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忠延
重復是散文寫作的大忌,可流行的不少文章卻在重復的磨道里繞圈子。擺脫重復成為散文寫作的新課題。
散文寫作,不重復別人容易,不重復自己很難。如何走出自我的習慣思維,走出自我的習慣語言,寫出篇篇新穎的佳作?多年的感悟是,貼近寫作對象,準確把握內(nèi)在實質(zhì),用相適應的語言寫出內(nèi)在的精氣神。我將這種散文稱為客體散文。
——題記
黃河萬歲
千軍萬馬廝殺著來了,狂風暴雨呼嘯著來了,雷霆霹靂轟鳴著來了,火山巖漿噴吐著來了,來了,來了,凝聚著這人間,這寰球,這宇宙最“颶烈”的力量,最震懾的聲響來了!于是,如石破天驚,如山崩地裂,如倒海翻江,如日月逆轉(zhuǎn),轟轟然,隆隆然,滾滾然,烈烈然……
——這就是壺口。這就是黃河壺口瀑布那驚心動魄的雄姿!那撕裂肝膽的寫照!“黃河在怒吼,黃河在咆哮”,的確,滔滔黃魂沒有愧對這悲壯高昂的旋律。黃河像一群瘋狂萬般的恐龍,像一伙兇猛異常的雄獅,在壺口這災難深重的關(guān)頭,扭結(jié)為一體,又碎裂成萬段;碎裂成萬段,又扭結(jié)為一體。粉身碎骨的劇痛,粉身碎骨的磨難,一起化作了驚天地、泣鬼神的咆哮、怒吼。在黃河的嘶喊聲中,當頂?shù)拈L空云散日墜,兩岸的山峰縮身矮臥,山間的林木瑟瑟發(fā)抖,更別說那微渺的小草,早就枯黃了枝葉,飄零于四野。
啊,黃河!難怪李白面你詩興豪發(fā):“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轂轉(zhuǎn)秦地雷?!彪y怪劉禹錫臨你豪情噴涌:“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滔風簸自天涯?!边B一向以沉穩(wěn)素稱的陸放翁在你身邊,也不禁豪爽起來,向天高頌:“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秉S河,豪壯的河,引無數(shù)騷人抒懷落墨。
古往今來,多少文人雅士為黃河走筆放歌?而今昔人不知何處去,唯留黃河天地間。黃河,永恒的脈流,永生的水魂。
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也不乏挑剔之輩。有人對著黃河品品評評,指指劃劃,既為河,何要黃?汝不觀普天之下,多少江河湖泊,多少溪流渠汊,哪條不是清清亮亮?翻閱志書,編查史冊,終難找出這疑人的答案。忽聞《山海經(jīng)》載:“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未返,靈魂化為精衛(wèi),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填東海?!痹腥速?,精衛(wèi)填海,矢志不渝。而今,滄海依舊,哪里去尋覓精衛(wèi)的蹤影!只有黃河一黃如故,日日馱泥,天天載沙,向前,向前,向前,不填東海誓不罷休!莫非黃河之所以要黃,就為取西山之木石,塞東海之虛谷?莫非削塵世之高壘,填地表之溝壑,求天下之大同就是黃河之志向?黃河,黃河為此而滾滾滔滔,曲曲折折,生生死死,悲悲壯壯!
想當初,黃河一拔步起程,就遇到上蒼的萬般阻攔。高山要塞死它,深淵要跌死它。志向既定,勇往直前,黃河沖破層層阻礙,一路蕩激而進,遇塞蛇行,不平則鳴。小小壺口,又是上蒼的一計,企圖將黃河收入壺底,煮沸炸干。黃河憤怒了,咆哮著,吶喊著,迎頭進擊,前赴后繼,對著懸崖舍身跳下去。黃河沖破上蒼的壺底,奔跳不息,跳過白晝,跳過暗夜,跳過春夏,又跳過秋冬;跳過炎黃,跳過堯舜,跳過夏商,又跳過春秋;跳過秦漢,跳過三國,跳過唐宋,又跳過明清,直跳進當今的共和國……回眸一看,天地間瞬息萬變。多少風流人物,曾在黃河岸上叱咤風云;多少英雄豪杰,曾在中原大地指點江山。秦始皇來了,群臣叩拜,吾王萬歲,萬萬歲!漢武帝來了,萬民叩首,吾皇萬歲,萬萬歲!唐太宗來了,舉國高呼,萬歲,萬萬歲!宋高祖來了,華夏山呼,萬歲,萬萬歲!成吉思汗,逐鹿中原,征服天下,百姓伏地,萬歲!萬萬歲!太平軍初震中華,始定南京,洪秀全便登上龍庭,也萬歲,萬歲,萬萬歲了!……萬歲之音時時鼓噪,不絕于耳。萬歲之史,代代書寫不絕于篇。試看今日天地,哪家萬歲安在?更別說哪家萬萬歲了!俱往矣,萬歲,萬萬歲!天地間久遠存在的唯有黃河,唯有我那一往無前的黃河,唯有我那不平則鳴、咆哮吶喊的黃河!
遺憾的是,這萬歲不息的脈流,這亙古常存的魂魄,卻沒有得到世人應有的禮敬。這千真萬確的萬歲,這萬確千真的萬歲,塵世間卻沒有人稱之:萬歲!
而今,我謂黃河——
黃河萬歲!萬萬歲!
轟轟然,隆隆然,滾滾然,烈烈然,黃河雄渾的吶喊淹沒了我弱小的聲音,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笑 娃
走近小水洼,我惶恐起來,腳步不知是加快好,還是放慢好,只怕那些搖頭晃腦的小怪俏干癟在毒烈的日頭下。
小怪俏是我給起的名字。起這個名字時我正忙于欣喜,還不知道很快就要為之焦慮。那是個星期天,我挎著個竹籃去剜野菜。村邊的野菜早被饑餓的鄉(xiāng)鄰挖光了,我在彎彎的田垅上尋尋覓覓,待菜籃快要裝滿時已走到離村很遠的汾河邊上。就是在這兒,我看見了小水洼。就是在小水洼,我看見小怪俏。當然,那時還沒有小怪俏這個名字,它們只是小水洼里的一群小蝌蚪。引我注目的也不是它們,是小水洼。小水洼水很淺,清清亮亮,清涼得如同一面鏡子,把藍天和白云都裝了進去。我走近它本來是去看藍天白云,往常溪流里也有藍天白云,可是流動的粼波總攪得藍天起伏不平,白云晃個不停。這小水洼里的藍天平展,白云閑逸,美妙得如同一幅小巧的圖畫。就是在觀看圖畫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水里的青蛙。其實不是青蛙,只是一窩蝌蚪,一窩準定要長成青蛙的蝌蚪。蝌蚪不大,比那大個的黑螞蟻大不了咋點,可是卻緊緊粘實了我目光。
我本來就喜歡蝌蚪,在小生靈里唯有他們可愛,唯有他們奇怪,唯其奇怪才更為可愛。我把它們看成沒有身子的活物,又圓又大的頭上拖一條不細細的尾巴,尾巴一晃,圓圓的頭就向前走了,不是走,是在游;再一晃,圓圓的頭會轉(zhuǎn)彎,還會轉(zhuǎn)圈。多少年后回味他們的姿態(tài),我才想起個確切的形容詞:憨態(tài)可掬。那日我面對這伙憨態(tài)可掬的小生靈,只覺得可愛,卻不知用什么詞語來描畫他們。看著那些有頭無身的怪模樣,我就把它們叫成了小怪俏。
我呆呆看著小怪俏戲游,看著看著歡樂漸漸隱去,竟然生出不小的憂慮。這個小水洼離汾河不遠,明顯是漲洪時游蕩上來的河水。洪水過了,河水退了,卻將一汪清水遺留在了這低洼處。這是一汪沒有根源的水洼,準定要被亮亮的日頭連續(xù)幾天曬干。小水洼干就干吧,那一窩小怪俏可怎么辦?它們既無腿腳行走,又無翅膀飛翔,豈不隨著水洼的干枯而枯干了嬌嫩的生命?我憂慮了,憂慮眼前這無憂無慮的蝌蚪實際是歡快地迎接自己的死去。那天,我在水洼邊惆悵了很長很長時間,后來還是無可奈何地離開了。
我在讀書聲里熬過了一個星期,當我再一次走近河灘時,急于見到的就是那些搖頭擺尾的小怪俏??墒?,又怕這些小怪俏遭遇不測,心里好不膽怯。這幾天,日頭一天毒過一天,淺淺的水洼早該曬干了。我不敢想下去,唉,可憐的小怪俏……
然而,我多慮了。我眼前的水洼還是水洼,明鏡還是明鏡,小怪俏仍像先前一般在明鏡似的水洼里搖頭擺尾,搖得可愛,擺得也可愛。我真納悶,這毒烈的日頭咋就奈何不了小小的水洼?
