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時代的經(jīng)典教育,開始向標準化、教條化推進,此后的官員在嚴密的經(jīng)典培訓中,接受的就是完整的臉面教育,這套臉面教育事關官僚的神圣性。
秦漢如何壟斷知識購買權
秦王朝網(wǎng)羅各種流派學說,設置博士,“博士一官,蓋置于六國之末,而秦因之”,“博士,秦官。學通古今,員多至數(shù)十人”,這種設置很大程度乃是出于備以受諮。秦王朝總的方針,乃是貫徹法家的強力控制意志,實行強制控制的“思想壓制”,“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史記·秦始皇本紀》),用“以吏為師”的方針,指導整個帝國。這種趨向無疑否定了春秋以來的教育成就,否定了受教育階層的地位,這本身也同秦之大量吸收游士的方針相沖突。如果不輔以“思想灌輸”的手段,左右之,它壓制的力量的爆發(fā)必然具有摧毀性,秦的覆亡,不能不說此乃一大誘因。
強力“思想壓制”的方式本身也不能為強有力的帝國權力管控系統(tǒng)提供必要的謹慎準則和價值系統(tǒng)。沒有統(tǒng)一的精神原則武裝起來的官僚,在貫徹帝國強有力的管控意志時,總是陷于漫無頭緒的地方事務中,使其面臨地方事務、處理地方事務時極為被動。
秦王朝實行的強有力專制,是一種毫無彈性的制度。它的嚴密性和繁瑣性,使各個階級都暴露在赤裸裸的強權之下,所有的官僚皆疲于奔命,這也可以從秦始皇神秘的行蹤事件中尋得端倪。
上見丞相車騎眾,弗喜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損車騎。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卑竼柲队懺谂哉弑M殺之,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七《秦紀》二)
秦始皇以強壓之措施,施于對帝國全方位的監(jiān)控。它不僅要控制軍事上的危險,“收天下之兵,聚之成陽,鑄以為金人十二”,而且以強有力的戶籍控制人力和物力,輔之以什伍連坐之制。正是秦帝國強有力的政治控制、大規(guī)模的軍事行為,缺少適當彈性的制度設置,耗竭了帝國的資源,從而走向了崩潰。
1906年,北京貢院。1905年,袁世凱、張之洞奏請立??婆e,以推廣學堂。清廷詔準自1906年開始,所有鄉(xiāng)會試一律停止,貢院也被廢棄。
秦王朝對其權利資源——士的摒棄,又使秦王朝的權力基礎變得薄弱。它的強制措施,雖能控制人們的思想,卻無力獲得意識形態(tài)的支持;專制帝國的意識形態(tài),只有以“思想控制”和“思想灌輸”相結合,方為有效。只有借助“思想灌輸”的輔助,才能將其導入一個可控制之途。秦帝國試圖以強制控制的方式,完成對人力物力的控制,維持帝國秩序,而拋棄“士”的支持,同時又將地方社會群體的組織力量視為多余,在缺少技術和專業(yè)分化的時代,將地方事務完全納入帝國行政之內從而決定了它的脆弱性。
從制度的角度說,代秦而起的漢王朝無多大創(chuàng)新,但卻充分展示了秦制度的魅力,在制度的內涵上承繼法家的強有力控制準則。同時,逐漸以儒家的等級倫序及其道德訓誡作為強有力的法家原則的內在核心,以緩沖秦王朝實施的僵硬強制控制,并在唐王朝之后,徹底完成其建構。漢王朝成功地利用“思想灌輸”與“思想控制”的結合為帝國制度確定了道德原則和價值系統(tǒng)。
漢王朝的創(chuàng)立者劉邦本身是看不起士階層那一套東西的,特別是對儒家那一套尤不感興趣,但士階層作為權力資源,提供的有效統(tǒng)治規(guī)范卻改變了他的看法,在確立了故秦的行政制度的同時,卻不得不對制度的價值規(guī)范加以重視。不過,歷西漢前半葉,總的原則仍是強調社會的恢復和鞏固帝國的財政基礎,強調社會的穩(wěn)定,而放棄興師動眾的華麗修飾。其帝國規(guī)范仍強調兼容并包,陸賈、叔孫通輩與蕭何、曹參這類秦王朝基層行政的親歷者,并立于朝廷當中,甚至是以蕭、曹這類秦王朝時代的小吏為主。這種局面在經(jīng)過文景時代而得到改觀,整個帝國總體上得到加強,新興的政治資源已經(jīng)壯大,開國之初的人事局面已有改變,調整帝國的指導原則已勢所必然??梢哉f這一階段既弱化了思想控制,也弱化了思想灌輸,強調的是行政的有效運行。
