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雁
白天不懂夜的黑(短篇小說)
○萬雁
1
“……蒙涯,你知道嗎?”金天在電話里一陣胡吹神侃之后,突然壓低了聲音問。
“知道什么?當(dāng)我是無敵先知???”我一邊噼噼啪啪地敲著電腦鍵盤,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對著書桌上按了免提鍵的“愛瘋”說。不知他前面說的那些純粹是為了鋪墊,還是臨末突然想起某事而輕飄隨意地一問。
“算了,還是下次見面后再告訴你。”金天以退為進(jìn)。
“好啊,隨你便,喜歡憋就憋著,反正我也沒工夫和興趣聽?!蔽覠o視他的小伎倆,繼續(xù)富有節(jié)奏感地敲打著鍵盤,并在心里對自己表現(xiàn)出的沉穩(wěn)淡定暗自點了一個贊。
“喂,蒙涯,真是癩蛤蟆長毛——奇了怪!你小子才二十九歲啊,而且還是寫懸疑小說的作家,怎么搞得像個黃土埋到脖子根的老頭子,居然一點好奇心都沒有?!?/p>
“好奇?不能好奇啊,哥們兒,好奇會害死貓的?!?/p>
“得了,誰跟誰,認(rèn)識你的時間都有一個輪回了,我還不知道你,就愛翻穿皮襖——裝羊(樣)!”
“呵呵,不得了啊,被你看穿了,真是一個激光眼!好吧,趕緊說,限時三分,過時不候,我正忙著寫小說,責(zé)任編輯催得我都火燒眉毛了,再不交稿,我苦心經(jīng)營的良好聲譽將毀于一旦?!苯鹛爝@小子就是這樣,不管遇到什么事,從來都沒有痛快地告知過,總是等我問才說,有時問了也還要賣半天關(guān)子,我早就有些不耐煩了。
“我昨晚去火車站送一個朋友,你猜我看見誰了?”金天不厭其煩地制造著懸念,向我的耐心發(fā)起了又一輪的挑戰(zhàn)。
“不知道?!蔽业恼Z氣冰涼如水。
“我知道你不知道,你就不能猜一下?猜一下能咋地?猜一下大腦會萎縮嗎?”金天居然有點不高興,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因為我覺得有資格不高興的應(yīng)該是我才對,我才是心靈飽受摧殘的受害者,他憑什么不高興呢。
“明確告訴你,哥們兒,我不能。我就怕猜,一猜頭就疼,頭一疼就想拿塊千葉豆腐往海綿上撞。你他媽的就不能直接說,直接說了腳板心會長雞眼嗎?灰指甲會一個傳染倆嗎?我快要被你的娘娘腔打敗了!愛說不說!沒工夫陪你玩猜謎游戲,我撤了!”我在防守反擊的關(guān)鍵時刻,故意將電腦鍵盤敲得跟機關(guān)槍似的,以此發(fā)泄內(nèi)心的怒火,當(dāng)然這怒火是不太結(jié)實的,主要是為了制造一點氣氛,就跟玩網(wǎng)絡(luò)游戲似的,沒有聲音相伴那還玩?zhèn)€什么勁。
“好,好,你別急,穩(wěn)住,兄弟!你一直都很淡定的是不是?告訴你,我看見云想衣裳了,你對云想衣裳還有印象嗎?”
這一招果然奏效,就不信制不了,金天貌似有些急了,終于招了一半。
呵,云想衣裳,我在心里暗自冷笑一聲,還花想容呢,李白老先生若在天有靈,得知他寫給楊貴妃的詩被人給五馬分尸了,不知作何感想。我沒有立馬回應(yīng)金天的發(fā)問,而是暫且停下對鍵盤的敲擊,順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冒著裊裊熱氣的白茶,無意中看見綠色的茶葉在水中搖晃舒展,突然想到這杯中喝的白茶還是金天上個月從福建福鼎給我?guī)Щ貋淼?,嘴角不禁一軟,正?zhǔn)備回答他的問題。想了想,不行,就算喝他的,嘴角也不能軟!放下茶杯,繼續(xù)寫我的小說。
金天誤以為我的沉默是記憶短路,便迫不及待地引導(dǎo)我回憶:“你這個健忘鬼!云想衣裳你怎會沒有印象呢?就是那個經(jīng)常在云水論壇發(fā)些莫明其妙帖子的女孩啊,讓人看了不知所云。不過她的人氣倒還挺旺的,總有許多人回帖。對了,我想起來了,去年義工群組織去兒童福利院給孤兒們慶?!傲ひ弧眱和?jié),她不是也參加了嗎,長得挺卡哇伊那個……”
“夠了,不用說了,我又沒失憶,你他媽的還真把我當(dāng)成黃土埋到脖子根的老頭子?你看見就看見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你又不是看見了安吉莉娜·茱麗、碧昂斯·諾里斯、詹妮弗·洛佩茲、杰西卡·艾爾巴、米沙·巴頓……”
“不是,蒙涯,打住打住,別再給我顯擺你知道的那些好萊塢性感明星你心中日思夜想的不滅女神了好不?嚴(yán)重鄙視你!我看的電影不比你少,說不準(zhǔn)知道的還比你多,有什么好顯擺的?。课腋銍?yán)肅認(rèn)真、鄭重其事地說,云想衣裳……云想衣裳在火車站拉客,拉客你知道嗎?就是做皮肉生意,出錢就可以上床,被一個又一個男人睡,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干凈的邋遢的猥瑣的粗俗的有病的暴力的瘋狂的。真沒想到啊,那么活潑可愛、善良單純的一個女孩,就像鄰家妹子般親切可人,居然是一個風(fēng)塵女子,真沒想到!”金天的情緒頗為激動。
云想衣裳是你什么人???至于嗎?我正準(zhǔn)備如此揶揄一下金天,轉(zhuǎn)念一想,罷了,說話不能太刻薄,要留有余地,好歹也是從小玩到大的哥們兒。雖說我對這個云想衣裳沒啥興趣,甚至有些反感,可金天說她是妓女,心里還是有所震動,畢竟這也是我沒有想到的。
2
去年夏天,梔子花開時,高中同學(xué)顏彩給我發(fā)來微信說:“老同學(xué),向你匯報下我的近況,我現(xiàn)在是義工群的負(fù)責(zé)人,計劃周末去福利院給孤兒們慶祝六一兒童節(jié),不知你到時可有時間和興趣參加?你的死黨金天已經(jīng)答應(yīng)去了,期待你的回復(fù)哦。”
如果是別人邀請,我定然會毫不猶豫地婉拒,我可不想將時間花在自己不感興趣和毫不相干的事情上。在經(jīng)濟(jì)飛速發(fā)展競爭日益激烈的今天,時間是多么的寶貴啊,誰舍得去浪費?尤其是像我這種靠碼字為生的人,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房租水費電費網(wǎng)費油費話費物業(yè)費,時間就是口中糧身上衣。關(guān)于時間這個問題,魯迅先生說了句特經(jīng)典的話:浪費別人的時間等于謀財害命,浪費自己的時間等于慢性自殺。
魯迅先生的話雖然說得狠絕,我卻深以為然,一直奉若經(jīng)典。可是啊可是,我能輕易拒絕別人,卻無法對顏彩說“NO”,顏彩和別人到底不同,她曾是我高中時期由衷欣賞的女孩,當(dāng)然說愛慕、暗戀什么的也可以。顏彩在校時不僅品學(xué)兼優(yōu),而且還是一個非常純正的美女。何謂純正呢?就是不用化妝,素顏也很美麗。這么說吧,她長得酷似全民女神高圓圓。現(xiàn)在的她經(jīng)過時間的打磨,更顯優(yōu)雅和知性了,就像一枚香甜飽滿的果實,分外誘人。你說她都長成這樣了,我怎么能拒絕她的邀請呢?當(dāng)然不可以。美女是用來取悅的,而不是用來得罪的。
那天的活動一共去了二十幾人,云想衣裳就是其中之一,也不知是誰邀請她的,當(dāng)然也不一定非得有人邀請才能去。這樣的活動,只要你熱心參與,愿意獻(xiàn)出自己的一份愛心,誰又會拒絕呢?總之,云想衣裳在這二十幾人當(dāng)中格外顯眼。不過,我所說的顯眼,并非因為她的年輕,而是……
“怎么了?蒙涯,蒙涯,你在聽嗎?喂,喂,喂!”金天在電話里大聲地喊道。
“別喊了,高音喇叭,我在。耳膜都快被你震破了,差點就要去淘寶網(wǎng)買助音器了?!蔽覘l件反射似的捏了捏耳朵,很快回應(yīng)道。
“在就出個聲啊,扮什么沉默是金啊,又不是許冠杰、張國榮,我還以為你人機分離、人間蒸發(fā)了。好了,蒙涯,你知道就行,可別對外宣揚,對云想衣裳名聲不好。不管怎樣,大家相識一場,一起參加過活動,還是有意義的活動,好歹也是朋友。其實她也怪可憐的,你說要是家庭環(huán)境好,有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她也不會淪落成性工作者是不是?哪個衣食無憂的女人愿意被毫無感情基礎(chǔ)的男人玩?云想衣裳為了生存,必須這樣活,她有難言之隱,是迫不得已、被逼無奈,你認(rèn)為呢?”