我的納悶很快就消散了。消散我納悶的是一陣接一陣的笑聲,和隨著笑聲跌跌撞撞搖晃過來的孩子。不用看,聽那不斷氣的笑聲,就知道是笑娃來了。笑娃很少哭,從小就笑,笑到十幾歲了還是哈哈哈地笑個不停。眾人都說,這娃笑憨了,所以笑娃就成了憨憨。憨憨的笑娃笑過來了,手里捧著一個死人的頭骷髏,一走一晃,那頭骷髏里不斷地灑出清水來,灑得褲子、鞋子都淋淋滴滴的。他笑著,走著,到了水洼邊,一彎腰,將骷髏里的水傾倒進去。低下頭又是一陣密集的笑聲,我真真切切看見這是沖著那些小怪俏開心大笑。笑著笑著,他提起頭骷髏一溜煙跑了,朝著不遠處的汾河跑去。
嗨呀!原來這水洼沒干,這伙小怪俏沒死是笑娃這救命菩薩保佑?。⌒ν蘧攘怂?,救了小怪俏。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救蝌蚪,只知道他跑了一趟又一趟,跑得跌跌撞撞,跑得搖搖晃晃,卻還是一趟一趟地跑。我喊他,喊他歇歇,他頭上的汗直往下流,一道一道,從赤裸的背后、胸前流下,流濕了褲腰。我想告給他,換個舀水的用具,別說水桶,即使是個小小的水瓢,也比那個猙獰的頭骷髏裝水要多。何況那個頭骷髏,裝不了咋點水還怪嚇人的,我連看都不敢多看幾眼,更別說讓我拿了。可就是叫不住他,他只朝我一瞅,哈哈一笑便又跑去打水。
……
往后的日子,我時時牽掛著水洼里的那些小怪俏,每逢星期天都來河灘上看望。每回看望,都能看見笑娃,他仍像過去一樣一趟一趟用頭骷髏捧來水,倒進那個小小的水洼。水洼仍然清亮如昨,蝌蚪們也就繼續(xù)搖頭擺尾地快樂著。所不同的是它們一天天長大,大到“圓鼓轆轆”的腹下悄悄伸出了小小的嫩爪。嫩爪悄悄長大,有一天大得可以貼著地皮爬了,后頭拖著的那條尾巴便萎縮了??s得看不見了,他們就會蹦了。蹦得并不穩(wěn)當,卻蹦跳個不停。而且,蹦跳出去,很少再有回到水洼的。蝌蚪大了,大成了青蛙。水洼里的蝌蚪不斷蹦走,越來越少了。
笑娃卻不管少不少,依舊像往日那樣,一趟一趟地打水,把水倒進水洼,再沖著稀少的小怪俏發(fā)出密集的笑聲。笑著又去打水,打水的工具,還是那個我看都不敢多看的頭骷髏。
我想過會有這么一天,小怪俏會全都跑光,卻沒有想過這一天竟是那么凄慘。
這一天,我提著竹籃沒有剜野菜,撒腿跑到了河灘上的水洼邊。我大喘著氣還沒站定,就被眼前的笑娃驚呆了。他不笑了,坐在地上蹬著雙腿,放聲嚎啕,哭得活像個兩三歲的幼童,一臉的淚水和鼻涕。我走近一瞧,水洼仍然清清亮亮,清亮的水里卻不見一個蝌蚪,都長大了,都蹦走了,只留下了笑娃那揪心的哭聲,和那個漂在水面的頭骷髏。那頭骷髏肯定那是笑娃摔進去的,肯定摔掉的同時就爆發(fā)了這撕肝裂肺的哭聲!
我拉笑娃,拉不起來。
再拉,還拉不起來。
日頭高了,更高了,我不得不去剜菜了……不知過了多時,哭聲終于聽不見了。
我扭頭遠看,笑娃站起來,又笑出了聲,沿著河邊低頭走著,像是尋找那些從小水洼跑掉再沒有回去的小怪俏。
他能找到嗎?
剜滿野菜我便回了家,早把笑娃給忘了。第二天放學回家,村路上氣氛有些驚乍。沿路站著不少的人,憂愁地說道著什么。站住一聽,才知道是笑娃丟了,找遍了遠近親戚家也不見人影。笑娃媽給眾人說著,抬起胳膊不時擦臉。臉上的淚水,擦去,又從眼睛里流了下來!
