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鴻
白狼
□祭鴻
01
公元一九六六年,八月。
多少年以后,五保護李太婆依然記得那個晌午,大雨實在來得太快,剛看見一團黑云在天邊,眨眼就到了山前。那是紅衛(wèi)兵將吳師爺墳?zāi)雇诔鲆粭l缺口后的第三天,雨大得也很特別,猶如天上有一只大桶在不停向下潑水。巨大的雷聲如什么東西轉(zhuǎn)著圈在秀才灣的每一間草房和瓦房上邊爆炸,讓每個秀才灣的人都覺得恐懼。孫子李鐵蛋上山砍柴還沒有回來,大雨和雷電卻來了。李太婆坐在自家的門檻上,看閃電一道又一道如太陽爆炸般在秀才灣的每一個角落亮起,整個龍臺寺的每一間房子、每一片瓦、每一棵草都在白光下?lián)u擺,地上的水花被閃電照得如另一個世界的蓮花盛開。看著屋檐上飛瀉的小瀑布,李太婆感到如即將走上奈何橋一般恐慌,閃電讓她想找個黑暗的地方躲藏,雙腿卻如被釘在門檻上不能動彈。
李鐵蛋上青龍山砍柴時,心里正做著一個夢。村頭的紅珠姑娘在田坎邊割豬草時,看見扛著扁擔(dān)提著柴刀的鐵蛋,遠遠地就跟他打了個招呼,鐵蛋哥,上山砍柴啦!紅珠眼睛很大,臉盤圓圓的一笑起來就有兩個小小的酒窩,一條大辮子拖在腦后活像李鐵梅。紅珠聲音甜如井里的涼水,一開口臉上就起了朵朵紅云。鐵蛋被紅珠招呼得心跳加快血往上涌,覺得云特別高、天特別藍。十六歲的鐵蛋額寬鼻挺眉濃眼大,肩上的肉疙瘩上掛著汗珠,脖子上掛著擦汗的白毛巾,眼里閃著藏不住的憧憬,紅衛(wèi)兵允許他入團了!鐵蛋感到嗓子癢癢的總想吼上幾聲阿哥阿妹之類的情歌,哼出口的卻是大海航行靠舵手。
李太婆感到雷聲如舞臺上的響鼓被敲破如一個個巨大的鐵罐被炸破裂,和吳師爺圓寂時聽到的雷聲一樣。吳師爺說,前世種下的惡因一定會在后世結(jié)出惡果。秀才灣的災(zāi)難是逃不過的。在劫難逃、在劫難逃?。菐煚?shù)穆曇舄q如在耳邊。李太婆感到心口跳得特別厲害,閉上眼睛就看見了吳師爺變成了鐵蛋向她招手,一轉(zhuǎn)眼鐵蛋變成了白狼。睜開眼睛天上如掛了一個慘白的太陽,將秀才灣的山和樹、房屋和豬圈照得如陰曹地府,雨如千萬只箭從空中射下。李太婆感到胸口悶得出不了氣,口干得要冒出火來,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啊呀呀!啊呀呀!
日過晌午,一擔(dān)柴砍好,天邊有黑云飄過來,雷聲由遠而近。遠處,紅珠已經(jīng)背著背簍走在回家的田坎上。鐵蛋挑起柴往山下走,便有雨點打在額頭上。鐵蛋加快了腳步,雨點也越來越密。雷聲與黑云同時逼近,鐵蛋走到半山腰,大雨劈頭蓋臉而下。天黑得完全看不見路,雷聲在頭上一串串地炸響。鐵蛋從來不怕雷電,借著閃電一步一步往山下走,每一道閃電都將山路照得慘白將秀才灣的天空撕成無數(shù)小塊,然后又是震耳欲聾的炸雷。
一道奇怪的白影向青龍山飛去。李太婆張開的嘴還來不及合攏,天空又變成一片漆黑,雨聲蓋住了她嘴里發(fā)出的烏鴉叫聲。雷聲讓她再次想起了在山上砍柴的孫子鐵蛋,一道閃電循著白影的方向追去,又一聲震破心臟的巨響從青龍山傳來,太婆雙腿發(fā)軟從門檻跌到街沿上,手里的蒲扇被擊落在街沿邊。
閃電中,一道更強的白光從路邊的林子上閃過,在鐵蛋看來那種白光比閃電更加刺眼,與閃電有明顯區(qū)別,閃電通常會將天空全部照亮。難道是蘇修美帝投原子彈了?可是那道白光卻只有一道白影,在樹梢上跳躍。正當(dāng)鐵蛋想看清楚那白影是什么時,又一道如白天太陽一樣的閃電罩在了他頭上,如山崩地裂般的聲音震破了他的耳膜震碎了他的五臟六腑。
李太婆終于將張開的嘴閉上,從地上爬起坐回已經(jīng)腐朽的柏木門檻上,努力將老眼睜開,眼淚流出……雨嘩嘩嘩,房子背后的山洪轟轟轟,屋檐上的水柱沖得石板上沙沙響。身上有些冷,心里還是想去撿起掉在地上的蒲扇。雙手扶著門框站起,再一次被什么猛地推倒在地上。大雨奇跡般地小了,雷聲也越來越遠越來越有氣無力。當(dāng)李太婆的額頭撞向地面時,鐵蛋的面孔再一次從她眼前閃過,讓她豁然想起自己十六歲時的名字:葉玉蘭。
鎮(zhèn)上葉郎中的寶貝女兒,年方十六如花似玉的葉玉蘭,坐著花轎頂著紅蓋頭嫁到秀才灣篾匠李有順家成了李葉氏,然后是李嬸嬸,再后是李婆婆、李太婆。李葉氏嫁到秀才灣第二年生下兒子李金福,第三年丈夫李有順得了癆病,半年后吐血而死。李葉氏繼承了李家的祖業(yè)和勤勞節(jié)儉的家風(fēng),背著兒子上山砍竹子破竹子劃篾條,編籮筐筲箕篾撮箕篾板凳到柳河鎮(zhèn)上去賣,硬是將李家的草房變成了瓦房。兒子剛滿十七歲,李太婆便用五擔(dān)谷子一頭肥豬為兒子娶回了一門媳婦,一年后媳婦生下了孫子鐵蛋。有了孫子以后,秀才灣的人都說她能干好福氣。李葉氏慢慢地在李嬸嬸、李婆婆、李太婆的叫聲中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李太婆趴在地上,被歲月揉皺的老臉平整地貼著街沿上被踩得如石板的潮濕的泥土,猶如趴在棺材里等著別人往官山上抬。雷聲遠去,大雨驟停,李太婆聞到了雨水里的泥土味聞到了泥土里的尿騷氣。
02
雨過天晴。上山砍樹的基干民兵朱木匠在青龍嘴的石板路邊發(fā)現(xiàn)了一具焦黑的尸體。提著斧頭的朱木匠如發(fā)現(xiàn)了敵情一般,立即下山報告秀才灣大隊大隊長兼民兵連長夏進忠。夏連長挎上步槍帶著民兵劉老五、衛(wèi)老三趕到青龍嘴。是鐵蛋,夏進忠說。
高大英俊的鐵蛋已經(jīng)變成了一截黑色的焦碳,白色褂子沒了,白毛巾沒了,濃密的黑頭發(fā)沒了,只剩下腳上一雙太婆用蓑草編的草鞋。
李太婆剛喊出一聲孫兒啊,便與綣著身體渾身黢黑的孫兒并排躺在地上,口里吐著白沫眼睛瞪著晴得沒有一絲云的天空,一雙小腳有氣無力地蹬著青龍山上長滿青苔的石板。
夏連長命令朱木匠把李太婆扶坐起,自己伸出左手大拇指掐住她的人中,直到太婆眼珠重新順時針轉(zhuǎn)動,嘴里重新爆發(fā)出鬼哭狼嚎之聲。
“鐵蛋是被雷電擊死的。”有著五年戰(zhàn)場經(jīng)驗的夏連長肯定地下著結(jié)論。
“以前只是聽說過天打雷劈,還從來沒有見過活人被雷打死的?!必氜r(nóng)羅石匠感嘆到。
“都是紅衛(wèi)兵造的孽,挖吳師爺墓,驚了白狼,報應(yīng)到鐵蛋身上了?!北iL后代楊連發(fā)左手握著旱煙袋右手捏著一根燃著火星的桐麻桿悻悻地說。
夏連長說:“楊老三你不要誣蔑紅衛(wèi)兵,攻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p>
楊連發(fā)猛地將煙袋里燃著的煙絲吹出,嘴里罵著誰也聽不清楚的話轉(zhuǎn)身離去。
狗日的地主子女,你還以為秀才灣是你的天下!夏連長將槍挎在肩上,心里如被毒蜂扎了一下:老子早晚有一天要把你收拾服氣!
