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寶軍
聽知情人說,查資料看,便知道:羌塘草原,為世界屋脊之屋脊,稀珍動物之樂園。東起岡底斯而銜唐古拉山,北至昆侖山而連可可西里,東自內(nèi)外流而成分水之嶺,西延公珠措而臨中尼邊界。一到阿里,便對這塊“北方高地”心向之,神往之。但因路況差,地遙遠(yuǎn),工作忙,一直未能如愿。終在二○一六年新舊援藏干部交接之際,相約幾個朋友到阿里境內(nèi)的羌塘草原走了一回。
一
一進(jìn)羌塘草原地界,就讓人覺得天空曠,地遼遠(yuǎn),似乎一眼能看到地球的邊緣。
深藍(lán)深藍(lán)的天上,一疙瘩一疙瘩白云涌涌翻滾,大塊里夾著幾個小塊,小塊里混著幾個大塊,像二三月河面上的流冰一樣緩緩游動,給草原上留下一坨一坨的黑影。這黑影一會兒陰住半邊湖,一會兒遮住一面坡,把一座山分割成若干個形體,把幾種色又整合成一種顏色??粗徊úㄓ縼黼[去的云,心情一下子就變得舒坦了很多,連出氣都感覺到格外的輕松。我在想,云大概只有在這么高的海拔、這么闊的草原、這么凈的空氣、這么強的陽光下,才能變得這般的美麗和飄逸。
一只鷹在頭項上盤旋,一會兒定定地停在半空,像掛在天上一樣;一會兒又張開翅膀,順著風(fēng)向滑翔。倏地,鷹束起雙翅,一個猛子扎向草原,一爪子抓起一只鼠兔,“嗖”的一聲升上半空,然后飛向遠(yuǎn)處的土崗。土崗上扇起一縷淡淡的黃塵,風(fēng)一卷拋向崗下的草地。
草地上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河邊花撒著一群綿羊和馬匹。流動的云影從它們身邊飄過,玻璃一樣清亮的河水拉長了它們的影子。羊群一會兒走成個扇形,一會兒布成個蛇陣,白花花地布了一河道,像一團(tuán)團(tuán)棉花在草甸上翻滾。馬兒尾巴甩得勻稱,步子邁得平穩(wěn),或三五匹成一組,或十來匹聚一群,在草地上吃一氣草在小河里喝幾口水,抬頭望半天天低頭發(fā)一陣呆,顯得不那么安寧。兩個牧羊姑娘個子高條,身材均勻,只是胖墩墩的藏袍穿得有點臃腫,一塊粉紅色的方圍巾把一顆頭包得只剩下兩只眼睛。綿羊白得干凈,馬兒紅得水靈,草原綠得深沉,河水清得發(fā)明,加上兩個牧羊姑娘一點綴,宛然一幅充滿詩意的風(fēng)情畫。
正是下午時候,火紅的太陽把一河水斜照得明晃晃地發(fā)亮,像給河面上撒了一層金粉。一只水鳥在河里戲水,一會兒把灰褐色的身子潛入水里,一會兒把圓嘟嘟的腦袋露出水面,等我們走近了,便“特兒”一聲向遠(yuǎn)處的草地里飛去,把一朵白色的水花留在河里。遠(yuǎn)處的幾頂氈房上,直端端地升起幾股子青煙,在午后的光暈中彌漫,映射出各種奇幻的色彩。見我們走遠(yuǎn)了,牧羊姑娘便放嗓子唱了起來,一聲聲悠揚綿長的藏歌從草甸上飄來,聽得人心里一陣一陣癡醉。
翻過一個慢坡子小山包,山坳里驚起七八只正在河水邊喝水的藏原羚。這精靈個兒不高,毛色灰褐中泛著棕紅,屁股、肚膛、眼眶里套著純潔的雪白,四條腿纖細(xì)得像四根竹桿,兩只眼睛清澈得如同兩顆黑色的珠子。見有車駛來,它們向遠(yuǎn)處跑幾步,又一齊回過頭來,頭昂得高高地站著看,眼睛得溜溜地轉(zhuǎn),窄長尖細(xì)的耳朵直直地豎起,一幅隨時準(zhǔn)備逃走的樣子。一只野兔從它們面前“嘣”地跳過來,它們便四只蹄子一聳,蹶著白屁股向山包那邊跑去,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一股灰白色的黃塵。
山包下是一片濕地,一汪一汪被一條河串連在一起,時而淺成一灘隱在草根下,時而深成一池形成一個大湖泊,遠(yuǎn)近分布得無可挑剔,大小安排得恰到好處。水把草滋潤得豐茂,草把水映襯得美麗,藍(lán)一塊綠一塊分外地好看。濕地邊上,又是一群一群的馬匹和牛羊,合適地點綴在這綠色和藍(lán)色之間。遠(yuǎn)處的峻嶺雪山,近處的牛羊牲口,空中的各種水鳥,一齊被收進(jìn)這平如鏡面的水中,愜意得讓人有一種說不清的寧靜,道不明的閑適。
越往革吉方向走,草原越來越開闊,道路越來越平坦,動物也越來越多了起來。才見藏羚羊從路邊閃過,又見藏野驢在草原奔馳,剛在這個山峁子看到野牦牛,又在那個小河邊遇見黑頸鶴,多是些國家一級保護(hù)動物,一樣樣看著讓人心動。特別是內(nèi)地來的老李和小張,一進(jìn)羌塘草原就興奮得不行,停一回車驚訝一氣,遇一回動物贊嘆半天,嘴不失閑地感慨:“天底下還有這么好的美景?”
車子翻過一個緩坡子平岡,猛地發(fā)現(xiàn)土黃的戈壁上有一些土黃的石頭在蠕動,定目再看,好像滿道灘的石頭都在動,停車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石頭而是些藏羚羊。因為毛色和戈壁相近,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得清楚。見有車子停下,它們“刷”地一下抬起頭來,迅速聚成一個長隊,眼睛滴溜溜地盯著我們。老李拿出他的長焦鏡頭下了車,“咔嚓嚓”就是一梭子連拍。藏羚羊一見車上下來人,便四只蹄子一撂,腰躬成弓形,一縱身丈把遠(yuǎn),瞬間就不見了,只留下一股嗆人的黃塵在戈壁上升騰。
藏野驢不怎么怕人,路旁里有,草原上有,就連有些村鎮(zhèn)上也能碰到,十頭八頭一小群,百八十頭一大群,慢騰騰地在草原上走來踱去。它個頭比家毛驢大,毛絲比家毛驢粗,棕灰的毛色和雪白的肚膛套成花四迷樣。也許是測算自己的奔跑速度,也許是因為生性倔強的驢脾氣,它們喜歡順著公路和汽車賽跑,跑累了就昂起頭“罡罡”叫幾聲,然后繼續(xù)在草地上踱來踱去。
沙圪峁子上,一只狗追著一坨子云影狂奔,“嗖”地向前竄一截,又“嗖”地向前竄一截,就是攆不上這個看不清模樣的“怪物”。追到沙圪峁子邊沿,“怪物”不見了,一輪火紅的夕陽掛在西天。夕陽下的革吉縣城,半座城橙黃火紅,半座城暮色深濃,神秘得像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
二
到革吉縣的第二天早晨,才發(fā)現(xiàn)頭天夜里下了雪雨。
窗外是一片潮濕的原野,毛絨絨的草叢里,冒出一簇簇草芽,嫩黃嫩黃的梢頭上,還頂著一顆顆水珠。黑黝黝的石頭上,披著一層綠苔蘚,風(fēng)一吹翠格錚錚地忽閃。一只紅腰子白肚膛鳥在小溪邊喝幾口水,探頭在水里看半天自己的影子,然后翅膀一抖飛進(jìn)了草叢。路邊的村子里,一縷縷淡藍(lán)色的炊煙從屋頂上騰起,由細(xì)到粗往四周擴(kuò)散。村子的牛棚羊圈里,傳來牛羊的嚎叫聲,各家門口的狗也“汪汪”地咬幾聲。土坯房子外,有幾個牧民在墻頭上扳牛糞,到水井邊提水。
縣城坐落在一個叫察如的大山下,兩層高的平房是建筑主體,方方正正地像擺了一些火柴盒。城不大,縱橫四條街構(gòu)成一個“井”字形,但街很寬,也很干凈。街上的人很少,行人扳指頭能數(shù)得見,除了僅有的兩家早餐店,其余的店鋪都鎖著門。我們來到一家包子店,只賣包子和稀飯,可店里就我們幾個吃飯人,顯得冷冷清清。