“嗯,對,言之有理!我的老同學(xué),尊敬的金天同志,你真是一個好同志,士別一周,我得對你刮目相看,你的靈魂是如此的偉大和崇高,可與太陽的光輝相媲美,照耀著我行將昏黃無神的雙眼,讓我的內(nèi)心掀起滔天巨浪。真的,我很崇拜你,特別特別的崇拜你,事實上我已經(jīng)在仰望你,就像在漆黑的夜里仰望浩瀚的星空。我決定了,我得向你致敬!向你好好學(xué)習(xí)!我以后再也不盲目崇拜莫言、門羅了,下半輩子你金天就是我蒙涯的標(biāo)桿!”我強行忍住呼之欲出的譏笑聲,痛快至極地打趣道。
“行了,收住收住,嘴皮子又癢了是不是,幾天沒人和你說一句話了吧,雞皮疙瘩都掉一地了,要派垃圾車來拖了,蒙大作家的贊美草民我承受不起,請收起你那一套糖衣般的虛偽,我還要去明月茶樓會一個客戶,掛了啊,回頭見,到時咱哥倆好好喝幾杯,喝個痛快淋漓,喝個天昏地暗,喝個不醉不歸!你他媽的可不準(zhǔn)扯什么頭暈胃脹腎虧肝虛貧血的鬼話,誰裝誰就是縮頭烏龜王八蛋!”
金天不待我還擊,就果斷地掛了電話,將我要說的話給活活地堵死在唇齒之內(nèi),當(dāng)然我肚量大堪比宰相也沒往心里去,這是他的風(fēng)格,以前經(jīng)常這樣干,起初我還確實有些不理解,就像吃到一顆酸不溜秋的話梅糖,意欲吐出來,卻發(fā)現(xiàn)無處可吐,只得難受地咽回,而現(xiàn)在已然習(xí)慣,習(xí)慣真是一股頑強而巨大的力量,這是無數(shù)事實聯(lián)合佐證而得出的結(jié)論,我不得不承認(rèn),它就像一把隱形的木梳,以時間為背景,漸漸撫平人們內(nèi)心的毛躁與棱角,而對它俯首稱臣。
我用右手熟練地按了下節(jié)電鍵,挪開手機,順手端起茶杯,續(xù)上熱水,又喝了一口白茶,將小說結(jié)尾寫好,點擊保存,用電郵發(fā)給我的責(zé)任編輯,頓覺輕松無比,就像冬去春來脫掉重衣厚褲。
靠在電腦轉(zhuǎn)椅上,左右轉(zhuǎn)了幾個回合,微閉疲倦的雙眼,用手揉了揉眼角和太陽穴,張開雙臂,舒展筋骨,起身,燃起一根煙,走到飄窗邊,拉開一扇窗,向遠(yuǎn)處看去,遠(yuǎn)處霧霾重重,模糊一片,看不見天空云舒云卷,也看不見樹上花開花落,川流不息的汽車亮著霧燈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駛,生怕壓死一只螞蟻,歐式風(fēng)格的高層建筑只能看見像城堡般的尖頂,如同海市蜃樓般,夢幻而神秘的氣息在隱形空間悄然散溢……
3
一根煙吸盡,收回遠(yuǎn)望卻又望不了多遠(yuǎn)的視線,拉緊塵埃滿面的窗玻璃,轉(zhuǎn)身走到書桌邊,將煙頭摁滅在玻璃煙火缸里,云想衣裳的影像再次浮現(xiàn)——
那天去福利院看望孤兒,云想衣裳是最后一個到的,大巴車停在清晨的人民廣場,顯得異常醒目,全車人都翹首等待著她。不管這個人是誰,但凡最后一個到場,都會引起大家或淡或濃的注意,這是不爭的事實,何況她并不普通,或者說她原本是普通的,卻以自己的方式,讓自己從普通或者說樸素中脫離出來,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焦點,從而滿足一個小女人的虛榮心,也許這是她希望達(dá)到的效果。
云想衣裳個不高,經(jīng)目測,不足1米6,但她長得豐滿而妖嬈,一對雙乳像兩座高高聳立的山峰,不用擠就可現(xiàn)出清晰的乳溝,豐胸、細(xì)腰、翹臀是無數(shù)女人夢寐以求的身材,云想衣裳除卻腰不細(xì),其它兩項已牢牢占據(jù)。黃色的大梨花卷蓬松慵懶地散落在她的肩上,飽滿圓潤的粉臉上涂了兩片顯眼的玫色腮紅,又長又粗的假睫毛像兩把刷墻的刷子,深灰色的眼影就像被火災(zāi)現(xiàn)場的濃煙熏過似的。眼線想必也是涂過的,不然沒有那么黑,至于有沒貼雙眼皮貼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眼球上是絕對戴了美瞳的,不然怎么會是藍(lán)色的呢?若非歐州血統(tǒng)的話。她的上身穿著一件透明露臍的豹紋吊帶背心,下身著一條黑色齊B小短裙,腳踏一雙厚底松糕人字拖,手指腳趾皆涂滿鮮紅的指甲油,肉乎乎的手臂上還貼著一只展翅欲飛的黑蝴蝶……
如此裝扮,是潮?還是雷人?一時之間還難以界定,腦子有些凌亂,像一團(tuán)糾纏至緊的亂麻,也許二者之間的界限本就模糊。但可以確定的是,這樣的著裝打扮,與清新優(yōu)雅是不相干的,與高貴典雅亦是不搭界的,當(dāng)然也不符合我一貫的審美意向。
當(dāng)時,我和金天坐在大巴車的最后一排,最后一排可容納三個人。我挨著車窗,金天挨著我。因為云想衣裳是最后一個到的,前面的位置已坐滿了人,她很自然地坐在了金天的旁邊,也就是說靠著另一邊的車窗。雖然是初次見面,金天和云想衣裳卻一見如故,很快就聊上了,且聊得不亦樂乎,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因為坐得近,又不能像網(wǎng)絡(luò)上的聊天工具能采取屏蔽措施,他們的聊天內(nèi)容悉數(shù)落入我耳中。
云想衣裳和金天東扯西拉地聊了好一陣,多是云水論壇網(wǎng)友的是是非非,什么誰和誰關(guān)系好,誰和誰有啥矛盾,誰的文章寫得還行,誰的文章寫得真爛。以及娛樂圈的八卦新聞,哪個明星結(jié)婚了,哪個天后離婚了,誰劈腿了,誰又偷情了……這樣聊了一大圈,他們終于口干舌燥了,該中場休息10分鐘吧?這樣我的耳朵也可趁機清靜一會,它實在很辛苦。只見云想衣裳從塑料袋里翻出一瓶名為尖叫的飲料,仰著脖子,張開鮮紅的厚嘴巴,對準(zhǔn),朝里使勁擠了幾下,然后轉(zhuǎn)頭笑著問金天:“帥哥,你知道米的媽媽是誰嗎?”
金天起初愣了愣,然后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答道:“應(yīng)該是稻谷吧?”
“不對,再猜?!痹葡胍律褜⒓饨蟹湃胨芰洗校焖賾?yīng)道。
“那就猜不到了,你說是什么?”金天一個大老爺們兒,居然嘟著嘴,賣起萌來,我有些想嘔吐,覺得有損車內(nèi)環(huán)境,忍了。
云想衣裳倒也爽快,立馬回答:“是花!”
