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中

夏天來臨時，我便著手準(zhǔn)備去“三大革命斗爭第一線”。先到劉家峽水電站工地，順便去了炳靈寺石窟。不久，我?guī)Я艘淮蠖褨|西上了火車，從各種畫具到許多西紅柿。

一覺醒來，火車正沉重地喘著粗氣，窗外是天祝藏族自治縣境內(nèi)的烏鞘嶺草坡。遠(yuǎn)處是馬牙雪山裸露的巖石，這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同車張掖文工團(tuán)的同志聽說我一個人要去祁連山，認(rèn)真地勸我改變主意。原先約定的一位張掖畫家，孩子在水庫工地勞動時燒傷致死，他不能和我同去。我不想放棄盼望已久的祁連山之旅，哪怕是一次冒險。在無人陪伴的情況下，我只能一個人前往 。

肅南裕固族自治縣管轄的地域又窄又長，從西向東，酒泉、高臺、臨澤、張掖、民樂這五個市縣南面，都是自治縣管轄的祁連山北坡。我先到張掖市，在肅南自治縣辦事處找到西水公社的主任，說明來意后，他邀我與他同去西水公社。西水公社屬馬蹄區(qū)，那里有著名的馬蹄寺和馬蹄寺石窟，保存著不少北朝塑像。西水公社所在地叫“芭蕉灣”，但那里沒有任何芭蕉，而有陡峭的大山和原始森林。

解放牌卡車向祁連山馳去，我站在車上，迎著冷風(fēng)細(xì)雨，眺望暗藍(lán)色的祁連山群峰。它們漸漸升高，漸漸顯出肌肉和骨骼。公路穿過草原進(jìn)入山谷，公路右邊是壁立的石崖，在背陰處整齊地長著帶狀森林。公路南側(cè)是清澈的溪水，溪澗過去又是高山，這邊的山上林木茂密得多，從山頂一直長到山腳下，有些高大的杉樹遠(yuǎn)離森林，站在草坡邊上或者山澗巨石之間，好像是原始森林派出的哨兵。

雨停了，山腰飄浮著云霧，使山林顯得雄偉而神秘。平緩的坡地上全是碧綠的牧草，偶爾可以看見冒著藍(lán)色炊煙的帳篷。雨后的陽光暖洋洋地照著牧民的娃娃和牦牛，牦牛慢騰騰地穿過公路，汽車耐心地等候這些山林的主人從容不迫地一個個從車前穿過。騎在馬上的牧民看見卡車上的白主任，大聲招呼他：“三干會開完啦？下來喝碗茶吧！”

將近中午時，汽車到了公路的終點(diǎn)，森林管理局所在地。我們在郵電所吃了主人招待的大餅，喝了茶，步行往芭蕉灣。小路兩旁的樹木越來越少，而兩邊的山越來越高。在喧鬧的小河邊上，長著青稞和燕麥。芭蕉灣是一片山峰夾峙的谷地，山上長著一片片森林，聚散無定的云霧時時遮住山峰，當(dāng)云霧散去時，可以看到山頂?shù)姆e雪。而在山下，向日葵和罌粟花正開得興高采烈，黃熟的杏子累累枝頭。

南邊那座最高的山峰叫“大古山”，社員說，上面常有成群的青羊游蕩。有些勇敢的獵人為它們所吸引，冒險爬上無法立腳的石崖，每年都有從山上滑下摔傷甚至摔死的獵人。我凝望雨云浮動的山峰，猜想哪兒是青羊的世襲領(lǐng)地。偶爾可以聽到獵取青羊的槍聲。我問社員：“青羊好打嗎？”“好打，現(xiàn)在都用半自動步槍，靠近就能打到?？纱蛩赖那嘌蚴畟€有八個都掉到山崖下面了，要找到它就難了?！?/p>

晚上，白主任和公社副主任商量送我去哪里，我說明來意后，副主任一拍雙手說：“我知道了，你去大依馬龍和頭灘?！蹦抢锸悄撩竦南膱?，有雪山、森林和放牧畜群的草灘。公社副主任是個藏族牧民，自幼生長在祁連山中，又愛打獵，這一帶的每個山谷他都熟悉。我完全信服他的主意，接著他們找來了公社獸醫(yī)，年輕的童大夫。他要去各牧場檢查布魯士病傳染情況，正好結(jié)伴同行。然后又安排了明天去附近的牧場，給我們挑選馬匹。

在芭蕉灣住了兩夜，第二天去附近田間寫生，給幾位藏族社員和知識青年畫素描肖像，這使生產(chǎn)隊(duì)停工，年輕人把我們圍在中間，邊看邊評論，接著就開始了玩笑追逐打鬧，成為青年男女的狂歡。我看到自己造成這種場面，致使抓革命促生產(chǎn)陷于中斷，趕緊拿起畫夾往回走。

下午去套馬，幾十匹馬安靜地吃草，套馬人一轉(zhuǎn)悠，它們就繞圈子狂奔起來。使我吃驚的是，只要繩套扔在身上，那匹馬立即停止奔跑，這好像是社會中的人，只要觸及某一條戒律，狂暴不羈的角色立刻變得老實(shí)起來。他們給我挑選了一匹棗紅色的馬，稱之為“青海棗騮”，愛稱“青海棗”。副主任說那是這一群馬中最老實(shí)的一匹，“騎上它，你睡著了也摔不下來?！蔽液軗?dān)心，因?yàn)槲业尿T馬經(jīng)驗(yàn)是上小學(xué)以前騎馬上山獲得的，但那時有人在前面牽著，而且馬鞍子前面有一個木質(zhì)的扶手。我想和“青海棗”建立起一點(diǎn)感情，拔了一把嫩草去喂，但它閉著眼睛無動于衷。

大依馬龍

大古山仍然被雨云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但雨停了。我不聽公社幾位同志的勸阻，決意和童大夫出發(fā)。

“青海棗”果然老實(shí)，但剛剛騎上馬背，前后左右無依無靠，還是有一點(diǎn)緊張，上馬下馬時更擔(dān)心它會突然跑起來。我想起了一個朋友講過的騎馬要訣。他曾經(jīng)是某騎兵師的作戰(zhàn)參謀，轉(zhuǎn)業(yè)以后念念不忘甘南草原和由四川進(jìn)藏的經(jīng)歷。當(dāng)時只覺得有趣的東西，現(xiàn)在成為非常重要的原則。這樣在“用”中學(xué)，“在執(zhí)行中加深理解”的辦法，很快就見成果，到中午吃飯時，童大夫已經(jīng)夸獎我大有進(jìn)步了。

我們是在森林管理局吃午飯的，羊肉泡饃和許多杏子。

從森林管理局向南，拐進(jìn)一條干涸的河床就離開了公路、電線桿、林彪、孔丘和反革命陰謀。河床間堆積著山洪沖下來的卵石和巨大的石塊，我們在杉樹林中穿來穿去，趟過一條湍急清澈的小河，河水漫到馬肚子，我們曲起雙腿，讓馬慢慢地過河。越過一道馬鞍形的小山，就看到兩邊山坡上漫游的牛羊，大依馬龍到了。

大依馬龍是綠色的世界，起伏的坡地上全是茸茸綠草，山上全是密密的森林。小河邊上散布著幾座褐色的帳篷，有幾個小孩在草地上飛奔，追趕一只毛茸茸的大黑狗。我們的馬剛剛踏上這塊平坦的草地，就傳來低沉的狗叫。孩子們迎著我們跑過來，一個中年婦女拉住我的馬，她自我介紹說：“我是李瑛的媽媽?！崩铉俏以诎沤稙城囡乩锝Y(jié)識的小伙子，他前一天帶了我的畫箱和內(nèi)框來到大依馬龍。

我們被迎進(jìn)最近的帳篷，剛剛坐定，就端來幾碗浮著厚厚的奶油的熱茶。這里的奶茶和別處的奶茶相似，但常常在奶茶里放一把“曲拉”，一種酸味的干酪。我們一邊喝咸味的熱茶，一邊嚼著酸味的曲拉。環(huán)顧帳篷，一面支著離地不到一尺的床鋪，全家人加上客人，可以一字兒排開睡下。床鋪很干凈，有塑料床單，還有毛毯和棉被。帳篷最里面迎門的柜子上，擺放著紅地金字的毛主席著作和收音機(jī)，那是過去供奉佛像的地方。帳篷中間是一個極大的鐵皮火爐，粗大的木柴正在熊熊燃燒。熱茶加上爐火，我出了一身大汗，只好退坐到帳篷最里面的床頭。在火爐周圍，地上依然滿是碧綠的草，還有黃色的野花在開放。

喝完茶就出去畫畫，三戶牧民的五六個孩子全跟著我跑，娃娃們并沒有影響我寫生，他們熱心而安靜?？吹轿沂掷镂樟艘话旬嫻P，便爭著要替我拿筆。我畫的是他們的帳篷和草坡、山林，后來我想，如果有人看到我寫生的場面，一群小孩每人舉一支油畫筆，而且爭先恐后地讓我用他手中的一支，當(dāng)我想用紙擦掉筆上的顏料時，孩子們趕緊把筆要回去。這樣的場面可能比畫風(fēng)景更有趣。

陰暗的山林變得模糊起來，遠(yuǎn)山已經(jīng)完全隱沒在濃密的雨霧里。我在畫布上追趕雨霧，直到我和孩子們都被細(xì)密的水滴浸透。孩子們叫起來：“雨來啦！”每人幫我拿一件東西，最小的女孩英夠拾起我用來擦筆的報紙，跑在最前面。當(dāng)我們回到帳篷里用毛巾擦拭頭上的雨水時，英夠鄭重地還給我那張報紙。