03
三千年前的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御賜天庭大將西域白狼手持銀槍脖子上掛著金鑰匙站在天庭靈宵寶殿御用食品倉庫的門前,太陽照曬得他的胃里不停涌動,饑餓如蟲子啃著他的內(nèi)臟,腦子里不斷地浮現(xiàn)著雞、牛、羊、魚形象。作為玉帝御用食品倉庫的守衛(wèi),白狼對美食的貪戀超過了所有的夢想也替代了所有的夢想,肚子似乎從來就沒有吃飽過。天色逐漸黑下,白狼如毒癮發(fā)作一般終于克制不住自己對美食的渴望,取下腰間的鑰匙趁著夜色潛進倉庫,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只專門為玉帝做的烤天山火雞,吃完之后又喝了一碗東海龍王進貢的普托山燕窩湯。胃里不再難受的白狼深知天條的嚴(yán)厲,自己犯下了不可赦免的死罪,千年道行將毀于一旦,不僅要被打回原形,還將在昆侖雪山的冰窟里囚禁三千年。正在不知所措時,密友太白金星前來探望,白狼只好對密友如實相告。你連夜逃走吧!太白金星說。白狼來不及謝過太白金星,就驚惶失措地溜出南天門,縱身一躍,逃出天界。
得知玉膳被偷吃,玉帝大發(fā)雷霆,將一塊令牌扔給雷神,一定要將白狼捉拿歸案。
白狼脖子上還掛著御用食品倉庫的鑰匙,如幽靈一般飄浮在空中。茫茫三界,神界與鬼界肯定都收到了天庭的通輯令,看起來只有下到凡間。在天地間游蕩的白狼發(fā)現(xiàn)了青石縣秀才灣兩座并排的寺廟掩映在綠樹翠竹叢中,廟紅墻黃瓦、雕檐畫棟,四周青山環(huán)繞。山高皇帝遠,白狼似乎有了一點安全感,便悄悄落地,躲進青龍山山腰的一處石洞里修行悔過。白狼逃離天庭以后,再也沒有了吃肉的欲望,甚至想到肉都反胃。白狼白天在洞里修行,晚上出來在山上啃野草,喝草上的露水。
洞中雖數(shù)日,世上已千年。忠于職守的雷公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的行蹤,鎖定了他的藏身之處,騰云駕霧驅(qū)風(fēng)趕雨而來,摔開手臂一錘子砸下去,大概是因為人老眼花或是早酒還沒有醉過,那一錘將青龍山劈開了一道二十丈寬十多丈深的豁口,卻沒有將目標(biāo)擊中。白狼慌不擇路逃進雙姊古廟龍臺寺的下廟,一個小和尚正在蒲團上一邊念經(jīng)一邊打盹,白狼用盡千年的道行,附上了小和尚的身體。
04
20歲被像牲口一樣綁著離開秀才灣時,夏進忠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還能活著回來。夏進忠其實沒有讀過幾天書,上一輩在秀才灣也沒有半畝地。十歲時父親就死了,小腳的母親哭瞎了眼睛,夏進忠十二歲到保長楊元雄楊大爺家里放牛掙兩頓飯,十五歲開始當(dāng)長工。二十歲了,上門說親的進門看到瞎子老太婆和快要被風(fēng)吹垮的兩間草房,都轉(zhuǎn)身就走,沒有一個再回來。夏進忠想,反正在家也娶不上媳婦,還不如出去闖蕩,便將母親一個人留在家里,頂替保長家的三少爺楊連發(fā)去當(dāng)了壯丁。夏進忠將換來的命錢為母親買了一輛紡車五十個棉花,在一個秋風(fēng)瑟瑟沒有月亮的夜晚被麻繩綁著雙手從青古板官道上離開了秀才灣。半年以后到了甘肅,穿上了軍裝領(lǐng)了步槍,第一次上戰(zhàn)場便稀里糊涂地成了俘虜。夏進忠和其他人一起,扔掉還沒打出一發(fā)子彈的步槍舉起雙手,走出戰(zhàn)壕后脫下青天白日軍裝換了另一身軍裝又領(lǐng)到一只步槍,成了解放軍的一名戰(zhàn)士。一年后成了機槍班長,兩年后成了炮兵副排長,從排長到連長,從西北到東北,然后與幾十萬人一起雄糾糾氣昂昂地跨過了著名的鴨綠江,在雪地里被彈片削去了小半個屁股,幾年以后卻戴著大紅花回到了秀才灣。
母親沒有了,草房和紡車還在。夏進忠分到了一畝旱地半畝水田,兩分地山林,又分到了兩間瓦房。夏進忠扛著一把鋤頭將已經(jīng)被雨水沖平的母親的墳?zāi)箟境梢粋€圓包,然后走進土改分給自己的土地,對著天空說,娘呵,咱們有土地了,咱們不用再打長工了!半年以后,夏進忠當(dāng)上了秀才灣大隊的大隊長兼民兵連長,成了秀才灣真正當(dāng)家作主的人。
05
三天前的上午。
穿著綠軍裝勒著牛皮腰帶戴著紅袖套臉上長滿青春痘的紅衛(wèi)兵造反隊王司令站在保管室前長滿青苔的三合土?xí)駢紊?,如領(lǐng)袖般揮舞著手對他的兩排紅衛(wèi)兵說:“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死角,必須要在秀才灣采取實際的革命行動,破除一切封建余毒,才能捍衛(wèi)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成果。”
站在紅衛(wèi)兵隊列之外的鐵蛋高聲說:“在秀才灣最大的封建余毒就是吳師爺?!?/p>
“你叫什么名字?”王司令轉(zhuǎn)過身盯著眼前這個身材高大、鼻梁高挺、嘴角上長短胡須的小伙子?!拔医欣铊F蛋。”鐵蛋說?!澳慵沂鞘裁闯煞??”“我爺爺是篾匠,我爹也是篾匠?!薄澳闵线^學(xué)嗎?”“上過初中一年級,就回隊上干活了?!贝┲缀股?、白草鞋的鐵蛋腰桿挺得筆直。
“鐵蛋,你這個龜孫子!你敢對吳師爺不敬,我讓你奶奶打斷你狗腿?!闭驹诳礋狒[人群中的楊連發(fā)大聲說。
“他是誰?”王司令皺起眉頭問。
“他是保長后代楊連發(fā)?!辫F蛋回答。
“你敢囂張,我們早晚要收拾你!”王司令對楊連發(fā)狠狠地說,然后走過去拍拍鐵蛋的肩膀?!翱茨愫苡袩o產(chǎn)階級覺悟,跟著我們造反吧!”