西漢中葉,開始改變漢初經(jīng)典教育不分流派的做法,認定以儒家經(jīng)典培育官僚資源。漢武帝時,一改傳統(tǒng)的諸博士之制,專立“經(jīng)博士”,“建元五年春,置五經(jīng)博士”,而百家罷,確立了儒家的至上地位,漢初以黃老為主旨兼容百家的局面得以改變。帝國的意識形態(tài)開始成熟,從而得以收到灌輸與控制的效果。這也是社會變遷使然,春秋戰(zhàn)國時代游士的活躍,到此時開始逐漸與帝國的制度融合,被納入到同土地和血緣聯(lián)系的格局當中,董仲舒所謂“貧者無立錐之地”也正是說明此時變局的重要。帝國社會中的士再也不是游離于土地和血緣之外的群體,從而徹底融入到帝國社會當中。從此,帝國總是著意于制度化的仕進制度和靜態(tài)設置相結合,完全確立了帝國才是唯一的知識購買者,知識者的買家只有帝王這一格局,正是韓非子所說的“主賣官爵,臣賣智力”的局面。
此條途徑的成功之處,既適當?shù)乜刂屏藱嗔Y源,又為帝國制度和行政貫注了一種精神和普遍的原則。《漢書·儒林傳》稱:
自武帝王五經(jīng)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姑,百有余年,傳業(yè)者寢盛,支葉蕃滋。一經(jīng)之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利祿之路然也。
等級倫序下的帝國目標化控制
經(jīng)過長期的探尋,帝國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支柱,但是這畢竟需要一個長久的過程,斷非短期所能成功,雖然漢帝國經(jīng)武帝以儒術武裝行政組織后,尚有諸多變故,但其欲使官僚機構、行政組織導于一道德原則中,確實成功塑造了帝國的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唐中葉以后,科舉制的成功,無疑在等級倫序的道德原則下,完成了帝國權威下的官僚組織的統(tǒng)一建構)。如此,士階層為利祿而疲于注經(jīng)、說經(jīng)、誦經(jīng),其控制思想意識形態(tài)之效比秦之堵防,收效顯著。漢雖承秦制,實已重塑了秦之道德倫理和價值系統(tǒng)??梢哉f,漢代以后,經(jīng)典教育成了培育官員臉面的重要內容,而經(jīng)典教育的基本內容又以儒家經(jīng)典為主。從此,將士階層同政權與社會聯(lián)結一體,形成強烈的政治投機原則和品性。
帝國時代,一切既以等級倫序和道德訓誡為指南,其至上的準則也就不離上下之等級關系,潛在的語匯即是等級優(yōu)勢者擁有支配和剝奪等級弱勢者的精神和物質空間的權利。直白說,即等級弱勢者之能自立于世,之能擁有某種物,全在于等級優(yōu)勢者未行使剝奪之權而已。對于時刻受到攻擊的倫序網(wǎng)中的個人來說,只有爬上等級的高位,也許更能對自己提供保護,同時又享有支配更廣泛的物質和精神財富,法家所強調的法術勢就融為其中的人際網(wǎng)絡和等級控制技巧。
累世治經(jīng)之家,成了兩漢時代一大特色,官僚同經(jīng)典教育、土地、家族血緣更加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春秋戰(zhàn)國時代思想爭鳴,各派關注的是:理想政治。在此時化為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政治組織的控制技巧。從此,士階層以官員后備隊伍的角色徹底融合到帝國社會之中,形成以血緣為基礎的等級倫序原則的承受主體,他們既是官僚,又是社會中的上層,在自治的社會群體中以家族的力量得以體現(xiàn)。