“怎么是花呢?”金天的臉上寫滿了不解。
“花—生—米呀,哈哈……”云想衣裳捧腹大笑,金天也跟著傻笑。
“還想玩嗎?帥哥?!痹葡胍律牙砹死眍~前的梨花卷,問道。
“想??!這么好玩,干嘛不玩?”金天眼中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嘴角還微微翹起,可以懸掛一個夜壺了。
“那我再問你,米的爸爸是誰?”云想衣裳在金天的鼓勵下,興致非但沒減反而還增了三分。
金天抓耳撓腮一番后,盯著云想衣裳,遲疑著說:“可能是,是田吧?”
云想衣裳斬釘截鐵地揭示答案:“錯!是蝴蝶?!?/p>
“怎么是蝴蝶?。空娓悴幻靼?。”金天擺了擺頭,聳了聳肩,用夸張的肢體動作積極配合著自己的語言表達(dá)。
“蝶戀花呀,這都不知道,真是笨到家了,哈哈……”云想衣裳又是一陣大笑,笑得豐胸亂顫。
金天佯裝白了云想衣裳一眼,腦袋瓜飛速運轉(zhuǎn)。經(jīng)過這幾個回合的訓(xùn)練,對于巧問妙答,金天像是受到了啟發(fā),居然學(xué)會自創(chuàng)了,頗有些得意地對云想衣裳說:“為了以示公平,現(xiàn)在該輪到我問你答了。”
“好啊,你盡管問,我回答就是?!痹葡胍律褦[弄著涂有丹蔻的長指甲,胸有成竹、毫無懼色地應(yīng)戰(zhàn)道。
“米爸爸的情敵是誰?”金天說完,詭秘地一笑。
“是蜜蜂?!苯鹛煸捯魟偮涞兀葡胍律丫徒由狭?。
金天有些不服氣,問:“何解?”
“米爸爸是蝴蝶,蝴蝶戀著花,蜜蜂愛采花中蜜,你說蝴蝶的情敵不是蜜蜂又是什么呢?”
“等等,等等,我現(xiàn)在頭有點暈,真的有點暈,我得好好捋一捋,好好捋一捋……”金天不住地抓著頭,看起來確實有點暈,他把自己給繞進(jìn)去了。
突然,他又恍然大悟似的說:“不對,我覺得應(yīng)該是流水。”
“何解?”云想衣裳以金天的語氣反問金天。
“你想啊,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說明落花是戀著流水的,流水不是米爸爸的情敵是什么呢?”
“有道理啊。你實在太有才了!那蜜蜂怎么辦呢?”云想衣裳也將嘴巴翹起來了,不過我再說可懸掛一個夜壺,就沒什么新意了,也不太合適。
“誰說米爸爸只能有一個情敵???”金天歪著頭,一臉壞笑。
“那也是哦?!痹葡胍律颜J(rèn)真一想,很是認(rèn)同,點頭應(yīng)和道。
真是無聊透項,幼稚至極!金天這小子太沒品了,這樣也聊得進(jìn),我搖了搖頭,實在聽不下去了,掏出手機,塞上耳機,點開“喜馬拉雅”電臺,靠在椅背上,聽于丹講《莊子》心得。
4
“我說蒙涯,你就不能將你的破蘋果手機放下,喬布斯是你恩人嗎?你必須時常緬懷他嗎?少聽一會能掉塊肉嗎?你看大家有說有笑多快樂啊,干嘛老是陰沉著一張臭臉,像誰欠你五百萬似的,嚴(yán)重影響我們的心情,你坐在這里不茍言笑,讓我的快樂指數(shù)節(jié)節(jié)降低……”
我摘下耳機,正準(zhǔn)備問金天剛才說什么來著,是不是皮癢了想找人給松一松,我的拳頭閑置已久,正找不到下手之處。不料,云想衣裳充滿驚喜地看著我說:“天啊,你就是蒙涯?你真的是蒙涯?是那個寫懸疑小說的蒙涯嗎?”
“是。我是蒙涯。寫小說的蒙涯?!蔽也懖惑@地回答道,并未因云想衣裳的興奮而違心地將回答的語氣提升到一個令人愉悅和溫暖的層面,暗自認(rèn)為情緒的拿捏還是很成功的,符合我一貫的風(fēng)格,對此我非常滿意,可以再點一個贊了,并暗自思忖道:只要我態(tài)度冷淡,她就難以熱下去,她熱不下去,這個話題將不會延續(xù),不延續(xù)就可以順著我的希望而盡早結(jié)束,讓我回到自我的世界中,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發(fā)呆、寫備忘、看風(fēng)景、聽音樂、聽百家講壇……可是,我錯了,固有的經(jīng)驗無情地背叛了我,事情并沒有朝著我的預(yù)想而發(fā)展,而是循著事情本身的軌跡前行。
“呀,太好了太好了,原來你就是蒙涯,我終于見到活人了,太開心了,我在網(wǎng)上讀過你的小說,寫得真是太棒了,那情節(jié)真是扣人心弦、引人入勝啊!我特崇拜像你這樣的作家,能認(rèn)識你真是幸運啊,我今天的收獲真是太大啦!”云想衣裳急切地表達(dá)著內(nèi)心的喜悅之情,就像一滿筐朝外急滾的黃豆。
我依然不冷不熱。
隔人說話,總難以盡興,云想衣裳在未征得金天的同意下,強行和他調(diào)換了位置,坐到了我的旁邊,和我套起了近乎。
“你比我想象中年輕、帥氣多了,我稱呼你什么好呢?”云想衣裳的眼睛頻繁地眨呀眨,不過再怎么眨,也不像天上的星,酷似兩把粉墻的刷。
“隨便。”我擰開礦泉水瓶蓋,喝了一小口,表現(xiàn)得很無所謂。
“叫蒙老師好嗎?”云想衣裳小心翼翼地問,并遞給我一片魔幻口香糖。
我擺了擺手,說:“不好,我不是老師。”
“那叫你蒙涯哥哥吧?”
“感覺有點麻?!?/p>
“叫哥哥好嗎?”
“太親熱。”
“那蒙哥?”
“行,就這么叫吧?!?/p>
“蒙哥,我也喜歡文學(xué),真的很喜歡,我寫了很多,加起來都快有好幾萬字了,可總是寫不好,投了很多次,像撒網(wǎng)似的投,可全部沉到海里了,一點響聲都沒有,一篇都沒有發(fā)表,連報紙上的豆腐塊文章也發(fā)不了一篇,你說這氣不氣人?我都快沒有信心寫下去了,你能教教我嗎?能不能收我為徒弟???”云想衣裳又眨了眨像刷子般的雙眼,眼睛里閃爍著期待的光澤。
我正準(zhǔn)備說點什么,總不能什么也不說吧。剛要開口,云想衣裳又補充道:“蒙哥,跟你說啊,雖然我在報紙雜志上發(fā)不了,可我在論壇上卻帖了不少,除了云水論壇,我還帖到天涯了,遠(yuǎn)吧?有檔次吧?呵呵,好像還挺受歡迎的,每次一發(fā),就有很多人回帖的,那個熱鬧啊,像歌迷見到明星似的,哈哈哈……”
她不補充還好點,這一補充,我的牙齒都快笑掉了。笑歸笑,卻并不為所動,假裝看不見,再亮的光澤也無效,我已經(jīng)開始在心里筑墻建門了。
“蒙哥,蒙哥,好蒙哥,你能教教我嗎?我是真心想學(xué),我會很努力的,不會讓你失望的?!痹葡胍律殉吨业谋郯騺砘鼗危归_了猛烈的撒嬌攻勢。
可是,撒嬌有什么用呢?你又不是我喜歡的女人,我的城堡已經(jīng)建好了,雖然工期短,但它絕對是厚實堅固的,足以抵抗千軍萬馬,就算兵臨城下我又何所懼,豈是這點攻勢就能擊潰的,切,太小看我的定力和防守能力了吧?