“我不想造反,我想立功,我想入團。”鐵蛋學(xué)民兵訓(xùn)練的樣子挺了一下胸口。
“那你帶我們?nèi)ネ诹藚菐煚攭災(zāi)?,你就立了功,就可以入團了?!?/p>
“好!”
雷打槽處在青龍山山脈的中下部,將一條完美的龍脊硬生生地切成兩段。吳師爺?shù)膲災(zāi)刮挥诶状虿廴笨诘淖畹桶继帲寡ǖ木唧w位置據(jù)說是師爺在世時親自選定。兩旁是直立的石壁,前面可俯瞰秀才灣全貌,后面是一座小山丘,四周松柏成蔭,十分幽靜。
鐵蛋帶著紅衛(wèi)兵剛爬上雷打槽,拐著小腳的李太婆就追了上來。當(dāng)王司令開挖吳師爺墓的命令下達,李太婆立即躺在吳師爺?shù)膲烆^上,似乎王司令和紅衛(wèi)兵要挖的是她家的祖墳。王司令對鐵蛋說,把她拉開!鐵蛋伸手去拉奶奶,太婆雙腳向上竄離地,身體下沉,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嚎叫,似有天大的委屈,如苦大仇深的血淚控訴。兩個紅衛(wèi)兵過來將李太婆架起,將她拖出百米開外。師爺墳頭上的泥土已經(jīng)被挖開一道小口,紅衛(wèi)兵們的鐵鍬碰到了堅硬的東西,碰出了一串火花,其余幾個也報告,碰到整塊石頭,無法繼續(xù)開挖。王司令說:繼續(xù)挖!當(dāng)墳外層的泥土全部挖開,露出了一個巨大的方形石棺!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在地上的部分高達五六尺長寬各一丈六。石棺由巨大的石條鑲成,石條與石條之間鑲砌的幾乎找不到縫隙,四面雕刻著飛禽、花鳥、怪獸,四周的邊上刻著形式各異的蓮花。王司令和所有看熱鬧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巨大這樣精致的棺材,二十多個紅衛(wèi)兵圍著石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口里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贊嘆。前來看熱鬧的羅石匠說,石棺的單塊石頭重量至少千斤,這些石頭都是從秀才灣青龍山上打出來的花崗石。憑羅石匠的經(jīng)驗,做成這樣大的石棺,從采石頭、運輸、打石條、做棺基到最后雕刻,二十個一流石匠至少要干五年以上。
一個紅衛(wèi)兵請示,如要繼續(xù)開挖,只有用炸藥將石棺炸毀,可是我們沒有炸藥和雷管,怎么辦?王司令對一直帶著民兵在旁邊不開腔的夏連長說,請夏大隊長支持紅衛(wèi)兵的革命行動。夏進忠終于開口,支持你們雷管和炸藥沒有問題,只是這墓離山下人家房子太近,炮眼打小了炸藥裝少了,這么大的石棺肯定炸不開,炮眼打大了藥裝多了,肯定要損壞山下人家的房子,萬一一塊石頭將別人的房子砸垮了將人砸到了怎么辦?
