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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沉陷的村莊

2016-11-19 08:41高定存
山西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鄉(xiāng)干部徐家支書

腰莊鄉(xiāng)地處黃河東岸,境內二十個村莊,地下無處不是煤。這年頭有煤便難得安寧。上世紀九十年代,國家催著“有水快流”,全鄉(xiāng)上下齊動手,一夜之間,老鼠打洞一般挖開三十七個小煤窯,各村大小墻面都寫上了“要想富,挖煤養(yǎng)豬栽果樹”。然而尚未及富,又一輪新政策過來,資源整合,滿地小煤窯被四家國有大礦悉數整去。一番改造之后,四家煤礦便餓虎吃食般遁地而來,挖得一個腰莊鄉(xiāng)地動山搖。有五個村房屋倒塌,得整村搬遷;又有五個村山頭開裂,土地沉陷;還有四個村與煤礦拖著資源整合糾紛。屈指數來,全鄉(xiāng)只剩六個村暫且無恙。最早塌陷的村莊已進入第六個年頭,新村依舊還是一張美好的藍圖。煤礦發(fā)租金,村民四處租房住,過著流離失所的生活。昔日煤炭之鄉(xiāng)成了上訪之鄉(xiāng),到縣、市、省的自不要說,上北京訪過的也有七個村子。鄉(xiāng)干部常年為維穩(wěn)奔走不歇,形同救火。

按照縣四套班子成員包鄉(xiāng)鎮(zhèn)的安排,我包腰莊鄉(xiāng)。2015年4月21日,縣委辦公室又來電話,讓即刻趕往信訪局,腰莊鄉(xiāng)又有人群在上訪。

來到信訪局大院,但見人群挨挨擠擠形同趕會,樓道里更擠得需側身而行。今天是縣委書記接訪日,來訪的人分外多。

信訪局長從人群中推開一條縫,把我引入接訪室。書記正在接待腰莊鄉(xiāng)徐家溝村的三位代表。接待室只十五平米,書記之外,還有腰莊鄉(xiāng)張平書記和信訪局兩名工作人員,桌椅板凳擺下來,顯得有些擁擠。

三個村民你三句我五句輪著說,書記一邊聽,一邊做記錄。徐家溝我去過,是藏在黃土高原皺褶里的一個小山村,71戶,212口人,距離腰莊鄉(xiāng)政府十里地。村莊少半個坐落在泰山煤礦井田上,多半個坐落在望田煤礦井田上。兩家煤礦從前年開始,由南北兩面向村莊包抄開采,村周圍土地全部塌陷,五口水井徹底干枯,山坡上的樹木坐滑梯一般出溜到了溝底,上百畝溝壩地變成了高低不平的旱地。村尾14戶人家的窯洞被泰山礦采塌,做了賠償搬遷,總花費600來萬,每戶平均分得40余萬元。余下57戶人家在望田礦的井田上,望田礦繞著村莊采,把村莊懸成一個孤島,卻又懸而不決。村民說孤島上無法生存,要求和村尾14戶那樣賠償搬遷。但望田煤礦說村莊底下暫不開采,村莊也未塌陷,不給搬遷。村民與煤礦無法對話,只好找政府解決。去年上訪到北京三次,省城四次,市里四次,縣里不計其數。

到冬天,縣里和望田煤礦協(xié)商,決定給孤島上的57戶人家發(fā)放租房費。消息傳來,一夜之間,村里連十幾年不住人的土窯洞也都收拾干凈,糊上了嶄新的窗紙。不是慶賀,是租房費按照現居住房屋來發(fā)放,每孔窯洞每年兩千元。全村57戶人家,點出110眼窯洞,每年租房費22萬元,平均每戶每年3800元。

領到租房費后,徐家溝的人趁勝前進,從4月初開始,每天8點半準時到縣政府樓前的國旗下聚集,如同一群守旗戰(zhàn)士。聚到20多人后,便進樓尋找領導,已連續(xù)堅持半個來月。

聽罷村民訴說,書記安排我來處理此事。我沒有猶豫,趕緊應承下來。不是事情不復雜,也不是我有金剛鉆敢攬這個瓷器活,實在是情勢所迫,事不由人了。

接訪室在一樓,樓道里排著隊,信訪局兩個年輕人維持著秩序。接訪室朝院的窗子開著,窗上探著一溜人頭朝里觀看,和坐在屋里也差不多。反正信訪沒秘密,信訪局的人也顧不來這些。