我佯裝咳嗽,借機朝窗邊微挪了一下,然后居高臨下地說:“這個,這個嘛,跟你說實話吧,文學(xué)這東西還真不是教出來的,是需要天賦和悟性的,是需要大量的閱讀以及……”說到這兒,一股濃烈的香水味猛地鉆進(jìn)我的鼻腔里,讓我感覺頭暈?zāi)垦喩聿贿m,我連打了三個很響的噴嚏,本想忍住的,結(jié)果沒忍住,不忍聲音還要小點,忍了爆發(fā)力更強,他媽的,真是欲忍則不達(dá)。
“蒙哥,給你。”云想衣裳快速地從包里抽出一片心心相印的餐巾紙遞給我。
我接過紙巾,道了聲謝。
“蒙哥,你的QQ號是多少?”
“我很少用QQ。”
“微信呢?”
“不大會用?!?/p>
“博客名是什么?”
“幾年都沒更新了?!?/p>
“那微博呢?”
“還沒開通呢。”
“家里座機呢?”
“這年頭,誰會將座機告訴別人呢?!?/p>
“那手機號能告訴我嗎?這樣聯(lián)系起來方便些?!?/p>
“不記得了?!?/p>
“啊,你居然不記得自己的手機號?!”云想衣裳瞪大了雙眼,露出驚恐的表情,像看《奧特曼》中的怪物似的看著我,繼而哈哈大笑,笑得一對豐胸上竄下跳。
“哦,不是不是,我說錯了,我是不記得自己家里的座機號。這樣吧,待會下車時再告訴你手機號行嗎?”唉,沒辦法,對于這樣的窮追猛打、步步緊逼,我不得不使出緩兵之計借以擋之。
“好吧,那你千萬千萬別忘了哦,一定要告訴我喲,我以后還有很多問題向你請教的?!痹葡胍律燕狡鸺t紅的厚嘴唇說,一絲淡淡的不悅在她的臉上悄然凝集,不過她很快就恢復(fù)如初了。她可真是精力旺盛啊,在我耳邊聒噪不休,一會說這一會說那,起初我還耐住性子勉強應(yīng)和一下,后來我干脆將頭扭到右邊,看窗外的風(fēng)景去了,心想去福利院的路程咋這么遠(yuǎn),我真是如坐針氈、度日如年。
見我愛理不理的,一個人說久了也沒多大意思,她就開始玩自拍,旁若無人地做各種萌表情,你說拍就拍吧,拍完后她還拿給我看,問拍得怎么樣?哪張最好看?這張發(fā)微信行嗎?
我真是苦不堪言,強忍住心中的不耐煩對她說:“行啊,張張都好,像明星似的,你若生在唐朝,就沒楊貴妃什么事了,包準(zhǔn)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比欢睦飬s是另外一個版本:“小樣,想騙誰呀,誰不知道你是用美顏相機拍的,這不是捏著鼻子哄眼睛——自欺欺人嗎?我就坐在你旁邊,又不是不知道你長啥樣。”
稍微聰明一點的女孩都聽得出我話中的嘲諷之意,可云想衣裳卻像少根弦似的,居然很開心地說:“哈哈,蒙哥,謝謝你的夸獎,悄悄告訴你哦,我有一個外號叫賽貴妃,是我以前的男朋友給我取的,好聽吧?”
“嗯,好聽好聽,取得好取得好!真是名副其實?!蔽野底院眯?,心想:賽貴妃,呵,賽貴妃,你的胖,的確是賽過了貴妃,你的前男友實在是太有才了!
云想衣裳似乎認(rèn)定了這是對她的表揚,眼睛笑腫了,臉笑寬了,嘴巴自然也笑大了。
我徹底無語了,真是胸大無腦!和一個缺乏眼緣又無智慧的女人坐在一起聊天,實在是一件悲慘的事情,讓身心倍受折磨。我有些犯困了,連打了幾個呵欠,心想距離福利院還有陣子,就閉上眼睛打起了瞌睡。云想衣裳見我如此,終于安靜下來了。可是好景不長,她的花樣實在太多了,自拍玩夠了,就開始玩游戲,玩游戲就玩游戲唄,可她又不好好玩,三心二意的,一會玩《神廟逃亡》,一會玩《憤怒的小鳥》,一會玩《鱷魚小頑皮愛洗澡》,一會又玩《植物大戰(zhàn)僵尸》,玩的時候也不消音,聲音調(diào)得大大的,聽得人頭暈?zāi)X脹、心煩意亂,我不堪其擾,忍無可忍,嘆了口氣,借故走到車子前排,在顏彩身邊停下。
“才子來啦。”顏彩欠了欠身,微笑著和我打招呼。
“嗯,坐在后面頭有點暈,過來找你敘敘舊,之前看你忙著招呼大家,沒敢打攪你?!?/p>
“是我照顧不周,冷落了你和金天,不好意思啊。說真心話,你這次能參加我們的活動真是太給面子了,我知道你平時寫作很忙,我很感動,太謝謝你了?!?/p>
“老同學(xué)了,客氣什么啊,我還得感謝你的邀請,讓我有機會參加這樣富有意義的活動,讓我的靈魂接受這非同尋常的洗禮。”
“呵,作家說話,就是不一樣。蒙涯,不管怎樣,謝謝你支持我的工作。對了,你剛才說頭暈,不會是暈車吧?怎么不早點說,好讓你坐在前排啊,我這里還有暈車藥呢,需不需要?”顏彩不僅是淑女,還知照顧人,不像那個云想衣裳,沒一點眼色,只知道嘰嘰呱呱。
“呵,不是不是,我不暈車,我只是被某人玩游戲的聲音給吵暈了?!?/p>
“是這樣啊,來,你快坐下,站著不安全?!鳖伈食锩媾擦伺玻尦鲆粔K地方給我說:“你說的某人是云想衣裳吧?”
“對,正是她!她太鬧人了,我實在受不了了,真是煩死了。”坐在顏彩旁邊,感覺完全不同,好比從集貿(mào)市場來到了咖啡廳。
“你認(rèn)識她嗎?”顏彩問。
“不認(rèn)識啊,今天是第一次見,不過以前經(jīng)常聽金天提起,說她老在云水論壇發(fā)帖,發(fā)的帖子讓人看了不知所云?!?/p>
“向你透露一點云想衣裳的信息吧,也許你聽后就會改變對她的印象了?!鳖伈市÷暤貙ξ艺f,然后朝后望了望。
“好,你說吧?!?/p>
顏彩見后面沒人注意,便又接著說:“云想衣裳是我們義工群的老朋友了,每次有活動,她都積極主動地參加。有次去福利院給一個小女孩過十歲生日,她得知后,趕著給小女孩買了花裙子和鞋子。臨走時,那個小女孩硬是舍不得她,抱著她的腿不讓走,兩個人都哭成淚人了,那一幕挺感人的……”顏彩動情地說著,眼角晶瑩。
我一臉平靜地聽著。發(fā)現(xiàn)顏彩的眼睛好朦朧,像遠(yuǎn)處霧氣彌漫的山巒。
大巴車不急不徐地向前行駛著,離開柏油路,拐進(jìn)鄉(xiāng)間的水泥路,一陣溫?zé)岬南娘L(fēng)從窗外吹來,捎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這是大自然的味道,煞是好聞,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循風(fēng)而望,只見窗外禾苗青青,蓮葉田田,數(shù)朵白蓮在風(fēng)中搖曳生姿,一群鴨子在河里游來游去,幾頭水牛在岸邊悠閑地吃著野草,知了在刺槐樹上聲聲地叫著夏天。
“你可能不知道,云想衣裳其實挺可憐的,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因車禍和胃癌相繼去世了,家里也無兄弟姐妹相伴相依,她是跟著伯父伯母長大的,伯父伯母雖然待她還算不錯,可畢竟是寄人籬下,他們家家庭環(huán)境不怎么好,又有自己的一雙兒女需要撫養(yǎng),因此云想衣裳沒少吃苦,也沒念什么書,初中沒畢業(yè)就出去打工了,換了很多次工作,情況總是不如人意,多是活兒累薪水低,經(jīng)常加班加點,很少有休息日,好不容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經(jīng)人介紹談了一個男朋友有所依靠了吧,可那男的很不地道,同房時圖一時快活,沒采取任何防護(hù)措施就做了,恰好那次又是云想衣裳的排卵日,當(dāng)云想衣裳將檢查結(jié)果發(fā)短信告訴他時,他只字不復(fù),居然玩“蒸發(fā)”拍屁股走人了,并且?guī)ё吡嗽葡胍律褍H有的一張存折,盡管上面余額不多,可對于一個身處困境的女孩來說,這意味著什么呢,這是屋漏偏逢連陰雨,這是冰天雪地被人搶了棉襖啊,這種打擊擱誰身上都是慘重的?!?/p>
我往車后看了看云想衣裳,看見她又和金天在說笑,一副歡天喜地、無憂無慮的模樣,我嘆了口氣,看著顏彩,示意她繼續(xù)。
顏彩向耳后順了順被風(fēng)吹亂的長發(fā),清了清嗓子說:“云想衣裳這丫頭也是死心眼,不相信是男朋友甩了她,四處尋找,可怎么也找不到,每天晚上以淚洗面,最后沒辦法,只得跟朋友借錢去醫(yī)院做了人流,手術(shù)后患上了嚴(yán)重的抑郁癥,有天晚上和朋友去酒吧玩又不小心沾染上了毒品,聽說還被警方抓到看守所進(jìn)行強制戒毒,也不知究意戒掉了沒有,出來后在一個網(wǎng)友的推薦下,她上了云水論壇,從此之后就迷上了論壇,時常寫些心情文字,發(fā)在上面,一旦有人回帖,就高興得不得了,因為有了寄托,她漸漸地走出了抑郁,人也變得陽光了?!?/p>
5