一家雜貨店門口,一對藏族夫婦正忙著從三輪上往下卸貨。貨物多是些油漆、涂料、掃帚、鐵锨、水桶、油布之類,花花綠綠擺了一門口。店里出來一個小男孩,手里捏著一根火腿腸,一邊咬著吃一邊看父母搬東西。女人看到了,嫌孩子大清早浪費了一塊錢,迎上去就是一巴掌,罵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然后回到三輪前繼續(xù)和丈夫搬貨。小男孩張著嘴哭了幾聲,然后一邊抹眼淚,一邊繼續(xù)咬著吃火腿腸、看父母搬貨。
兩個穿戶外運動服的青年男女從街上走過,拿起手機(jī)自拍架擺姿勢拍照,一只野狗以為拿棍子打它,一沖向兩個人撲去。這只狗一發(fā)起進(jìn)攻,人行道上臥著的野狗也一齊圍了過來,一下子湊了二三十條。兩個青年男女被野狗的突然襲擊嚇了一跳,男的還拿著自拍架邊退邊攔擋,女的早躲在男的身后媽媽老子地嘶叫。我們幾個一看這情況,迅速跑上去趕走了野狗。兩個青年男女雖然沒有被野狗咬著,但男的褲腿已被撕開了一個口子,女的臉難看得沒有了一點血色。
街頭上,一頭牛和一只狗為爭一個垃圾桶引發(fā)了戰(zhàn)爭。狗把頭伸進(jìn)桶里找東西,牛過去就用頭輕輕頂了頂狗肚膛,意思讓狗給它也分上一點。狗大概是找到了什么好吃的,死活不肯讓,頭繼續(xù)伸在桶里找。牛是生氣了,湊上去照著狗身子重重地頂了一頭。狗一頭栽倒在地,爬起來就在牛腿上咬了一口。牛后退一步挺著雙角準(zhǔn)備進(jìn)攻,狗齜著牙一聲一聲叫,但誰也再沒有發(fā)起進(jìn)攻,把一只垃圾桶閑在當(dāng)中。
一根黑膠皮電話線上落滿了麻雀,麻溜溜地排列成一串,壓得變形的電線來回晃悠。商鋪走出來一個女人,把一簸箕垃圾倒在了灰土坑里,麻雀就“撲凌凌”落了下來。見我們走過來,又不情愿地飛上了電線。手一揚投一塊石頭過去,麻雀便轟地飛起,不同程度露出了黑的脊背和白的肚膛,在空中旋著圈兒,飛出了街外。
街道外是一個很寬闊的戈壁灘,灰漠漠的,近看是一地的石子,遠(yuǎn)看卻顯出一點點淺綠。順著一條車印子向前走半天,不見一個湖泊,沒有一條小溪,不是背后還有個縣城,活像一個無人區(qū)。我問確巴縣長什么原因,他告訴我:革吉縣的河流就是獅泉河,只是這么大一條河,到了貢巴區(qū)河水就鉆入地下,只到出了革吉縣城的色娘玉娘村,才鉆出地皮,至于什么原因他也說不清楚。
我們好奇,就驅(qū)車走了十多公里,來到了這個貢巴區(qū)。一進(jìn)入貢巴區(qū),果然見一河水浩浩蕩蕩從石子灘流來,碧綠碧綠地招人喜愛。不一會兒,河水就分成七股八叉,越流水越小,不幾公里就徹底不見了蹤影。這水到底是滲是流,在下游又是怎樣鉆出地皮?縣里的幾個同志都說不清,我更弄不明白。
趁著雨雪之后的新鮮空氣,我們離開革吉縣城向著雄巴鄉(xiāng)方向行進(jìn)。沿著獅泉河逆流而上,兩面山坡上,一層薄薄的白雪披在上面,像鍍了一層銀一樣漂亮。碧綠的水面上,一群一群的野鴨子游蕩,三兩只黑頸鶴閑步,看了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河邊的草地上,一只只小兔子一蹦跳在這里,一蹦又跳在那里,晨光把它們的耳朵映得血紅。
三
走到小晌午的時候,一行人都覺得身累肚饑,撿一塊草茂綠、地酥軟的地方坐下來休息。不一會兒,一伙人都睡著了,山窩里響起了一陣陣鼾聲。我嫌聒噪,便找了一塊空地單獨躺下來歇息。
草絨絨的,地綿綿的,風(fēng)輕輕地吹過面頰,頓覺周身的清爽。這時候,我聞到一股撲鼻的芳香?;仡^看,身后的草地上開出了一片小花,紫色的,紅色的,黃色的,星星點點,斑駁陸離,像孩子的笑臉。是不是因為我的睡姿不好把它們給惹笑了?它們笑得很燦爛,有的笑得彎下了腰,有的笑得攏不住嘴,有的笑得眼眶里都溢出了淚花兒。
草叢邊上,一群螞蟻排成了長隊,正將一堆過路人掉下的干饃渣往洞穴里運。遠(yuǎn)處的隊形還規(guī)整,近處的秩序就有點混亂,它們可能是控制不住這巨大的誘惑,所以變得格外的興奮,一到工作現(xiàn)場沖上去就搬。大一點的幾只抬,小一點的單獨背,只看見白色的饃渣在移動,看不到黑色的螞蟻在行走,側(cè)著身看才能覓得一個針尖大小的黑點。就這樣來的來去的去,不大一會兒,螞蟻和饃渣便同時消失了,只留下一條細(xì)細(xì)的路線和一個芝麻大小的黑洞。
一只黑白相間的雀百翎在石頭上蹲著,看著我嘴里吃著半截子火腿,就“啾啾啾”地叫。我看著它嘴饞,就掰下一塊扔給它,它卻飛走了。但沒飛幾步后就后悔了,蹲在石頭上看,然后翅膀一扇又飛回來了。它端詳了一會兒地上的火腿,兩只小眼睛友好地朝我笑了笑,見我并無惡意,細(xì)長的嘴巴便啄開了,啄一口伸一下脖子。最后剩下一大塊火腿后,它叨在嘴里猶豫了一下,沒有往自己的肚子里咽,“突”的一聲飛向了不遠(yuǎn)處的草地,“啾啾啾”又叫了一氣,另一只看起來更嬌小的雀百翎便落在了它的身邊。兩只鳥一邊吃一邊說著話,興奮得在草地上來回蹦跳。我想,這一定是它的女朋友,或者是情人吧,老夫老妻哪有那么多的親熱話?
小花的尖尖上,落著幾只黑頭花翅膀的蝴蝶,屁股蹶得老高,隨著小草的起伏一閃一閃,一縷陽光把它的翅膀照得光亮透明??赡苁沁^于迷戀這花香,也可能是依賴這陽光,它們好像陶醉了或是瞌睡了,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哈欠。我伸手過去,兩個指頭一夾,一只蝴蝶就捉在了手上。捉住的也不見掙脫,沒捉住的也不見驚慌,繼續(xù)一動不動地落在花尖上。手一松,蝴蝶飛回了花尖上,手上留下了一個蝴蝶的絨毛印子。再去捉,還是不飛,直捉得你都不好意思捉了,它們也不見飛走。
草叢中,一株枯草無緣無故地晃,細(xì)一瞅,是兩只腦袋光溜溜的田鼠抱著搖。我瞅見了它,它的四只黑豆似的眼睛也瞅著我,見我也不理識它們,又抱著搖,草地上便落下幾粒草籽。一只田鼠便將一粒草籽叨在嘴里,“出溜”一下鉆進(jìn)了一個小洞里,然后又“出溜”一下鉆出洞來,叨起另一粒草籽。另一只田鼠仰著頭朝枯草梢頭望了望,見還有幾粒草籽長在頂端,便抱著繼續(xù)搖,還是沒搖下來。田鼠一看搖是不管用了,便沿著草稈往上爬,剛爬了半截,草一彎腰將它扔在了地上。它從地上一骨碌站起來,圍著枯草轉(zhuǎn)了一圈,便用牙啃咬起草根,弓腰站起,用力一推,枯草倒在了地上,兩只田鼠一齊撲了上去。
有一只蟲子在草叢里“吱兒、吱兒”地叫著,聲音很凄慘。聽不出它是什么蟲子,但我能聽它是一只雌性的蟲子。這個我小時候放羊就辨得出來。它是在尋找它的丈夫?還是在尋找它的孩子?我不得而知。也許是它要找的另一只蟲子,早已被鳥叨走了,被羊踩死了,或是患什么疾病死掉了,也許它知道,也許它不知道,反正我不知道。從它悲傷的鳴叫中,我能感覺到它不甘心,聽得人心里酸酸的,眼也潮潮的。我順著蟲子的叫聲找去,蟲子沒找到,卻連鳴叫聲也沒有了。剛一轉(zhuǎn)身,卻聽到它又在我躺著的地方鳴叫,等我趕回了原地,它又在我第一次聽到它鳴叫的地方鳴叫,只是聲音越來越沙啞。