西漢時代的學術特色之鮮明,集中體現(xiàn)在其“利祿”二字上,同時又體現(xiàn)在刻意探尋神圣的宇宙秩序和帝國秩序之上。私立門戶講學接徒,或者家傳世學,孔氏、伏氏、歐陽氏、桓氏、楊氏、崔氏等便是其中“世傳家業(yè)”的名家大姓,除經(jīng)文而外,刑律百家星算等無不有家學傳統(tǒng)。
到東漢,帝國官僚體系進一步儒家化,因此有所謂“東漢功臣多近儒”之說。此等力量,經(jīng)西漢的培植,形成東漢時代強有力的世家大族,儒家學說徹底成為帝國的主宰學說,使帝國獲得了統(tǒng)一意識形態(tài)支持以及以此武裝起來的官僚隊伍。他們貫徹的同一信念使整個官僚體系統(tǒng)一在一起,接受皇權支配下的等級秩序,進而解決帝國的統(tǒng)一難題。帝國在至上的等級倫序原則支持下,完成財政與治安兩大基本目標,實現(xiàn)帝國等級倫序原則下的目標化控制。
官僚與知識系統(tǒng)的最終馴化
但是帝國政權雖有效地掌握了統(tǒng)一的權力資源,卻無法消除其小集團化傾向而導致帝國分裂的傾向,還沒有足夠的條件馴伏他們,消除他們小集團的分裂因素。此種前途只有在魏晉南北朝的戰(zhàn)亂沖擊下,經(jīng)由唐中葉以后的深刻變更,消除世家大族而又有效地加強中央集權后,得以完成,帝國最終徹底馴化了官僚系統(tǒng)與知識系統(tǒng)。
隋唐時代確立的新型的仕進制度——科舉制,強調的是士子的受教育程度,經(jīng)過選拔進入帝國的上層組成帝國的官僚隊伍。這雖然是秦漢以來帝國的用人傳統(tǒng),受教育的程度決定著進入官僚系統(tǒng)的機會,但要說將其制度化,還是隋唐之功。
作為擁有胡人血統(tǒng)的隋唐皇族,已具有打破世家大族地位的本錢,長期的戰(zhàn)亂則又早已削弱了世家大族的勢力。此時,他們已不僅是皇權的雇員,進而言之,則逐漸淪為皇帝手中稱手的工具,而不再是特殊社會集團的代表,如果說這個階層還顯得特殊的話,那是因為一旦進入這個階層其特殊地位才顯示出來。獲得了此特殊地位就是獲得特權,而不是因為擁有特權才獲得此特殊地位。這樣,更為有效地積蓄了帝國的政治資源,從理論上說,除了特別低賤者外,各階層的精英,皆可以成為帝國官僚的后備隊伍。
隨著官僚政府的這一變化,皇帝的地位也改變了,他再也不僅僅是貴族精英中的頭號人物,道德和理智的完美化身,進而使秦漢時代確立的皇權體系、帝國政治更加深化。由于有了依賴皇權才能獲得官職、權力和勢力的官僚集團,皇權以一種嶄新的面貌雄踞于普通社會之上。
科舉制度,通過對漢魏選拔官僚方式的制度化,而成為帝國重新掌握權力資源,鞏固集權體系的有力措施,強化帝國等級倫序的有效方式,打擊世家大族的強有力武器,直到帝國末年(1905年),才廢止了這一制度??梢哉f科舉制度作為帝國官僚制度的有力支持,與帝國命運相始終。
科舉制度,有效地將帝國的利益作為首要考慮目標,而為帝國提供了更深厚的政治資源,同時又更為有效地支配此種資源,帝國的官僚體系獲得了更為廣泛的基礎。兩漢時代的天命皇權,雖然有理論上的完美,卻不能有效地馴化官僚組織,此時則大有改觀。唐太宗所謂“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正顯示了此制度的力量。
中央政府、帝國行政同地方的關系開始從地方政權的全權治理轉向絕對權威的帝國垂直控制??婆e制的教育內核,是以儒家經(jīng)典為核心來武裝官僚系統(tǒng),如果說漢魏時代的經(jīng)學家法,還允許對經(jīng)典進行多樣性闡釋的話,那么科舉時代的經(jīng)典教育,就開始向標準化、教條化推進,此后的官員在嚴密的經(jīng)典培訓中,接受的就是完整的臉面教育,這套臉面教育事關官僚的神圣性。
如果說唐宋時代官僚體系還沒有完全奴化的話,那么其后明清王朝君王專制集權的極端化,將官僚集團徹底打入工具性甚至奴才的地位;在帝國王朝操控的官僚隊伍形塑過程中,知識的品質被徹底閹割。
(摘編自《皇帝治下的中國》,云南人民出版社,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