細(xì)密的雨滴變大了，我擔(dān)心這個用粗疏的毛織物做成的“毛房子”能不能擋住大雨。后來發(fā)現(xiàn)，盡管在帳篷里白天可以透過織物的孔隙看到藍(lán)天，夜晚可以透過織物的孔隙看到星星的閃光，但到下雨的時候，雨水使牛毛織物膨脹繃緊，除了火爐上方的天窗會往下滴水，“毛房子”竟是很能防雨的。

雨下得不停，我給大人小孩畫速寫肖像，主人則給每個人盛上一大碗酸奶，不加糖的酸奶另是一種滋味，童大夫的弟弟就不能忍受這種酸味。

給每個孩子都畫了肖像，并且寫上他們的名字之后，天慢慢黑了。黑夜為大雨增添了震懾人心的力量，帳篷地上的花草全成為水生植物，但床鋪卻是干的。在傾盆大雨中，牧人趕著羊群回來了，羊和狗都在叫，牧羊的小伙子雖然穿著軍用雨衣，全身還是濕透了。他咒罵黑夜和大雨，脫光衣服在爐火邊烘烤。

雨越下越大，河水震天動地的響著，還夾雜著石塊被洪水沖動的轟隆聲。等人們都睡下的時候，周圍似乎全是河水的轟響，我們的毛房子簡直成為激流中的小船。李瑛的媽媽在念叨：“我們這山溝里可千萬不要發(fā)大水呀！”我悄悄問童大夫，祁連山里常有這樣的大雨嗎？他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雨。

午夜時分，我們被巨大的隆隆聲驚醒，蜷伏在水里的畜群也叫起來。是山崖崩裂了！又一陣巨響撼動土地，夾雜著樹枝碎裂的響亮聲音。幾個帳篷里的狗都叫起來，人們一聲不響，驚恐地等待下一陣山崩。但再沒有山石滾落的聲音，而雨聲和河水的咆哮卻更響了。

我被柴火的煙嗆醒來。天已經(jīng)亮了，大雨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停止的，女主人蹲在爐子邊上生火，柴灰和煙布滿了帳篷。外面，牧人在驚叫，夜里崩落的山石砸死了幾只羊。童大夫連聲說我們命大，有幾塊巨大的山石滾落到離我們帳篷只有三米遠(yuǎn)的地方，最大的石塊有一丈多高！

牧羊人穿上雨衣背起槍，又趕著羊群往濃霧彌漫的山林走去。昨天的潺潺清流，一夜之間變成洶涌咆哮的激浪。這里的洪水是乳白色的，像在河里傾注了大量牛奶，上游沖下來的樹木在白浪中沉浮，大石頭在水里滾動，發(fā)出嚇人的聲音。昨天騎馬涉水的地方，已經(jīng)完全被洪水淹沒，幾棵小松樹的樹梢在波浪中抖動。牧人們說，他們沒有見過這樣大的水。

中午，太陽從云縫里露出臉來，整個山谷頓時變得有聲有色，牧民們向天空張望著：“雞心大山還沒有出來，天還晴不了??！”最高的山峰仍然隱沒在濃霧中。

太陽一會兒出來，一會兒鉆進(jìn)云中。山林變幻著光影，也變幻著色調(diào)。我抓緊時間去樹林邊畫畫，仍然有一群孩子做伴，這一次英夠走在最后面，她為我抱了一個小凳子，那是一個圓圓的小樹墩，上面釘了一塊厚厚的羊皮。我坐在英夠的小凳子上，童大夫一直看我畫畫，孩子們卻喊叫著跑到樹林里去了。

小畫快完成時，隱約傳來越來越清楚的流水聲，到孩子們尖叫著從森林里跑出來，我們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乳白色的水流所包圍。杉樹林中到處翻滾著浪花，我抱起畫箱和英夠的小圓凳，童大夫提起畫，趕緊尋找可以走上坡的路。有兩個孩子跑到我們身邊，大家連蹦帶跳，跳過一道道激流，快到山路時，流水已經(jīng)有一尺多深了。我們使勁一跳，總算跳到?jīng)]有水的山坡上，剛才畫畫時所在的樹林已經(jīng)全被波浪占領(lǐng)。大家瞅著我浸濕的褲腿大笑，山洪的轟響蓋過了我們的笑聲。太陽更加明亮了，一塊塊藍(lán)天和沸騰著的白色山洪使山林充滿活力。我和童大夫坐在一棵粗大的枯樹干上喘氣，孩子們替我拿著畫具回帳篷去了。

傍晚，山洪漸漸消失，曠野靜下來。牧人提來兩個大塑料桶，說要請我們喝酒。幾個帳篷的大人小孩都湊到一起，白酒盛滿了一個大飯碗，我成為大家進(jìn)攻的目標(biāo)。第一碗酒剛喝完，我已經(jīng)覺得難以招架，童大夫下了命令：“益喜，給水老師代酒！”益喜是一個身材勻稱的姑娘，她放羊時不停地高聲唱歌，成為童大夫帶領(lǐng)的文藝宣傳隊(duì)的歌手。

益喜很高興代我喝酒，她拿來一個搪瓷大茶缸，把大家敬我的酒倒進(jìn)茶缸里，仰頭一氣喝完。當(dāng)她第三次端起茶缸時，我勸她不要再喝了，益喜的爸爸卻滿不在乎地說：“不要緊，這娃娃喝上一兩斤醉不了”。

童大夫能喝，又能講各種醉酒的故事，人們的笑話沒有講完，塑料桶里的白酒已經(jīng)喝光。大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繼續(xù)講故事。

在祁連山的一個多月中，有好多次這樣的酒會，但一次也沒有見到爛醉如泥或者大吐大鬧的人，那似乎不是祁連山的性格。

夜里下了一陣小雨，早晨天完全晴了。幾天來一直沒有露面的雞心大山，也看得清清楚楚。黎明時的山林濕潤而清新，最高的山峰沐浴著明亮的陽光，而整個山麓和草地、河流、帳篷全留在黎明的暗影中，遠(yuǎn)處的河水閃著銀子一樣的亮光。

一個星期之前，我還成天在開會，而在大依馬龍，只有我?guī)聿劣彤嫻P的報紙上能看到全黨全軍全民所關(guān)注的那些大事，究竟哪一個世界才是真實(shí)的世界呢？

李瑛的爸爸陪我們?nèi)讉€帳篷坐坐，他說我們要是不去，他們會見怪的。于是我們拜訪了每一個毛房子，喝了每一家的奶茶，吃了每一家的大餅。

益喜家養(yǎng)了一只小小的青羊，是她爸爸打獵時抱回來的，她們用牛奶喂養(yǎng)它，現(xiàn)在它像狗一樣地尾隨這一家的大人和娃娃。當(dāng)陌生人來時，它藏在一排被褥后面，從被褥的空隙里睜大那一雙黑眼睛，望著我們這幾個奇怪的人。益喜在帳篷外面一叫，它就跳起來，跳過疊起的被褥，跳過擺滿了奶茶的炕桌，在大家的驚叫聲中去找益喜。

我們在八月一日離開大依馬龍。一清早，童大夫就到森林里去找我們的馬，幾匹馬跑得很遠(yuǎn)。我問他們：“不怕有人偷走嗎？”“沒人偷?！庇謫枺骸安慌吕浅詥?？”“狼倒是有，我們還沒有聽說過馬叫狼吃了的事。”

這就是大依馬龍。

野牛大山

前兩天的暴雨和山洪沖毀了山區(qū)公路，我們只好步行去野牛大山，反正公路已經(jīng)變成溝溝坎坎，我們抄小路上山、下山、再上山，在成群的牦牛中走過。祁連山中的牦牛顯得十分靈活和歡快，特別是小牛犢子，它們在山坡草地上飛快地跑、跳、撒歡，從遠(yuǎn)處看去簡直像是調(diào)皮的小狗。

在小斜溝，看到了一大片整齊、挺直、粗大的杉樹，深綠的枝葉一直探向藍(lán)天。在杉樹林對面的山坡上，有一頂不大的帳篷。帳篷外面的大狗朝我們吠叫，聲音響亮渾厚，幾個胖胖的小男孩看見我們，趕緊跑過去抱住狗頭，兇猛的黑狗在小孩的懷里掙扎著，使勁兒吠叫。女主人從帳篷里出來，招呼我們到帳篷里坐。她的身材和對面山坡上的杉樹相似，使我們向她打過招呼后不由自主地再去看那些粗壯的樹木。

她為我們端上來一大鍋奶茶，還有冒著熱氣的烙餅。童大夫說我不愛喝咸茶，她又忙著燒滾一大鍋鮮牛奶。按城里的標(biāo)準(zhǔn)，這兩鍋牛奶足夠一個幼兒園的娃娃喝一天。

從小斜溝再往上走，過一道山梁，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座高聳的山峰，雄偉、粗獷，山頂上彌漫著云霧。它的磅礴氣勢，使它在群山中獨(dú)具彪悍沉穩(wěn)的氣概。這就是野牛大山！我在馬上仰望野牛大山，覺得把泰山放到它邊上，泰山也會顯得小巧。不知道是它的形體氣勢像野牛，還是山上有許多野牛，而得到了這個名字。當(dāng)我向山坡騎行時，玩味著這個形象化的山名，佩服命名者的天才。

我們越走越高，透過密林的樹梢，可以看到馬群在草坡上自由游蕩。我下馬看了很久。

也許馬在世間本來就該是這樣生活的，在城市、鄉(xiāng)村的道路上那些被人驅(qū)使的馬匹，只是馬的異常的畸形的生存方式。而人們一提到馬，就連帶想到它所拉的車或騎在它背上的人。人與馬連接在一起，是馬永恒的悲哀。