也許是覺得夏進忠的話有些道理,王司令喪氣地揮了揮手,那就算了,撤!幾個不甘心的紅衛(wèi)兵揮起大鍾,將墳前那塊兩米高的石碑,砸成了兩段。
當(dāng)天晚上,秀才灣一百三十戶人就在夜里聽到了牲畜亂叫,小孩無故大哭,地里的莊稼無故被踐踏,從來不信邪的錢光棍聽到了青龍山上傳來很特別很恐怖的怪叫聲。第二天,吳師爺?shù)膲烆^上又長滿了茅草、蓑草和野豬藤。龍臺寺廟里那棵千年白果樹的枯枝上開始抽出了新梢,主干又開始上長。第三天晌午,鐵蛋便被雷神打死在青龍山上。
06
鐵蛋還沒有訂親,無子嗣,死后只能算夭折。夏進忠破例從大隊賬上出錢為鐵蛋買了三套土布衣服一丈白布一床草席,羅石匠義務(wù)為鐵蛋挖了一個深三尺寬三尺長六尺的坑,大隊的團員們一起將這個秀才灣的優(yōu)秀青年入團積極分子在龍臺寺東邊的楊家山下了葬。那以前是楊保長家的林地,土改以后才分到了李家名下的三分自留山??粗F蛋被一層層泥土覆蓋,李太婆又看到了陽光下鐵蛋臉上的鼻涕。
鐵蛋剛滿兩歲,兒子李金福又和他爹一樣得了癆病,一樣在半年以后吐血而死。用谷子和肥豬娶回的媳婦,在一個春天的上午將哭鬧著攆路的鐵蛋扔在家里,穿著一身新衣裳去柳河鎮(zhèn)上趕集就如黃鶴遠去再沒有回來。
兩歲的鐵蛋趴在門檻上,一臉淚水鼻涕地向她要媽媽,好像是她把媽媽弄到集市上賣了。鐵蛋一邊哭一邊從門檻上滾到地上,從門口滾到她跟前,用雙手抓她掐她的腿,將剛編了一半的撮箕蹬成了一個丑陋的豬籠。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媽已經(jīng)死了,被狼吃了?!崩钐艑⒃诘厣暇汋庺~打挺的孫兒抱起,從土藍布衣服口袋里摸出兩顆炒花生,剝出一起塞進鐵蛋嘴里。
楊連發(fā)楊三爺說,鐵蛋娘肯定是跟人販子跑了,說不定早就被賣到陜西河南去了。剛從部隊退伍回來當(dāng)上大隊長兼民兵連長的夏進忠說,鐵蛋他娘既然要跑,就不會再回來,別再找了,安心把鐵蛋養(yǎng)大吧。楊連發(fā)楊三爺說,女人都是養(yǎng)不家的狗,你都有了孫子了,還找她干什么。羅石匠說,鐵蛋生得一臉虎相,你就等著享孫子的福吧!夏進忠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有困難找政府,沒有人會欺負你們的。
看著孫子一天天長大,李太婆在心里又開始盤算著為孫子尋一門親事,早一天抱上曾孫子。村東頭鄒鐵匠家的大女兒雖然長得黑了點,但屁股大,是塊生兒育女的好料。村北邊譚富貴家二女兒,雖然人長得水靈,可是腰太細。鐵蛋是個懂事孝順的孩子,見了老年人都要讓路,見了大姑娘都會臉紅,秀才灣所有的人都說,鐵蛋肯定能找到一個又漂亮又孝順的媳婦,為李篾匠家生一大群子孫。
可是鐵蛋卻被雷劈死了,李太婆知道,楊老三說得沒錯,都是那些天殺的紅衛(wèi)兵,讓鐵蛋給他們帶路去挖吳師爺墓,驚了白狼,惹來了雷公,禍及了咱們李家。吳師爺曾經(jīng)說過,不要讓后人去動他的墓,這些天殺的紅衛(wèi)兵?。?/p>
羅石匠在鐵蛋的墳前栽了兩根柏樹苗,說是柏樹活了,鐵蛋就投胎轉(zhuǎn)世了。夏連長命令衛(wèi)老三將哭得快要斷氣的李太婆背回家。李太婆卻如僵尸般自己按著膝蓋站起來走向山下,口里念出了秀才灣人從沒聽過的讖語:
毛蟲不長毛,雞犬自消遙,風(fēng)吹千座廟,地動青山搖。
07
一百多年前的某一天下午。
青石縣秀才灣龍臺寺下廟的大佛殿上,一個名叫悟形的小和尚在蒲團上一覺醒來,便覺悟了佛法,不僅脖子上多了一串沉重的佛珠,而且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啟了慧根開了天眼??梢宰?,飛檐走壁,行醫(yī)問藥,治病救人,可以讓多年不育的夫婦喜得貴子,可以讓蓋棺之人起死回生,一夜之間名聲大震。秀才灣龍臺寺因此而名揚百里之外,香客絡(luò)繹不絕。幾十年之間,悟形和尚成了悟形師傅,然后又成了悟形師爺。
剛過門后的第三天,李葉氏便去慕名已久的龍臺寺下廟上香。已經(jīng)蒼老的悟形師爺正在為一個瞎子按摩,當(dāng)悟形師爺將手從瞎子眼睛上移開,幾十年的瞎子竟然睜開雙眼看到了師爺臉上雪白的眉毛和紫黑色的老年斑。跪在蒲團上的李葉氏驚訝得嘴里如含著一只雪梨半天不能合上。從那一天開臺,李葉氏就成了悟形師爺虔誠的信徒,每天前往龍臺寺燒香成了風(fēng)雨不變的必修課。丈夫李有順?biāo)懒艘院?,李葉氏跪在師爺面前,乞求師爺收她為徒,讓她出家為尼。師爺揮動手里的拂塵,龍臺寺今后再也不會有新的和尚,更不會有新的尼姑。雖然師爺斷了她皈依的念想,但她還是按照俗家弟子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天天去廟里拜佛燒香,吃齋念佛,行善積德。
有人說吳師爺已經(jīng)活了九十九歲,有人說活了一百二十歲,還有人說師爺活了一百四十九歲。雖然悟形師爺神通廣大,卻無法讓自己的肉身長生不老。就在李葉氏嫁到秀才灣三年后的某一天,在高大寬敞的大佛殿上,師爺掐念著佛珠,對跪在蒲團上四十九個和尚說:“我去之后,你們也都散去了。隱姓埋名或還俗回家,忘記自己的法號與師父,不要再做和尚了。一個甲子之內(nèi),和尚沒了廟也沒了。毛蟲不長毛,雞犬自逍遙,風(fēng)吹千座廟,地動青山搖。百年之內(nèi),廟雖會被重修,但佛已被玷污。僧不會再有。罪過難消,在劫難逃?!比缓髮钊~氏說:“女施主雖然難入空門,但佛緣未盡。老納圓寂之后守?zé)粲腥恕0倌曛畠?nèi)秀才灣災(zāi)禍難盡,水可斷渠不可毀,廟可拆穴不可挖。阿彌陀佛!”