我趕緊告說了他的去處,笑娃媽立即帶人去找,找來找去,卻始終沒有找到他……
四十年前的那條棉被
棉被事件的起初很讓人惡心。
把惡心和棉被放在一起,實在是對棉被的褻瀆。棉被何罪之有?事情已經(jīng)過去40多年了,我還真找不出棉被的任何過錯。那一床棉被是新的,形容它的模樣,我看朝陽溝里的唱詞甚好:新里新表新棉花。表里如一的新,新透了。鋪好了,人往里頭一鉆,貼身的絨和,入微的溫暖。即使窗外大雪紛紛,檐前掛上百丈冰,也與自己無關(guān)。然而,若是寒冬沒有棉被,那就慘了。蜷縮成一團,也止不住渾身顫抖,牙齒磕打。棉被是莊稼人家境寬裕的一種象征。在晉南鄉(xiāng)下,棉被叫做被子,被字不發(fā)“被”的音,大家說的是“庇”。被子常覆蓋在人的身上,就被鄉(xiāng)親們尊稱為“庇苫”,大有上蒼庇佑草民的意蘊。在農(nóng)人眼里,棉被快要神化了。
但是,卻因為發(fā)生了那么一件事,突然間棉被身價大跌,竟然和惡心這個下賤的詞語廝混在了一堆。
事情發(fā)生在1968年?;貞洰敃r的情景,應該說像惡心這樣的詞語本來就不應有存身的地方。早在兩年前,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大破四舊”,“大立四新”。破四舊就是破除一切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蕩滌一切資產(chǎn)階級的污泥濁水;立四新當然就是反其道而行之,樹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風俗、新習慣,建立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這四新如何建立?就是用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占領(lǐng)一切陣地,首要的當然是武裝頭腦。具體的辦法經(jīng)過錘煉已經(jīng)形成固定模式,即每日都辦四件事。第一件事,首先敬祝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第二件事,高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第三件事,學習一段最高指示,也就是毛主席語錄,經(jīng)常齊讀的是像白求恩那樣“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最后一件事是向毛主席行三鞠躬禮。這四件事辦完了,工人才能上班,學生才能上課,農(nóng)民才能下地。
辦四件事不難,難在還要個場所。現(xiàn)在看來那場所也不復雜,就是豎立一座照壁,畫上毛主席的光輝形象。可在那時的鄉(xiāng)村這不是一件易事,要有錢買磚買灰壘照壁,還要有錢請人來畫像,沒有五六十塊錢下不來。試想,每到年底分紅,一個生產(chǎn)隊幾百口子人,也就是百八十塊錢,這壘一個照壁等于踢踏眾生一年辛辛苦苦的血汗光景,所以,我們那個隊里遲遲沒有動手。
這一來,人民公社的領(lǐng)導可急壞了,唯恐在政治上打了敗仗,遭到批判,慌忙派人下來催辦。所幸,催辦的人很有頭腦,一席話說得大家云開霧散,立馬動了手。時光過去了四十余載,我還清楚記得他那精彩的動員。他說:“過去敬神都有廟,敬了多少年咱還不都是窮光蛋!毛主席給咱分了地,分了房,還不比神仙強?不讓你們建廟,蓋個照壁,畫個像還不應該?”大家都痛快地說,應該,應該,就干開了。
照壁蓋成了,才發(fā)現(xiàn)畫像比蓋照壁還費錢。雇人畫一平方尺少了一塊一角錢人家不干,算下來就要近四十塊錢。別看答應領(lǐng)導畫像很痛快,真要花錢還是心疼。我就是這時候出場的。我讀初中時上過幾節(jié)圖畫課,見畫像熱火成風,就試著在紙上畫了幾張。眾人知道了,就鼓動我站到了畫像的腳手架上。這神圣而光榮的使命落在了我肩上,我當然不敢褻慢,一筆一筆精心描畫,三天以后紅光滿面的領(lǐng)袖就高高沖著大伙笑了。于是,我們隊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虔誠地朝著我筆下的領(lǐng)袖祝福鞠躬,然后再去下地。
我沒有想到就是這神圣而光榮的使命,讓我錯過了見證把棉被和惡心捆綁在一起的事件。畫完我們隊里的像后,我成了紅人,被請到附近的生產(chǎn)隊去畫。不是我的畫技有多高,而是我不圖掙錢,僅要些顏料費就行了。我在腳手架上忙碌著,我的鄉(xiāng)親就在我忙碌過后虔誠地禮拜,真誠地齊讀語錄:“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這一切讓我聽到棉被事件驚詫不已,甚而覺得破四舊任重道遠,做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十分艱難。因為那棉被事件已經(jīng)低級到令人下作惡心的地步。
事情是在秋深天涼時發(fā)生的。那日陰沉沉的,大伙兒都在山麓平田整地。廣播上說學大寨干得熱火朝天,你追我趕。從后來的實際情況猜想,這多少有些夸張,要真是那樣就不會有棉被事件。
起因很簡單,政治隊長老關(guān)看見年輕的小六干得慢慢騰騰,就說:“看你那少腰沒胯的樣子?!?/p>
這里要補述的是,為提高大家的思想覺悟,每個生產(chǎn)隊不光有隊長,還配備了管思想工作的政治隊長。政治隊長老關(guān)的話音一落,小六就反駁:“你倒少腰沒胯的?!?/p>
政治隊長說:“不少東西就快干?!?/p>
小六打個哈欠說:“夜黑里沒睡好,沒精神?!?/p>
政治隊長說:“沒精神?咋,你和枕頭摔跤??!”
眾人聽得哈哈大笑。摔跤誰都知道,可放在這兒是兩口子在炕上勞動的意思。小六二十好幾了還打光棍,好不容易說下個媳婦,還因為缺被子少褥子,娶不過門。政治隊長一嘲弄,小六不好意思了,趕緊解釋:“夜黑里冷醒了,你給我個被子,我保險好好干!”
政治隊長瞪他一眼:“我憑啥給你被子?”
小六說:“那我憑啥好好干?”
事情若是到此為止,棉被也不至于和惡心有任何瓜葛。偏偏政治隊長生氣了,他賭氣說:“你吃我屙下的,我就給你個新被子?!?/p>
他是想鎮(zhèn)住小六,不能丟了政治隊長的權(quán)威。豈料,小六不是省油的燈,接口就說:“你是說話,還是放屁?”
政治隊長說:“說話?!?/p>
小六說:“說話算數(shù)么?”
“算數(shù)!”
事情到這兒也還只是拌嘴,頂大也就是抬杠,最不該的是有人把棉被和錢絞在一疙瘩起哄:“吃得,一條被子十幾塊錢哩!”
小六此時還沒動心:“你去吃!”
那人就說:“我有被子,要不真敢吃!”
還有人說,哈呀,合算,吃泡屎頂干半年活。這話有煽動成分,說得卻不假。那時,干一天活10分工,工值9分錢。就按1毛錢算,10天才1塊錢,100天才10塊錢。15塊錢的被子買回來真要半年??!何況即使有了這15塊錢,半年買回來也很困難,難在買布要有布證,每人每年才發(fā)一丈多,一條棉被有里有表,就得兩丈四尺布證。一個人兩年不穿新衣服才積攢得夠啊!還有,即便攢夠了棉布,里面還需要棉花啊,那時每年一個人頂多分二三兩,一條被子少說也需要三斤,攢夠又得幾年。何其難,何其難!這就是小六晚上沒有被子蓋的根本原因。我不知道,當時小六想沒想這么多,但是,他后來的行動完全證明他這樣想了。要不說啥他也不會真把政治隊長屙下的那泡屎給吃了。
惡心!
那條棉被就這樣和惡心攪和在一起了。
的確惡心,凡聽到的人,沒有不說惡心的,那惡心的細節(jié)恕我不再敘述。我不敘述,不等于別人也不敘述,我就是在別人的敘述中知道這惡心事的。事情若是到這兒結(jié)束,小六雖然下賤,雖然受人鄙視,但鄉(xiāng)村人常說,屎干不臭,過些日子也就會淡忘了。更何況,若是以史為鑒,吃屎的人小六不是頭一個。查考歷史,那個有名的越王勾踐不是就吃過吳王夫差的屎么?不僅沒有人鄙視勾踐,而在我讀過的史書里還大肆贊賞。贊賞勾踐吃屎是極為高明的手段,通過這個手段他獲得了成功,打敗了勾踐。世人就是這般,從不輕視成功者的下賤,卻鄙夷弱小者的過失。我則以為,在人格的天平上小六和勾踐是相等的。勾踐吃屎是手段,小六也是手段。只是目的不同,勾踐是為了復國,像從前那樣堂而皇之指劃臣民;小六是為了有條棉被,夜里睡個囫圇覺。不能因為目標大小,來判斷手段正確與否。小六若是挺進到時下這年頭,那種為了成功不恥下賤的做派,肯定會如魚得水,不謀到一官半職,至少也會弄個礦山挖挖,富得敢把棉被鋪滿盤山公路。
可惜惡心不是事情的結(jié)局,情節(jié)繼續(xù)延展。小六吃了屎就要被子,政治隊長卻賴賬不給。不給的原因很簡單,自己也不富有,夜里是有被子蓋,可那是舊的,補丁摞補丁,是生產(chǎn)隊里訴苦會上說的那種舊社會苦大仇深的貨色。倒是剛做過新的,是兒子成親用的,已抱進了人家小兩口的洞房。自己只能守著舊被子,給了就沒了。小六夜里不蜷縮了,他就得蜷縮,就得白天上工沒精神,那這個頭還咋當?何況還是個政治隊長!想想,的確不能給。其實,給,小六也不要。小六不要舊的,要新的。政治隊長想賴,小六氣得嚷叫,蹦跳,可嚷叫、蹦跳也是白搭,天下的道理就是這般,只要是個頭頭,平民就斗不過去。偏偏那天在場的人都站在小六一邊,替他說話。說話又能怎樣?政治隊長就是不給,誰敢到他家里去搶!