徐家溝的人說完,剛拉開門縫要走,比擠地鐵還敏捷,外面幾個人已經搶了進來。我來到院子里,看見人群從院里散到大街上,泱泱漫漫,大約不下三百,看得讓人發(fā)愁。

我和張平先到土地局走一遭。等返回政協(xié)辦公室時,徐家溝的20多人已經在等著我。我只好說,這事也急不得,容了解情況以后咱再商量。

4月22日,縣委書記帶領分管煤炭的副縣長和煤管局、土地局、信訪局、腰莊鄉(xiāng)張平書記、趙鄉(xiāng)長和我,分別走訪望田和泰山兩家煤礦。路上我問信訪局長,書記昨天接訪到幾點?局長說,一共接待18批,中午2點10分結束。

煤礦都不算小,望田礦年產120萬噸,泰山礦年產240萬噸。兩家都有氣勢非凡的辦公樓、宿舍樓和廣場,展示著前些年煤炭興盛時的輝煌。辦公樓結構宏大,內部干凈舒適,遠遠超過了縣政府的辦公樓,甚至也超過了市政府的辦公樓。但眼下,兩家煤礦都風雨飄搖,大廈將傾。望田礦噸煤成本145元,售價120元,第一季度虧損1000萬。泰山礦配套有洗煤廠,洗出來噸煤成本188元,售價141元,第一季度虧損2000萬。兩家煤礦工人工資大幅降低,資金越轉越緊,隨時都有斷鏈子休克的危險。

聽過兩家煤礦介紹,我想象煤價400元時他們該何等風光,塌陷村莊那時沒有搬遷,現在泥菩薩過河,還能有幾分力氣來管舊賬?現實讓人無限悲觀。

4月23日,也就是接待上訪后的第三天,我和腰莊鄉(xiāng)張平書記以及兩名鄉(xiāng)干部到徐家溝村去。村民有三分之二在縣城居住,先發(fā)通知讓他們往回返,我們10點進村。

進村原是水泥路,采煤山體滑坡掩埋了一段。前一天望田礦派裝載機推了一番,但也沒有尋到原來的水泥路面,鄉(xiāng)政府的破越野車勉強可以通過。路邊,一棵粗壯的海紅樹,估計有六七十年樹齡了,頭朝下倒掛在滑落的土坡上,根須裸露在陽光下,但卻還開著一樹白花,濃艷如雪,這生命中的最后綻放,讓人觸目驚心。

徐家溝村如其名,在一條南北走向的土溝里。人家沿東面山腳一溜排開,前后三里多長,全是依山就勢掏出的土窯洞,大多用磚或石頭接了口子。上世紀打起的淤地壩將村前的土溝淤成了200多畝壩地,地里有些油松樹苗,生機勃勃,翠色逼人。這個村子我去年來過兩次,看過一些塌陷地方,只是沒有和村上打招呼,知道的人不多。

十幾個村民等在村口,我們就近來到支書家的院子里。三孔土窯洞,幾株榆樹杏樹,卻進不了門。支書一家在縣城居住,兩口子回來時未帶鑰匙。支書女人說,長期不住人,即便開了門里面也陰得坐不住。幾個村民說,那就在院里開會吧,涼涼快快。另幾個說,院里坐下沒收攔,不像個壇場。幾個人又思索一番,叫出一個人的名字,說到他家去吧,大家都說好。支書女人就說,你看看,好大一個村子,現在弄得連一個能坐人開會的家也沒有了。

一群人離開支書家往后走,對過陰坡底下有人正從地窖里往外取山藥。一個人便朝那面喊,撿些正好大小的燒上,招待客人。對面一個老漢大聲回答,行哩,就在這壩地里頭燒吧。

來到大伙選定的這一家,也是接口子土窯,也有幾株老榆樹。剛在院子里站下,走過來一個老太太,有幾分驚喜地說,咱是橋頭一個村的,你認得我不了?他鄉(xiāng)遇見同村人,也算稀罕,但我根本想不起她是誰。老太太熱情地說,你在村里當副支書時候,領著我們修地,冬天掏土,你到崖上頭去看縫子,就跌下來了,嚇人一跳。她說的是我19歲時的事情,過去快四十年了,其時老太太應該還是一個花朵般的姑娘,而現在已成了一位標準的老奶奶,除非有孫大圣的火眼金睛,實在認不出來。