從福利院回來之后,為彌補消耗掉的時間,我爭分奪秒地投入到另一部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之中,我時常告誡自己不能懈怠,這既是生存之需,也是為了證明自己,證明自己的抉擇沒有錯。
大學(xué)畢業(yè)后,遵從父母的意愿,我報考了本市某行政單位的公務(wù)員。在大學(xué)臨近畢業(yè)時,母親總在我耳邊灌輸她自認(rèn)為的真理,說什么當(dāng)公務(wù)員好,公務(wù)員是鐵飯碗,公務(wù)員體面,社會地位高,接觸的人多,受人尊重,以后辦事也方便,一輩子也不擔(dān)心失業(yè),多好?。≡蹅儾磺蟠蟾淮筚F,只求安穩(wěn)可過。還有,你是年輕人,難道就沒聽那歌里唱:嫁人就嫁公務(wù)員。當(dāng)公務(wù)員,找媳婦都容易些,兒子,你就別再犟了,聽媽的,考公務(wù)員,沒錯的。
我承認(rèn),母親說的不無道理,盡管心里一百個不情愿,可我還是全力以赴地參加了公務(wù)員考試,因為準(zhǔn)備充分,整個過程還算順利,第一輪筆試《行政職業(yè)能力測驗》和《申論》兩門課,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做完了,筆試成績超入圍分?jǐn)?shù)近二十分,在我報考的職位中有三人入選,而第二輪面試環(huán)節(jié)只錄取一人,我的筆試分?jǐn)?shù)排名第三,可面試環(huán)節(jié)居然很輕松就通過了,考官所提的問題遠(yuǎn)比我想象中容易,將筆試排在第一、第二的兩個競爭者硬是給PK掉了。
上班后我才知道,并不是我在面試環(huán)節(jié)超水平發(fā)揮,也不是我的競爭者們發(fā)揮失常,只因面試主考官曾是父親的戰(zhàn)友,以前曾共過患難,一個大鍋里吃了十年飯,關(guān)系鐵得就像一口鍋,情誼深得如同桃花潭。
可我父親這人憨厚實誠,礙于尊嚴(yán)和面子,輕易不求人辦事,但他平時沒少種春風(fēng),就跟及時雨宋江似的,也積了一些人脈,加之母親的思想工作做得扎實有效,枕邊風(fēng)一個勁兒地吹,為了兒子的前程,父親不惜將自己的尊嚴(yán)和面子踩在腳底,在一個月明風(fēng)清的夜晚,去超市咬咬牙狠狠心買了兩瓶五糧液,緊緊地拎著手上,叩響了老戰(zhàn)友家的門……
真是戰(zhàn)友情深啊,面試結(jié)束剛一個月,我就接到了體檢通知,然后是政審,最后是上班通知,整個過程井然有序、有條不紊。
剛開始上班時,我的精神狀態(tài)可用朝氣蓬勃、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這些美好的詞語來形容??墒菨u漸地,我像一只泄了氣的氫氣球,再也鼓脹不起來了。我夾著尾巴、老老實實的在機關(guān)里呆了三年之后就辭職走人了,別說帶走一絲云彩,我連半瓶膠水、一盒釘書釘都沒帶走。辭職過程異常艱難,比上青天登蜀山還要難,我不想再去回憶,就像不想回憶一場惡夢似的,管它那么多,反正是辭掉了,結(jié)果就是硬道理,讓他媽的過程見鬼去吧。
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自己遠(yuǎn)遠(yuǎn)沒有賈寶玉灑脫,或者說牛逼,當(dāng)然牛逼沒有灑脫聽起來文雅,可文雅的東西經(jīng)常沒有粗俗的東西來得痛快。這樣說,又扯遠(yuǎn)了,還是將視線切換到賈寶玉身上來,賈寶玉參加科舉考試中了舉人,一放榜就去當(dāng)了和尚,連個人影都找不到,根本不顧忌家人的感受,可我磨磨蹭蹭地折騰了三年才辭職走人,三年啊,整個一解放戰(zhàn)爭,父親的斥責(zé)母親的眼淚是我辭職路上的兩枚重磅炸彈,只要我輕舉妄動就會不可避免的遭遇。
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覺得自己的辭職是一時沖動后的產(chǎn)物,我的靈魂并沒發(fā)燒,我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的,我了解自己的個性,不愿低下自認(rèn)為高貴的頭顱,不愿受庸人差使,不愿為了迎合上級而違備自己的心,特別是那些沒什么水準(zhǔn)卻愛瞎指揮的上級,我的性格與機關(guān)的氛圍實在格格不入,我曾努力去適應(yīng),可三年下來都適應(yīng)不了,而且我還看不到希望,感覺上一輩子班都不會有太大的改觀,就說我父親吧,視工作比天大,全身心撲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當(dāng)船到碼頭車到站時,也不過混了一個正科級。當(dāng)然,在位時還確實風(fēng)光了幾年,有人找有人求受人尊重,可退休了什么都不是,就是一普通的老大爺,與街邊擺攤設(shè)點的老大爺無異,在小區(qū)活動室玩“拳打腳踢”都不敢打大,生怕輸多了影響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曾經(jīng)的下屬碰到他有的繞道走,有的干脆視而不見,有的假裝熱情打招呼,轉(zhuǎn)身就面若冰霜,真是在位退休兩個樣,日薄西山風(fēng)光不再,今天的他就是日后的我,可能日后的我還不如現(xiàn)在的他,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想到這樣過一輩子,我心里就不寒而栗。
我要自由,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能夠自己掌控自己的時間,我的內(nèi)心在反抗,在吶喊,聲撕力竭,這種聲音越來越強烈,全面侵占了我的大腦,擾得我寢食難安,日漸消瘦,再也不能這樣順從外界的安排了,我必須聽從心的指引,掙脫牢籠,自我解救,在天空自由的飛翔,不斷累積的欲念最終匯聚成一股頑強的、勢不可擋的力量,促使我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辭職。辭職后,我就開始全心全意地寫我的小說,我從小的夢想就是當(dāng)一個作家,為了圓自己的夢想,我做了大量的前期準(zhǔn)備,即便在高三那么緊張的復(fù)習(xí)應(yīng)考狀態(tài)下,我也沒有中斷向外投稿,我的勤奮得到了回報,在我還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前,我的文字就已經(jīng)遍地開花了,那些怒放的花兒見證了我的存在,讓信心抱成一團(tuán),不再猶疑不定。
辭職后的那段時間,為了證明自己能夠養(yǎng)活自己,并且還活得不錯,我沒日沒夜地寫,寫到盡興時,六親不認(rèn),萬事俱止,我的前任女友就是這樣寫沒的,我常常忘了圣誕節(jié)、情人節(jié)以及她的生日這些她認(rèn)為很重要的節(jié)日,或者說我明明知道,卻沒有采取任何溫暖行動討女友歡心,基于此,她總埋怨我不關(guān)心她,不在乎她,心里根本沒有她,還說禮物其實并不重要,誰稀罕禮物了,自己又不是沒有購買能力,重要的是看你有沒有這份心,沒有心哪有愛,連這點心思都不愿花,如何能夠證明有愛,一個男人如果舍得為你花錢不代表他愛你,但他不舍得為你花錢絕對不愛你,禮物輕重?zé)o所謂,重要的是他愿不愿為你花這個心思,她還說傷人最深的其實不是背叛,而是當(dāng)一個人有所期待時,期待卻總是成空。我知道,她這是中了張小嫻的毒。
其實并不是這樣的,要說我完全在不在乎她,怎么可能?不然我干嘛和她在一起,誰愿意和不喜歡的人做愛,我只是顧不上,分身乏術(shù),然而任何解釋都是徒勞的,她不相信,心已傷透,徹底絕望,最終離我而去。失戀后,我也沒怎么難過傷心,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急等著我去完成,哪有時間用來傷心呢,我在心里很是認(rèn)同常山趙子龍說的一句話: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無妻?