走過樹林，眼前又出現(xiàn)了野牛大山龐大的軀體，我們是朝著野牛大山的方向爬上去。越走越高，樹木漸漸少了，山坡上出現(xiàn)了密密的灌木林和大片的草地，而云霧卻從四面八方向我們涌來。不一會兒，霏霏細(xì)雨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漫天飄落下來，我們踏著青翠濕潤的草地，來到一座山嶺的頂端。雨幕中出現(xiàn)了炊煙裊裊的兩座帳篷。這里沒有狗叫，四周靜悄悄地。雨越下越大，這兩座相隔數(shù)十米的帳篷，給旅人很大的慰藉。送我們到這兒的社員趕上馬回正南溝去了。

我們走進(jìn)高處的那座帳篷，帳篷里有一個女社員，是一個年輕的母親，抱著吃奶的嬰兒。還有一個壯實(shí)的姑娘，那是她小姑子。女主人端正而且秀氣，很大方地讓我們給她畫了一幅素描頭像。她告訴我們，這里還有一個男孩幫她放羊，靠下面的帳篷里住的也是一個姑娘。

雨聲漸漸大了，雨水從帳篷上像流泉一樣往下淌，帳篷里也好像水蒙蒙地。有人揭開簾布，走進(jìn)一個高大的男子，穿著新雨衣，背一桿半自動步槍，雨水從他的帽子上衣服上流下來。他把一只獵獲的青羊扔在門口就坐下來，接過女主人端給他的熱茶低頭喝了起來。女主人一聲不響地看他喝茶，帳篷里只有他大口喝茶的聲音。他們一句話也沒有，放下茶碗，嘆了口氣，又冒著大雨鉆進(jìn)灌木林中去了。

天黑了，我們住到下面的那個帳篷里，帳篷布置得十分整潔，看得出是姑娘們的帳篷，沒有小孩的打攪。被子上，柜子上，都鋪著挑花的簾子。地上十分潮濕，有許多踩倒了的野花。我們睡下以后，過了一會兒，進(jìn)來一個姑娘，悄悄地脫了衣服，吹滅油燈，睡在靠近帳篷門口的地方。我聽著身旁的流水聲慢慢睡著了。果然是高處不勝寒，這里比大依馬龍冷多了。

我們在流水聲中醒來，那個姑娘給我們端來了洗臉?biāo)?，我們?yōu)榇驍_她的休息而致歉，她笑著說，你們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確實(shí)也再沒有更好一點(diǎn)的地方。

天晴了，我為這兩家牧人照相。又打算拍一張牧民在牧場上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的場面。為了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牦牛趕到它們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位置，就不知費(fèi)了多大的事。這幾個趕過來了，那幾個又跑上了山，從山上把它們趕下來，原先在哪兒吃草的七八頭又發(fā)瘋一樣沿著山路向山頂跑去。姑娘小伙子和童大夫喊叫著，追趕這些毫無組織觀念的牦牛，當(dāng)牦牛們大體就緒時，發(fā)現(xiàn)上面帳篷的女社員還沒有出來。姑娘們說：“她還沒有打扮好呢?！弊尯⒆觽兇吡藥状?，她終于出來了，她的打扮真讓人失望，原先那種純樸自然一點(diǎn)也沒有了，就像城里的一個干部，戴著黃軍帽，穿著干部服，拿著報紙，臉朝鏡頭端坐在那里等我照相。為了不讓大家失望，為了不讓牦牛們失望，我只好這樣照。過后想，這能怪誰？這只能怪我，是我破壞了他們原有的純樸和自然。

女社員十分高興地為我們準(zhǔn)備了早飯，再三感謝我為她們照相，我答應(yīng)一定把照片寄給她們。

頭 灘

我們繼續(xù)向頭灘進(jìn)發(fā)，兩個姑娘中的一個陪送我們往山里去，順便去開隊(duì)里的共青團(tuán)支部會。她拉來一頭毛驢，馱上我們的行李，大家慢慢向上走去，終于爬上了山梁。

眼前展開了一幅壯麗的山景。在我們腳邊，道路逶迤而下，右邊是一座高峻的山峰，山上只有裸露的巖石，一注注破碎的礫石從峰頂向陡峭的山麓流下。山峰后面，終年積雪的冰峰在藍(lán)天下閃著銀光。山下是起伏的嶺巒，長滿了松杉和鵝黃嫩綠的牧草，幾座帳篷散布在平緩的山坡和谷底。左邊是野牛大山的山脊，由于我們已經(jīng)在很高的地方，野牛大山不像在大野口以西所見的那樣高不可及，但它依然比我們更高，依然以它龐大渾厚的軀體引人注目。舉目遠(yuǎn)眺，層巒疊嶂的藍(lán)紫色調(diào)，天際的黑云和閃光的雪山，構(gòu)成雄偉深沉的景象。在我們站立的山梁上，高山的主人，牦牛群在悠閑地嚼著青草。

循著山坡上的小路往下走，小路邊長滿了開著黃花的硬而多節(jié)的野草，牧人們把這種草叫“花柴”。在坡下的山泉邊，我們遇見了兩個小姑娘，她們是李書記的女兒，帶領(lǐng)我們?nèi)ニ业膸づ瘛?/p>

李書記是1958年入黨提干的女牧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一個老練的牧區(qū)干部。她向我們匯報大隊(duì)的概況，草場狀況，畜群狀況，取消自留畜的問題，流動的牧民學(xué)習(xí)等等。我不知該不該聽她所匯報的這一切，很不自然地說，我們只是想來看看，畫畫，拍照片……向牧民學(xué)習(xí)，她馬上接過去說：“歡迎歡迎，我們接待過記者，我們的人工配種搞得不錯，童大夫最清楚，讓他帶你去看看?！?/p>

童大夫去檢查畜群疫病防治情況，我到剛才走過的半山腰小路旁寫生。經(jīng)過幾天的陰雨，陽光特別明朗，遠(yuǎn)處森林的黑綠和山坡上嫩草的淺黃形成漂亮的對比。

李書記的兩個娃娃看我畫畫，一面給我講著她們的事情。她們是藏族，但都不太會講藏語。這里的孩子都有一個漢族姓名，大部分是老師給起的，其姓氏有的是原有姓名第一個音節(jié)的漢文音譯，有的則是小孩報名上學(xué)時老師隨便選擇的，當(dāng)上學(xué)的孩子有了“姓名”之后，他的家長往往就隨著孩子姓起這個“姓”來。例如，先有“李小紅”，然后她的父母才會以“李”為姓，不知將來的社會學(xué)家會如何對待這種特殊的姓氏來歷。我問她們?yōu)樯趺床淮┟褡宸b，兩個孩子莫名其妙。經(jīng)我解釋，又用油畫筆畫出長袍和皮帽的樣子，她倆才恍然大悟，笑著說：“你是說宣傳隊(duì)的舞蹈服呀！”她們從來沒有穿過那種衣服，各種畫報、照片和電影上的祁連山少數(shù)民族形象，都是拍攝者從城里文工團(tuán)借來的演出服，當(dāng)牧民們按照拍攝者的安排穿起那些五顏六色的衣服，騎上馬作放牧狀時，圍觀的牧人睜大眼睛嘖嘖稱奇：“真像演電影一樣！”

后來我向年長的牧人問起民族服裝的事，得知在1958年以前這里的許多人還穿原來的服裝，經(jīng)過1958年反封建反宗教特權(quán)，傳統(tǒng)民族服裝遭到禁絕，人們都穿起了干部服。而黃軍帽的流行，則是最近一兩年的事。有些老年人還保存有舊日的衣服，那是要在他們死去以后才穿到身上的，“老腦筋，你把他沒辦法！”

這里的學(xué)校整個夏天都放假，從六月到九月，孩子們跟著父母在夏場上生活，在森林和草坡間玩?zhèn)€夠。

山坡上只有我和兩個孩子，除了她們尖細(xì)的語聲，這里寂靜極了。那裸露著巖石的峻峭山峰，那黑樾樾的森林和藍(lán)色天空中不停浮動的云朵，構(gòu)成頭灘特有的莊嚴(yán)靜穆之美。當(dāng)孩子們停止講話時，這里更靜了。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一個小孩的歌聲：“我在馬路上拾到一分錢……”兩個孩子同時笑起來：“??！這是索爾琪呀！”遠(yuǎn)處孩子的歌聲與這里的自然似乎形成一種荒誕的對比，我自以為翻山越嶺置身世外，卻從我還沒有走到的山坡上傳來北京頤和園國慶節(jié)游園會上演出的歌曲。李書記的孩子問我，“叔叔結(jié)果前，給我買頭堅(jiān)”是什么意思啊？我說我還不會唱這支歌呢，只知道是警察叔叔接過小孩拾的錢，“給我買頭堅(jiān)”是什么意思我也說不上。

這幅習(xí)作畫了很長時間，暗灰的云又遮住了頭頂?shù)奶炜眨煲掠炅?，只有最遠(yuǎn)的天際，還露出幾塊藍(lán)天。

午后，隊(duì)里把我們安排到對面山坡上的配種站去休息。這是頭灘獨(dú)一無二的一座磚石房屋，用大塊山石作屋基，白墻紅瓦，看去十分漂亮。我們剛進(jìn)屋，就開始下雨了，雨越來越大，附近的許多牧人跑進(jìn)來避雨。我便給避雨的人畫頭像，“增長”、“公社”、“躍進(jìn)”，這是他們的名字。擠在我身邊看我畫畫的人越來越多，使我出了一身大汗。人群中擠進(jìn)來一個姑娘，她比別人更高，皮膚黝黑，有著濃密的眉毛和眼睫毛。我想畫她，但小伙子們擠到前面，開始爭搶該給誰畫，誰在誰的后面，最后成為搶先畫像的比賽。人們堵住了屋門，打開了墻上的小窗戶，隔壁就是良種細(xì)毛羊人工配種的地方，不斷飄來強(qiáng)烈的羊糞尿臊氣，我只好合上畫夾，到門外屋檐下去眺望雨景。