等一陣,村民陸續(xù)走來,一起回屋里坐下。土窯洞靠后墻一盤土炕,地下一個灶臺,一頂躺柜,一個吃飯圓桌。張平從去年開始,為維穩(wěn)常來這個村,村民都已熟悉。他如同回到自己家中,脫鞋上炕,穩(wěn)派大坐,展開了他的小活頁本。本子上寫滿各種問題,而且多數似乎無解,用他自己的話說,全是一些癌癥。另兩個鄉(xiāng)干部坐在炕沿上,我坐在圓桌旁邊。

等人的時候,張平介紹了我,大家就稱呼我為主席。支書女人伶伶俐俐地說,主席一看就是個實在人,平易近人,和我們老百姓合得來,我們村的問題就全憑主席來解決了。我笑著說這是先送高帽子,再加壓力。一家人都笑起來。又進來一個老漢,一看就是半輩子不出門那一種,他伸過頭來看我兩眼,然后退開一步說,你是縣長?我說不是縣長,是政協(xié)的。他說那你主事呀不?萬一你不主事也不怕,回去反映。其他村民大概覺得老漢說我不主事有失禮貌,七嘴八舌就把老漢數落了幾句,老漢不吭聲了。我安慰老漢說,你說得對著哩,主不了事能反映。

人到齊,一共19位,其中6名婦女。張平主持,說今天開座談會,大家有什么話放開說。

張平說完后,眾人短暫沉默,互相看一圈,然后推舉說,家有主,村有頭,支書主任說吧。支書叫張三占,50歲,看上去顯年輕一些,在縣城居住已經多年,穿著打扮干干凈凈,像一個機關干部。上訪他不出現,他的女人是骨干。支書說得簡單,說政府已經查看過多次,村子確實無法居住了,村民上訪不是無理取鬧,等一會主席出去看看就清楚。

村主任是養(yǎng)大車的,身粗體壯,成天拉煤,臉上有一些煤印子。他說得直截了當,地塌了,水沒了,路斷了,村民的想法是像后村14戶那樣,整體搬遷,不搬遷難以安然。接下來六個村民發(fā)言,意思相同,村子困在一個無水、周邊地陷、道路不通的孤島上,沒法生存,后村14戶人家搬遷,每戶領了五六十萬,我們也要搬。

正說著,突然院子里有人喊,趕緊到后溝扶拖拉機吧,拖拉機翻了。隨即跑進來一個人,說誰誰家新買的小四輪去耕地,輪子壓到塌縫里面,側翻了,人沒事。大家一聽人沒事,就說不著急,開完會再去扶吧。大家由小四輪側翻說到土地塌陷的危險,說村里誰誰放的一群羊,去年冬天有兩只滑落到了塌縫中 ,只聽見羊叫,看不見羊影子,更不敢下去救,兩只羊轉眼就丟了。

說完羊,支書女人說,我說吧。她說話還是上訪時那樣快節(jié)奏:原來我家也有二十畝地,現在塌得只剩下五畝了。日子過不了,就得找政府。三占不讓我去,張書記說我們拆搗得他干不成,我們不是為難你們。我跟上三占沒飯吃,跟上張書記進不了財政。去年村里上過北京,走北京我不支持,走縣上,我非去不可。再不解決,上北京也是有可能的?!肮俦泼穹础保孔右膊慌?。我們村和張書記關系不錯,但為了集體,私說私,公說公,還得對著干。三占不讓我們去上訪,他這個支書,當得了當,當不了滾蛋。后村人家搬遷我們不眼紅,我們只是為我們自己。

最后一個老漢說得慢慢悠悠,扎扎實實。說村前原來一溝壩地,五眼井,都通著電,家家都有潛水泵,要吃水,要澆地,提上水泵管子下去一插電就好,滿溝蔬菜綠茵茵?,F在四面山梁塌了不說,一溝好地澆不上水,連地也塌得七高八低,沒法種了。農民上訪是要生活,不是反政府。