當(dāng)我的寫作勢頭大好時,我便從家里搬了出去,在外租了一間房子。盡管家里房子寬敞,五室兩廳,180平方米,裝修也還過得去,另外還有一套90平方米的房子靠近一所高中,長年出租給學(xué)生家長。
之所以這么做,一是圖個清靜,二是圖個面子,三是圖個方便。父親還好點,特別是母親,成天都在我耳邊絮叨不已,說我的辭職是極其糊涂的,以后肯定會后悔的,母親的嘮叨使我心緒難寧,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我哪受得了,叫我怎么寫。再說,我已經(jīng)可以獨立了,怎能繼續(xù)在他們的大樹下乘涼。另外,和父母住在一起,我怎么和心愛的女人享受二人世界呢。
就在我的第6本小說集面世的時候,前任女友留給我的陰影已然散去,新的愛情出現(xiàn)了,她是一所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我們在一次聚會中相識,感情發(fā)展得異常迅猛,就像干柴遭遇烈火,一周內(nèi)就將所有能發(fā)生的關(guān)系全都發(fā)生了,高質(zhì)高效,真正做到了能牽手不并肩走,能擁抱不牽手,能親吻不擁抱,能做愛不親吻。
清晰記得那是一個早春的夜晚,桃花在窗外將花瓣完全打開,微風(fēng)輕拂著淡藍(lán)色的落地窗簾,女友帶著滿身心的歡喜翩然而至,真是面若桃花勝三分,一見面我們就緊緊地?fù)肀г谝黄?,嘴唇貼著嘴唇,舌尖尋找著舌尖……然后,我抱著她輕盈的身體一起在浴缸里泡完了玫瑰浴,正欲在床上行云雨之歡,不料云想衣裳的電話不合時宜地打進(jìn)來了,真是掃興,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很是為難,用眼神征求著女友的建議,她像一只溫順聽話的小羊羔,緊緊地依偎在我懷里,小聲說:接吧,興許她有什么事呢。于是,我便接了,剛接通,云想衣裳的聲音就熱切地傳將過來,先是拍了一大筐子的馬屁,說我的小說寫得如何如何好,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問我能否送一本小說集給她拜讀拜讀,我忘了當(dāng)時是怎么敷衍她的,當(dāng)然這無關(guān)緊要,總之我沒有將小說集送給她,這里面既有客觀原因,也有主觀原因,客觀原因是出版社只給了我二十本書,送了幾個頗富名氣的評論家以及幾個性情相投的文友,就所剩無幾了。再說,我總得給自己留幾本吧,萬一碰到什么評獎卻沒有書拿出來,豈不是鬧心,手中有書,心里不急呀,經(jīng)驗告訴我,我必須防患于未然,將一切有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主觀原因是,如果是我喜歡的人有這個需求,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管它什么評獎不評獎,退一步來說,就算我手中沒有書,自己掏錢買自己的書也要送給她,別說一本,一百本也行,只要我有,只要她要??墒牵葡胍律咽钦l呢?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太微乎其微了,我根本不用去考慮她的感受。是的,我就是這么想的。特別是從金天那里得知云想衣裳是一個風(fēng)塵女子時,就更加堅定了我的意志,一想到將自己辛辛苦苦寫的書送給這樣的人,然后她在某個污濁不堪的環(huán)境中捧著我的書讀,身旁說不定還有未走的嫖客,就覺得是一種莫大的恥辱。
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我很少將自己的手機號告訴給并不怎么熟的人,那天大巴車到達(dá)福利院后,云想衣裳因忙著和小朋友們親密接觸,忘了跟我要手機號碼,我雖然記得,卻是不會給她的,盡管我曾說過下車后再告訴她。
毫無疑問,是我的死黨金天告訴她的,從他們在車?yán)锏牧奶鞜岫葋矸治?,金天對云想衣裳的印象,似乎和我大不相同,我不知道他的品位怎變得這么低。
盡管顏彩給我講述了云想衣裳的不幸遭遇,我的內(nèi)心卻并沒有因此而改變對她的印象,短暫的同情過后,一切又恢復(fù)了最初的樣子,這世間不幸的人太多了,同情有何意義,同情幫不了人,何況我也同情不過來。
雖然我對云想衣裳態(tài)度冷淡,可她絲毫不介意,隔三差五地給我發(fā)信息,短信、微信、QQ,輪翻上陣,一個也沒拉下,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承受能力和頑強意志。我真是煩不勝煩,云想衣裳經(jīng)常將寫的一些心情文字通過QQ離線傳給我,并且禮貌地說請我指點一下,出于對文字的尊重,剛開始我會敷衍她一下,簡短地點評幾句。誰知,她竟然欣喜若狂,說要請我吃飯,表達(dá)感謝之情,就給她一個機會吧?我說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感謝就不必了,你以后好好寫就是。其實我心里卻藏著另外一個聲音:吃飯?算了吧,哪吃得進(jìn)啊!倒不是怕她破費。如果金天不告訴我她的底細(xì),或許會因為一時心情好而勉強答應(yīng),可現(xiàn)在想著買單的錢來自男人的嫖資,就感到無比的骯臟與厭惡。
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大約一個小時過后,金天和顏彩相繼給我打電話、發(fā)信息,說他們現(xiàn)在正和云想衣裳在一塊,等著我來吃飯,趕快來,給個面子啊。
這下,我可犯難了,拒絕云想衣裳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墒牵驗轭伈屎徒鹛煲矌椭?,這分量就不一樣了,我得掂量掂量。左思右想,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說正在家里給我爸過生日,女朋友也在,實在走不開,非常抱歉。下次我作東,請你們幾個HAPPY。
幾天之后,云想衣裳又通過QQ發(fā)來了很多她寫的東西。也許之前我說話較客氣,讓她嘗到了些許甜頭,就老是發(fā)。一次兩次也就罷了,經(jīng)常這么來一下子,我哪受得了,以致連敷衍的心情都蕩然無存了。她發(fā)過來的文字,我要么不接,要么直接拒接,要么接了也不看,有時若碰到心情好,時間也允許,我會快速瀏覽一遍她發(fā)過來的東西,從她寫的東西來看,可以看出她的基礎(chǔ)很差,連最基本的“的地得”都用不好,錯別字更是比比皆是,語句更是不通,邏輯也混亂,不知道自己究意想要表達(dá)什么,多是一些情緒上的渲泄,亂七八糟的??赐曛?,我?guī)子罎?,恨不得罵人揍人,天啊,這是人寫的嗎?發(fā)表不了是正常的,能發(fā)表那才是鼻子眼里生豆芽——怪事。
6
四月中旬,窗外的桃花已然落盡,桃樹早已長出了深綠色橢圓形的葉子,繁盛一時的百花相繼凋零,春天也就喪失了存在的合理性,依依不舍地退出了季節(jié)的舞臺,又一個夏天釋放著熱量粉墨登場,季節(jié)的更迭從來不會以人的意志而轉(zhuǎn)移,它總是遵從一定的自然規(guī)則,該來時絕不客氣,該走時堅決不停留。
作為學(xué)校的骨干教師,我的女朋友很是幸運地被校方派往新加坡學(xué)習(xí)半年,她不在我身邊的日子,生活雖然少了些許情趣,沒有了男女間的肌膚之親,卻讓我有更多的時間用來創(chuàng)作,經(jīng)過這件事,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適應(yīng)能力還是很強的,她在或不在,我都可以合理地安排自己的時間,不會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即便偶爾觸景生情、睹物思人,很快就能調(diào)整過來,不會像某些性欲旺盛的人一樣玩自慰,而是采取轉(zhuǎn)移的方法讓一切回歸平靜,猶如夜潮過后清晨的海水。隨之,安定、踏實的感覺又如佛光籠罩全身。
縱觀我的寫作歷史,還從未出現(xiàn)過如此好的狀態(tài),也許這是愛情帶給我的正能量,好的愛情也許就是這樣的,對比之前的情感史,我突然領(lǐng)悟到:不到最后,誰也不知道誰是誰的誰,當(dāng)你遇到對的人,你會知道過去的一切都不過是鋪墊。
是的,那陣子,我常常寫得酣暢淋漓,欲罷不能,就像和戀人做愛,根本停不下來,我很享受創(chuàng)作帶來的巨大快感,并告訴自己,必須牢牢把握住,不讓它溜走。正是在這樣的思想指引下,通宵暢寫成了家常便飯。那天,我又熬了一個通宵,天快亮?xí)r,困意強勢襲來,著實難以抵擋,我被迫關(guān)掉電腦,猛地掀開被子,一頭倒在床上,手機也忘關(guān)了,剛合上眼,連美夢都還沒來得及做,“快樂女聲”郁可唯就在我耳邊夢幻空靈地唱起了《時間煮雨》:風(fēng)吹雨成花,時間追不上白馬,你年少掌心的夢話,依然緊握著嗎?