對面那一排裸露巖石的高山已經(jīng)蓋上了一層白雪，而較低的山坡上，草木顯得更加青翠。陣雨過后，陽光照亮了被雨水淋洗過的山谷，給綠色的山谷罩上一層金黃色調(diào)。

山峰還籠罩著陽光，山谷里慢慢變暗了，從四面高山上陸續(xù)回來了羊群和馬群。我站在高處看成百上千的牲畜從山林中走來，牧人們既不拿鞭子，也沒有其它工具，但指揮如意地驅(qū)趕著龐大的羊群，它們散布在已被暮色籠罩而成為暗藍(lán)紫色的山坡上，確實(shí)像不計(jì)其數(shù)的珍珠。而馬群另有一種奔放、激越的感覺，牧馬人騎在馬上來回奔馳著，把奔騰的群馬趕向低矮石墻筑成的馬圈。

我打算明天清晨拍攝畜群出牧的場面，這需要事先和放牧的社員作必要的安排，馬群的牧人已由李書記打過招呼，她說明天放羊的是伊召嘎。

“伊召嘎在哪里？”

“伊召嘎在喂鹿呢?！?/p>

天快黑了，我走上山坡，遠(yuǎn)遠(yuǎn)看到幾只靈活調(diào)皮的小鹿跟著一個長腿姑娘奔跑。我喊：“伊召嘎在哪里？”“我就是伊召嘎呀。”走到近處才看出她就是我在配種站里看到的那個姑娘，我講了明天照相的事，她高興地答應(yīng)按我的需要趕羊群上山。

我沿著山坡上來回轉(zhuǎn)折的小路回帳篷去。黑夜里，四周的群山似乎比白天更加巍峨高大，牦牛和綿羊在帳篷周圍靜靜地臥著，從遠(yuǎn)處傳來森林的低語。

早晨，雨后的新鮮陽光剛剛照亮最高的山頭，我趕緊爬起來向山坡走去，先拍了馬群出圈的鏡頭，然后拍龐大的羊群出牧。我在幾百只綿羊前后來回奔跑，伊召嘎大聲吆喝著羊群，但羊群的運(yùn)動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而伊召嘎老是端端地站在鏡頭對面，我叫她不要站著不動，她便扔石塊趕得羊群滿山亂跑，然后又朝我端端正正地站住。這樣拍出來的照片，效果可想而知。

伊召嘎是藏族而不是裕固族，她去過自治縣縣城和張掖市，更遠(yuǎn)的地方她就沒有去過了。她說縣城和張掖人太多，看不見草和樹，“城里的人都兇得很！”我能想得出城里人對這個皮膚很黑，衣服很臟，腿很長，一步能頂城里人兩步，頭發(fā)又多又亂的藏族姑娘會投以什么目光。但在雪山、森林和草地間，在羊群和鹿群中間，伊召嘎比女干部、紅衛(wèi)兵、女售貨員之類的城市婦女要高貴得多，也美麗得多。

她就是雪山森林和草地的組成部分，就像女干部、紅衛(wèi)兵和女售貨員是城市的組成部分一樣。

野羊泉

從我們住的地方向?qū)γ嫔缴贤?，能看到在密密的森林中間有一片特別可愛的綠草地。那里比四面八方的草地更綠些，我很奇怪為什么能有那樣的顏色。我問伊召嘎，她說那里是野羊泉。

“野羊泉？”我不太聽得清她的口音，大概就是“野羊”或者“野鴨”之類的泉。她說那里是禁獵區(qū)，她曾經(jīng)是那里的看守。

“你看守什么？”

“不叫打青羊?！?/p>

“那現(xiàn)在怎么不去了？”

“上面說都文化大革命了，你們還看守山里的青羊?！?/p>

“能上去嗎？”

“翻兩個山就到了，滿山都是泉水，再上去就是雪山?！?/p>

我看來看去，看不出在它前面有兩個山。我決定去看看那一片綠草地，說不定還能畫一張雪山風(fēng)景。吃過早飯，我背上畫箱和照相機(jī)，向那片綠草地走去。

從我們住的山坡往那里去，先要往下走，一直走到谷底，跨過細(xì)細(xì)的小溪，就開始上坡。走完有小路的草坡，就進(jìn)入密閉的山林，樹木密密地長在陡坡上，我既要用力爬上很陡的山坡，又要不時從低低的橫生枝干下鉆過去，很快就使我出了一身大汗。往上走，再往上走，離山頂還遠(yuǎn)得很呢，只好在一處有泉水的地方歇一會兒。這里橫倒著許多合抱的大樹，在山澗積水的水潭邊，有許多野獸的足跡。休息之后再走一陣，終于走到山頂。到這里，我才知道伊召嘎說的一點(diǎn)也不錯，野羊泉與我的距離似乎一點(diǎn)也沒有縮短，眼前還有一道山谷，從這個山谷走下去，再爬到對面的山頂，也許就到野羊泉了。我下到谷底，一直走到澗水轟響的地方。看來這兒不久之前流過洶涌的山洪，山谷里有許多巨大的石頭，顯然是從上游沖下來的。我踩著水里的石塊跳過澗水，從谷底爬上山頂，迎面吹來一陣清涼的山風(fēng)，使渾身汗水的我非常暢快。

這又是一道山梁，下面的山坡上支著一個帳篷，一個孩子喊道：“往這面走，再往這面走，那里有狗呢！”我累極了，一面答應(yīng)著，一面坐下來。山坡下是一大片開闊的草地，這片草地正是從山下看去特別明艷可愛的地方。穿過這一片四周高中間低的草地，再爬上對面的山梁，也許就能看到雪山了。但在這兒，雪山連一點(diǎn)影子也沒有。

從山梁下去，一直下，來到草地上。這里到處都是清清的水，一叢叢一簇簇的牧草集聚生長著，長草的地方高出水面，形成數(shù)不清的一望無際的小丘，這些小丘小到剛好讓我踩上一只腳。在清淺的積水下面，則是松軟的淤泥。正是這種特殊的地表結(jié)構(gòu)，使人們從遠(yuǎn)處看去覺得這一片草地特別鮮明清翠，很難說這究竟是草地還是水洼。四周的密林應(yīng)該是野獸出沒的地方，它們會到這里來飲水的。

伊召嘎大概就是在這些泉水和森林之間巡行，那時也許有青羊和野鹿在她身邊游蕩，現(xiàn)在這里只有樹木、野草和泉水。我踩著一個個柔軟的草墩，小心地走過開著黃色野花的“野羊泉”。

我又開始爬山了。走進(jìn)樹林，爬上山坡，山坡上長滿了帶刺的灌木和高高的野草，根本沒有路。只能從灌木林中硬闖過去，一直向上爬。我終于到達(dá)山頂。

一排閃耀著銀光的雪山出現(xiàn)在我面前，終年不化的積雪在藍(lán)天下顯得如此晶瑩皎潔，使這些山峰顯得莊嚴(yán)而神圣。

多么廣大的空間?。≡谖夷_下，有一道極深的山谷，長滿高大柏樹的山坡一直向下伸展，谷底有蜿蜒的溪流，山坡上有彎彎曲曲的小路。而在山谷對面，起伏的群山像大海的波濤一般，綠色的波峰和波谷一直向上涌起，涌起，然后被幾座有著裂縫和瀑布般的礫石山崖?lián)踝?。在這幾座崢嶸的石山后面，終年積雪的冰峰聳立在深藍(lán)的晴空中，在炎夏的日光下變幻著閃光和陰影的冰峰，好像是群山的王冠。潔白的冰雪使山脈、森林、藍(lán)天、白云更加儀態(tài)萬方。

我立足的山梁十分狹窄，前后都是陡坡，而且長滿了齊胸高的粗硬多刺的灌木。我找不到一個擺放畫箱的地方，只好把畫布拿在手里，畫箱斜依到灌木叢的頂稍上，開始畫面前的雪山。一會兒，不知從哪里飛來許多叮人的大蒼蠅，它們像蜜蜂一樣嗡嗡地飛來飛去，叫我難以招架。

我在畫畫的過程中，看到對面山谷中還有一座牧人的帳篷，羊群在稀疏的林木間吃草，像是撒在地上的米粒。有一個人正在彎曲的山路上走動。

到我快畫完的時候，一個牧人從陡坡上的灌木林中出現(xiàn)，他的頭發(fā)和胡子與這里的灌木雜草相似，黑紅的面龐上露出驚喜的表情。看到我的畫，他發(fā)出長長的驚嘆，然后看對面的雪山?！鞍?！這么多雪?！睘榱吮憩F(xiàn)雪山的氣概，我把積雪加多了。顯然這沒能逃過他銳利的眼睛，他說，以前雪山就有這么多雪，那是在他年輕的時候。

“雪山小了，一年比一年小了！”他對雪線的逐年上升感到大惑不解，“再過幾年山里就沒雪了！”

看過畫和雪山，他才和我聊天。他為能在山下面發(fā)現(xiàn)我而十分得意：“我說嘛，這上頭怎么上來人了。”

“這里沒有上來過人嗎？”

“誰到這上頭來，又放不成羊?！?/p>

他瞇著眼睛看天，天邊出現(xiàn)了許多烏云，我倉促地涂抹了近景，收拾起畫具準(zhǔn)備往下走。有胡子的牧人把我擦了油彩的報紙全都拾起來，說要叫他的娃娃看。我真想把這幅畫送給他，也許他會把這幅畫永遠(yuǎn)保存下去，讓他的兒孫知道祁連山夏日的積雪是多么美麗。