說了大約一小時,眾人說,意思說清楚了,出去看看吧。他們相信,事實比語言更具力量。我覺得,就眼前來講,給村民連芝麻大的問題也解決不了,只能是盡心竭力,聽他們的意見,滿足他們訴說的要求。走時我已經做好準備,村民說多久我就聽多久,村民領到哪里我就看到哪里,直到他們不說了,沒地方看了方罷。開會時間沒有我預想的長。

出來院里,幾個人說,我們去扶拖拉機,你們陪著主席去看地。大家商量說,坐車也能轉到山頂上,但走著看更真切。我趕緊說,咱們走著去,不坐車。

下來溝壩里,燒山藥老漢喊道,山藥燒熟了,吃了走吧,放過時就不好吃了。大家就說,吃了走吧。走過來,只見老漢拿著一面鐵篩,把燒熟的黑焦皮山藥放在鐵篩里來回篩動,山藥互相碰撞摩擦,漸漸就露出了金黃色。我也吃過很多回野地燒山藥,用鐵篩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拿來一把子蔥,大家撿起燒山藥,就著生蔥吃起來。燒山藥老漢指著旁邊一堆玉米芯對我說,這是用玉茭子芯燒的,蒿柴燒出來更好吃,只是我手腳不利索,掏不下蒿柴來。我說很好了,很好了。

四個燒山藥吃過,精神倍增。先沿一條黃土小路往村西面的山梁上爬。走到山腳下,有一戶人家在壩里蓋房子。房主人好像認識我,先向我打招呼,我說你這是蓋房哩?他說是啊,好大一所院子全塌了,塌得沒有居存處了,只得在這邊邊上蓋一個吧!上山這些村民只管走路,沒有一個人吭聲。再往上走一段,我身后一個婦女憤憤地說,得了一百多萬,還說塌了;在壩里頭蓋房,還說是邊邊上,好處你全得了還裝可憐哩!原來這是泰山煤礦安置了那14戶里的一家,傳說得款近百萬,人們已經很眼熱了,他還經常在縣鄉(xiāng)干部面前裝可憐,村里人很不忿。

上山的黃土小路很陡,村主任走前,我走第二,身后跟著一串人。路兩邊的小草已經探出了頭,正是萬物萌發(fā)的季節(jié)。走到半山腰,一群人站住往下看。左右兩面山坡早已塌得稀里糊涂,好多海紅樹、杏樹出溜到了山腳下,命大的還活著,命弱的已經干枯。一個婦女走到我跟前,指著一片地說,那是她家的,全部滑到溝里了。

看罷左右兩面坡,一行人再低頭彎腰往上走。接近山頂時,坡勢緩下來,有了梯田。但梯田高低錯位,有些落差能高過房檐。有些看似還平整,但也遍地裂縫,碎刀子劃過一般。牛和拖拉機根本無法進入,只能人進去小心掏著點種。正走著,突然我一個趔趄,左腳陷進了一個暗縫里面,好在不深,只陷到腳脖子。后面的人就笑起來,說小心點,這閃人坑有很多。一個婦女說,那天她踏空陷到大腿處,拔出腿,好半天掏不上鞋來。

這時候,藍天上過來兩架飛機,一個婦女仰起臉說,看,飛機來了,給咱看地來了。一個后生笑道,想得不賴,你坐下等著吧,飛機還要給咱往下扔餅干牛奶哩!一個鄉(xiāng)干部說,五寨飛機場最近又用上了,這是在訓練飛行員。

再往前走,我又兩次踏空,不得不小心起來。路過一個大滑坡,村里人指著坡上一道深不見底的大裂縫說,兩只羊就掉進這里面去了。

又走幾步,來到一棵好大的海紅樹下,滿樹白花開得正盛,花香撲鼻而來。我站在樹下有些舍不得離開。一個村民說,這是老支書的樹,他在后面走著,咱等一等。這正合我意,就站在樹下吸花香,等老支書。一會兒老支書上來,拄著拐杖,已走得上氣不接下氣,歇了幾分鐘才開口說話。說這是他的樹,外面坡上還有不少,都已經滑到溝下去了,長這樣一棵樹很不容易,太可惜了。

整個西山梁仿佛經歷了一場地震,不牢靠的山崖、平臺、土坡全出現了垮落,沒有垮落的,也滿身裂縫,宛若碎紋青花瓷。越看,越覺得村民上訪有道理,這樣的現實,誰也難以接受。