哪知,頭頭有頭頭的權(quán)勢,草民有草民的法子。第二天打鐘上工,沒人去干活了,都說不給棉被就不下地。政治隊長說,這是胡攪蠻纏,棉被和上工有什么關(guān)系?大伙兒不說有沒有關(guān)系,反正懶在屋里歇息。一連幾天,我們隊里的工地靜悄悄的,別的隊里學大寨分秒必爭,怎么能讓我們這個隊消極怠工?公社又派來了人,這回來的人不像上回那么客氣,問明情由就把政治隊長抓了起來,說他身為領(lǐng)導打著紅旗反紅旗,有意破壞學大寨,要去各村游斗。游斗是個丟人顯眼的事,頭上要戴紙糊的高帽子,脖子里要掛寫著“壞分子”的木牌,手里還要拿個銅鑼,邊走邊敲,邊敲邊喊:我是大壞蛋,破壞學大寨。事情弄到這份上,政治隊長還撐著,兒子卻慌了。這兒子還算孝順,抱了炕窯里的新被子就要去送。事情就在此時來了個急轉(zhuǎn)彎,兒子要送,媳婦不讓,一把摟住了男人的腿。他走不脫,也掙不脫。兒子對媳婦說:“再不送,爸就要把臉面丟盡了!”
媳婦卻說:“口招禍事,活該!”
兒子說:“他是咱爸,咱怎能看他的笑話?”
媳婦卻不為所動。小六劃算過的賬,那媳婦肯定也清楚,一條棉被就像是頭上的一層天。男人好說歹說不治事,她一口咬定:“不能送,老東西自作自受!”
窗外的高音喇叭尖叫著召開游斗大會,兒子急了,一腳把媳婦踢了個滾西瓜,慌忙火急送去了。
小六勝利了,眾人上工了,政治隊長老關(guān)成了老關(guān),不光輸了棉被,連那個政治隊長也輸了。事情要說該收場了,就此罷休,頂大也只是場鬧劇。遺憾的是,收場還要遲緩,竟遲成了悲劇。
這一日,工地上的喇叭里熱火朝天,你追我趕的聲音突然被壓倒了,一陣響亮的敲打聲鉆進了大伙兒的耳朵,隨著聲響出現(xiàn)的是個手提尿盔的女人,那是老關(guān)的兒媳婦,跑到小六面前,一解褲帶,光著屁股就喊:“吃屎來,吃屎來!”
那媳婦瘋了!
人人都說,那媳婦心眼太窄,一條被子值得那么想不開嗎?可咋說也說不好媳婦的瘋病。她瘋到哪里,喊到哪里,喊鬧得小六和他大獲全勝的事跡傳遍了遠近村莊。那棉被的勝利沒有給他帶來好處,卻帶來了禍害。未過門的媳婦,吹了!那家捎來話,嫌小六吃屎丟人。情節(jié)發(fā)展到這里,才可以看出吃屎的高下,勾踐吃屎屬于政治手段,不僅實現(xiàn)了第一步復國的目標,繼而還打敗了夫差,實現(xiàn)了第二步目標,堪稱高瞻遠矚;小六吃屎打腫臉也只能是經(jīng)濟手段,只實現(xiàn)了第一步得到棉被的目標,第二步卻輸?shù)靡凰?,是個鼠目寸光。
我站在腳手架上繼續(xù)畫像的時候,聽到的都是和他們有關(guān)的新聞。一會兒是游街的喇叭聲,一會兒是抱被子的打鬧聲。剛聽完那媳婦的瘋跑瘋喊,又聽說小六不見了。再見到的小六竟然躺在了門板上,他跳了崖,摔死在仙洞溝里,被抬了回來??磥砦艺f他鼠目寸光是沒有錯的,他贏得起輸不起,就不知道他那不恥下賤的手段會在若干年后大有作為。
小六死了,埋了,那媳婦卻還在瘋跑瘋喊。
一條棉被搞亂了大家的日子,唯一不亂的是,我照常畫照壁,畫成的照壁前每天照常有人辦四件事。大家祝愿禮拜過了仍然舉著紅艷艷的語錄本頌讀最高指示:“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姑 佛
坦白地說,我不是一個好孩子。何止不好,還頑皮到惡劣的地步。如果用鄉(xiāng)村人們“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理論預測,我必然是一匹害群之馬。
然而,我坦率地告訴你,我不是個好孩子,卻沒有淪為害群之馬,還是個心腸不錯的老頭。在弱冠前后便已洗心革面,用悲憫情懷替代了為所欲為。毫不愧色地說,至今壞沾不了我的邊,好離不開我的身。
這壞與好的轉(zhuǎn)變,肯定需要一定的機緣。若是以佛教用語來說,需要佛來度化。確實在佛度化我,不過那佛不在寺廟,就在我的身邊。我的大姑就是度化我的那尊佛。
將大姑比作佛,你可能會認為她聰明過人。因為大慈大悲的佛要度化眾生,必然耳聽六路,眼觀八方,不聰明行嗎?顯然不行。要聰明,還要聰明過人。可是說來實在沮喪,我那大姑不僅不聰明,還不無癡呆。用時下的流行詞說,是弱智??删褪沁@弱智的大姑度化了我,把我從泥沼里救拔出來,送上了人間正道。
剃 度
上小學沒多少日子,同學們送了我一個外號:驕傲?,F(xiàn)在回味,這個外號送得恰如其分。一年級的課本對我來說太容易了,許多同學十分為難的生字,我早已收入囊中。那時候,村里開展掃盲運動,教給農(nóng)民學文化,還發(fā)了《識字課本》。我們家有一本,時常媽媽去民校上課,我便跟隨在屁股后面鉆進教室。老師講的那些生字,不知不覺進入我的記憶。到了我的課堂上,老師寫一個是熟字,再寫一個還是熟字。老師圖省事,干脆就讓我?guī)е瑢W們讀,帶著同學們寫。我簡直成了個小老師,要是有條尾巴,真能翹到天上。再后來開始寫作文,爸爸喜歡讀書,家里到處都是,我隨手拿起就能讀。讀來讀去,腦子里裝了不少東西,往作文本上一倒騰,篇篇老師都夸好。不是當堂講讀,就是課后傳閱,這會兒莫說尾巴翹到天上,似乎自個兒猛然一跳,就能把星星摘到手里。
如此,哪能不驕傲。驕傲,就會狂妄??裢乜床黄鹜瑢W們,說這個是木頭,那個是笨蛋,直言不諱地嘲笑、戲弄那些學習慢半拍的同學。不止戲弄同學,即使有缺陷的大人,竟然也敢嘲弄。村頭滿臉麻子,說話強橫,人見人怕,我當然也怕。怕是當面怕,暗里不怕,還編出個順口溜戲謔他:
碰見一個人,
長得還不錯,
就是臉上有些小圪窩。
大的像海洋,
小的像笸籮,
最小最小的也像個煙袋鍋。
說來很怪,別看我那些同學背課文腦子里滴水難進,可裝這順口溜機敏得很,張嘴就會。沒幾天,村胡同只要有村頭的背影,就會響起這戲謔的叫嚷聲和開心得意的笑鬧聲。
我的才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我的劣跡在村里無所不至。
可是,我突然剎車了,啞口了,成天低垂著頭很少吱聲。
讓我突然啞口的是一陣哭聲,那是大姑的哭聲。憨傻的大姑瘋了,在家里待不住,四處亂跑,還要邊跑邊哭。跑著哭著,就到了我們學校。坐在課堂上,我聽見了一陣哭聲,哭得我心里揪得發(fā)疼。我替大姑難受,也為大姑羞怯,盼她哭一陣快走,不要待在校門口。偏偏她就是不走,待到下課,同學們指指點點,連聲嚷叫。
大姑哭:“我好苦呀——”
同學們?nèi)拢嚎嗑蛣e活了,嘻嘻!