這是女友給我設(shè)置的鈴聲,她說她很喜歡,我也要試著去喜歡,我盡管不怎么喜歡,可出于對她的尊重,或者說討她的歡喜,我還是勉為其難地保留下來了,并竭盡全力地去試著喜歡,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閱歷的增加,我發(fā)現(xiàn)很多原認(rèn)為堅不可摧的東西,都有發(fā)生變化的可能性,或者說當(dāng)你有意嘗試著去改變的時候,就為變化的發(fā)生奠定了可能。舉例來說吧,我原本不喜歡吃蘺蒿、洋蔥、苦瓜、獼猴桃,以為這一輩子都可以不碰不沾,可是現(xiàn)在這些東西卻搖身變成了我的舌尖愛心頭好。
郁可唯還在手機里唱著她的《時間煮雨》,可我的倦意卻深濃如墨,就要像山一樣倒下來了,本不想接聽,可她唱得堅定頑強,我只好繳械投降,閉著雙眼,伸出右手,在床頭柜上摸到手機,然后微睜一下眼,用食指劃了下接聽鍵,金天的聲音急不可待地傳了過來:“蒙涯,你知道嗎?”金天用一貫的口吻對我說,只是這次的聲音和以往似乎略有不同,即便我處在一種混沌的狀態(tài)下,也能隱約感知。
“知道什么?”我有些不耐煩地應(yīng)道,“是天塌了地震了海嘯了還是下冰雹了?”
“沒心情跟你磨嘴皮子,發(fā)生這么大的事你居然渾然不知,義工群里都快炸開鍋了,云想衣裳……云想衣裳她死了!”
我打了一個呵欠,翻了翻身,調(diào)整了一個舒適的睡姿,輕描淡寫地對金天說:“嗯,死了。好,我知道了。我掛了啊,困死了!”
“我再說一遍,云想衣裳她死了!”金天幾乎是吼著說的,我的反應(yīng)令他非常不滿意。
“死了就死了,這個世界,哪天不死人啊,死個把人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吧?你激動什么啊?!闭f完,我又打了一個呵欠。對天發(fā)誓,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很困。
“冷血,十足的冷血!比嵩山派掌門左冷禪的寒冰真氣、黑龍江省的漠河縣還冷!你連最起碼的憐憫和同情心都沒有,云想衣裳可是我們的朋友啊,還一起去福利院獻(xiàn)過愛心,你居然無動于衷?!苯鹛炝x憤填膺地指責(zé)道。
我突然回過神來,感覺金天真的生氣了,這個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我還是很在乎的,于是追問一句:“真的死了?還以為你在開玩笑呢。”
“我吃飽了撐的,人命關(guān)天,誰會開這種玩笑,你的人性終于復(fù)蘇了,阿門。”金天似乎松了一口氣,語氣略有緩和。
“好好的,怎么會死呢?”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暗自思忖:幾天前云想衣裳又在QQ上給我留言了,說很喜歡看我寫的小說,是我的忠實粉絲,真的很崇拜很仰慕,問我能否送一本小說集給她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我當(dāng)時隱著身,剛寫完一萬多字,想要放松一下,算是對自己的犒勞,正帶勁地玩著網(wǎng)絡(luò)游戲英雄聯(lián)盟,根本不理會云想衣裳,就像沒看見她的信息似的,心想:有粉絲,被人崇拜的確是一件快樂的事,可也要看被什么人崇拜,是不是?就像一個普通讀者說你文章寫的好,你可能不會有太多的欣喜,但一個頗富權(quán)威的評論家如果說你的文章寫得好,情況就大不相同了,何況在我的心目中云想衣裳實在連一個普通讀者都算不上的,她喜歡也好崇拜也罷,我的虛榮心并沒有因此而得到丁點滿足,對于她的欣賞能力我深表懷疑,且嗤之以鼻。
所以,盡管云想衣裳以各種方式不厭其煩地提了很多次,直到她死去,我也沒送一本書給她,我總是以種種理由相拒絕,很容易就拒絕,沒有一點心理負(fù)擔(dān),沒有絲毫的歉疚以及良心的不安。
“她是怎么死的呢?”我揉了揉眼角的眼屎,又打了一個呵欠,問金天。
具體情況還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好像是因為嫖資糾紛吧,不過也不確定,這只是一個傳說,我剛聽義工群里的一個哥們兒說的,一分鐘都沒耽擱,第一時間就給你打了電話,沒想到你毫不在意……聽說目前警方正在調(diào)查中,應(yīng)該很快就會有結(jié)果了吧。
……
7
下午,我應(yīng)約去廣場附近的藍(lán)調(diào)吧與金天和顏彩小聚,剛坐定,還沒來得及點單,兩個穿著制服的刑警便一前一后地推門而入,他們徑直走到我跟前,個高膚黑的刑警亮出證件表明身份后,用沙啞的男低音問我:“你是蒙涯吧?”
“我是。請問有什么事?”我故作淡定,心里卻升騰起些許慌亂,盡管沒做什么虧心事。要知道,活了小半輩子,這還是第一次被刑警問話,因為缺乏這方面的經(jīng)歷,心里難免緊張。
“你別緊張,我們只是來調(diào)查一下情況,請你配合一下,你認(rèn)識一個網(wǎng)名叫云想衣裳的女子嗎?”
我望著刑警那雙布滿血絲、略顯嚴(yán)肅的雙眼,遲疑數(shù)秒后,老實地答道:“認(rèn)識,不過不怎么熟?!?/p>
“這本書是你寫的吧?”另外一個個子稍矮、長相較為溫和的刑警邊說邊從包里翻出一本書問道。
我瞅了眼熟悉的封面,說:“是的,是我寫的。請問有什么問題嗎?”
“這是在死者的包里發(fā)現(xiàn)的。”說完便將書遞了過來。
我接過書,隨手翻了翻,這一翻不打緊,一翻發(fā)現(xiàn)書的扉頁上赫然蓋著超越夢想書店的印章,印章右下方還用黑色中性筆寫著兩排歪歪扭扭的小字:云想衣裳購于2013年春天。祝我的偶像蒙涯作家新書大賣!愿他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愿他飛得更高走得更圓(遠(yuǎn))!