順著這微弱的蟲鳴聲聽去,我突然又聽到了各種聲音:牛哞羊叫聲沉悶,它從草原的遠(yuǎn)遠(yuǎn)傳來,似乎聽得清,又似乎聽不清;鳥吟蜂唱聲婉轉(zhuǎn),一會兒像是從河邊傳來,一會兒又像是在山谷中回蕩,風(fēng)一吹又什么也聽不見了;草長花開聲低微,如薄霧打濕窗紙,似春蠶咀嚼桑葉,窸窸窣窣總讓人聽得費勁;小河水流聲清澈,聽得出它有一聲撞擊了石頭,有一聲繞過了草根,空靈得像音樂一樣動聽。緊接著,我還聽到了天空的聲音,大地的聲音,空氣的聲音……我縮住手腳,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干擾了這天籟之音。
四
在革吉縣呆了兩天,帶路的勝利師傅見我愛在村鎮(zhèn)里轉(zhuǎn)達(dá),碰見什么都稀罕,就說:“我?guī)闳タ辞级汛??!蔽覇枺骸扒级汛逵惺裁刺貏e之處?”他說:“你去了就知道!”我說:“那就去看看吧?!?/p>
去羌堆村沒路,只有車輪輾出的兩道印子直直地伸向遠(yuǎn)方。車印時有時無,草淺處也倒罷了,草茂處根本看不清楚。這樣的路,也只有這里的司機(jī)才能找到。路在何方?只有靠司機(jī)靠印象和經(jīng)驗找尋。車子一會兒在小山包上翻越,一會兒又在戈壁上顛簸,大約走了二三百公里的樣子,我們來到了羌堆村。
村子坐落在一個饅頭樣的山包下,村前是一塊鹽堿地,白花花的,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一些低低舊舊的石頭平房散落在草地上。村道上,牛羊的糞便厚厚地鋪了一層,發(fā)出一股嗆人的味道。草可能是被牛羊啃禿了,房大概是被風(fēng)兒刮破了,村也許是被太陽曬舊了,這個村看起來格外蒼涼和古老。
村前的石子灘上,一群綿羊低著頭吃草。雖然地上看不到一根草,但羊子好像吃得很投入,有的嘴貼著地皮賣力啃,有的用蹄子在土地上刨。我蹲在地上仔細(xì)觀察,發(fā)現(xiàn)了細(xì)細(xì)的、禿禿的的幾根草。一只綿羊在一根草根上啃了四五下,也沒啃到什么,倒是口水把一塊石頭浸濕了。
每戶人家的鹼畔外,都停放著一輛三輪車或拖拉機(jī),上面都裝著大罐和桶桶。問及原因,勝利師傅說:這里沒水,附近也沒水,村人吃水要到三十公里外拉。夏天,他們就用這些桶桶罐罐往回來裝拉,冬天則把冰塊化成水用。住在這里的牧民,平時很少有人洗臉洗衣,水比油還要金貴。
正是日薄西山的時候,陽光一寸一寸從土墻上移過房頂,又從房頂上移出村莊,把這個小村莊像一堆破爛扔在了昏暗之中,可憐巴巴的樣子。原野上陽光更薄了,幾乎是貼著地面掃來,幾群牛羊從遠(yuǎn)處慢慢地向這邊移動,陽光把它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時斷時續(xù),有氣無力。一兩聲牛哞羊叫在暮色中回蕩,聲音沉悶而悠長,好像從古老年代傳來。一輪昏黃的光暈打在半山腰的舊廟上,整個村莊就顯得更加滄桑破敗。一只烏鴉孤零零地蹲在墻頭的邊端,抬頭看了看我們幾個人,“哇、哇”地叫幾聲,然后抖動著翅膀飛走了,把一片暮色留給了村莊,我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孤寂和恐懼。
我們從一戶戶人家門前經(jīng)過,近距離觀察這些民居,兩三間房一戶的院落,都是鵝卵石壘墻,墻腳下多是一大堆牛糞和灌木根,垛得方方正正。每戶人家的門口,都臥著一兩只大黑狗,兇巴巴地瞅人。走進(jìn)一戶人家的院子,一只狗沖了過來。主人喊一聲“去”,狗又臥回了原位,連我們瞅也再沒瞅一眼,專注起一只院外啄食的雞。
走進(jìn)一間里外三間套的石頭房子,光線很暗,黑乎乎地看不清,只有客廳靠背墻的小窗上射進(jìn)來一束光,才有了些許光亮。房子的起架很低,讓人覺得很是壓抑,頂上裸露著一些粗細(xì)不等的椽子,被厚重的屋頂壓得有些彎曲。一個篩子狀的蜘蛛網(wǎng)盤在屋頂,一只黑頭蜘蛛拽著一根絲線往下滑,眼看掉到了主人的頭上,又慢慢地攀了上去。屋子雖然不大,但打掃得干凈,擺放得齊整。
主人叫塔布,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家里五口人,他和大兒子輪換著放六十只牦牛、六百多只羊子,妻子在家照料家務(wù),兩個小一點的孩子一男一女,都在鎮(zhèn)子里讀小學(xué)。家里有些陰冷,主人的妻子就燃著了牛糞爐子,屋子里一下子就暖和了起來。
兩個小孩子在客廳里玩耍,一見我們過來就低下了頭,兩個高原紅臉蛋就羞得更紅了。我問他們上學(xué)了沒有?他們相互看著“咕咕”地笑,邊笑邊往門外跑,男孩子的一只鞋搶先離門飛了出去,兩個孩子便笑得更歡了。過一會兒,房子的光線“忽”地暗了下來,一抬頭,門框里探進(jìn)來兩個孩子的腦袋。一看到我看到了他們,又倏地一下縮了回去,直到吃晚飯也沒見上這兩個娃的人影子。
晚飯就是在塔布家吃的,他和勝利師傅很熟悉,因此格外地?zé)崆?。主食是煮羊肉蒸米飯。一只完整的羊,主人放手地幾斧頭砍成些大塊,連同羊的頭蹄一并放進(jìn)了鍋里,撒一把鹽就架在客廳的牛糞爐子上煮,瞬間羊肉的香味便彌漫了整個房子。大約三五十分鐘,羊肉和米飯端上了桌子。主人隨手抓一大塊羊肉放我們盤中,并遞一把藏刀過來。肉雖然有點硬,但原汁原味特別香。由于奔波了一整天,加之中午也只吃了點干糧,我們每個人都吃了很多,一只羊差點被我們吃光。
吃完了羊肉,塔布又拿出一壺自釀的青稞酒,并叫了村里幾個要好的陪客。酒具是傳統(tǒng)的木碗,喝法是三口一杯的程序,加上主人和陪者的熱情厚道,我們也一個個喝得豪爽,一口一個底兒朝天。酒一喝順了,大家就明顯地親近起來。鄉(xiāng)親們手捧著哈達(dá),輪流站在桌子前給我們幾個獻(xiàn)歌敬酒,喝得我們幾個人舌頭都拉不直了,但一個比一個話多。小張興奮地從包里拿出家鄉(xiāng)煙整盒整盒給鄉(xiāng)親們發(fā),老李找來他泡制的藥酒一股勁讓大家嘗,王大諞不管鄉(xiāng)親們認(rèn)得認(rèn)不得字,不住氣地給人家遞名片,過五關(guān)斬六將海吹開了。一看這架勢,我及時讓主人收了攤場。
由于主人家沒有這么多的住處和被子,我們被分開來住在幾戶牧民家里。我和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住一個屋,由于太陽能蓄電板壞了,靠一盞酥油燈照明。老人的兒媳婦抱過來一床新棉被,放在老人的被子旁,說了聲你們早點睡,就回自己的屋里睡了。這新棉被子往炕頭上一放,把老人的那床土灰色舊被子比得更舊了,我有點不好意思蓋,但又不好意思換,心懷慚愧地鉆進(jìn)了被窩。
老人看起來很面善,也很顯老,頭發(fā)基本全白了,臉皺得像個核桃殼,牙稀得沒了幾顆,胡子茬上掛著幾粒清亮的鼻涕。老人話多,但說的藏語我多數(shù)聽不懂,也沒有個翻譯,只能用有限的藏語告訴他我叫什么,來這里干什么,也問清了他叫貢嘎,今年七十二歲。拉了幾句話,我和老人都沒了興趣,就說:“睡!”
