那兒了。他們喝著,很少動筷子吃菜。雖然菜肉瓜果很豐富,但他們?nèi)匀晃鵁?,用眼睛盯著喝酒的人,心跡不露。這是一群老練成熟的酒徒,多在三四十歲之間,像一伙能戰(zhàn)慣斗的老兵,也像一些久經(jīng)沉浮的政治家。
觀察著,保持著某種狀態(tài)的平衡,好像政治家等待時機,也像瞄準的人調(diào)勻呼吸的時候。
伊犁河水是怎樣變幻成這種烈性、透明的瓶中物的呢?
這種清涼的液體為什么在通過人的喉嚨和腸胃時變成了燃燒的烈火呢?
它為什么這么苦辣嗆人而又使人漸漸上癮、愿意為它凍臥雪地沿街踉蹌呢?
在生活和命運中久經(jīng)跌打的人們哪,你們?yōu)槭裁崔饤壛塑浶燥嬃?,而偏愛上了這一杯杯、一瓶瓶穿腸的毒藥呢?
為什么成了酒徒?
——酒的崇拜者和忠實的門徒;
——酒的奴隸和仆人;
——酒的戰(zhàn)敗者和俘虜;
——酒的不倦的情夫和被遺棄者;
在魁梧粗壯的這些人的心靈深處,在這些貌似強悍的人心靈深處的一角,一定有一處柔弱的、稚嫩的、干涸的地方,而這地方需要用酒澆灌。
伊犁深沉的夜晚,酒徒們在傳杯遞盞。像一群圣徒,在長桌邊圍繞著耶穌。
這時,庭院里的花香氣彌漫,與酒氣相滲透;
遠處,隱隱可以聽見,伊犁河水源源不斷地流淌著。
酒徒們一點兒也不比別的徒差。
他們用自己的唇舌琢磨,用自己的腸胃研究,耐心、細致、堅持不懈。幾乎每一次都是失敗的,嘔吐、昏睡不醒,然而他們不灰心。
他們是認真的,和開會沒什么兩樣。
成為酒徒需要天賦、深厚的功力和修養(yǎng),這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在許多方面,和造就一個詩人完全一樣,尤其是達到峰巔狀態(tài)時,詩人和酒徒更一樣——都是頭腦失去正常狀態(tài)的人。
為什么要輕視酒徒呢,世人?
這是不公正的。
十六
1934年時,美國詩人考利給海明威寫了一首小詩,我想抄下來,作為這篇散文的尾聲。
詩很短,只有八行:
輕率的人大踏步走到
尼日爾河邊上河馬跟前,
或者急忙搜索草原,
扒獅子的皮,這倒安全;
但是坐在家里的人
搜索枯腸,嚴酷而昏昏然,
在那兒和思想上的豺狼鏖戰(zhàn),
卻非常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