念完阿彌陀佛,悟形師爺坐在大佛殿的蒲團上,雙手合十開始入定,眼睛慢慢合攏。當(dāng)師爺完全閉上雙眼,大殿里的十九盞油燈與殿外的天空一齊變黑。瞬間天空烏云密布大雨傾盆,雨柱打在殿前的青石板上如朵朵蓮花盛開。一道白光從大殿上騰空而起,然后是一個遲來的炸雷與閃電。雷聲在秀才灣四周的山上響了半天才逐漸遠去。
當(dāng)陽光重新從大殿門口照進,蒲團上體形肥胖的軀體已經(jīng)縮為如嬰兒一般大小,高不過兩尺重不過五十斤。
吳師爺圓寂后的當(dāng)天晚上,秀才灣鬧了第一次恐慌。村里老邵家小孩夜哭,孫七家媳婦早產(chǎn),全村的牲畜同時亂叫,甚至連圈里的雞打開門都不敢出來,楊連發(fā)的爺爺半夜出來上茅廁時看見一只白色怪物悄無聲息地在山林里飛奔,也有人說在林子上飛有人說在林子里跑,還有人說只看見一道白影有人說看見的是一只白色大鳥,也有人說是一只白色的蝙蝠??只胖钡桨雮€月師爺入土以后方才安寧。
據(jù)說悟形師爺?shù)脑岫Y被記入了《青石縣志》,那場葬禮創(chuàng)造了青石縣有史以來觀禮人數(shù)之最,秀才灣四周的每一座山上、下山的每一塊土地上、路上、田坎上,貧佃戶的草房上、財主的瓦房上都站滿了遠近百里趕來送葬的人。被踐踏過的野草莊稼在次年生長茂盛糧食豐收。龍臺寺上下兩個寺廟四十九位和尚一起打坐念經(jīng)。人們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表情嚴(yán)肅如在觀看千年不遇的海市蜃樓或者觀看外星人著陸,目送師爺歸山。穿著白衣的匠人用袈裟包裹師爺肉身,放進縣太爺都不敢坐的十六抬大轎,再由專門請來的轎夫抬上雷打槽。和尚們根據(jù)師爺?shù)倪z囑,一個個背起包袱從青石板官道上離開了秀才灣。
悟形師爺雖然已經(jīng)圓寂,但信徒們?nèi)匀幌嘈潘嬖谟谛悴艦车拿恳惶?,名聲比在世的時候更大傳得更遠。在信徒們的口口相傳中,悟形師爺變成了悟師爺最后變成了吳師爺。
龍臺寺從那以后再沒有了和尚,只有李葉氏一個俗家弟子。李葉氏雖然未得道,卻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幾十年如一日堅持到廟里供奉,直到寺廟被夏進忠?guī)е癖鸬貌皇R黄摺?/p>
08
被民兵從青龍山上背回,李太婆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便看到了三十七年前的李葉氏,看到了坐在門前編竹籃的丈夫李篾匠,看到了兒子李金福在向自己招手,掙開眼睛又看到吳師爺坐在蒲團上給自己講經(jīng),看到了在山間樹林里流浪的白狼,看到鐵蛋趴在門檻上向她伸著手。
李太婆背著鐵蛋早出晚歸,在夏連長的帶領(lǐng)下參加大躍進,改田改土煉鋼鐵,干男人的活掙男人的工分。李太婆還偷偷地在家里喂了兩只母雞,每天給鐵蛋煮一個雞蛋,把隊里分的口糧背上街去賣了給鐵蛋割肉煮成肉稀飯,硬是將鐵蛋喂得又白又胖。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李太婆自己吃觀音土啃樹皮,將挖到的野菜混著隊里分的谷糠煮成湯讓鐵蛋吃,秀才灣那么多人都餓死了,而李家這棵獨苗還是胖胖的連稱斤都沒有減。
天黑了,星星卻沒有亮起。天黑了太婆卻不敢閉上眼睛。兒子死了媳婦跑了還有孫子,有孫子就會有曾孫子,李家就會香火不斷。可是已經(jīng)長到十六歲的孫子沒有了,四代單傳的篾匠李家香火斷了。李太婆感到天黑下來以后就沒有再亮,也許太陽不會再出來了,煤油燈里的油快燃盡了快熄了,李太婆從蚊帳上撕下一塊在火上點燃。屋里又亮起來,太陽又升了起來。一切都是命,都是命里注定。吳師爺說她顴骨高,命克。丈夫死了、兒子死了、孫子也死了,他們都是被我克死的,我是災(zāi)星,我是殺人犯,我是天煞星轉(zhuǎn)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白狼出來了,秀才灣的安寧日子沒有了。油燈又要熄了,李太婆將蚊帳從床架上扯下,撕成一片片扔向燈火中,屋里亮得如太陽初升。火光中,鐵蛋向她揮手,奶奶,我投胎去了!奶奶,紅珠說,我入了團她就讓我親嘴。我想立功,我想入團,紅衛(wèi)兵說挖了吳師爺墓我就可以入團,我入了團就可以跟紅珠親嘴了。奶奶,我投胎去了!奶奶,我找媽媽去了!身穿青色僧衣的吳師爺從火光中向她走來。師爺啊,我小子被雷打死了,我們李家斷香火了。師爺不語如一尊雕像。李太婆跪在吳師爺面前,師爺啊,你把我也帶走吧!師爺嘴沒有動,卻發(fā)出了聲音:你孫子已經(jīng)轉(zhuǎn)世去了,你們的緣分已經(jīng)盡了。你就在人世為我守?zé)舭?,過不了多久,廟也沒了。廟沒了,但燈不能熄……
當(dāng)夏進忠看見太婆屋里冒出的濃煙,帶著民兵趕到時,李太婆手里舞著一條燃著的蚊帳布在院里跳舞,兩間瓦房已被一片火海籠罩,民兵們從田里挑水將大火澆滅,瓦房只剩下了被熏黑的立著的土墻。太婆手中的布條也已經(jīng)熄滅,小腳還在院子里踏著秧歌步,雙手舉過頭頂晃動,腳步輕快口里哼著一首誰都聽不清楚的歌謠。朱木匠提起一桶涼水潑到太婆身上。太婆如被施定身法術(shù)停止了舞蹈,猛然坐在地上,半晌慢慢掙開眼睛,從衣裳里摸出一把牛角梳子,一板一眼地梳理被涼水濕透了的頭發(fā)。李太婆將白了一半的濕發(fā)在頭頂盤了一個結(jié),將梳子別在發(fā)結(jié)上,站起身對圍著她的人們說:
“鐵蛋轉(zhuǎn)世了,我找孫子去了?!?/p>
09
“蘇三離開了洪洞縣……”楊連發(fā)喝了兩杯早酒,正準(zhǔn)備扛起鋤頭出工,轉(zhuǎn)眼卻看見四個紅衛(wèi)兵站在門口。楊連發(fā),今天你不用出工了,跟我們走吧!一個紅衛(wèi)兵說。楊連發(fā)將鋤頭扛在肩上,為啥子要我跟你們走?另一個紅衛(wèi)兵說,你公開反對紅衛(wèi)兵破四舊,阻撓挖吳師爺墓,紅衛(wèi)兵決定對你進行專政。楊連發(fā)說,我不去。一個紅衛(wèi)兵上前抓住了他的鋤把,兩個紅衛(wèi)兵將他架起。楊連發(fā)忙著將鋤頭松開,口里不停地說,放開我,放開我。
在一陣口號聲中,王司令宣布批斗會結(jié)束,楊連發(fā)也被批準(zhǔn)回家。世道變了,真的變了。炊煙升起的時候,楊連發(fā)獨自低著頭走在回家的路上。西北風(fēng)吹得秀才灣的草房上的茅草如和尚頭上的短發(fā)要從房頂上飛起來。多少年以前,楊連發(fā)還是秀才灣誰見了都要讓道的三少爺,誰敢說半個不字,誰敢有半點不敬??墒?,祖上辛苦掙來的錢買下的土地歸了公社,山林被以前的佃戶分,幾十間高大寬敞的房子也被那些以前好吃懶做的窮鬼霸占了。爹也被拉到官山上敲了沙罐。楊連發(fā)一輩子都記得,當(dāng)保長的爹被拉去槍斃的情景。當(dāng)槍聲響過,看熱鬧的人散去,楊連發(fā)跑上官山的亂石崗,爹的頭蓋骨已經(jīng)不在了,腦漿如豆腐腦灑在亂石上,只有半截腦袋的爹大張著嘴,脖子上還掛著一個黑墨水寫的牌子,名字上用紅墨水劃了一把叉??蓱z爹爹,一生英雄好漢,在柳河鎮(zhèn)蹬一下腳地都要顫抖,在青石縣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竟落到死無全尸的地步。就因為那天罵了鐵蛋,今天自己竟被一群乳臭未干的娃娃弄到臺子上去批斗、去丟人現(xiàn)眼,這是什么世道啊!