我說睡就睡下了,老人并有睡,拿出一個帶嘴子煙鍋,在口袋里摸索著裝上煙絲,然后遞過來問我抽不抽?我說:“抽不習(xí)慣,”就遞給他一包老家的紙煙讓他嘗。他接下后放枕頭邊,說:“這煙抽上不過癮,我還是抽我的吧。”他把煙鍋對著酥油燈捻子吸,一吸就吸黑了半堵墻,人影子也被他吸得歪歪斜斜,煙鍋一離開燈捻子,屋里又亮了,影子又直了。在他“唏溜、唏溜”的抽煙中,我就睡著了。
半夜里,我被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驚醒,翻身坐起來看,什么也沒有。剛迷迷糊糊睡下,又聽到有了輕微的響聲,再次睜開眼睛,透過窗戶上射進(jìn)來的月光,我看到柜臺上,一只老鼠蹶著屁股往老人的煙袋里探頭,低頭咀嚼一下煙絲轉(zhuǎn)身看一眼我,眼睛賊溜溜地轉(zhuǎn),細(xì)長細(xì)長的尾巴來回?fù)u。我手一抬,老鼠“出溜”一聲竄下柜臺,消失在黑暗中。我有心幫老人收拾起煙袋,又怕驚動了他的休息,只好裝著睡。就在這時,我看到墻壁上有一雙眼睛瞅著我,他是一張令人恐懼的大臉,頭大如斗,眼放綠光,牙齜得老長老長。我的頭發(fā)梢子都乍了起來,今天可是碰上鬼啦,連忙把頭縮進(jìn)被筒,心里不敢看,眼睛卻由不得偷偷朝墻壁上瞅。直到窗外的月光打到了墻上,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盤羊頭骨,胳膊粗的彎角,拳頭大的眼洞,面部還涂著各種雜亂的顏色,活像一個廟里的塑像和影視里的鬼怪。
盡管心里怯怯的,但終究看清了,我再次把頭埋進(jìn)被窩準(zhǔn)備睡覺時,老人的鼾聲陡然響起。那鼾聲很奇特,節(jié)奏很跌宕,“哈啦啦”響過一串后,半天沒有了聲息。正擔(dān)心他的這一聲到底能不能“哈啦”過來,“哈啦啦”又一串響起,像拉磨雷一樣。幾聲拉磨雷響過,我早沒有了一點睡意。
在我終于裝得有了一點睡意時,老人翻身起床了。他穿好衣服,坐在炕邊又“唏溜、唏溜”地抽開了煙,一邊抽煙一邊嘴里念叨著:“年輕人瞌睡就是重!”窗戶外,兩只麻雀在窗格子上嘰嘰喳喳地鳴叫,黑影子在玻璃框外上下跳躍。兒媳婦推門探進(jìn)來一顆頭,悄聲給老人說:早飯好了!我迅速穿衣起床出門??蛷d的藏桌上,糌粑已盛在碗里,酥油茶正冒著熱氣。兩個孩子端過來一碗水,拿著毛巾讓我洗臉。我看了看他們油漬的臉和粘乎乎的衣衫,想起勝利師傅頭一天提到他們吃水困難的話,眼眶子一下熱了。我硬是咬著嘴唇,沒讓這不爭氣的眼淚流出來,并擺手示意我不洗。吃完早飯離開時,我把車備箱里裝的兩箱礦泉水留給了他們。老人和兒媳婦都推托不要,兩個孩子卻一人抱著一箱跑了。
五
行走在改則縣境內(nèi)的牧區(qū),百八十里見不到一個村莊一個人。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蓮花狀的帳房,白云般的牛羊,和一些騎著高騾子大馬的牧羊人。車子開得很快,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焐挝绲臅r候,我們來到了一個叫察布的牧場,看到了擠羊奶的場面:一群綿羊整整齊齊地排成隊,頭對頭交叉著站在那里,兩個牧民婦女湊過來擠奶。母親拿一只木碗在羊肚膛下一下一下地擠,擠一碗伸手遞給女兒,女兒順手倒進(jìn)木桶,把空碗再遞給母親。正接受擠奶的羊子定定地站著,目光注視著遠(yuǎn)方,站困了挪一下腳步換個姿勢,自然得和沒它的事一樣。擠過奶的羊子退出隊伍,臥在一旁休息或站在附近吃草,耐心地等待一塊獻(xiàn)奶的同伴。不大一會兒,母女倆滿滿提一桶白色的羊奶走進(jìn)帳篷,羊群緩緩地向草地上移動。
在另一個羊群中,有兩只裝飾奇特的公羊。它們腰上綁著一個小布兜,走一步忽閃一下,讓人覺得它挺礙事。問這布兜干什么用的,鄉(xiāng)鎮(zhèn)上來的小王笑著說:“為了阻止公羊和母羊交配。這個時候一旦羊子交配了,羊子產(chǎn)羔就在冬天,母羊膘情差少奶水,天氣冷雪水多羔羊最容易凍死。所以大部分的羊子交配都在膘肥體壯的秋季進(jìn)行,這一時期交配的羊子,產(chǎn)羔都在第二年春季,這時候天氣暖,羔羊成活率高,好撫養(yǎng)?!?/p>
盡管腰里都帶著個布兜,對母羊再怎么有想法也只能算是胡騷情,但兩只公羊還是為一只母羊引發(fā)了戰(zhàn)斗。最初,你在他屁股上頂一頭,他在你的肚子上挑一角,頂著頂著就升級了。雙方都圓睜著雙目充著紅血眼,奮張著胡須,頭貼著地皮向?qū)Ψ經(jīng)_,犄角的撞擊聲震得地皮微顫。攔羊人一邊日娘道老子地罵,一邊輪起羊鏟猛地砸在了一只公羊背上。兩只羊子落荒而逃,一邊跑一邊用血紅的眼睛瞪著對方。剛過一會兒,兩只公羊又跑到了遠(yuǎn)處的一塊草地上展開了更激烈的搏斗。攔羊人似乎火了,提著攔羊鏟跑了兩步,看到我們正觀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方再沒管。直到一只公羊的角被頂壞,血順著面頰往下流,才算結(jié)束了戰(zhàn)斗。當(dāng)勝利者和它們?yōu)橹疇帄Z的這只母羊走在一起時,那只戰(zhàn)敗的公羊再沒抬頭,只管低頭吃草,好像這只母羊壓根就和它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一樣,只是那只壞了但沒有徹底掉下來的羊角,一甩一甩地讓人看了心疼。
在我們正為這只戰(zhàn)敗的羊子嘆息時,草地上卷起一股黃塵?;仡^一看,一匹公馬正追著一只母馬求歡。一個跑,一個攆,轉(zhuǎn)著圈兒滿灘奔。轉(zhuǎn)了幾圈后,母馬似乎順從了,公馬雙腿一叉爬上了母馬的后背。老李又扛上了他的炮筒子相機(jī),高一腳低一腳地攆上去抓拍。他將焦點對準(zhǔn)了兩匹馬,“嚓嚓嚓”就按了一梭子快門,可這只公馬卻找不準(zhǔn)地方,他的快門白按了。等到公馬找準(zhǔn)了地方,老李的對焦點又找不準(zhǔn)地方,最關(guān)鍵的幾張全是虛的,急得額頭上滾出幾道子汗水,用袖子剛抹去,手一抬立馬又流出幾道。他手忙腳亂地到背包里換鏡頭,大家都笑他顧了看這西洋景,手僵得不會了按快門,他張嘴正準(zhǔn)備解釋,一滴涎水扯著長線掉在了鏡頭上,惹得大家笑得半天直不起腰。
草地中間的土臺子上,有一個不算太大的瑪尼堆,花花綠綠的風(fēng)馬旗披掛了一身,在風(fēng)中顯得格外的歡實。瑪尼石的頂部,是幾顆黑乎乎的牦牛頭,角兒朝天翹著,雙眼仍注視著每一個來人。瑪尼堆旁邊,一個腰身佝僂的老人正磕著長頭,身上落滿了塵土,臉上浸出了油漬,頭發(fā)被風(fēng)吹成了一株沙蓬,但在他一起一伏的叩拜中,能看出他是何等的虔誠??粗臉幼?,我再次感到了信仰的分量。
離開察布牧場,我們向麻米鄉(xiāng)方向行進(jìn)。大約走了一兩個小時,發(fā)現(xiàn)這里的草淺了,山多了,開車的師傅說到了麻米鄉(xiāng)地界。土黃色的緩坡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些不規(guī)則的石頭,一群羊在山坡上吃草。見來了幾個人,便睜大眼睛看,“撲撲”地噴幾聲鼻子,然后向坡底下跑了。遠(yuǎn)處的一塊大石頭上,有一個藏族姑娘靠在石頭上,邊上插一把長把子攔羊鏟。老李的攝影興趣又來了,拿上他的長炮筒照相機(jī)跑了過去。只見他剛跑到石頭前,又猛地折轉(zhuǎn)身跑了回來。問及原因,才知道他闖了“紅燈”。原來石頭上并不是靠著一個牧羊姑娘,而是一對青年男女的藏袍。在這個茫茫的無人區(qū),半月二十見不到一個人,所以這兩個年輕人不知是處對象還是交朋友,嫌藏袍礙事,就脫在了石頭上。在老李攆過去的當(dāng)兒,兩個人正抱在一起親熱,讓老李看了個清楚。在我們駕車正要離開時,石頭后露出兩顆青年男女的腦袋。