快到山頂處,一大片開裂的梯田里面,有幾十間倒塌了的新房子,我一看那黃泥砌的墻,就知道這也是“搬遷房”。村里幾個人掩飾說,山下要塌了,原想搬上山來住,剛修開就不能了。一名鄉(xiāng)干部笑著說,看看你這是什么墻。另一個后生說,我們村總共就修了這一點,兩千來平米,看看人家某某村,搬遷房修了六萬多平米,比舊房子還多。說話之間,已經走過了那一片倒塌的房子,人們也丟開了這個話題。

所謂“搬遷房”,是村民們造出來的一個詞。前些年一些村莊得知煤礦采過來,村莊會搬遷,就在塌陷前搶著蓋房。有的蓋在街上,有的蓋在自家院子里,為的是增加搬遷面積。所蓋房子黃泥砌墻,細鋼筋次水泥過頂,勉強大風刮不倒,有些甚至連模具也不敢拆。這種房根本不能住人,專為搬遷而建。縣上稱其為“搶修房”,村民大概嫌“搶”字難聽,稱其為“搬遷房”。搬遷房建起來后,為真正的搬遷憑空增加了很多麻煩。頭疼之余,各煤礦都把采掘計劃當做絕對機密,很多地方都是突然塌陷,隨后縣里趕來收拾殘局。徐家溝村民也想搶建,剛一動手,山就塌了。

最后來到山頂,站在這里,對面山腳下的村莊以及四周圍情形一目了然。各家土窯洞前面,都是榆樹、槐樹、杏樹、棗樹,東西兩面山坡上是海紅樹、海棠樹。正值花開,似乎能聞到一種輕靈的花香味,大概是不遠處那兩株海紅樹飄過來的。一溝壩地展在村前,宛若一個小米糧川。如果沒有煤礦采煤,村莊偏僻安靜,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無爭無怨,真有些桃花源的意境。

村主任站到我身邊,指點著說,你看看,最后幾戶人家離那道滑坡也就一百來米吧?最前面人家離塌了的山也就二百米吧?村子四面全采空了,就剩下鞋底子大這一片沒有采,一塊豆腐用刀子割開,放一陣子豆腐還要變形,這樣大的山和溝,采成這樣,還說對房屋沒影響?這是農民不值錢,換給值錢人,哪里還敢睡覺?換個位置,假若是我們農民掏土龍骨,把煤礦大樓附近一百米處的山挖塌了,給你戴一頂破壞帽子正好大小,坐幾年禁閉是買穩(wěn)的。村主任關于鞋底子的比喻真是絕妙,他們村的地形也真就像一個鞋底子。聽過主任一番話,我想一想,真要是農民挖什么東西,挖到離工廠離機關一百米的地方,戴一頂什么帽子還真是買穩(wěn)的。

我們身旁是一片墳地,幾座墳頭滿是裂縫,如同幾個開花大饅頭供放在那里。無墳頭的地面則滿是裂縫,如同湖底淤泥干裂破碎,但要深許多,人難以下腳。墳地的主人也跟來了,他打量一回祖墳上那橫七豎八的裂縫,氣鼓鼓地說,你們看看,塌成這個樣子,這還能埋成個人了?一群人哄然大笑起來。這里鄉(xiāng)下人形容某件事辦不成,經常說,算了吧,埋不成這個人了。現在真的是埋不成人了。

看完梁上,我們返下來看溝底壩地。原來平展展的壩地,如今宛若黃河奔騰,波浪起伏,高處與低處相差能有一人多。最前面的壩梁也曾經塌下一個缺口,望田煤礦給進行了整修。壩里面有幾個窟窿,一眼看見去年有洪水從這窟窿漏下去了,我問這水是穿壩底到壩外了,還是漏到煤礦里去了?兩個村民說,是漏到煤礦里了,也不是煤礦,巷道已經全塌了,是漏到下面塌陷的亂山里去了。

全部看完,返回開會的地方吃飯。院里停著那臺負傷歸來的新小四輪,卻已經是灰頭土臉,煙筒和空氣濾清器也不知丟落到了何處。一個正在做飯的婦女說,真是懸了,如果上面坐著兩個人就有可能壓住一個,真是懸了。