我往回走，一直想著老牧人的話。祁連山雪線的逐年升高，是氣象、冰川學(xué)者關(guān)注的問題，我沒有想到在一個牧人有限的生命過程中，竟然已經(jīng)看到了這種變化，看來氣候和自然環(huán)境的變遷，在我們生存的年代已經(jīng)進(jìn)入臨界階段。也許，我們這幾代人，將是最后看到已經(jīng)存在了幾萬年的自然景觀的人類。祁連山以及甘肅河西走廊的綠洲，本來就是完全依賴于祁連山積雪的特殊環(huán)境。老牧人的子孫們，還能生活在戈壁和荒漠之間的祁連山綠洲嗎？

往回走的路上，又來到野羊泉。拜訪了一家牧民，喝了他們的奶茶，請他們的孩子到草地上去拍照片。孩子們和牦牛犢子嬉鬧，在草墩之間追逐小牛犢，白的花的牛犢蹦蹦跳跳，沒有一分鐘安定。用力拉住一頭漂亮牛犢的小女孩，被頑皮的小牛拉到水里，孩子們的歡笑沖淡了聽到老牧人的話之后的陰郁。

我問小孩：“看到過野獸嗎？”

“野獸？”

“這兒有沒有豹子、狼、鹿或者青羊？”

他們說見不到。 一個大孩子告訴我，每年夏天人們把畜群趕上山的時候，青羊就藏到更遠(yuǎn)的深山里去了。去年夏天，他們剛上山來的一天晚上，他和爸爸看到過好幾只青羊來喝水。等到天變涼，人和畜群下山以后，青羊們才會回來。

向野羊泉和野羊泉邊的孩子告別，竟使我感到難過。當(dāng)我穿過樹林走下山坡的時候，孩子們一動不動地站在山梁上看我離去，剛才掉到水里的小女孩拿著她脫下的濕衣服，睜大眼睛看我下山。

我選擇了另一條路，這條路一直沿著曲折的山澗，腳下是崎嶇的山巖和漫流的泉水，兩旁是筆直、高大的松杉。除了山澗流水的嗚咽和叮咚，什么聲音也沒有。那些高大美麗的杉樹，在藍(lán)天白云的襯托下氣派十足。我進(jìn)入一片郁閉的森林，密林遮住了陽光，上下左右都是粗壯的樹干，交錯的枝椏，蒼翠的針葉。在頭頂上，松濤在徐緩而有力地低語，腳下是厚厚的落葉和松果。再往下走，又聽到了山澗在低處嘩嘩作響。

在密林中走了很久，拐過一道急彎，從石坎上跳下，眼前豁然開朗。無邊無際的森林裝飾著千山萬壑，樹木使山岳神秘而又生氣盎然。在北方，地平線上可以看到灰黃色的大漠，它與這邊青藍(lán)色的山林對峙，決定它們進(jìn)退的，將是我身后雪山的存亡。

走出祁連山

八月四日早晨，我們準(zhǔn)備離開頭灘了，童大夫和他弟弟將從原路回芭蕉灣去，我和幾個牧民將沿野牛大山山麓的小路騎馬到八一生產(chǎn)隊(duì)隊(duì)部，再取道花寨子去張掖。李書記把我介紹給幾個同行的牧民，又專門派了一匹馬讓我騎。他們要去隊(duì)里馱運(yùn)糧食，趕了許多牦牛和毛驢。喝過兩次奶茶后，我與大家一一道別，把東西馱上馬背，隨著運(yùn)糧隊(duì)伍出發(fā)了。

當(dāng)我們走過一道狹窄的山溝，走上野牛大山的小路時，看到頭灘的人們站在帳篷前目送我們離開，我看到李書記和她的孩子，增長和公社，還有伊召嘎和她的鹿……我想，我不會再與他們見面了。

我的旅伴是祖孫三代：一個年老的牧人，一個年輕的母親，是牧人的女兒，以及牧人的外孫女馬小梅，還有馬小梅的妹妹，她母親懷里的嬰兒。我當(dāng)然把馬讓給馬小梅的母親去騎，她抱著嬰兒走山路實(shí)在太不容易。

我們越走越高，回望頭灘，已經(jīng)是一塊遠(yuǎn)處的洼地了。山路是繞著野牛大山的陡坡往前的，路上一直能看到南面那一排雄偉的雪山。一小時以后，我們來到山路的最高處，現(xiàn)在離野牛大山的山頂不遠(yuǎn)，看起來不到一里路。但牧人說，從這里到山頂要走很長一段路。大家坐在坡上等后面的牦牛隊(duì)，我騎馬朝山峰走去。果然走了很久還到不了山頂，但已經(jīng)可以看到雪山后面的群山了，祁連勝概盡收眼底。聽野羊泉的老牧人講，雪山南邊該是青海地界了。從野牛大山山脊往下，進(jìn)入濃蔭蔽天的森林。這時，天山布滿了濃云，遠(yuǎn)處傳來陣陣?yán)茁暎覀冓s著牦牛和毛驢，從陡直的山路往下走。路上常常能看到一些“關(guān)卡” ，那是在兩邊是山崖的小路口砍倒幾棵大樹，阻擋山上放牧的牛羊沿小路跑下山去。

我們穿過灌木叢，又彎腰鉆進(jìn)枝杈交錯的樹林，滑下滿是沙石的斜坡，但這座大山像是下不完似的。最后，樹木稀疏了，小路進(jìn)入一個極窄的峽谷。兩邊是壁立千仞的石崖，中間大約可以穿過一輛汽車。雷聲在峽谷里變得特別沉悶而具震撼力，馱在牦牛背上的油畫箱搖晃著，發(fā)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木揄?，在峽谷里特別震耳。人們使勁鞭打著牦牛，像發(fā)瘋一樣跳過溪澗，繞過巨大的石頭，飛快地往前走。我抱著老牧人的小孫女，跨著大步，總算能趕上這支急行軍的隊(duì)伍。大家都知道，如果在這里碰上山洪，那可了不得！

總算走出了峽谷。天上只落下不大的雨滴。離生產(chǎn)隊(duì)定居點(diǎn)還有不少路呢，但離開了山峽，前面是開闊的山地，大家都放了心。

山路邊有大片的野花，這里野花的特點(diǎn)是顏色劃一，一會兒是一大片黃花，一會兒是一大片紅花，一會兒又是一大片白花……還有大片馬蓮，數(shù)量之多，足夠?yàn)榇碎_設(shè)一座加工馬蓮的工廠，如果它有什么用途的話。

現(xiàn)在，我們算是完全離開了野牛大山的范圍，已經(jīng)看不到森林了。我們爬上一座只有小草的高山，牦牛在山路上大聲喘著氣，吐著它們鐵青色的舌頭。在此之前，我還沒有想到牦牛舌頭竟然是這樣的顏色。

八一生產(chǎn)隊(duì)的定居點(diǎn)有許多新房子，白墻紅瓦，朱紅色的屋檐板和門窗，在荒僻的山里顯得特別漂亮。留在定居點(diǎn)的社員訴說前些日子暴雨山洪造成的損失，新修的道路完全被沖毀了。晚飯是熱湯面條，還有久違了的新鮮辣椒。

外面又下起了大雨，我眺望野牛大山方向陰暗的雨霧，想著如果這時穿過那使人難忘的峽谷，將會發(fā)生什么？

在社員家里畫素描頭像，全被他們要走了。牧民的房間十分整潔，比一般城市居民的住房干凈和寬敞。

第二天一早，把那匹馬交代給隊(duì)干部，便啟程去花寨子。原有的公路被洪水沖得只剩下裸露的石頭，有些地方是兩三米深的大坑，人們在高高低低的坑洼間找路，我們在這條“公路”上的跋涉，比爬山路更累。走出山地，就看到了開闊的河西走廊平原。為了不錯過每天一趟的班車，我催促牧民全家快走。我先快步跑上車，然后從車窗里接他們的行李，被破裂的窗玻璃劃破了手，流了不少血。牧民老小忙著給我包扎，我用畫箱里的膠布貼住傷口，總算止住了流血。在張掖醫(yī)院，一位認(rèn)真的醫(yī)生堅(jiān)持給我注射了破傷風(fēng)疫苗，后來的一個月中，這個傷口一直影響我騎馬和拿東西。

汽車向低洼的張掖平川開去，回頭看南面的群山，我們離它越遠(yuǎn)，它們就越巍然聳立。野牛大山慢慢地從遮擋它的小山間抬起身來，越來越高。當(dāng)汽車急轉(zhuǎn)彎時，抱著孩子的女社員微笑著指給我看：“野牛大山！”我和這一家人都從車窗向天際望去，心里涌起一種自豪。

車上的城里人詫異地看著我們，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催@樣凝視高大荒涼的雪山。

到張掖后，我請牧民一家吃飯，老牧人一直過意不去，隊(duì)上派給我的馬，倒是馱了他的女兒和孫女。

和張掖美術(shù)界的朋友們見面，大家看了我在祁連山里畫的習(xí)作，給了我很多鼓勵。秦文邀我去她家吃飯。在這里，祁連山中的白雪、森林、野羊泉、伊召嘎……似乎變得十分遙遠(yuǎn)，幾乎變成虛無縹緲的東西了。而現(xiàn)實(shí)的，隨處可以感受和捉摸得到的東西，只有正在進(jìn)行的文化大革命。晚上，文化館的同志請我看電影《偵察兵》，他們說這是最近開禁的一部好電影，我看過之后，它和別的許多電影的情節(jié)全攪在一起了。