楊連發(fā)低著頭走進家門,老婆黃秀珍挺著大肚子坐一床邊上一聲不吭地為肚子里的孩子縫小衣裳。楊連發(fā)坐到門檻上就開始罵,狗日的紅衛(wèi)兵,老子與你們前世無冤今世無仇,你們這些乳臭未干的雜種,竟然也來拿老子出氣,把老子拉到大隊的曬壩上去斗爭!老子大半輩子風(fēng)光,現(xiàn)在卻虎落平陽被犬欺。我操你們家八代祖宗!楊連發(fā)一邊罵一邊起身取下掛在墻上的煙袋,剛點燃吸了一口,就被煙嗆得咳個不停。老子就是要死也要和你們同歸于盡!
半塊月亮從青龍嘴升起,路邊的枯草上覆蓋了一層白霜。明天紅衛(wèi)兵就要撤離了,秀才灣的夜晚又陷入一片寂靜之中,只有零星的幾家人窗子上還透著油燈暗黃的燈光。楊連發(fā)頭上戴著狗皮帽身上穿著長棉襖,懷里揣著草紙洋火,一邊抽煙一邊在大隊保管室周圍的田坎上悠轉(zhuǎn)。十幾個紅衛(wèi)兵都住在保管室的兩間房子里。明天你們就要走了,現(xiàn)在老子要一把火送你們上西天!西邊的天空突然亮起,楊連發(fā)回過頭,龍臺寺廟上那棵白果樹如巨大的夜明珠,每片葉子都在閃光,如掛著無數(shù)個小燈籠。楊連發(fā)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眼睛時,眼前又是一片漆黑??粗鵀忱镒詈髱准业挠蜔粝纾瑮钸B發(fā)躬著腰走向保管室,在兩丈遠的一個黃豆垛子后面蹲下,這些鬧了一天的小雜種,這時候應(yīng)該睡得像死豬一樣。楊連發(fā)一小串貓步溜到墻邊,側(cè)起耳朵,聽到了屋里發(fā)出的鼾聲。他在白天就看好的一垛連著保管室的黃豆垛邊蹲下,取出草紙摸出洋火,雙手有些顫抖,一根沒有劃燃,第二根剛劃燃就被風(fēng)吹熄了,楊連發(fā)又劃第三根,燃了,點燃草紙,火光照亮了他的臉烤熱了他的手,楊連發(fā)將燃燒的草紙扔在黃豆垛子下面。
楊連發(fā)站起身便聽到了不遠處有人叫喊,保管室著火了!楊連發(fā)拔腿便跑,腳步聲在黑夜里顯得分外響亮。有手電筒光劃破夜空,在青龍山黑黝黝的山林間晃動,身后有腳步聲響起。有人跑向保管室救火,有人卻向他追來。楊連發(fā)不敢回頭,徑直奔向家中,推開門,轉(zhuǎn)身關(guān)門,上門拴。脫棉衣上床,剛在床上躺下,就聽到了激烈的敲門聲。
第二天上午,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準(zhǔn)備開拔的紅衛(wèi)兵臨時在秀才灣增加了一場專門斗爭楊連發(fā)的批斗會。當(dāng)楊連發(fā)第二次被揪上臨時搭起的主席臺時,屁股上已經(jīng)挨了紅衛(wèi)兵幾腳。跪在曬壩上接受革命群眾批斗的楊連發(fā)其實根本沒有聽進去批斗他的人說了些什么。因為知道要被批斗,所以被抓住前偷偷往耳朵里塞了一團棉花。那把火連紅衛(wèi)兵的一根鳥毛也沒有燒到,卻把自己燒到了臺子上。
批斗結(jié)束以后,紅衛(wèi)兵將他綁成一個粽子,說要把他押到縣上去批斗,再拉去槍斃。楊連發(fā)嚇得額上冒出了冷汗,這幫小雜種是什么都做得出來的。夏進忠?guī)ьI(lǐng)民兵趕到保管室,以老革命的口氣說,革命小將們,你們在秀才灣的革命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你們還要回縣上接受新的任務(wù),楊連發(fā)這個壞份子就交給我們秀才灣大隊革委會吧,我們保證認真批斗、嚴(yán)加管制,讓他好好在秀才灣勞動改造。王司令雖然十分不愿意,但看到夏進忠和他身后的民兵肩上都背著真槍,只好命令將已經(jīng)綁著準(zhǔn)備押走的楊連發(fā)放下,一行人威風(fēng)凜凜地走上青石板官道,一面紅旗被竹桿穿著在北風(fēng)中嘩嘩作響。
當(dāng)楊連發(fā)第三次跪在曬壩上的時候,膝蓋上的血印正在結(jié)疤,劇痛讓他想將膝蓋抬起,右邊臉上便挨了民兵一巴掌,耳朵翁翁直響,楊連發(fā)順勢向左邊倒去,又被民兵拉了起來。
楊連發(fā)看到,夏進忠雖然坐在臺下,卻慫恿一幫以前的佃戶上來揭他們楊家以前的短處,把他們楊家說得一無是處罪大惡極,以前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這么多人都和我們楊家有仇有恨!不是你姓夏的教唆的還能有誰。雖然你從紅衛(wèi)兵手里保下了我,但我不會領(lǐng)你的情。你不想讓紅衛(wèi)兵把我拉去槍斃,是因為你想親手折磨我。多少年前,你姓夏的還只是被我吆喝慣了、天天給我端洗腳水的長工,如果不是看到你那個瞎子媽可憐,我還不想賞你這口飯吃。那個時候我叫你站你不敢坐,叫你跪你不敢站,賞你兩個饅頭讓你帶回家去你就點頭哈腰如一只討好主人的狗。你姓夏的雖說是幫我替了壯丁,可那是你自愿的,那年頭想替人當(dāng)兵掙錢的人多的是,而且我還給了你五百大錢,還給你瞎子老娘收了尸入了葬。你給我家打長工我又沒有欠過你工錢,每年過年前都是給你結(jié)清了的。有兩年收成好,我爹還額外賞了你兩升谷子?,F(xiàn)在自己家的長工也騎到頭上來拉屎,我這活起還有啥子意思!