大姑哭:“我好難活呀——”
同學們?nèi)拢汉俸伲y活就死去吧!
我先是羞怯,再是惱怒,沖著嚷叫的同學叫嚷:“你們倒死去!”
沒人還口,卻齊聲大呼小叫,那聲音尖利得能刺穿我的耳膜,炸碎我的腦殼。
我喊嚷,喊嚷得聲嘶力竭,可在眾多的聲浪中我的聲音微弱得像是蚊子在叫。我無法庇護大姑,只好上前扶起她,拽住她,拉拉扯扯把她往家里送。我姑侄倆緩慢地蠕動,后面的喊鬧不絕于耳,竟有人追趕著叫嚷:“死去吧,咋還不死!”每一聲都刺疼我的心,從心底流出的血模糊了我的雙眼。
自那天起,我便陷入深深的自卑。大姑成為我的軟肋,我在村巷,在學校,時不時就會聽見背后傳來“我不活了”的哭聲,那是沖著我的惡作劇,是對我驕傲盛氣的嘲弄和反擊。
在這反擊里,我一敗涂地,再也不敢趾高氣揚,再也不敢取笑他人,龜縮著悄悄讀書,悄悄學習。
大姑,剃度了我,適時剃度了我蓬奓的傲氣。
戒 度
大姑瘋了沒有多久,社會也瘋了。大姑瘋了,不過亂哭亂跑,無礙別人安居樂業(yè);社會瘋了,不只狂喊亂叫,還亂打亂鬧,攪得眾生無法安居樂業(yè)。自然這是過后的理智評判,深陷其中的人不僅毫無覺察,還狂熱地認為是革命創(chuàng)舉。我就在這波瀾里旋蕩得頭腦昏聵,難辨是非。本來因為爺爺逃竄到臺灣,紅衛(wèi)兵把我拒之門外不說,還將我辱為狗崽子。我應該在革命的巨瀾之外,向隅而泣??墒?,沒過多久我被招安了,這是緣于我筆下的文字能成為他們鼓勁的號角。
我成為總司令部的一員,用鋼筆為革命搖旗吶喊。吶喊的詞句多有剽竊之嫌,要么來自偉人語錄詩詞,要么來自魯迅雜文華章。好在那時風行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沒有著作權(quán)之說。冠冕堂皇地說,我是激揚文字。說不好聽點,我是攻擊對方,抓住一點不及其余,往死里貶低,當然還要炫耀我方無上正義。正義的標準就是捍衛(wèi)無產(chǎn)階級鐵打的江山,明面上是打倒走資本主義的當權(quán)派,實際上是要把對立的那派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起初我們是在嘴上、紙上攻訐,這是文斗。沒多時文斗不過癮了,彈弓開始流行;沒多時彈弓不過癮了,亮晃晃的戈矛代替了彈弓;沒多時戈矛不過癮了,槍炮就代替了戈矛。鏖戰(zhàn)正激,鏖戰(zhàn)正酣,我每日都要有最新文章問世,為前線的戰(zhàn)友送上鏖戰(zhàn)的精神槍彈。
可就在這關(guān)頭,大姑走失了,我不得不趕回家去。好個大姑,早不走失,晚不走失,偏偏就在這革命的要緊關(guān)頭來了個蹤影全無。往日她不過在村巷里亂竄,竄一竄肚子餓了,就會回家。而這次早飯午飯不見人影,天色烏黑也不見回還。我到家時,奶奶急得團團轉(zhuǎn)。爸爸是個小學校長,早被視為當權(quán)派被看管起來。奶奶見我,眼睛里的亮光勝過去寺廟給菩薩敬香??此谎?,我止不住心頭發(fā)顫,我知道找不見大姑,是不能返回革命前線了。革命不如救命。我不革命,有人革命。我不救命,沒人去尋找一個反革命的瘋癲女兒。因為爺爺敗退臺灣,父親和大姑頗受牽連。我趕緊發(fā)揮我的強項,奮筆疾書,寫了無數(shù)張尋人啟事,然后邊張貼邊打聽,跑遍了四鄉(xiāng)八村。
跑是跑遍了,卻杳無音信。
已經(jīng)五天了,奶奶流著淚說,死了,這女子死了。
死了,能死在哪兒?
奶奶說,河里,井里。
可能。我們村里井多,村外河多,那就撈。找來長長的竹竿,綁上彎彎的鐵鉤,撈!撈完了水井,沒有,趕到河邊去撈。從上游挨著往下?lián)?,一個灣,一個灣,一直撈到滔滔的汾河。無法撈了,即使大姑栽在里面也無法撈到??粗ɡ藵L滾的河水,我無望地流淚,一個人悲憤地哭喊:
大姑啊,你到底在哪里?
不聞大姑回答聲,只聞汾河流水鳴濺濺,揪心??!
那一天,烏云低沉,日頭無光。我握著竹竿的雙手酸軟地松開,渾身疲累,跌倒在地。無望的淚水肆意涌流,也減不輕胸腔的憋悶。不知過了多時,忽然耳邊有了簌簌響動,睜開眼身邊站著一位放羊的老漢。他是聽見哭喊聲,怕我要尋短見跑過來的。問清緣由,他竟然告我,早上出門時回娘家的閨女說,有個披頭散發(fā)的瘋子在他們村里亂竄。啊,那不是我的大姑還能是誰?