紅石窩

為了去紅石窩，在張掖找了三天去康樂的車，多虧康樂供銷社的小李幫忙，讓我搭乘他們送貨的卡車到康樂。八月七日，我終于坐到一輛日本卡車?yán)铮x開張掖，向西南駛?cè)ァ．?dāng)貨車朝臨澤方向疾馳時，我為即將實(shí)現(xiàn)去紅石窩的素愿而心滿意足。

汽車在平原堡裝上紅磚，經(jīng)過臨澤折轉(zhuǎn)向南，穿過礫石戈壁進(jìn)入祁連山區(qū)。越過第一道山口后，沿著梨園河逶迤前行。許多地方的公路被暴雨沖壞了，汽車要在清澈湍急的水流中行駛。在靠近白銀公社的地方，公路完全被水沖斷。年輕的司機(jī)摘下他的太陽鏡，到河邊探測河水的深淺，扔了許多石頭，又叫供銷社的小李在河里走了一回，司機(jī)還是不想把車從河里開過去。一直到下午兩三點(diǎn)鐘，他終于打定主意，要把車開回張掖去。

小李征求我的意見，是否隨車回去？我決定跟他們趟過河，步行翻山去康樂。他借來幾條毛驢，馱上他給公社食堂買的東西和我的畫具，穿過一片沙棗林，再走過一片草灘，來到白銀公社。

在白銀公社遇到嘉裕關(guān)市酒泉鋼鐵公司的兩位干部，他們也要去紅石窩，是從一座沖壞的吊橋上爬過來的，已經(jīng)與康樂區(qū)政府取得聯(lián)系，正在等那邊派馬來接。我和供銷社兩位同志打定主意，吃一點(diǎn)東西就上路。

天氣很熱，又吃了一頓熱騰騰的面條，出了一身大汗。出發(fā)時已是下午四點(diǎn)，從這里到康樂要翻一座山，有八十多里山路，到那里大概是午夜。我們趕上毛驢拉的架子車出發(fā)，嘉峪關(guān)的同志改變主意，也和我們同行。沿隆暢河走一段，折向山里，在干枯的河床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到處都是沙子和石頭。薄暮時分，我們來到一座蒙古包喝茶，蒙古包里的設(shè)置比藏民的帳篷要講究一些，招待我們的還是酥油奶茶和烙餅，嘉峪關(guān)的同志卻覺得十分新鮮。告別了蒙古包的主人，抓緊時間繼續(xù)趕路，天黑時到臭牛泉，過了馬場灘，進(jìn)入狹窄的山谷，開始上山。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黑夜，多虧我?guī)Я艘粋€很亮的手電筒。大家說說笑笑，簇?fù)碇H車，順山間公路往上走，遇到陡坡，就連拉帶推地幫助兩只小毛驢。終于上到山頂了，除了頭上閃閃爍爍的星空，上下左右沒有一星半點(diǎn)燈火。山風(fēng)陣陣，頗有一點(diǎn)寒意。

下山的路更難走，我們打捷路從盤山公路中間穿過去，陡坡上的沙石在腳下打滑，毛驢已經(jīng)控制不了形勢了。我們五個人，一個人代替毛驢駕車轅，兩個人在前面，兩個人在后面，大家用勁把車往后拖。嘉裕關(guān)的同志說我們都是孔老二，企圖使車輪倒退，但只有這樣才能使架子車不致失去控制滾下山崖。這一段下坡路累得我們滿頭大汗。

下山以后又走了很長一段路，發(fā)現(xiàn)路邊有了杉樹，遠(yuǎn)處什么地方傳來了流水聲。小李說前面不遠(yuǎn)就是康樂。用手電筒看表，已經(jīng)十二點(diǎn)多了。我們把車?yán)娇禈饭╀N社的旅社院內(nèi)，旅社院內(nèi)靜極了，不知道是旅客們都已經(jīng)睡著了，還是這里根本就沒有人。遲升的月亮朦朦地照亮了山嶺、小河和旅社的院落，我們拖著沉重的雙腿到食堂去吃飯。我們從白銀公社出發(fā)前他們就接到了小李的電話通知，所以我們剛坐下，就端來了大盤的菜：涼拌豬肉，辣椒炒肉片。上床睡覺是凌晨兩點(diǎn)。

嘉峪關(guān)來的兩位干部是兩位劇作家，他們奉上級指示編寫一個反映紅石窩牧讀小學(xué)事跡的歌劇劇本，這次來紅石窩是要了解裕固族牧民的生活，并征求牧讀小學(xué)創(chuàng)建者蘭禮對劇本的意見。他倆沒有到過牧區(qū)，對祁連山的一切感到十分新鮮。

第二天一早，我們抄小道翻山去紅石窩，從公路走就遠(yuǎn)得多。上到半山，碰上紅石窩公社派人拉馬來接我們，兩位劇作家從來沒有騎過馬，這兒又是又陡又窄的山路，他們牽著馬爬山，我騎了馬在前面走。祁連山里的馬有個特點(diǎn)，那就是善于走山路，多陡的山坡也能靈活地上下。我騎馬到達(dá)山頂，下馬等他們慢慢上來。在山上趕上去紅石窩參加一個干部婚禮的一群社員，大家說說笑笑，不覺就到了公社。公社的干部給我們介紹了附近幾個隊(duì)的情況，喝過茶繼續(xù)向紅石窩隊(duì)前進(jìn)。

在紅石窩，住到隊(duì)部的院子里，聽蘭禮介紹馬背小學(xué)。他是裕固族第一代有文化的牧民，這兩年騎著馬走遍全隊(duì)的每一個帳篷，給大人小孩教文化，即他所說的“政治文化一起教，大人娃娃一擔(dān)挑”。兩位劇作家認(rèn)真地記筆記，不時提出一些問題，如“當(dāng)時你遇到過哪些阻撓或者矛盾”等等。

人們都去夏場了，這里特別清靜。我們?nèi)ジ浇∩缴下?，在一條小溪邊上畫一張習(xí)作，一直畫到太陽西斜。兩個來插隊(duì)的知識青年看我畫畫，他們贊賞畫上的景色，還建議我給他們這兒的一個姑娘畫一張像：“她就在那個山頂上放馬呢，像畫上的人一樣！”

八月九日，隊(duì)上給我們備馬，我們要去牛毛山，看馬背小學(xué)的教學(xué)情況。牛毛山是附近最高的山峰，山頂上住著一家牧放馬群的牧民，蘭禮曾去那兒輔導(dǎo)他們的文化學(xué)習(xí)。

我騎的那匹黑馬棒極了，它從陡峭狹窄的山路上輕快地登山，把所有的馬全都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后面。它行動敏捷而且優(yōu)美，似乎能理解我想讓它做的每一件事，我輕輕晃動韁繩或者稍稍收攏雙腿，它立即作出反應(yīng)，積極主動又不會做得過分。他們幾個在下面山路上仰望我這一騎人馬，不斷發(fā)出驚奇和叫好的聲音。這條路確實(shí)難走，大部分是羊和馬在峻峭的山坡上踏出的羊腸小道，尤其是當(dāng)要越過陡直的山脊時，你一直往上走，往上走，突然，馬頭前面出現(xiàn)一片深廣的山谷！為了防止馬兒在太陡的下坡路上扭傷腿，你得趕緊勒緊韁繩翻身下馬。

每當(dāng)經(jīng)過片片開著鮮花的草地時，我就放松韁繩，讓馬吃那些鮮嫩的青草，等一等后面的人馬。當(dāng)我們終于到達(dá)牛毛山頂時，黑馬流了那么多的汗，我的褲子也被馬身上的汗浸濕了。

這里海拔四千多米，一棵樹也沒有，只長著短小細(xì)密的牧草。山上有一頂帳篷，住著五口之家，主人叫藍(lán)元旦，大女兒藍(lán)淑英，我一見她，馬上想起兩個插隊(duì)青年說過的話，她確實(shí)是我在祁連山里所見到的最漂亮的姑娘。同所有祁連山里的女人一樣，藍(lán)淑英也是很黑的膚色，也是那么健康。但她的苗條，她的臉龐和五官的結(jié)構(gòu)，足以使所有以相貌自矜的女性感到驚羨。我為藍(lán)元旦父女放牧馬群拍攝照片，藍(lán)淑英騎一匹白馬，在山頂?shù)膸r石和草地之間奔馳，提高嗓子尖聲吆喝馬群：“嗚——啊，嗚——啊?！彼穆曇粲指哂猪懀鹑荷降幕貞?yīng)。

在主人為我們宰羊的時候，我們騎馬到牛毛山的頂峰去。由于海拔太高空氣稀薄，馬匹在之字形的山路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還是我最先上到峰頂?shù)摹７屙敽０嗡那灏倜鬃笥?，寸草不生，光禿禿的巖石上，立著一個高大的測量標(biāo)志塔。從頂上遠(yuǎn)眺，東、西、南三面都是起伏的群山，山上是濃密或稀疏的森林。北邊是一片黃沙，在“平沙莽莽黃入天”的北緣，有蜿蜒的河流和藍(lán)色的條帶，那該是樹木和莊稼了。蘭禮指給我們看臨澤，還有更遠(yuǎn)的張掖城，但我只看到了蒙蒙白霧，黃沙白霧之間似乎確有一些青黛。附近一個山峰上，有一個孤零零的小屋，據(jù)說是森林防護(hù)員的房子，但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就沒有人住了。

在牛毛山的南邊，有一座比牛毛山低的險峻石崖，老蘭說那是當(dāng)年紅軍戰(zhàn)斗過的地方，西路軍在高臺附近被馬步青的軍隊(duì)打敗以后，向南進(jìn)入祁連山，曾以紅石窩為據(jù)點(diǎn)。不知道張國燾、陳昌浩、李先念是否到過這個地方？