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從青石板官道上走進秀才灣,然后徑直走到曬壩上。所有的人都轉(zhuǎn)過眼睛,然后驚奇地說,李太婆回來了!李太婆身上還是穿著一年多前離開時的那件藍布對襟衫,只是里面套了棉襖,頭上的發(fā)結(jié)還在,只是梳子沒有了。李太婆如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徑直走到曬壩中間,對夏連長說,連長,我要發(fā)言。夏連長一聽,李太婆外出一年多長見識了,覺悟提高了。就點頭同意她跨上主席臺。李太婆肩上挎著離開時的藍布包袱,雙手操在袖口里,咳了一聲嗽吐了一口痰,將臉對著跪在地上的楊連發(fā)開了口:
“自古以來都是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地主子女楊連發(fā),你爹大地主楊保長,表面上仁義,實際上是假仁義。那一年鬧饑荒,我們李家揭不開了鍋,我一個寡婦去你們家想借點糧食,你爹一粒糧食不借,還放狗來追著咬我,害得我跑絆到地上門牙齒都碰松了,你說有沒有這事?”
楊連發(fā)一直低著頭不吭聲。李太婆將身體轉(zhuǎn)過來對著臺下,雙手從袖口里抽了出來:
“不過呵,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親不親,家鄉(xiāng)人。我也不想記這個仇了。都是一個灣里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得饒人處且饒人。吳師爺說,冤冤相報何時了。我看就算了吧?!崩钐耪f著就走上前去拉跪在地上的楊連發(fā)起來。兩個民兵急忙上前將李太婆拉開,楊連發(fā)一條腿已經(jīng)收起一條腿還跪著。李太婆被民兵抓著手臂,口里的聲音卻越來越高:
“行善積德,造福子孫。善惡自有天報應(yīng),秀才灣不能再斗下去了??!”
坐著的人群有的已經(jīng)站起,有的開始交頭接耳,嚇得不敢出聲的小孩終于張口大哭,曬壩上如一個大夜市,各種聲音形成了一種什么也聽不清的混合體。一直沒有動靜的夏連長對著臺上的兩個民兵揮了一下手:
“散會!”
10
農(nóng)歷十月初八,也就是李太婆回來的第二天,楊連發(fā)懷孕八個半月的老婆黃秀珍肚子突然劇痛,連忙叫人去鎮(zhèn)上請接生婆。李太婆聽到消息,立即趕到楊家,楊連發(fā)的兒子楊如海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來到了人世,李太婆熟練地用剪刀剪斷臍帶在楊如海肚子上打一個結(jié),還沒來得及拍打,楊如海已經(jīng)自己哭出了聲。大富之人,李太婆一邊為孩子擦洗身體一邊說。一個月后,本應(yīng)先到的夏連長之子夏天行才在母親田玉秀肚子里才有了動靜。夏進忠要民兵抬著田玉秀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可是田玉秀卻堅持要李太婆來接生,夏連長只好派民兵去請李太婆。李太婆守在床邊等了兩個時辰,田玉秀在床上大叫了半天,夏天行才珊珊來遲呱呱墜地。太婆將夏天行才嘴里的東西掏盡,又將孩子倒提著拍打,夏天行才發(fā)出了不緊不慢的哭聲。非富即貴,李太婆將夏天行才遞給夏連長時說。
11
吳師爺圓寂之后,白狼又失去了藏身之處。白狼知道一旦失去藏身之處就又會招來雷神的追殺,只有躲到師爺?shù)哪估镄扌小J澜缰挥泻诎岛图澎o,三十年安然過去??墒且惶焐衔鐓s突然聽到外面有吵鬧聲、驚叫聲,還有鐵器打擊石壁的聲音。白狼知道安寧的日子又將過去,危險已經(jīng)來臨,只好慌亂中從墓里逃出。雷神來了,大雨來了,秀才灣處在閃電與雷聲的籠罩之下。白狼只有逃跑,卻不知道逃往何處。挑著柴的鐵蛋在大雨和閃電中向山下走來,似乎對雷電沒有任何畏懼,反而還好奇地東張西望。白狼被雷神追趕著在山路上與鐵蛋狹路相逢,白狼聽到了身后雷神銅錘揮動的聲音,低頭鉆進了一片松樹林,銅錘砸下,火光四濺,鐵蛋與柴擔(dān)飛起,旋即在火光中摔在了路上。
再一次從雷公手下逃出,白狼又漫無目的地飄在龍臺寺的上空??粗铊F蛋被雷公失手打死,白狼心里十分難過,在夜里對著上天長叫了三聲,似乎在對天庭表達強烈不滿。青龍山雷打槽的石縫是不能再去了,也許雷神不久又會趕到。星光之下白狼看到廟里的那棵白果樹,高達十余丈粗要四人合抱,冠似華蓋,籠罩在一團祥云之中。這棵樹應(yīng)該修煉上千年了吧,便化作一絲白霧躲進了樹的軀干中,吸著樹葉樹根從天地吸取的靈氣,讓自己茍延殘喘。
12
給兩個孩子成功接生,讓秀才灣人對李太婆刮目相看。大隊把她當(dāng)成秀才灣唯一的五保戶。夏進忠說,你家房子沒有了,就住大隊保管室吧。李太婆說,保管室那么多糧食,我住那里要是少了一斤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我就住在龍臺寺的大佛殿里算了。
撲滿了灰塵的大佛殿被打掃干凈,落滿了蛛網(wǎng)的佛像被重新擦亮。干枯的油燈又被點亮,香爐里又有了青煙繚繞。秀才灣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一三五晚上在曬壩上開斗爭大會,二四六晚上在寺廟里聽講經(jīng)。沒有斗爭大會的夜晚,大佛殿里成了秀才灣小孩與婦女最喜歡的地方。地上擺滿了干凈的蒲團,蒲團上坐著滿臉虔誠的中老年婦女,小孩子們則在佛像后面捉迷藏。李太婆盤腿坐在據(jù)說曾經(jīng)是吳師爺坐過的大蒲團上,條理清晰地講著吳師爺和白狼。
李太婆說,師爺圓寂前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所以才說廟可拆穴不可挖??墒羌t衛(wèi)兵用妖術(shù)迷惑了我的孫子,讓他帶路去挖吳師爺墓,驚擾了白狼逃出,引來了雷神追殺,鐵蛋也得了報應(yīng)。其實,我的獨苗孫子也是為救白狼,讓白狼躲在自己身后,才被雷公劈死了。