我撒腿就跑,跑遠了回望老漢一眼,忽然想起連聲感謝的話也沒有對他老人家說。跑啊跑,一氣跑進村里;問啊問,拐彎抹角地打聽。終于在一個麥場邊上,看見了大姑搖晃的身影。急步上前,只見大姑枯黃的臉上污垢斑斑,披散的長發(fā)掛著柴草。我叫一聲大姑,她停下腳步,回頭看見了我,長哭一聲,癱在地上。我扶她,扶不起,肯定是餓壞了。已經(jīng)五天了,誰會給她吃的?可我也餓,急匆匆趕來,沒有帶吃的東西。
只有討吃了,不能遲疑。瞬間我把自己降到了最為卑賤的地步,敲響了離場院最近的一家木門。怎么討要的,施舍那個玉米面窩頭的大娘是何長相,我模糊著淚眼沒有看清,只記得拿了個窩頭,還端了一碗熱水。大姑吃了半個,剩下的半個是我吃的。吃過了,我背起大姑一步一步往回走。
十多里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走到家時,四野烏黑,屋里點起了燈。奶奶的身影映在窗紙上,在院里就聽見她獨說獨念:
“畢了,這女子死定了,餓也餓死了?!?/p>
我趕緊叫一聲奶奶,推門進去。奶奶一怔,摟住大姑喊一聲“我那憨女子”,就泣不成聲。大姑不哭,嘿嘿直笑,笑得我更是淚水直流……
大姑找回來,救命的事情告捷,我該重返革命前線了??墒牵抢飿屄暡粩?,炮聲隆隆,不時有死人的消息傳來,我惶惑不安。是日夜里,一聲巨響,震得房頂簌簌落土,從夢中驚醒,我心跳不止。天亮后傳來消息,我們那個司令部的樓房被炸,好幾個“戰(zhàn)友”英年早逝。我再也打不起心勁進城,淪為了逍遙派。我的肢體沒有化為塵灰,也沒有因鏖戰(zhàn)傷害他人,而成為另一種犧牲。
大姑,戒度了我,在武斗混戰(zhàn)的危機關(guān)頭戒度了我。
超 度
社會的瘋狂稍加收斂,塵埃還沒有完全落定,我的身份發(fā)生了小小改變。后來看,這個小小的改變將是我另一種生活的起點。我由最底層的平民躋身于權(quán)力部門,進入當時的人民公社。小小公社本來沒啥值得掛齒,人們喜歡將縣級最高官員說成七品芝麻官。受縣級轄制的公社誠如當下的鄉(xiāng)鎮(zhèn),只能稱作九品沙粒官。何況我只是個九品官可以隨意指撥的小聽差。然而,怪異的時局給了權(quán)力特異的功能。剛剛還微如草芥,看村頭的臉色行事,一跨入那個門檻轉(zhuǎn)眼間身價看漲,村頭竟然看我的臉色行事。我要看的臉色是頭頂上的幾個人,要看我臉色的是門檻之外的村里人。一個門檻很可能就是我生命的界線,要么我仍與門檻之外的百姓同命相憐,要么我指天畫地,喝神斥鬼,成為權(quán)貴手里的一把殺手锏。所幸我沒有,不僅當時沒有,即便后來進入更高的權(quán)力層面,也仍如先前,保持著凡如草芥的心態(tài)和做派。思考其中的原因,還是大姑超度了我。
那一年,我走進公社,權(quán)力的蜜汁剛潤到舌尖,大姑便走到生命的終點。聞知,我匆匆來到她炕前,她緊閉雙眼,氣息微弱,已經(jīng)沒有一絲動彈的力氣。奇怪的是,我一喚她居然睜開了眼,而且神智清醒,似乎從未癡呆。她目光不看我,直瞥窗臺。窗臺邊木訥地坐著大姑的女兒——我的表妹,她和大姑一樣癡呆。我看出來了,大姑是割舍不下自個的女兒。我趕緊說,往后我照顧妹妹。大姑像是要笑,費勁地咧咧嘴角,卻沒能露出笑容,閉住了強睜開的眼睛。
這一閉眼,大姑再也無法看到她生活過的這個世界。
大姑的喪事很簡單,簡單得堪稱寒酸。隨死隨埋,省事省錢,閉目當天就抬到了墳地。棺木落坑,就要覆土,按照常規(guī)孝子應該放聲大哭。大姑無兒子,要由女兒充當這角色??墒?,表妹不哭,總管呵斥,她也不哭,反而嘿嘿嬉笑。眾人無奈,飛鍬鏟土,不一會兒就壘起墳堆,覆土的人拍打拍打衣服就要回返,突然表妹撲倒在墳頭失聲痛哭,哭得簡直能把心肝五臟倒騰出來,哭得鄰人止住腳步,一個個抹淚嘆息。
那一刻,大姑的眼神在我的淚光里閃閃不息,閃得我自覺身心沉重,肩上多了一副擔子,多了癡呆的表妹。我咬緊嘴唇默念,我有一口湯喝,就不能餓著她;我有一件衣服披,就不能凍著她。就這樣,在缺吃少穿的歲月里,我們?nèi)蚁鄶y著表妹一天天長大,直至出嫁。出嫁后也時常前去,時常接濟,表妹的日子還算過得去。
然而,好景不長,表妹夫去世了。秋雨霏霏,我走進了表妹的住房,立時心生愧疚。往日天晴,我無數(shù)次來往毫不留意。這天房屋的瓦縫里不住漏下雨水,墻壁上流的是,頭頂上滴的是,滴滴答答敲擊著接水的瓶瓶罐罐,簡直就是現(xiàn)代版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我立即感到了少有的痛心,痛心自己粗疏。讓表妹蝸居于危房,與死神同眠。倘要是死神睜開眼,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辦過喪事,我徹夜難眠,輾轉(zhuǎn)自責,愧對大姑。大姑直瞥窗臺的眼神,像是利刃裁割我的心。那咧咧嘴沒有笑出來的笑容,則成了對我莫大的諷刺。這些年無數(shù)次賑災,無數(shù)次捐款;無數(shù)次興學,無數(shù)次捐款。甚而,家鄉(xiāng)修路建橋,也解囊,也相助,難道就是為了把名字寫在紅紙上,刻在碑石上?沒有去想沽名釣譽,卻在踐行沽名釣譽。突然醒悟,盡仁行善,絕不只是大難臨頭時的慨然義舉,而應像春風化雨,日日時時,點點滴滴。是年,給表妹建房,成為我們家的頭等大事。建房耗資耗力,我一人力所不及,就舉全家之力,舉親族之力。秋色未盡,表妹遷入新居,我沉郁的歉疚才稍稍減輕。
時光匆匆,四十多年過去,大姑辭世前的眼神始終度化著我。那眼神中有仁善,有慈悲,有憐憫,無所不包。我感悟那眼神,誠如站在菩薩面前袒露自個兒的一切,用仁善、慈悲、憐憫的尺度丈量自己,規(guī)整自己。讓我不因善小而不為,不因惡小而為之,以仁善回報仁善,以仁善化解怨憤。我在權(quán)力部門沒有吆三喝四,恭謙地面對每一個人。哪怕是滿臉塵色的村民,只要走進我的辦公室,都會遞上一杯水,讓他平息喘吁,再說事體。
我由一個肆無忌憚的孩童,變?yōu)橐粋€循仁蹈善、心系弱貧的成人,毫無疑問,是大姑一次又一次地度化了我。
大姑,就是我的佛,千真萬確。
歷史寫了個好作品
觀瞻淹城,忽然想到這么一句話:歷史寫了個好作品。
慣于為文,時日久了,頭腦已凝固為文事思維,看見什么東西都用文章的尺度丈量,看景物也囿于這樣的怪圈。這不,明明淹城是個景點,是個由古跡打造出的旅游景點,卻硬要鉆進思維的老套子,用作品的眼光來評價,真真是落入俗套,落入俗套!也知道,這是落入俗套,可是一時又難以自拔,只能在俗套里坐井觀天,妄言淹城。
既然如此,就有必要先說說我眼中的好作品。兒時讀書,老師講好文章應該中心突出,觀點明確。帶著這樣的意識進入文章的境地,自以為得意,豈料得意了沒多時便再難得意起來。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為往日的幼稚感到羞慚。及至今日方才領(lǐng)悟,好作品不是簡單的,不是一眼能看透的。也就是說,好作品是復雜的,豐厚的,需要帶著自己的學識、閱歷、審美等素質(zhì)去解讀。未必一百個人不讀出一百個中心,一百種觀點。這樣的文章才繁復,才厚重,才耐人尋味。
由這個井口觀望,我不能不由衷地感慨:淹城,是歷史精心締造的好作品。
簡練的作品
好作品的中心與手法多數(shù)呈悖論。內(nèi)容要繁復,蘊涵要豐厚,這才耐人咂摸,耐人咀嚼。手法呢,卻要極其簡練,簡練得往往像是窮家過日子,出手未免拮據(jù)和吝嗇。當然,過日子是對柴米油鹽的拮據(jù)和吝嗇,寫文章是對字詞語句的拮據(jù)和吝嗇。歷史承造的淹城,的確有些拮據(jù)和吝嗇。進入實地,沒有雄偉的宮殿,也沒有高拔的樓宇。也許曾經(jīng)有過,那是作品還沒有呈現(xiàn)到游人面前的時候,一旦要供千千萬萬的人們欣賞,歷史像善于刪改文章的高手,三下五除二,就簡單成現(xiàn)在這個不能再簡單的模樣。
從高空俯瞰,一帶亮晶晶的碧水,環(huán)繞著一塊綠茵茵的土地。一環(huán)一環(huán)套進去,水一帶比一帶細巧,地一塊比一塊窄小。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連三環(huán),這就是淹城。寥寥幾筆,如二月花領(lǐng)異標新,如三秋樹刪繁就簡。
去實地游覽,一個淹城由三個小城組成,先入外城,再進內(nèi)城,最后到達的才是子城。入外城需渡外城河,進內(nèi)城需渡內(nèi)城河,當然到達子城也需渡子城河。如今,外城和內(nèi)城的城墻都沒了,到處是郁郁蔥蔥的樹木,綠樹用生機傳播著這里生生不息的往事。子城周邊留有不高的圍土,雖然低矮,也還有點城墻的意味。中間開闊著博大的草坪,若不知道這里曾是一座古城,準會以為是個偌大的足球場。好在入門的側(cè)邊有一眼井,倔然傳遞著昔日人們生活的氣息。
最有意趣的是在河面泛舟,小船劃過粼粼碧波,輕輕前行。此時看兩邊要仰起頭,始覺河岸不低,要是往日的城墻還在,可真是高不可攀的防御體系。船悄悄劃過,劃過一只獨木舟,那是古物,古到了數(shù)千年前??梢韵胍?,當初城里的人們就是撐著這獨木舟進進出出,來來往往,一槳一槳劃過那個遠去的時代。
這就是淹城,淹就是浸泡,從現(xiàn)象觀看淹城不就是浸泡在水里的城市嗎?