從山頂下來，給藍(lán)元旦和藍(lán)淑英、藍(lán)淑萍姊妹畫素描肖像。父女三人都極有特點(diǎn)，但我覺得那些照片上的藍(lán)淑英遠(yuǎn)不如我在牛毛山頂見到的藍(lán)淑英美麗，可能那是一種由嚴(yán)峻獷野的自然和美麗的生命之間的對比照應(yīng)留給我的心理效果，也可能是那些記者的擺布破壞了藍(lán)淑英本有的自然神態(tài)。我完全知道，藍(lán)淑英對報紙安排給她的種種角色根本莫名其妙。

藍(lán)元旦以驚人的速度宰了羊，從在羊群中挑選一只最肥的羊，到將熱氣騰騰的各色羊肉端到客人面前，大約只有一個多小時。除了手抓羊肉之外，還有他用羊血和羊肉做成的肉卷，很受兩位劇作家歡迎。我們每個人都吃了大量羊肉，擔(dān)心腸胃受不了，但等我們騎馬下山回到隊(duì)部時，竟然一點(diǎn)不舒服的感覺也沒有。

第二個早晨，我和兩位劇作家到附近山坡上去散步，仔細(xì)觀察樹林里茁壯成長的小杉樹，很想挖一棵帶回去，但離開山林的小樹是很難成活的?？禈穮^(qū)委會院子里的十幾棵小杉樹是兩年換一遍——剛移栽時，看起來活得很好。過一段時間大都干枯了，于是人們把那些瀕臨死亡的樹拔起來扔掉，再從附近的樹林里挖來一批小樹，栽到曾經(jīng)栽過樹的地方，院子里便常年保持著綠化造林的驕人成效。

午后，蘭禮陪我們?nèi)ド焦韧?，他說順著山谷一直走，可以走到芭蕉灣。我在芭蕉灣的時候，也聽人說那個山谷通紅石窩，中間要翻山越嶺，但并不是太難走。

山谷里有一道溪澗，兩岸長著密實(shí)柔軟的綠草。當(dāng)溪水從一個又一個石坎上跌下時，就形成許多清澈見底的水潭。潭水清淺澄碧，潭石細(xì)滑光潔。如果森林中有靈異仙女的話，一定會在這些水潭里沐浴，這些水潭確實(shí)只有浴盆那么大，最大的也大不了多少，“浴盆”四周都是柔軟的綠草和搖曳的山花，但溪流花草似乎約定了要保持這里的清靜，使我覺得深入山谷是一種唐突和冒犯。

兩位劇作家希望能碰到一只野羊或者隨便什么野獸，因?yàn)樘m禮帶了一支新的半自動步槍。他們設(shè)想，要是打到了野羊，就在草地上剝了皮，在水邊架柴火烤起來，那該有多棒！可惜沒有學(xué)會藍(lán)元旦用羊血做肉卷的技術(shù)。我希望今天什么野獸也別碰上我們，因?yàn)榻裉斓奈覀冋谂幃?dāng)殺害自然的兇手。

我們攀上一座很高的石峰，也許應(yīng)該把它叫“石筍”，因?yàn)樗鼘?shí)在是太細(xì)了，峰頂剛?cè)莸梦覀儙讉€人坐下來。環(huán)顧四周，都是比這個“石筍”高大得多的，長滿了樹木的山峰，在我們身邊就是深深的峽谷，可以清楚地聽到下面有瀑布聲。藍(lán)里說，下面是有一個瀑布，但無路可通，只有繞到對面很遠(yuǎn)的地方，才能看到這個瀑布。

兩位劇作家在這個極其幽靜的地方向蘭禮請教許多問題，大概都是與他們編劇任務(wù)有關(guān)的：裕固族女人和男人常用的名字，牧區(qū)階級敵人的典型表現(xiàn)，他們有什么特點(diǎn)嗎？……還有，“草原上有沒有那些可以毒死牲畜的草？”蘭禮想不出來。他們又問：“不是說有一種叫做醉馬草的東西嗎？給馬吃了，馬就會暈倒甚至死掉的?！碧m禮仍然想不出來。他們是要想出來一種有牧區(qū)特點(diǎn)的“破壞教育革命”的方式，既然反映教育革命，就不能沒有教育革命中兩個階級、兩條道路的斗爭啊。

在石峰上談了一會兒教育革命，下來繼續(xù)往前走。山谷越來越幽靜，清澈的澗水從巨大的巖石間流下來，形成一個小瀑布。陽光被四周蓊郁的林木遮得朦朦朧朧的。瀑布下的水潭邊長滿了綠草和紫色的野花，還有許多結(jié)著小小紅果的樹。我對著小瀑布寫生，老蘭帶著劇作家去采摘野果。他們拖來大把連枝帶葉的野果，又收集了許多干枯的松枝，點(diǎn)燃熊熊篝火，把連枝帶葉的野果子放到火堆上去烤，烤得燙嘴的野果子味道酸甜適口，但生吃時卻是極酸的。有人叫它“野葡萄”。

在紅石窩住了幾天，劇作家的材料似乎收集得差不多了，他倆輕松起來，要去長干河牧場。他們聽說那里有許多大榆樹，打算買一棵榆樹拉回嘉裕關(guān)去，自己動手用榆木做大提琴。我衷心祝愿他倆這個計(jì)劃成功，這比按照上級黨委意圖編寫劇本要有趣得多。我打定主意去賽定，那是我在祁連山的最后一站。

從賽定到灰溝臺子

八月十三日，我從康樂區(qū)出發(fā)去賽定，有賽定隊(duì)的一位保管員和我同行，他把馬讓給我騎，他自己騎一頭毛驢。那天天氣很好，康樂區(qū)商店、郵局、銀行的一些職工和家屬拿著麻袋，坐上膠輪馬車到樹林里去摘蘑菇。我們很快就趕上了這些嘻嘻哈哈的男女老幼，非常羨慕他們的閑情逸致。保管員說，這里蘑菇多極了，采來的蘑菇大部分曬干，到秋天，每家人都能收集一大堆干蘑菇。

我們趕過了采蘑菇的人們，向山上走去。山頂上是一片開闊的平地，和隴東的塬上相似，但四望是碧綠的牧草和成片的針葉林。保管員帶我到他們隊(duì)牧牛社員的帳篷里去喝茶，這個小帳篷坐落在一個風(fēng)景優(yōu)美的高處，前面是開闊的草坡，可以看到遠(yuǎn)處的雪山。后面是平緩的谷地，一直通向山下的平川。谷地里是云杉林。

我們在這里喝酥油茶，吃酸奶子、烙餅，拍照片。保管員用槍打“哈哈”，那是一種生活在草地里的鼠類，體大若兔，它們破壞牧草，在草原上掘出又長又深的洞穴，常在洞口直立張望。保管員打了半天，一只也沒有打到，他們議論這東西難打，但比跳兔子好打多了。跳兔子也是一種鼠類，有兩條細(xì)長的后腿，跳躍起來又快又高，靈活無比，獵人們常用它來訓(xùn)練獵狗的撲捉技能。

兩位牧民講一個奇怪的陌生人：前兩天，他們的孩子到遠(yuǎn)處山里玩，碰到一個行跡可疑的陌生人，拿著一把匕首，戴著一頂“鋼帽”，把小孩嚇壞了。我說會不會是地質(zhì)勘探隊(duì)員？他們不同意，說已經(jīng)報告給隊(duì)里，但還沒有發(fā)現(xiàn)新的可疑跡象。他們指給我看那個地方，只能看到一片黑黑的樹梢。

太陽西斜時我們到了賽定隊(duì)的定居點(diǎn)，依著低矮的山坡建起幾排房舍，有小學(xué)、商店、倉庫等，大部分人都趕上畜群上夏場了，所以顯得有點(diǎn)冷清。隊(duì)長帶我去看他們馴養(yǎng)的鹿，最早的一只母鹿是山里捉來的，它已經(jīng)下了好幾只小鹿，一只公鹿頭上有著壯觀的角，以高傲的神氣打量著我們。

在黃昏的陽光下，給隊(duì)長、隊(duì)長的父親和會計(jì)畫了素描像。

早上，隊(duì)長先陪我去馬群放牧點(diǎn)，在那里為我挑選了一匹赭紅色的馬，這是一匹馴順而且善于奔跑的好馬，我騎著它跑了不少路。康樂供銷社的小李把他的棉襖借給我，讓我在騎馬的時候墊在鞍子上，早晚披在身上。一路上我一直在感念他的真誠關(guān)心，前一段騎馬，被馬鞍磨破了我尾椎部位的皮肉，每當(dāng)馬跑起來，我便疼痛難捱。有了他的棉襖，我才算度過了這個難關(guān)。正是因?yàn)槠ü刹皇茏锪?，而騎術(shù)又大為長進(jìn)，使我在那些天里得以盡情享受在山林草原上奔馳的樂趣。

隊(duì)長對我畫畫產(chǎn)生很大興趣，他愿意與我一路同行，我們的目的地是灰溝臺子，要在那里住宿一晚。

從賽定往南，一直是平路，像是在黃土高原上旅行。這塊平坦高原的中心是牛心墩臺，它只有三千三百米左右。從那里向南望，可以看到雪山的行列綿亙在天邊。我們走到高塬盡頭，下了山坡，在山谷里和放牧的馬群會合，我們四個人一同把馬群從林木叢生的陡坡趕上山頂。上面是一道狹窄的山梁，茂密的草叢盡頭有一座簡易的帳篷，兩個牧馬人就住在這里。帳篷后面是高大密集的樹木，穿過這些杉樹，就又是陡峻的山坡了。我在這里畫了兩幅風(fēng)景，吃了牧馬人做的面條，又把馬群從帳篷后面的陡坡上趕下去。那里有很好看的草地和溪流，隊(duì)長希望在那兒為馬群和牧馬人拍照片。一個五六歲的男孩騎在一匹沒有鞍子的小馬上，一路不斷地從馬背上掉下來。我們已經(jīng)到達(dá)山下的草場了，還不見他和他的小馬。我說等一下他吧，孩子的父親毫不在意地說：“不怕?！?/p>