飯是涼河撈,山藥蒸熟搓爛,拌上山藥淀粉,再蒸熟,用河撈床壓成河撈,再蘸著山藥臊子來吃,整個全是山藥。

吃飯時候,一名鄉(xiāng)干部問支書女人,你為何不上山?支書女人說,我忙著給你們做飯哩!鄉(xiāng)干部笑說,你是嫌往鞋里灌土了。支書女人笑起來,說有幾個上去就行了,看地又不是去修地。

一個做飯的婦女對我說,前天上訪,高主席共說了兩句話。我驚奇地問,你前天不在現場怎知道?幾個女人笑起來。一個鄉(xiāng)干部說,人家這村有一個微信群,全村人要搞什么行動,只在群里說兩句就都知道了,有時候人們還在群里討論行動方案哩!前天你和書記接訪時的錄音,如今也在群里放著,大家都能聽得到!我更為吃驚。這就是說,前天我們和村民談話時候,村民已經在錄音了??h委書記知道不知道,反正我是絲毫沒有察覺。早就聽一些鄉(xiāng)干部說,現在村民上訪或者打電話,經常錄音,說話可得小心。被人暗中錄音,在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我向支書女人說,打開你的微信讓我聽聽錄音。她說這溝里沒信號,聽不成,有幾張相片你看看,是放在微信群里的。她把手機送到我眼前,里面有通村路被滑坡埋住的照片,有村里幾十個人站在縣政府樓門前的照片。

另一名鄉(xiāng)干部說,這村一個后生,三年前就把張平書記辦公室的擺設拍成照片,放到了貼吧里。書記辦公桌上有個“一帆風順”擺件,照片說明是“這是一個什么怪物?”書記文件柜里有一些書,照片說明是“假裝有文化”。后來村里人發(fā)現張書記是一個能辦實事的人,就數落了一頓那后生,再不給張書記出麻煩,也不給張書記錄音。

我問支書女人,今天上午開會,你們給我錄音沒有?支書女人連說,沒有,沒有,你是來給我們辦事的,哪能給你錄音。再說了,我們錄音不是要給誰找毛病,是要看領導如何給我們解決問題。但我知道,村民錄音大概已錄順手,十幾個人來開會,不定有誰自覺不自覺就按開了錄音鍵。不過我同情這些村民,覺得他們上訪也合情合理,所以無論開會還是出去看地,都沒有說什么對不住他們的話,但也沒敢許諾什么。然而這件事給我一個提醒,以后說話,要注意不落把柄,不單是和徐家溝的人,和所有來要求解決問題的人都得這樣。有些話離開當時的語境,放到網上可以解釋出許多歧義,惹來無盡的麻煩。

吃完飯,我問村民還有什么要說的要看的?他們說,沒有看的了,我們的事你一定要出大力啊!我笑著說,出大力,流大汗,盡我所能。我們告辭,一個老漢特意充任交通指揮,把我們的破越野車從院里小路送到溝里大路上才揮手告辭。

返回途中,我心中越發(fā)沉甸甸的。再次路過那一株倒掛在黃土坡上的海紅樹,我讓停車,特意照了兩張相。我覺得,徐家溝村也好似這株開滿鮮花的海紅樹,雖然花還依舊在開著,但倒掛在這干黃土坡上,連這個夏天也過不去了。全縣還有不少村莊,都如同這株海紅樹,倒掛在黃土坡上,根須裸露,正在慢慢枯萎。

腰莊鄉(xiāng)乃至整個保德縣坐在河東煤田之上,煤有三層,當前開采的是最上一層,號稱八號煤。八號采完以后,還有十號和十三號,還得再采兩遍。眼下煤價太低,繞開了村莊房屋,但將來再采十號和十三號,徐家溝勢必還得沉陷,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回到鄉(xiāng)政府,我和張平坐下來,倒了兩杯水,相顧無言。下一步,如何答復群眾?現形勢下讓煤礦出錢搞搬遷,幾乎等于要從干石頭上榨油。要說服村民繼續(xù)守在孤島上過日子,除非能讓倒塌了的山梁重新站起來。一頭是國企,一頭是百姓,縣鄉(xiāng)政府夾在中間,奈之何?

高定存,山西保德縣人,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 《美文》 《山西文學》 《黃河》等刊物。曾分別獲《山西文學》《黃河》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著有散文集《黃河往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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