似乎是這般,事實不會這么簡單,若如此,這就不是歷史的好作品,而是最大的敗筆。那么,這作品好在哪里?
繁復的中心
前面說過,好作品往往好在中心的繁復性,我們就由此進入淹城吧!既然是城,淹城也逃不脫城市的道理。城市的道理是防御,最初的萌生和后來的發(fā)展都是這道理的延續(xù)。早先的人們連隔夜的食物也沒有,自然不必圍起城墻隔離自己。到了帝堯那時候,他學會觀天測時,人們開始豐衣足食,吃的用的有了剩余,爭搶東西的事陡然發(fā)生,城墻不得不應運而生。據(jù)說,最初的城墻是大禹的父親鯀用夯土堆筑的,他用這樣的手法堆筑城墻取得成功,再用這樣的手法治理洪水,慘遭失敗。扯遠了,不過由此可以看出,城墻就是防范的產(chǎn)物。在這里筑一座城市,高壘四圍的城墻進行防御,還要深挖河水增加一道阻礙,到底為了什么?這一為什么,就問出一個繁豐的淹城,淹城幾乎就要成為一座充滿歷史情趣的迷宮。迷在哪里?
之一,季札故城。季札在歷史上是個道德高尚的人物,因為故地在此的緣故,常州人頗感自豪。不要說常州人自豪,即使我這個八桿子打不著的北方人,聽到季札的事跡也為之驕傲。畢竟或南或北,都是中國人,都有良知!
季札是周朝吳國人,因受封于延陵一帶,又有延陵季子之稱。他的先祖是周朝時德高望重的泰伯,就是孔子《論語·泰伯》篇里的那位被譽為“至德”者的泰伯。按照長幼有序的祖制,泰伯是周朝王位的繼承人??匆姼赣H鐘愛小弟季歷,他就以采藥為名悄悄離開,隱藏到荒蕪的荊蠻大地,墾土立足,自此始有吳國。吳國的立國便是高尚道德滋養(yǎng)出的。
這道德繼續(xù)滋養(yǎng)著后代。到了吳王壽夢年代,膝下有4個兒子,德行最為眾人稱道的是第4子季札。壽夢想把王位傳給他,3位兄長也特別賞識他,一起推舉他。季札堅辭不受。吳國的子民聞之,如同眾星拱月一般,紛紛擁戴季札為王。季札卻像他的先祖泰伯那樣,悄悄退隱于遠山僻野,躬耕勞作,自食其力。
事情若是到此為止,季札不過是在緊步先祖泰伯的后塵,那還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季札的意義在于,他不是一次讓國,還有二次。二次是在吳王諸樊時。諸樊晚年,還念念不忘道德超群的弟弟季札,他留下遺訓,把王位傳給弟弟。雖然弟弟有幾位,暫時還傳不到季札手上。不過,按照這個規(guī)矩傳續(xù),最終幼弟季札會坐上那個王位。吳王夷昧繼位了,臨終前他要傳位給季札。季札再次謝絕,再次悄悄離開都城隱居荒野。后來,吳王不再難為季札,他才出來輔佐料理國事。
緣于這段世事,有人說,淹城是季札隱居時開辟的地方,也有人說,淹城是吳王賜予季札的封邑。
之二,囚越故址。囚越故址,囚越國誰人?囚越王勾踐。這個說法背后牽連著一段盡人皆知的世事,《史記》對此有詳細記載。
越王勾踐的祖先是夏禹的后裔,二十多代后允常執(zhí)掌國事,與吳王闔廬產(chǎn)生怨恨,互相攻伐。允常逝世后,兒子勾踐即位,當上越王。越王勾踐元年,即公元前496年,吳王闔廬聽說允常逝世,就想舉兵滅掉越國,可沒想到?jīng)]有滅掉人家,反而把性命撂在那里。闔廬在彌留之際叮囑兒子夫差說:“千萬不能忘記復仇?!狈虿罾^位后日夜操練士兵,隨時準備報仇雪恨。越王勾踐聞聽,就先發(fā)制人,攻打吳國。范蠡勸諫阻止,勾踐不僅不聽,反而舉全國兵力前去大戰(zhàn)。
吳王夫差不敢怠慢,調(diào)動精銳部隊迎擊越軍。吳越兩國擺開戰(zhàn)場,打得血濺史書。結(jié)果大家都已知曉,越軍大敗,亡國迫在眉睫。勾踐心慌意亂,毫無辦法。此時,范蠡給勾踐出了個主意,要他去吳國當人質(zhì),實際也就是當囚徒。勾踐不想去,可是眼看就要亡國,眼看祖先的基業(yè)就要敗亡在自己手里,一咬牙,一狠心,只好掩面而去。勾踐去越國總該有個存身的地方吧,這地方就是淹城。一個囚犯,巴掌大的土疙瘩就夠他受用了,還會有這么好的城池供養(yǎng)他嗎?細想不會這樣。若是回味一下勾踐曾經(jīng)給人家吳王夫差品嘗糞便的事情,勾踐不是孤身一人居此,恐怕夫差時?;貋磉@里休閑散心,觀賞一下他勝利的杰作。不管這個說法如何,囚禁勾踐這是真的,囚禁需要地方也是真的,淹城要是囚禁人犯也確實是個很難逃跑的地方。
之三,奄國避難城。奄國,本是商朝的一個諸侯國,位于山東曲阜。周朝滅掉奄國,奄國的子民和其他商朝的屬國一樣很不服氣,受武庚、管叔、蔡叔的影響,他們聯(lián)手反叛周朝。那時周成王年幼,主政的是其叔叔周公旦。公元前1066年周公旦平定武庚、管叔、蔡叔的叛亂,繼續(xù)揮師東進,其余17個作亂的小國都被打敗,奄君被俘,國家被滅。周成王將周公長子伯禽封到奄國舊地,建立了魯國。戰(zhàn)亂中逃出來的奄國部分民眾,南下來到淮夷定居。遷徙異地的奄民時刻不忘復國大計,稍有實力,便聯(lián)合淮夷、徐國扯起反周大旗??上В笈e未能大成,反被剛剛親自主政的周成王興兵打敗。從此,江北再沒有他們的立足之隙,只好淚汪汪地南遷。遷往哪里?淹城就是他們最好的棲身之地。
先是被滅國,再是被打敗,僥幸活著的奄國遺民淪為刀戈下的驚弓之鳥。因而,在這里筑一圍墻,挖一條河溝;再筑一圍墻,再挖一條河溝。一連筑高三圍墻,挖下三條河,才居住下來。住下來還不放心,還怕人家追來算賬,不敢以奄國相稱。環(huán)顧四周,河水繞城,不就是淹城嗎?淹城,就這么掩真而生,虛假稱城。按說,這淹城該是鐵板上釘釘子,沒有任何可動搖的了吧?也不見得,還有下文。