小男孩終于騎著他的小馬來了，但就在走近我們的時候又從馬上摔了下來。我忍不住笑起來，他拉著那匹不馴服的小馬走過來，也像他爸爸一樣毫不在乎。

在溪邊的草地上，拍了一張牧民讀報的照片。小男孩趴在草地上的姿勢非常自然，但當(dāng)時沒有注意小孩的褲子上補(bǔ)了好幾個補(bǔ)丁，后來一位編輯說這照片會被人認(rèn)為是丑化社會主義牧區(qū)的新面貌，絕對不能用。

拍過照片，我和隊(duì)長繼續(xù)騎馬前進(jìn)，進(jìn)入陰暗的森林。路越走越窄了，路邊樹著一塊大木牌，上面寫“禁獵區(qū)”。從禁獵區(qū)邊上往左走，沿小路上山，半山的林間空地上有一個帳篷，旁邊堆放著砍伐下來的樹干。從這里眺望，遠(yuǎn)處的高山沐浴在明亮的陽光中，與近處大片的暗影構(gòu)成強(qiáng)烈對比。山腳草坡上，散布著幾座白色的帳篷。我坐在堆放的樹干上寫生，隊(duì)長遠(yuǎn)望山下道路上的一個行人，他說：“這不是山里人，你看他那一走，就知道是農(nóng)區(qū)的?！保ㄆ钸B山里的牧民把山外的漢族人叫做“農(nóng)區(qū)”的人）帳篷里的牧人說：“啊，那是個找牲口的，昨天就來過一趟?！蔽页麄冎傅姆较蚩慈?，只看到一個小小的黑點(diǎn)，真想不出他們是怎么看出他不是山里人。

等我畫完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我們從柏樹溝向山上走，這條通向山頂?shù)纳焦壤?，長滿了森森巨柏，許多粗壯的柏樹倒臥在地上，我們的馬艱難地從許多這樣的路障上跳過去。騎馬的人還得時時躲避頭上的威脅：從旁邊伸過來的柏樹枝杈隨時都可能把我們從馬上擋下來。隊(duì)長的騎術(shù)真不錯，他自告奮勇一手提著我剛畫完的那幅油畫。我們一邊操縱馬兒跳過橫在溝里的樹干，一邊留神迎面而來的樹枝樹干，不時伏身馬背。到黃昏時，我們從柏樹溝上到山頂，人和馬都出了一身汗，褲子上粘了許多帶刺的草，頭上有許多柏樹枝葉，但隊(duì)長手里的那幅油畫卻沒有半點(diǎn)沾污。

山頂上就是我們今天的目的地——灰溝臺子，平坦的山頂上到處是茂盛的牧草，牧人的帳篷外有狗在吠叫，落日的余輝里可以看到遠(yuǎn)處森林的藍(lán)色剪影。

我們進(jìn)入一個很大的帳篷，主人招待我們吃有湯的面條。湯里煮了許多干羊肉，那些羊肉一條條地掛在帳篷里的繩子上，煙熏火燎，早已變得烏黑，切碎了放在湯里，好像是炒焦了的蔥花。這個大帳篷住著七八個人，加上隊(duì)長和我，大家一起并排睡著。幾只大狗圍繞著帳篷巡邏，半夜里我出去小便，它們敵我分明，沒有對我表示任何阻難。

離開灰溝臺子的大帳篷，沿著山脊走，穿過長長的長滿“花柴”的山坡，那么多有刺的灌木叢，竟然沒有扯破我們的衣褲。在山脊中段一個小帳篷里，喝了奶茶，看了他的牛群。然后來到有森林的斜坡，山坡下響亮的狗叫宣告客人的到來。我們拉著馬繞出密林，一座漂亮的新帳篷外面，穿著漂亮的新衣服的小姑娘在搗酥油，她笑瞇瞇地對我們說：“我聽見獅子叫，就知道有人來了?！豹{子是她家的那條卷毛大黑狗，現(xiàn)在正威嚴(yán)地站在帳篷邊上審視著我們。

我畫了她的新帳篷，又畫了帳篷側(cè)面那疏落有致的樹林和山坡。她的父親熱情地款待我們，從羊群里挑來一只最肥的綿羊，晚飯便是一盤盤的熱羊肉。裕固族牧民是熱情好客的，這一家宰了羊，附近帳篷里的孩子都被請來吃，許多人圍坐在帳篷里放開肚子大吃手抓羊肉。這一家的羊肉做得挺講究，還有一些小菜和調(diào)料。

在座的有一位裕固族中年男子，約摸五十歲左右，穿一身干凈整潔的毛呢中山服，佩戴著閃閃發(fā)光的毛主席像章。他一面喝酒，一面從容地摸著上唇留蓄的胡子。我注意到他騎著一匹喂養(yǎng)得油光水滑的棗紅馬，馬身上的披掛也比一般牧民的要講究得多。我問他騎馬出過事嗎？他告訴我，騎馬并不像有些人說的那么危險，說什么只要騎馬，就非挨摔不可?！澳挠羞@種事，我騎了一輩子馬，一次也沒有摔過。有些人騎馬要摔，走路上山還要摔呢。問題是你在馬背上要當(dāng)心，要時時留神，不要打瞌睡，不要逞能?！?/p>

晚上住在這個新帳篷里，第二天一早和那位神氣的男子一同騎馬下山，他建議去看一個新媳婦（新娘），我們便去新媳婦的帳篷里喝茶。新媳婦身材健美，膚色紅潤，他們叫她“阿依庫”。阿依庫喂養(yǎng)了一只小花貓，時時跑過來舔小碗里的牛奶。她得意地向我們講她娘家的山：“這個山算個啥山！我們那里的山抬起頭也看不到山尖尖！”她是從自治縣最西邊靠近酒泉的山里嫁過來的，那里確實(shí)有一些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峰，在地圖上也能找到。

看過新媳婦，我和隊(duì)長騎馬從山溝里往外走，隊(duì)長沿路喊叫全隊(duì)牧民去開會。上午十一點(diǎn)多，來到禁獵區(qū)附近的那個帳篷邊，周圍幾十里的放牧員都集合到一起了。開會之前，隊(duì)長讓我給大家拍了幾張照片，他吩咐隊(duì)里的會計(jì)藍(lán)向陽同志送我回康樂區(qū)。

我們越過河灘，上山坡，從牛心墩臺右邊疾馳而過。藍(lán)向陽看我不是不會騎馬的人（至少他這樣看），一路上便讓馬大步飛躍，我緊緊跟著他飛奔。耳邊是呼嘯的風(fēng)聲，腳下是一閃而過的野花和牧草。這是我在祁連山中最豪放的一次騎行，上坡，下坡，草地，樹林，飛上山脊，沖向谷底，越過淺灘，來到通向康樂區(qū)的大路上。馬兒認(rèn)出了回家的路，兩下就超過了藍(lán)向陽，沒命地狂奔起來。我怎么勒韁繩也沒用，只好把身子從馬鞍上提起，雙腳緊踩馬鐙，別人看起來大概很像一個熟練的賽馬騎手，路邊樹林里拾蘑菇的孩子們也為我叫好，但我的緊張卻達(dá)到了頂點(diǎn)。這匹回家的馬不用我指揮就一口氣跑到康樂，自己拐進(jìn)生產(chǎn)隊(duì)隊(duì)部院門，一直走到馬槽前才停步。藍(lán)向陽從后面趕上來，跳下馬，擦著頭上的汗說“太危險啦”，我一面喘氣一面解釋：“它上了大路就根本不聽我指揮！”

我和藍(lán)向陽同志親切地告別，他已經(jīng)完成了送我到康樂的任務(wù)，我非常感激地送還供銷社小李借給我的棉襖。我在康樂區(qū)政府住了兩天，整理我的畫和日記。

我又和兩位劇作家會合了，見到他倆，真讓人高興。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了做大提琴用的榆樹。

我們找到了一輛要將滿滿一車羊糞運(yùn)出山區(qū)的卡車，司機(jī)慷慨地答應(yīng)把我們帶到白銀。他倆讓我坐到駕駛室里，他們坐到羊糞上。卡車離開康樂，上山下山，比我們來的時候快多了。卡車到白銀，過隆昌河，要向西走，我們下了車。

在河邊的公路上逗留了半天，沒能攔住一輛過路的汽車。大家都忙著抓革命促生產(chǎn)，誰也沒有接到關(guān)于幫助隆暢河邊三個閑人的任務(wù)。我們又嘗到了出門在外的難處，沒吃沒喝，當(dāng)然更沒有人招待我們喝奶茶。我給兩位劇作家表演了雙手支撐河岸俯首喝河水，而不弄臟衣服沾濕面頰的絕技。這還是當(dāng)年在花海農(nóng)場勞動時學(xué)會的。他倆只能望水興嘆。最后，從遠(yuǎn)處過來一長串牛車，趕牛車人的紀(jì)律性和計(jì)劃性顯然較差，競?cè)蝗菰S我們分別登上三輛牛車，晃晃蕩蕩開向鸚哥嘴水庫，在水庫我們再換兩次汽車，回到了張掖。

八月二十日晚上，我上了去蘭州的火車，火車上沒幾個人，乘客們在昏暗的燈光下躺在座位上。半夜里涼氣襲人，睡在我對面座位上的一個知青被凍醒了，她揉著眼睛看我，從黃色的挎包里摸出來兩個花卷，遞給我一個，她和我一句話也不說地嚼著冰涼的花卷……

責(zé)任編輯 劉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