經(jīng)過一個叫古場的村子時,一戶人家的坡底下,看見一只狐貍叨走了一只雞。其他雞可勁地叫喚,女主人一邊跑一邊叫喊,一只花四迷狗便箭一樣追了上去。狐貍一看情況不妙,把一只雞埋在一個地塄下,然后向另一個方向跑了。這只花四迷狗追了一程,一看追不上,吐著舌頭回來了。我們走過去挖出狐貍藏下的雞,送給了女主人,她高興得非給我們打酥油茶不行。
告別了女主人,天色已臨近傍晚。草原上暮色四合,西天上紅成一片,我們幾個人的影子像幽靈一般跳躍,一晃在這個草壩,一晃在那個河邊。
六
在改則縣的物瑪鄉(xiāng)吃晚飯,一抬頭,竟發(fā)現(xiàn)一座山正低頭看我碗里的飯菜,面色黑黝黝的,腰彎得老深老深。山可能是餓了,也可能是孤獨吧,要不白天還看著有一段距離,怎么突然天一黑就近了呢?它好像被我的突然發(fā)現(xiàn)給嚇著了,想離開又不忍離開,想近前又不敢近前,就那么彎著腰,低著頭,一幅欲走不走的樣子。
我正揣摩著山的心思,月亮在山背后露了個笑臉。我放下飯碗走出飯館,發(fā)現(xiàn)月亮已來到了墻背后等我。我走到墻背后,它又在遠(yuǎn)處的村口上給我招手。我急匆匆地順著月亮的方向,一路走了下去。
月亮怕我看不見路,把一抹光亮給我投來,融融地鋪了一地,我頓時有一種不忍心踩上去的感覺。拐過了一個彎,我老遠(yuǎn)看到月亮就在前面的小溪里。小溪有了月亮的到來,一定是高興了,滿河里都露出了笑臉,嘴一張一張地笑。一個山嘴子擋住了月亮的半個臉,草地上便長長地戳出來一截黑影子,雖然能看清黑暗處的一切,但有了一種幽幽的神秘。
我突然有點朦朦朧朧、飄飄忽忽的,渾身有一種冰冷的氣息襲來。“唰”的一聲,一個黑影子一閃從我面前穿過。嚇過了定睛細(xì)看,一只麻色的野狼已經(jīng)半蹲在山嘴的一側(cè),拉長紅色的舌頭回頭張望,熱氣從嘴里鼻里“呼呼”地直往出噴,一雙藍(lán)瓦瓦的眼睛放出異樣的賊光。
河邊的白色土路上,黑乎乎地立著兩個怪物。聽說這地方有棕熊,莫非今天真的給我碰上了?心想,剛躲開野狼,又碰上棕熊,活該我倒霉,一下子心里就緊張了起來。既然碰上了,逃是逃不掉的,彎腰拾兩塊石頭,狠狠地向兩個怪物砸去。只見兩頭牦牛尾巴一甩,“撲沓沓”向路邊跑了。原來,這野狼可能就是沖著它倆來的吧,我的到來其實給它們解了圍。果然,我從兩頭牦牛面前經(jīng)過時,它們并沒有因為我砸向它們的兩石頭而仇視,還露出笑瞇瞇的大眼睛給我笑了笑。在牦牛明亮的四只眸子一閃時,我在它們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身影。
我不想攪亂這寧靜的月夜,便在河邊找了一塊干凈的石頭,坐下來燃一支香煙,獨享著這份難得的愜意。月光灑在水面,水面就泛起一層柔黃柔黃的光亮,隨著水波紋的流動忽閃閃地?fù)u,一直搖到遠(yuǎn)處的月亮懷中。河邊的草叢中,兩只夜鳥被月光驚起,“嘎嘎”地叫了兩聲,飛向了遠(yuǎn)處的山谷,黑影子在月光下劃出兩道細(xì)細(xì)的弧線。
夜越來越靜,月越來越柔,一朵云絮薄紗般從月亮的身邊飄過,遮住了月的羞澀,消除了月的孤寂,我頓時覺得渾身的輕盈和飄逸。草地上,露水掛在草尖上,晶瑩得一閃一晃,好像每一個水珠里都藏著一個月亮。河面上,一股霧氣正慢慢地升騰,向一滴水墨一樣往開洇,把整個夜空渲染得水洗過一般柔和凈。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家鄉(xiāng)的月。那些爬在山梁上的月,跳進(jìn)小溪里的月,掛在樹梢上的月,鉆進(jìn)驢眼里的月,灑滿村道間的月,挑在露草尖的月,馱在父親肩上的月,閃閃爍爍一齊向我涌來?;秀敝?,我覺得月亮是妻子提在手里的一個燈籠,她正從遠(yuǎn)處向我走來,步子輕輕,面帶微笑,似乎還抱怨我為什么要跑這么遠(yuǎn)的路程。我好像也等著她的到來,有很多很多的話兒要給她說,有很多很多愁腸要給她傾吐,也有很多很多的喜悅要和她分享。她一定也會喜歡今夜的月,要不這么遠(yuǎn)跑來干啥?她大概是太興奮了,猛地打一個絆子,燈籠倏地一下晃碎了?;嗡榱说臒艋\又變成了月亮,顯得比剛才冷漠了許多。
月亮慢慢地從山頭挪向山口,從山口挪向草地,從草地挪向山坡。月色也一步步由橘紅變?yōu)榻瘘S,由金黃變?yōu)槌赛S,由橙黃變?yōu)槿榘住_@時候,我發(fā)現(xiàn)星星像一樹繁稠的小果子,玫瑰的,嫩黃的,水紅的,一個個看上去熟透了的樣子。風(fēng)一刮,這些小果子就搖晃,一忽閃墜落一顆,再一忽閃,又墜落一顆。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我探頭向河里看,河里沒有;我側(cè)身在草地的找,草地上也沒有。我想,它們大概是回家休息了吧?
往回走的路上,我覺得我是順著月光鋪成的金光大道,坐在月亮身邊的白色云絮駛回來的。穿過村莊,我聽到了熟睡的人們打著鼾聲;路過街巷,我看到了早起人們點燃了火光。我慢悠悠地向火光走去,原來幾個同行者正圍著牛糞爐子等我。
七
早晨醒來,才發(fā)現(xiàn)夜里落了雪。縣城的街道上,有了一坨一坨的雪水印子,路邊的草尖上掛著明亮的水珠,空氣里讓人覺得濕漉漉的。一只灰身子黑嘴頭鳥兒在墻頭上鳴叫,不時抖動一下翅膀上的水氣。乘著這新鮮空氣,我們吃完早餐就一路南行。一上317國道,地貌就成了另一種模樣。山被風(fēng)削得低緩而光凈,土細(xì)得像蘿子蘿過一般,上面光禿禿的,不長一株樹一棵草。山下面卻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濃綠草地,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像新織的地毯一樣,毛絨絨地讓人喜愛。草地上,野驢和馬匹戲逗,家羊和野羊同群,一派和諧景象。大家都驚訝,這地方到底是個什么季節(jié)?說是夏季,山上積著雪,溝里結(jié)著冰,人穿棉衣冷,風(fēng)來寒意生;說是冬季,地上草嫩綠,野外花吐蕊,湖里野鴨游,小溪水歡騰。穿行在如詩如畫的美景中,我們一個個感到渾身里舒坦,心花兒怒放。
車子經(jīng)過路邊一個村莊,有兩個藏族女人圍著藏袍撒尿,風(fēng)一刮粉色的肉就露在了外面。王大諞嘴唇嚅動了幾下,“哎”的一聲抬手向窗外指去,面部肌肉就變得有些扭曲。眾人沒理識他,都裝作沒看見,因為這一天車上捎了一個改則縣里的女領(lǐng)導(dǎo)。王大諞的手尷尬得半天放不下來,就那么在空中舉著,最后終于落在了車側(cè)部的把手上,閉著眼睛裝睡。我細(xì)心觀察,他的一雙小眼睛雖然擠成一條細(xì)縫,但仍然向兩個藏族女人撒尿的地方斜著。
到了中午,我們來到了洞措鄉(xiāng)。大家都覺得餓了,就找了一家賣藏面的小飯館。飯館是一個當(dāng)?shù)啬撩穹蚱迋z開的,人熱情厚道,飯做得可口,就是衛(wèi)生條件有點欠缺。房子被煙熏得煤黑,桌子上蒙了一層油泥,女主人一邊不好意思地拿抹布往干凈擦,越擦越不干凈。男主人臉油得像一顆剛鹵熟的豬頭,一件白色的藏袍已穿成了黑色。給我們往杯子里添水的時候,一滴清亮的鼻涕在鼻尖上搖搖欲墜,眼看著就要掉下來了,被他一唏溜又收了回去。同行的老李用胳膊肘兒碰了碰我,悄聲給我說是不是換個地方?我沒有搭茬,用眼神告訴他,這么偏遠(yuǎn)的地方,有飯吃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還敢挑肥揀瘦?