看著橢圓形的鮮紅印章、歪歪扭扭的小字以及寫錯了的“遠(yuǎn)”字,我的內(nèi)心被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緊緊地纏繞著,纏繞著,無以掙脫……
忘了刑警后來又問了些什么,忘了我是如何回答的,也忘了他們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處在一種極度混亂的復(fù)雜情緒當(dāng)中,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好久。點完單后,金天又跟我說,云想衣裳真是你的鐵桿粉絲啊,聽說為了看你的小說,她曾在網(wǎng)上四處搜尋,還在電腦上專門建了一個以你的名字命名的文件夾,這還不算,她還花錢在網(wǎng)上以及實體書店分別購買了你的幾本小說集,這年頭,年輕人都忙著玩游戲、打麻將、看電影去了,何況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電子書籍又是鋪天蓋地,且能免費下載,肯花錢買書看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你卻從來不當(dāng)回事,完全無視這個鐵桿粉絲的存在。
此時此刻,我不知說什么才好,就什么都沒說,避免目光相接,以沉默相待,一個勁兒地喝咖啡,以往唇槍舌劍慣了,因為少了我的應(yīng)戰(zhàn),金天一個人說久了也覺得沒啥意思,顏彩言語又短,藍(lán)調(diào)吧里本就安靜,沒有了說話聲,室內(nèi)的氛圍越來越沉悶越來越壓抑了,這時顏彩的手機突然“滴”了一聲,打破了鐵板一塊的安靜,她從包里翻出手機,看完信息后說有事先走,你們再坐會。我說那就一起走。金天起身買完單,三人揮手告別,我燃起一根煙,臉上烏云密布,垂著頭,心事重重地走向回家的路。
次日早晨,天還未亮,街燈不知什么時候熄滅了,一切都還在沉睡中。我很早就醒了,實際上一晚上都沒睡安穩(wěn),腦子里很是混亂,像一團(tuán)糨糊。索性爬起來,麻利地洗了一把臉,在好奇心的驅(qū)駛下,打開電腦,進(jìn)入本地網(wǎng)站新聞版,很快就看見了標(biāo)題為《云水女尸案成功告破》的新聞——
4月14日6時許,110接到一晨練市民報警,在濱江生態(tài)園云水河邊發(fā)現(xiàn)一具半裸女尸。A城警方隨后趕赴現(xiàn)場勘驗和調(diào)查,確定死者段某(網(wǎng)名云想衣裳)系他殺。日前犯罪嫌疑人賈某已落網(wǎng),據(jù)透露該命案系嫖資引發(fā)糾紛。
4月13日晚10時許,其在A城火車站沃爾瑪門前,死者段某向其搭訕招嫖。隨后,兩人商定280元嫖資包夜后,賈某先付200元遂騎摩托車帶段某到自己的租處。當(dāng)晚,賈某因生殖器無法勃起,性交未遂,異常惱火,隨后兩人因嫖資問題發(fā)生糾紛。爭執(zhí)中,賈某將段某活活掐死,后將尸體用麻布袋裝好,搬上摩托車竄至A城濱江生態(tài)園云水河邊拋尸。
看了這則新聞,我才知道云想衣裳原來姓段,才知她的死竟是如此凄慘,一絲隱隱約約的不安感不禁涌上心頭,我將手中的煙點燃,陷入如潮的回憶之中……
“蒙哥,你的QQ號是多少?”
“我很少用QQ?!?/p>
“微信呢?”
“不大會用。”
“博客名是什么?”
“幾年都沒更新了。”
“那微博呢?”
“還沒開通呢?!?/p>
“家里座機呢?”
“這年頭,誰會將座機告訴別人呢。”
“那手機號能告訴我嗎?這樣聯(lián)系起來方便些?!?/p>
“不記得了。”
“啊,你居然不記得自己的手機號?!”云想衣裳瞪大了雙眼,露出驚恐的表情,像看《奧特曼》中的怪物似的看著我,繼而哈哈大笑,笑得一對豐胸上竄下跳。
“哦,不是不是,我說錯了,我是不記得自己家里的座機號。這樣吧,待會下車時再告訴你手機號行嗎?”唉,沒辦法,對于這樣的窮追猛打、步步緊逼,我不得不使出緩兵之計借以擋之。
這是回憶,還是出現(xiàn)了幻覺幻聽?我已經(jīng)分辨不清楚了,對話中,冷漠與輕視呼之欲出。我站起身,走到飄窗邊,看見東方已泛起一抹魚肚白,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沉睡中的一切開始復(fù)蘇。
盛夏的某一天,為了慶祝我的長篇懸疑小說出版上市,我和幾個哥們兒在大排檔吃烤蝦、喝扎啤,大家光著膀子,流著汗,吹著牛皮,說著掏心話,時不時地瞥一眼過街美女,很是過癮!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無意間看見金天的臉紅得跟關(guān)公似的,額頭上的青筋凸起,像條彎彎曲曲的蚯蚓,見我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留,他突然挪了挪塑料凳,拍著我的肩膀,表情怪異地瞅著我說:“蒙涯,嗯,我們的蒙大作家,偉大的尊敬的作家先生蒙涯,在我們這幾個人當(dāng)中,你算是最有文化的,即便用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這樣的成語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那么我問你,很認(rèn)真地問你,你應(yīng)該看過簡·奧斯汀寫的《傲慢與偏見》吧?
我知道,金天這么一問,肯定是話里有話,他一定是對我有意見,不滿我之前對云想衣裳的態(tài)度。我沒有回答他,讓我怎么回答呢,回答“看過”顯得傻,回答“沒看過”顯得假,回答“你什么意思”顯得裝,不是所有的問題都適合回答的。我拂開他的手,將喝空的杯子倒?jié)M啤酒,端起,朝他的杯子碰了碰,然后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一陣風(fēng)吹過,路邊烤羊肉串的濃煙挾裹著孜然粉氣味向我猛烈撲來,嗆得我雙眼流淚,不住地咳嗽。我猛地站起身,沒和任何人打招呼,捂著鼻子走到路邊,看見馬路對面昏黃的路燈下,站著一個年輕女孩,和云想衣裳有些像,她披散著酒紅色的長卷發(fā),手抱一把大吉他,眼神幽怨,滿面憔悴,投入地彈唱著——
你永遠(yuǎn)不懂我傷悲
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像永恒燃燒的太陽
不懂那月亮的盈缺
你永遠(yuǎn)不懂我傷悲
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不懂那星星為何會墜跌
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沒交換
無法想像對方的世界
……
傷感的彈唱聲深深地吸引了我,我避開來往車輛,走到馬路對面,年輕女孩的彈唱聲卻戛然而止,她被一個大她很多的男人摟著帶走了,上了一輛墨綠色的路虎越野車。我停留片刻后,徑直走向不遠(yuǎn)處的一個舊書攤,舊書攤的主人是一個瘦小駝背的老頭,我以前常常看見他在這里擺攤賣舊書,而我卻從未在此停留過,我是不會看這些又臟又破的舊書的,即便是圖書館里那些還算新的書我也不會去借閱,我有根深蒂固的潔癖,尤其是對于書。
可是今天,我決定停下來,好好地打量這些書,當(dāng)我的目光在地面上一排排地掃描時,我的心突然震顫起來,我居然發(fā)現(xiàn)了我的長篇懸疑小說《白天不懂夜的黑》!它躺在一塊乳白色廢棄的廣告布上,和許多帶著歲月痕跡的舊書們擠在一起。我?guī)е鴿庥舻暮闷娑紫律韥?,拾起它,輕輕地拂去書上的灰塵,翻開扉頁,我立刻驚呆了,像被電流擊中,那上面寫著我的簽名,是不久前托朋友送給一個頗富權(quán)威的評論家的,聽說這位評論家新近剛搬入一所豪宅。我猜測,也許是他在搬家時嫌?xùn)|西多,將我的書連同廢品一道賣了吧。
這樣一想,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像被蜜蜂給蟄了,而當(dāng)我猛然聯(lián)想起云想衣裳在我書上寫的那兩排歪歪扭扭的小字時,這種疼痛感就愈發(fā)明顯了。我從駝背老頭手里買下躺在地下的我的書,撕掉扉頁,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垃圾桶,并從褲兜里摸出打火機,點燃《白天不懂夜的黑》,火光中,我仿佛看見了云想衣裳,看見她穿著一襲白衣在天堂對我笑……
萬雁,女,居孝感。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孝感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文苑》雜志社簽約作者,入選湖北宣傳文化人才培養(yǎng)工程“七個一百”(文學(xué)類)人才項目。近年,在《散文選刊》《滇池》《朔方》《芳草·潮》《湖北日報》《長江日報》《文藝新觀察》等全國百余家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文學(xué)評論近千篇,著有作品集《水藍(lán)風(fēng)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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