之四,夏桀離宮。夏桀是夏朝的最后一位帝王。離宮,是帝王離開國都巡游時居住的宮殿。據(jù)史書記載,夏都在安邑,也就是現(xiàn)今山西省運城市的郊區(qū)。淹城這離宮在南國的常州,距運城數(shù)千里,來往兩地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過,我們要是對夏桀這人做些了解,這離宮的說法就不無道理。
從典籍看,夏桀非常殘暴,對內(nèi)肆意盤剝,對外濫施征伐。他即位后的第33年,發(fā)兵征伐有施氏(今山東省滕縣)。有施氏抵抗不過,請求投降,把多年來積攢的珍奇寶物全部送上,請人家賞個臉走人,人家不賞臉,也不走。只好再來一手,送去許多年輕美貌的姑娘,供人家取樂。其中有個叫妺喜的,夏桀咋看咋喜歡,一喜歡當即帶著妺喜撤軍回家。回國后,日日與妺喜合歡,寵愛得比作心頭肉。他覺得原來的那些宮室不配妺喜這樣的美人去住,便征召民夫,重新建造華麗高大的宮殿。據(jù)說新建的宮殿,直刺青天,連白云都在周身游動??瓷先s不是白云浮動,倒像是宮殿搖晃傾倒,嚇得人揪心捏拳。大伙兒把這宮殿叫做傾宮。宮內(nèi)設(shè)施更是奢華無比,象牙嵌走廊,白玉雕床榻,稀世珍寶只要能搜刮來的全都用上。夏桀每日陪著妺喜登傾宮,觀風光,盡情享受所有能享受的樂趣。
夏桀還怕妺喜不高興,又玩出個新花招,把庭院的樹木都掛上熟肉,造出天下第一肉林。這鬼才可真會玩,腦瓜子一轉(zhuǎn),在庭院中挖出個大池子,倒?jié)M美酒,哈哈,天下第一酒池誕生了。夏桀與妺喜同登傾宮,三千宮女一齊歌舞。唱累了,跳累了,就鉆進肉林狂吃,趴在酒池痛飲。這樣一位揮霍無度的帝王,給自己建造個離宮,有啥不可能?在北國玩厭了,去南方玩一把新鮮的有啥不可能?據(jù)說,眼前這淹城就是他的離宮,想想這人還真敢這么干。
公道說,這夏桀還算個有創(chuàng)造能力的人,可是世事就是如此,若把創(chuàng)造用錯地方,那可對人們是最大的摧殘,對社會是最大的危害。夏桀不僅危害了他人,還危害到自身。民怨載道,憤情如火,商湯舉事,百姓相應,很快夏朝的江山就被推翻。夏桀被抓住,關(guān)押起來。還算商湯仁義,不殺夏桀,只流放他到荒蠻之地。夏桀提出想去南巢,商湯準許。南巢在何處?不就是淹城嘛!夏桀的精明再一次體現(xiàn)出來,他想起當年的離宮,如今要躲進里面安度殘年。
……
不必再列舉,僅就這些說法,也令人眼花繚亂。感慨這淹城真是一座歷史的迷宮,繁豐得讓人不知該如何解讀,如何理解。
開鎖的鑰匙
世事如同源流,在泉中時清澈碧透,光可鑒容。一旦流出泉源隨即便帶上溪中的塵色,無論怎樣也難還原為在泉里的清澈。再往下流,水色越來越濁,可是,流遠的那混濁世事就是歷史。因而,不管是誰,不管如何瞪大雙眼辨識,要搞清歷史的本來面貌實在不是易事。所以,行走在淹城的路徑上,我沒有想過要去辨清繁豐歷史中的真?zhèn)?;泛舟于淹城的清流中,我沒有想過要去破解那些謎語的謎底。但是,同以往那般,面對某個名勝古跡我總想明白歷史的匠心。歷史費盡心力,陳設(shè)這么一個大古董到底有什么意思?
頭天在烈日下徘徊,我不得其解。二日在雨聲中聆聽,我難聞真諦。就要離開賓館時服務員幫我叫車,電話里告訴司機,我們的位置就在武進區(qū)政府的對面。頃刻間那漫天飄灑的陰雨像是突然散去,武進成為亮在我頭頂?shù)奶枴I焓謱⒛球滉栒涫种?,我便掌握了打開淹城迷宮的鑰匙。
何需芝麻開門?有這把金鑰匙,歷史的鐵鎖一捅即開。
武進——淹城。
武進淹城!
是這樣!盡管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盡管城高高三重,池深深三疊,護衛(wèi)頗為精心,防御甚是到位,然而城中的屋舍呢?街道呢?為何好端端的城市再難見到城市的模樣?這一切都是武裝進入淹城的結(jié)果,唉,要命的武進淹城!
距淹城不遠處還有一座城,名為留城。留王時刻覬覦著淹城,想把那個風水寶地據(jù)為己有??墒牵莾簤Ω咚?,層層護衛(wèi),如何能夠得手?留王卻得手了,他得手于既有賊心,又有賊膽。當然,他的賊膽一開始并沒有絲毫流露。留王拜見奄君向他獻計,城墻雖高,人們卻能爬上去,若是在外圍種上渾身長刺的狗葵藜,就能安全無患。奄君滿心喜歡,照著去辦。來年,留王再向奄君奉獻一計,狗葵藜雖然能防御,卻不好看,要是再種些扁豆就能遮丑。奄君照辦,果然夏日扁豆花一開,不只掩映住狗葵藜的丑容,而且姹紫嫣紅,蜂飛蝶戀,簡直成為迷人的風景??上?,嚴冬一到葉干蔓枯,滿目荒涼。奄君還沒為之嘆息,災難就從天而降。留王派出弓弩手箭射淹城,箭上全是火團。霎時,城里城外大火熊熊燃燒。衣衫著火的人們疼得亂叫,紛紛跳入水中,自己開挖的護城河竟成為自己的葬身之地。
淹城就這么淪陷了!
有人說,奄君就是奄國的國王;有人說,奄君就是夏桀。說夏桀者更是說得有鼻子有眼。說留王是商湯的長子,住在留城是父王要他監(jiān)視夏桀。監(jiān)視了三年他就很不耐煩,急著要回國都。他是怕他的兄弟搶占了父王應該傳給他的位置,趕緊使出這般伎倆,滅掉夏桀。不過,他并沒有如愿回到國都,據(jù)說僥幸逃脫的奄國舊部殺死了他。是不是這樣,不必追究,關(guān)鍵的命題是淹城淪陷了,荒廢了。最終,成為我們看到的這個破敗樣子。
考究淹城,是誰住無關(guān)緊要,關(guān)鍵是如何荒廢?在我看來,其荒廢于武裝進擊的暴力,也荒廢于變?yōu)榻圃p的智力。當智力變成狡詐,就會成為比暴力還暴力的暴力。這種暴力和原本的暴力一結(jié)合,別說毀滅城市,即使毀滅人類也輕而易舉。
歷史將淹城凝定在武進,昭示后人的是不是這般道理?
責任編輯 黃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