飯館的火爐子旁邊,圍著幾個諞閑傳的藏民,嘰哩咕嚕地說笑著我聽不懂的語言。從他們的表情上看,好像是在開一個藏族女人的玩笑。女人似乎不在意他們這些不咸不淡的話題,也不在意他們不懷好意的眼神,低著頭自顧織她手中的毛衣。見這幾個人還沒完沒了地說著,便笑著抬頭說了一句什么。我雖然沒聽懂,但感覺到不是什么好話。因為那幾個人笑著笑著突然不笑了,一個個面露尷尬之色。我正納悶,旁邊一個吃飯的藏族姑娘“嘭”的一聲把一口飯噴了,然后捂著嘴一奔子跑出了門。另一個吃飯的婆姨牙咬嘴唇強忍著,但見她背著的身子不住氣地篩,兩個肩膀不停地抖,最終還是沒憋住,“撲哧”笑了一聲便半天沒了氣息,等她再轉(zhuǎn)過頭的時候,淚花兒已滾出了眼眶。我不知道這個婆姨說了句什么話,竟能讓旁聽者笑成這個樣子。
鎮(zhèn)子的正前方,是一灘被水泡得軟綿綿的草甸,兩匹青白色的馬頭對頭站著啃脖子。這匹啃那匹馬脖子左側(cè),那匹啃這匹馬脖子右側(cè),啃一氣又挪換個位置,然后友好地笑一笑,甩著尾巴向草地上走去。一頭牦牛的背上,落著一只紅肚膛鳥,眼睛滴溜溜地在牛身上轉(zhuǎn)一氣,然后低頭在牛毛里啄幾口蟲子。牦?;仡^看了看,好像想訓(xùn)斥兩句鳥啄得重了,但又沒有說什么,“撲沓、撲沓”踏著水草走了。
下午時候,我們開車去一個叫羅波的村子。還沒進(jìn)到村子,就有一些雞叫狗咬和人說話的聲音,時斷時續(xù)地從遠(yuǎn)處隨風(fēng)飄來。順著一條土路往里走,村道上的牛羊糞便明顯地多了,一些舊繩頭、破磚瓦、爛臉盆扔在路邊,虛土上有了人踩出來的腳印,偶爾還能見到一兩堵殘墻橫在路邊。
再翻過一個草壩子,便看到一個三二十戶人家的村子。我估摸,這大概就是羅波村吧。一些石頭壘就的平房,橫七豎八地錯落在山窩子里,顯得破敗和凌亂。一股股藍(lán)色的炊煙,從土黃色的平房升起,貼著地皮向南飄出村口。幾只沒出山的牛在村道上踱來踱去,這家大門上望一望,那家院墻上拱一拱,然后向一個草壩上走去。
幾個小孩子像是剛從學(xué)校回來,一個個肩上還背著書包,滿道追著一只花四迷狗娃跑,讓孤寂的村莊多了一份生機(jī)。一堵破舊的石墻下,陽光把一個手搖轉(zhuǎn)經(jīng)筒的老太太分成兩半,上半身橘紅,下半身黝黑。老太太抬頭望了望天,手依墻根站起來,拍打完身上的塵土,一拐一拐地向村道深處走去。
臨出村子的時候,一群羊擋在了路上。牧羊人一邊慌慌地用羊鏟趕著羊子,一邊嘴不失閑地吼喊著,從他趕羊的動作和吆喝聲中,已對我們充滿了歉意。同行的小張下車幫著趕羊子,一只大黑狗便一個箭步?jīng)_了過來,小張往后一退,一個跟頭栽倒在羊群。人倒是沒咬著,嚇得他臉紅到了脖根,賊一般逃上了車?yán)铩R粋€牧羊婦女從馬背上跳下來,“噢噢”地叫了兩聲,狗便搖著尾巴跑了回去,這婦女便彎腰將狗夾在兩腿中間,狗齜了齜牙,就安靜了下來。車子超過羊群后,我從倒車鏡里看到,一男一女牧羊人還捂著嘴笑。
八
從改則縣城出發(fā)向北走一二百公里,就到了無人區(qū)。車子在廣袤的戈壁行駛,活像一葉小舟在大海上飄。近處是光禿禿的山包,遠(yuǎn)處是空蕩蕩的草原,看不到村莊見不到人,能看到的除了茫茫戈壁就是野驢野羊。車上的幾個人都睡熟了,扯呼聲高一聲低一聲地起伏。翻過一座慢坡子平岡,在一個折彎子處的小溪邊,車前頭“出溜”一下滾過一個棕色的東西。開車的改則縣司機(jī)老王喊一聲:“棕熊”,我們把目光立即聚集在這個棕色的家伙身上。棕熊渾身滾圓,腿粗體壯,色澤棕灰中套著黑褐,腦袋棕紅中泛著灰白。棕熊可能是老了,也可能是到了褪毛季節(jié),厚墩墩的長毛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翻卷著,看起來快掉了但又有幾根絨毛連在皮上,讓人看著像自己哪一件衣服沒穿對一樣難受??吹杰囎油A讼聛?,棕熊躥上路邊的土塄,撂開四只木樁似的粗腿跑開了。老李還忙著裝他的長焦鏡頭,棕熊已經(jīng)閃過了平岡,不見了蹤影。
再往前走,景色更加奇特。山像火燒過一般灰暗,原野卻似綠染過一樣嫩艷,水藍(lán)格茵茵鑲嵌在山和原中間。就在這三者之間的草地上,花撒著一些黑點。老王師傅說:“快看,前面的就是野牦牛,你們要照相就提前做好準(zhǔn)備。”隨著車子越來越近,黑點越來越大,我們都看清楚了它確實就是野牦牛,群體有二三百頭。這么大一群野牦牛,簡直太給力了,幾個人都興奮得不行。
野牦牛見車子駛來,迅速聚集成一群,向山根底跑。野牦牛前面跑,車子跟在側(cè)面攆,和賽場上的賽跑一樣激烈。老李這一次沒有浪費機(jī)會,一架炮筒子像機(jī)關(guān)槍一樣“咔嚓嚓”抓拍了個美。眼看車子就要追到了野牦牛跟前,一只公野牦牛便調(diào)轉(zhuǎn)身子,豎起尾巴,喘著粗氣向我們的車子猛沖過來。王大諞大叫一聲不好,雙手抱著頭縮在了車內(nèi),讓本來就害了怕的一車人更是怕上加怕,一個個嚇得面無血色。好在老王師傅有經(jīng)驗,在野牦牛就要頂撞到車上時打一把方向,避開了野牦牛的進(jìn)攻,向另一個方向駛?cè)ァ?/p>
看著野牦牛群向山上逃去,同行的幾個人雖然受了驚嚇,但還是感到意猶未盡。老王師傅見大家興趣還濃,就開著車往山上攆。從山腳下往山上走,道路懸在頭頂,轉(zhuǎn)一圈又一圈,像一枚螺絲釘一樣不住氣地往里擰。我坐在車前座的靠右側(cè),向前看是懸崖,向下看是深溝,一股子瘦水翻著白花在亂石頭叢中跳躍。看一眼心里發(fā)慌,看兩眼手心出汗,幾眼看過后我再也不敢向下看了,身子不由地向里側(cè)欠,專注著老王師傅開車。老王師傅像是故意嚇唬我一樣,靠著懸崖的邊緣行駛,把里側(cè)的路面讓出夠兩米寬,眼睛不看路面老是往外斜。我提醒他:“向前面的路上看。”他回答:“我就是看前面的路?!蔽壹?xì)心端詳,他的眼睛天生有點斜,他確實是在看前方的路。一看這樣的路,我立即制止大家再別往山上追。這時候抬起頭一望,野牦牛群已站在了山巔,一邊走一邊還低著頭吃草。
下山后,我們繼續(xù)往無人區(qū)深處走。剛走一會兒,山好像矮了,原好像大了,土好像少了,遍地盡是些大大小小的石頭。這些石頭顏色也特別,說黑不黑,說紅不紅,像放久了的廢鐵一樣皮皮層層,銹跡斑斑。但不管大的小的,只要撿一塊起來,都星星點點地鑲嵌一些金銀的痕跡,在太陽下放著光芒,像誰給這里撒了一層金銀的沫子似的。
見到這種情況,大家都嚷著這里一定有黃金。我說改則縣到處都有黃金,但這個無人區(qū)是不是核心區(qū),我說不清楚。同行的小張就拿出望遠(yuǎn)鏡望,說前面的溝道里好像有機(jī)械,好像還有人。其他幾個同行都說他眼花了,或是在這里一天沒見人了想見人了。他就把望遠(yuǎn)鏡遞給我們,果然從鏡子里看到了機(jī)械和人,還看到幾輛車拖著幾條黃色的長線向這邊駛來。
大約二三十分鐘后,幾輛越野車風(fēng)一樣向我們卷來。車上下來幾個人,一個個長得五大三粗,聽口音有湖南的,也有青海的。見我們是陜西口音,陜西的車牌,就少了一些顧慮,和我們攀談了起來。他說他們是旅游的,在這里走迷了路,并了解我們的情況。幾個同行者心腸熱,剛準(zhǔn)備和他們扯開拉話,被我搶著接過話頭。我當(dāng)然沒有說實話,閑扯了幾句后就和他們各走各的路了。離開一段距離后,我告訴同行幾個人:得趕快走,這大概是些偷采金礦的。這些人都是些亡命徒,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呆久了讓他們起點疑心就會招來麻煩。幾個人聽了我的介紹后,都說這地方還有這事?一個個覺得有點后怕。
等到了手機(jī)有信號的地方,我趕快給縣里一個熟悉的領(lǐng)導(dǎo)打了電話,告訴了我們遇到的情況。第二天去措勤縣的路上,改則縣的領(lǐng)導(dǎo)打來電話,說我們給他們幫了大忙,這幫人確實是偷采金礦的,他們派人去的時候已經(jīng)跑了,只拉回來幾臺壞掉的鏟車。并說這個地方太偏僻,一年很少有人去,所以他們誰也沒發(fā)現(xiàn),正好給你們碰上了,之后說了好一陣感謝話。
接完電話后,大家都笑著說,咱這次跑這個無人區(qū),野牦牛也看到了,棕熊也看到了,還稍帶著給改則縣做了一點貢獻(xiàn),這一趟還真是沒白來。
九
到措勤縣城,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街寬狗多。
街是兩縱六橫,方方正正地擺在平展展的戈壁草原上。寬展展的街道上,空堂堂的沒幾個人,沒幾輛車,顯得街更加寬了。狗出奇地多,十條八條一小群,三五十條一大群,大狗中夾著小狗,黑的里混著花的,走到處都是。
粗看不覺得,細(xì)看狗和狗還大不相同。人行道上臥的是有主的“坐地戶”,一個個吃得滾胖肥圓,見了人都懶得動一下。靠墻根溜著走的是無主的“流浪者”,被人們叫作野狗。它們身材顯得消瘦,步子邁得輕快,眼睛不時地向四處張望,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放開蹦子逃出城外。它們作為生面孔出現(xiàn)在街上,時時提心吊膽,處處遭受排擠,但為了生存還不得不來。盡管它們夾著尾巴作狗,但只要被臥在人行道上的那些“坐地戶”發(fā)現(xiàn)了,先是“汪汪汪”地叫幾聲發(fā)出信號,馬上會呼來一大群伙伴,迅速向這只生面孔狗發(fā)起猛攻。走在街上,好幾次見一群狗追著一只狗跑。
縣城規(guī)模不大,但做生意的人很雜,四川的,青海的,甘肅的,新疆的,康巴的到處都有。街道上,商鋪和食堂交叉在一起。商鋪的貨多是些日用產(chǎn)品,經(jīng)營者都習(xí)慣把貨物擺放在門口,花花綠綠地滿街道盡是。開飯館的以四川菜居多,吃飯的人多是些自駕的游客和當(dāng)?shù)馗刹?。由于人少,各店鋪和飯館的生意都顯得有些蕭條。老板和服務(wù)員們都抱著手機(jī)玩,人走到跟前才抬頭看一眼,接著繼續(xù)玩,你不問他們,他們也不會問你買什么吃什么?
蔬菜市場里,是幾個賣瓜菜人的攤點。瓜菜都裝在三輪和工具車的車廂內(nèi),賣主就坐在車沿上,也不吆喝,有人來買時才伸伸懶腰給你過秤,態(tài)度冷漠得像別人白拿他們家的東西似的。車子底下,爛菜葉子和瓜皮扔得滿地,也不見有人清掃。兩塊切開的西瓜牙子上,幾只綠頭蒼蠅已落在了上頭,賣主手一揚,蒼蠅“嗡”的一轟飛走了,手一收又“嗡”的一轟落了下來??雌饋砩庖膊皇翘茫瑤讉€賣主湊在一把小凳子上玩撲克,邊上圍一圈看熱鬧的人,時不時發(fā)出一陣喝彩聲或埋怨聲。
畜禽市場設(shè)在一塊石子灘上,雖然有點亂,但大的秩序還是有的。馬匹拴在石頭上,牛羊圍在空地上,豬娃圈在籠子內(nèi),雞鴨掛在摩托上。市場內(nèi)冷冷清清,雞豬不見嚎,牛羊不見叫,只有幾只掛在摩托上的雞鴨不舒服,時不時抖一下翅膀。地面上,盡是些牲口糞便,一不留心就踩一腳,每邁一步都得觀察半天。
靠邊上的石頭旁,坐著一個穿黑藏袍的老漢,手里牽著一只綿羊羔子賣。等到我轉(zhuǎn)了一天下午再次來到畜禽市場時,見他還靠在石頭旁,手里仍然牽著那只綿羊羔子。我看老人可憐,想把這只羔羊買了讓他早點回家,老人一開口要價竟是五百??h上陪我們閑逛的小曹說,這個老人其實壓根就不想賣這只羔羊,他之所以這樣,是靠這只羔羊打發(fā)日子,你把這只羔羊買了,明天他拿什么賣?只要這只羔羊在他手里牽著,來市場就有了一個理由。我想,小曹也分析得很對,要不老漢年齡又不大,打一天工也差不多掙一只羔羊吧。
街頭,走過來一個身材消瘦的老頭,斜著身子一瘸一瘸從北頭往南頭搖。他搖一下,我就看到一條街跟著晃一下,在他的三搖兩晃中,我看到天被他搖暗,山被他搖昏,滿街道的房子都被他搖得傾斜和變形。我覺得眼有點花,頭有點暈,就趕快閉上了眼睛。等我睜開眼時,滿街道的燈泡都被他搖明了,一閃一閃地也在搖晃。老頭一邊走,一邊嘴不失閑地說著話。離遠(yuǎn)里聽,還以為他電話里和誰說著話;走近了,才聽到他日娘道老子罵人。罵的對象好像是街道兩旁的人,因為他一邊罵一邊還向街道兩旁看;但又好像不是,因為他罵的這些事好像和街上的人沒關(guān)系,內(nèi)容涉及國際也涉及國內(nèi)。他罵得唾沫星子亂濺,脖子青筋爆起,只是那舌根子硬得我聽不懂幾句。大意是酒沒喝好,期間又有誰沒把他當(dāng)人看,不是自己時運不好、小人作怪,他們這些人連跟他喝酒的資格都不夠,真是小人得志!他就這樣罵過街道,搖過街心,最后靠在一堵土墻根下,瞇著眼睛睡著了。
太陽西斜的時候,街上的人說散就散了,滿街道盡是些隨風(fēng)翻飛的垃圾。沒賣掉的蔬菜瓜果,蔫不拉唧地擺在車子上或筐子里,主人正收拾著往三輪上裝。畜禽市場上的牲口們,賣掉的或沒賣掉的,好像心情一樣地不好,有氣無力地穿過街道,只有雞鴨被綁著腿,任摩托張起的風(fēng)把它們的羽毛吹得一順子向后倒。賣百貨的拍打著貨物上的塵土,一件一件往鋪子里搬,有的連卷閘門都徹底拉上。整個街道上的熱鬧,似乎就在這一時刻結(jié)束了。我們滿街道找飯館,但跑了幾家不是衛(wèi)生差就是沒飯菜。正尋找著,看到對面街道的墻根下,坐著一個賣風(fēng)干肉的藏族婦女。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發(fā)呆,藏袍上落滿灰塵,一塊粉圍巾把一顆頭包得只留兩只眼睛,賣剩下的半箱子牛肉干擺在面前。有人從她面前過來,她頭也不抬一下,有人從她背后經(jīng)過,她仍然不轉(zhuǎn)身看一下,好像這牛肉干別人買不買和她沒有關(guān)系。
她是當(dāng)?shù)氐倪€是外地的?在這個縣城過著怎樣一種生活?她的圍巾里面究竟包藏著怎樣一個容顏?帶著各種的神秘,我湊上去,問她一斤牛肉多少錢?想聽聽圍巾里頭的聲音。她卻沒有說話,抬手展了五個指頭。我遞給她二百元錢,她遞給我四斤用塑料袋裝好的牛肉干,然后又繼續(xù)坐在那里發(fā)呆。
夕陽裹在帶刺的西風(fēng)里,從縣城的東頭移向西頭,從街道的商鋪爬上樓頂,然后被風(fēng)刮到了西邊的山頭。幾塊暮云守在扎日南木措上空,想離去又好像舍不得離去,就那么左一撲右一撲地游蕩著。措勤河的河畔上,暮靄和水氣朦朧在一起,幾只遲歸的水鳥倏地驚起,茫茫的戈壁上現(xiàn)出幾點黑影。
當(dāng)遠(yuǎn)處的雪山染成一抹虛影后,月亮便悄悄地爬上了樓頂,這時候的措勤縣城,已經(jīng)把白天交給了黑夜。
十
一大早來到措勤縣曲洛鄉(xiāng),才發(fā)現(xiàn)這地方頭天夜里也下了雪。
雪落了夠三四寸厚,白白地鋪了一層,把山川大地妝扮得像一個剛穿上婚紗的少女一樣,純潔而美麗。山白得明亮晶瑩,原白得深沉清純,那寬闊的措勤河就像一條深藍(lán)色的飄帶,蜿蜒在一片白茫茫的草原之中。一縷淡淡的薄光灑向溝道,這個和村子差不多大小的鎮(zhèn)子上,被一派祥和的光芒所籠罩,像素描畫一樣淡雅和恬靜。
幾個早起的藏族婦女,步履匆匆地往茅房里跑,“咯吱咯吱”的踏雪聲響過之后,留一串淺淺的腳印在街上。幾個穿著紫褐色藏袍的男子握著掃把,腰一彎一彎地往開掃路,白色的街道旁就出現(xiàn)了一些橫七豎八的土褐色小道。兩個到河邊背水的女人,背上背一個白色塑料桶,剛爬上坡道的石子路又被雪滑了下去,站起來繼續(xù)一閃一晃地往上爬。一戶人家的屋頂上,一股子藍(lán)煙直端端地往上升,緊接著另外幾戶的屋頂上也冒起了藍(lán)煙,和柔和的晨光攪在一起,融合成各種奇幻的色彩。
鎮(zhèn)子外的草地上,雪正慢慢地往開融,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濕漉漉的潮氣,也彌漫著一襲青草的香味。梢部露出來的草尖嫩綠嫩綠,水珠子亮晶晶地掛在葉面,在晨光的照射下,像誰撒了一地珠寶一樣閃閃發(fā)光。根部的草依然埋在雪里,但草的綠色已隱約可見,給人一種朦朦朧朧的美。一只旱獺在洞口外剛探出腦袋,草尖上的一滴水珠就滴在了頭上,它瞪圓了黑豆似的兩只眼睛左右看了看,搖著腦袋抖了抖落在頭上的水珠,然后“出溜”一下退回了洞里。
一戶人家院子外的灰土坑里,一只紅冠子公雞伸長脖子叫了一聲,然后低著頭啄食,吃一口刨一爪子,再吃一口又刨一爪子。也許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吃的,“咕咕咕”叫一氣,一群雜毛子母雞搖擺著跑了過來,湊在一起找東西吃,仍然是吃一口刨一爪子,揚得滿院外都是黃塵。
一群麻雀可能嫌黃塵嗆,便落在另一塊場院里啄食,麻溜溜地遮住了一塊地皮。一只狗從它們身邊走過來,它們沒看見似的,啄食的繼續(xù)啄食,發(fā)呆的仍舊發(fā)呆。一只牛犢走在它們的中間,它們也不理會,頭都懶得抬一下。一只花梨貓溜出墻根,向麻雀啄食的方向爬行著靠近,輕緩得聽不出一點動靜。但不管它多么輕巧和隱蔽,在離麻雀一兩米遠(yuǎn)近時,還是被麻雀發(fā)現(xiàn)了,“轟”的一聲飛上了鐵絲,把一根指頭粗的鐵絲壓出一個弧形。
從半邊柏油半邊石子的街道上經(jīng)過,家家的門基本都敞開著,能看到民族不同人在屋里做飯。飯菜的香味從門里飄出來,一股一股順著風(fēng)直往我們鼻子里灌,好像要把我們灌飽似的。從這些鉆進(jìn)鼻子的飯味中,我分辨著每一戶人家早飯吃什么,味道怎么樣,鹽少了還是醬多了,米糊了還是菜焦了。從他們做飯的聲音中,我還聽出了做飯者是男人還是女人,年紀(jì)輕還是歲數(shù)大,心情好還是心情差。
街頭的小商店門口,臥著幾只長毛子黑狗,可能是天氣冷的原因,都蜷縮成一團(tuán)。一個騎摩托車的從街上經(jīng)過,喇叭按得響亮,速度放得飛快,當(dāng)街上卷起一股雪塵。幾只狗一縱身跳了起來,箭一樣刺斜里向摩托車射去。一只狗咬住了騎摩托車人的大衣,扯著就往后拽。騎摩托車人受了驚嚇,一腳剎車踩下去,摩托車在雪地上馬上失去了平衡,順著街道滑了兩三丈遠(yuǎn),然后重重地?fù)サ乖谝桓嚯娋€桿上。頭盔在街心里打著旋兒,人在街道上半天站不起身,倒在地上還沒有熄火的摩托車后輪不停地飛轉(zhuǎn)。幾只狗也受了驚嚇,調(diào)轉(zhuǎn)頭夾著尾巴向野外跑去,頭都沒敢再回一下。同行的幾個人都準(zhǔn)備搶過去扶一把騎摩托車的人,但一個個笑得腰身直不起,步子邁不動。
街道上的東頭,一群黑色的牦牛撲沓撲沓地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光顧著街道兩旁。一只牦牛嘴饞,走出牛群向垃圾坑奔去,被倒坐在牛背上的牧童一聲喝住。牧童嘴里吃著什么,像是一塊風(fēng)干牛肉,又像是一塊煮羊肉,我沒有看清楚。一只小狗跟在牛群后面,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牧童手里的肉,尾巴搖得一把扇子似的。牧童扔一塊肉過去,小狗一縱身空中把肉吞入口中,尾巴搖得更歡實了。
在我們就要離開曲洛鄉(xiāng)的時候,河灘上飛來一群烏鴉,像白紙上涂了一些黑點,讓黑的顯得更黑,白的顯得更白。老李“咔嚓”按一下快門,烏鴉的翅膀就“忽閃”抖動一下,好像相機(jī)快門就安在這些烏鴉身上一樣。
望著這個風(fēng)格獨特的小鎮(zhèn)早晨,我們一步一回頭地踏上了去江讓鄉(xiāng)的路程。
十一
走進(jìn)措勤縣的江讓鄉(xiāng)境內(nèi),首先給人的印象是山低原展、湖多草茂。過一個村子遇一個湖泊,轉(zhuǎn)一道彎子見一塊濕地,看得人渾身涼絲絲地舒坦。
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羊群滾向天邊,在天地的連接處和白云攪在了一起,天地間都成了羊的世界。一條路由寬到窄,直直地通向遠(yuǎn)方,一臺農(nóng)用車模糊成一個黑點后,一頭栽進(jìn)了地球的邊緣。一只蒼鷹在天空中滑翔,被風(fēng)吹得斜著翅膀迫降在一塊石頭上,又吹到了石頭下的草地上。
順著一條很長的慢坡子路往下走一陣,就看到了江讓鄉(xiāng)。它坐落在一塊草地上,很少的幾個建筑物,三二百米長的街道,看起來倒像一個村子。鎮(zhèn)子前邊是藍(lán)汪汪的一湖水,四面是綿延起伏的雪山,一下子把這個小鎮(zhèn)映襯得詩一樣有意境,畫一般吸引人。幾戶人家的屋頂上,幾股子顏色不一的炊煙貼著房頂朝西飄,像一條條綢帶在空中歡舞,給小鎮(zhèn)形成了一種動態(tài)的點綴。
走進(jìn)小鎮(zhèn),街上只有很少的幾家商鋪和餐館,一個個清清冷冷地閑在那里。能數(shù)得見的幾個人,都聚集在街中心一家商店門口的半截子水泥電桿旁,女人手里織著毛衣,男人們玩弄著手機(jī),一邊忙著自己手里的活,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諞著閑傳。時不時,可能是誰說了句什么逗笑話,人群里頓時爆起一陣笑聲。
我們走進(jìn)一家青海面館,電線桿旁站起來一個瘦精瘦精的漢族婦女,一邊拍打著屁股上的塵土,一邊向我們走來。女人一邊手腳麻利地給我們做飯,一邊回答著我們幾個的問話。她是青海人,十幾年前,他和丈夫來到了就這里做生意。她說,現(xiàn)在街上做生意的,多是些外地人,當(dāng)?shù)刈錾獾娜撕苌?。她?jīng)營這個小飯館,丈夫在周圍的建筑工地打工,一年還能賺個十來八萬,只要吃得苦,這地方錢比老家好賺。
吃完飯走出街道,吹到我們身上的風(fēng)感到有了力量,掀起衣角,灌滿褲腿,一涌一涌地直把人往后推。一條對著風(fēng)口的巷子里,風(fēng)呼嘯著直往里頭灌,立在商鋪墻根的掃把被推倒,垛在門口的紙箱被撞翻,晾曬在鐵絲上的衣物被擠成了一團(tuán),垃圾坑里的垃圾被一縷一縷抓著往野外拋。
一頭牦牛從巷子里往出走,可能是被風(fēng)的聲音聒到了,還是給風(fēng)的手腳撞到了,對著風(fēng)吼了一嗓子。風(fēng)翻溝越嶺一路勢不可擋地刮來,在這么個小鎮(zhèn)子遇到抗議,一下子就來了氣。風(fēng)退到荒野里嚎叫著往回沖,牛怒吼著沖出巷子往上迎,風(fēng)聲和牛聲就撞出了一陣“轟隆——轟隆”的響聲。街上的紙屑和柴草嚇得滿地逃竄,地上的草嚇得抱頭爬倒,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一只老母雞領(lǐng)著一群毛線蛋似的雞娃,剛從一戶人家的院子走出來,一股風(fēng)就攆過去把它們吹散。老母雞被刮得拖著膀子滿街道跑,幾只小雞娃被風(fēng)刮到巷子里,幾只刮到墻根下。老母雞瘋了似的啞著嗓子叫喚,小雞娃昏了頭似的亂跑亂叫,被風(fēng)刮倒了又站起,站起了又刮倒。一個戴著氈帽子老人跑過出院門往回抓雞娃,腰一彎氈帽“日”地飛上了半空。老人抬頭看了看遠(yuǎn)去的氈帽,倒退著關(guān)住了院門。
本來還準(zhǔn)備在街上看看,碰上這樣的天氣,我們便一齊鉆進(jìn)了車內(nèi)。車子剛走出小鎮(zhèn)翻上山包,拳頭大的雪片子射著斜線迎面砸來。天地間混沌成一片,模糊成一團(tuán),三四米之外就什么也不能分辨,不一會兒路上的雪就積了兩三寸厚。
就這樣在雪幕中穿越了兩三個小時,雪越來越小,路越來越好,到了日喀則境內(nèi),一輪火紅的太陽掛在了西天?;仡^望一眼羌塘草原,天地間仍然是白茫茫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