李太婆盤腿坐在蒲團上,聲音時而緩慢時而激越,白狼雖然犯了天條逃到秀才灣避難,并沒有為害人間,可是雷神卻追著他不放,還將青龍山打了一個大口。青龍山上那道缺口,名叫雷打槽,那就是當(dāng)年雷公追捕白狼時一銅錘下去打出來的。看起來雷公沒有安心收伏白狼,而是幾千年來一直與白狼玩著貓?zhí)崂鲜蟮挠螒颍范粴?,不停地騷擾,讓它不能在凡間過上一天安心日子而主動投案自首。
有人問,為什么白狼一定要選擇在我們秀才灣藏身呢?李太婆說,因為白狼看到了秀才灣風(fēng)水獨特,祥云籠罩青山環(huán)繞,雙廟并排,古來未見。
又有人問,那么白狼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呢?李太婆說,天機不可泄露。
楊連發(fā)說,李太婆已經(jīng)成了吳師爺?shù)幕恚蠹揖此褪蔷磪菐煚敗?/p>
不到三個月,曾經(jīng)的蔑匠李葉氏后來的李太婆就算命、卜卦、念經(jīng)、請神、驅(qū)鬼,接生、治病無所不能。前來請她看病、接生、請神、驅(qū)鬼的人接踵而至,絡(luò)繹不絕。李太婆憑著三寸金蓮走遍了秀才灣附近方圓百里家家戶戶。
有人說,白狼肯定逃走了吧。只有李太婆肯定地說,白狼還在秀才灣。李太婆站在龍臺寺山門的石階上,說,前天晚上我還在龍臺寺的房前屋后看見了白狼,昨天晚上又看見吳師爺變成了白狼。
坐在石階上抽旱煙的楊三爺說,我晚上也聽見了狼的叫聲。
正在學(xué)走路的夏天行和楊如海也跟著說,白狼……白狼……。
13
朱木匠向夏進忠報告,現(xiàn)在秀才灣晚上的講經(jīng)會比白天的斗爭會還熱鬧。聽說婦女兒童都在聽李太婆講經(jīng),楊連發(fā)現(xiàn)在也和李太婆一起,天天宣傳說動了吳師爺墓,白狼現(xiàn)了,秀才灣災(zāi)難要來了,弄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
如果不能把李太婆和楊連發(fā)的囂張氣焰打下去,我這個大隊長還有什么威信,秀才灣的文化大革命今后就沒有辦法搞了,秀才灣又會成為姓楊的天下。夏連長決定實施一項更加具有影響力的革命行動:拆除龍臺寺上下殿的大佛殿。
“把廟子拆了,我看你還到哪里去鬧!”夏連長恨恨地說,“讓你這個封建迷信的老太婆住到養(yǎng)豬場去?!?/p>
夏進忠在曬壩上召開了拆除龍臺寺動員大會,五十個基干民兵在北風(fēng)里站成五排,沒有整齊的軍裝,卻有清一色的六三式步槍,白花花的三棱刺刀齊刷刷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曬壩的四周站滿了婦女和看熱鬧的孩子。夏進忠站在五排民兵前面,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戰(zhàn)場。
“龍臺寺如果不拆,階級敵人就還會向我們反攻倒算,秀才灣就還有可能變天。龍臺寺成了反動派和地主子女進行封建迷信反革命活動的堡壘,我們必須攻破這個堡壘!”夏進忠穿著一套舊軍裝,腰板筆直,只有右手不停地向前揮動,“我們要用拆下來的木材,為秀才灣大隊修一座最大的禮堂,能夠坐下兩千人比縣上電影院還大的大禮堂,我們要在禮堂為人民群眾放電影,演出樣板戲,還要在禮堂開大會斗爭秀才灣的地富反壞分子?!?/p>
“拆掉龍臺寺,保衛(wèi)革命成果!”排長朱木匠帶領(lǐng)大家喊起了有力的口號。
“我們要讓地富反壞分子和我們一起,參加拆除龍臺寺的行動。朱排長,點名!”
朱木匠出列,站在夏進忠旁邊:“張有貴?!?/p>
“到?!币粋€駝背老頭走上前。
“趙大福。”“到?!薄板X滿倉?!薄暗健!薄皸钸B發(fā)?!?/p>
“楊連發(fā)!”朱木匠將眼睛掃向曬壩四周看熱鬧的人群,“楊連發(fā)!”
楊連發(fā)捂著胸口彎著腰站在邊上:“報告,我胸口痛得很,站都站不穩(wěn),哎喲……請……請個假?!?/p>
朱木匠說:“楊連發(fā)你少給我裝病,這是你改造的好機會,請假不準(zhǔn)?!?/p>
“朱排長,我真的胸口痛得厲害,請你對我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讓我去醫(yī)療站開點藥,哎喲……”楊連發(fā)額頭上冒出細汗,一邊說一邊往地下蹲。
朱木匠轉(zhuǎn)身看著夏進忠,夏進忠說:“給你機會你不要,楊連發(fā),你可不要后悔。讓他去吃藥!”
幾十個民兵在朱木匠的指揮下,架起長梯,爬上大殿的屋頂,從房頂?shù)教葑釉俚降厣希魞刹揭蝗伺懦梢粭l線,一片片沉重的琉璃瓦從木櫞上揭起,又被一片片傳遞到地上,當(dāng)大殿頂上的瓦下完,大佛殿成了一只被剮去肉的水牛,只剩下一排排排骨般整齊的木櫞子。一寸厚的櫞子也被木匠們用釘錘一塊塊拔起,一根根遞下。拆下的瓦和櫞子由地富反壞分子挑到新選的禮堂地上。
最精彩的是高空作業(yè)——下梁。先下襯染再下主梁,沒有安全帶,木匠們騎在離地兩丈高的穿斗架山墻上,先用手桿粗的麻繩將襯梁捆牢再將繩子的另一頭繞過主梁拋給下面的人,然后用一把中齒鋸慢慢將梁鋸斷,讓下面的人慢慢放繩子,用主梁作支撐,一根根五把粗的雕花襯梁便被晃悠悠的放到地上。有人說那些梁是馬桑樹做的有人說是香樟樹也有人說是楠木樹,反正沒有一根生蟲而每一根都有一種沒有聞過的香氣。
朱木匠騎在最后一根主梁榫頭上,那是大佛殿最大最高的脊梁,直徑至少有六十公分,外形通直烏黑,材質(zhì)細密堅硬。朱木匠估計應(yīng)該是楨楠木,便換了小齒鋸準(zhǔn)備開鋸。一只特大的蜘蛛趴在榫頭上一動不動,蜘蛛的腳上全是五彩花斑,面目兇惡。朱木匠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蜘蛛,肯定是毒蜘蛛,用來泡藥酒可以治瘋狗、毒蛇咬傷,便用鋸子一頭去敲打蜘蛛。蜘蛛開始爬行。朱木匠第一下沒有敲中又敲第二下,一股辛辣的液體噴向朱木匠左眼,朱木匠感到眼睛如火燒針刺一般疼痛,閉上眼睛騰出左手去揉,右手牢牢抓住山墻,大量的眼淚流出后疼痛減弱,朱木匠重新睜開眼睛,蜘蛛已經(jīng)不知去向。晚上回家后朱木匠的左眼開始發(fā)腫,流淚不止,看東西越來越模糊,最后完全失明成了獨眼木匠,這是后話。
第七天的下午,大佛殿只剩了兩排穿斗架子山墻。眾人給架子墻綁上麻繩,十幾個人在一邊拉,另十幾個人在另一邊慢慢地放,一排架子墻如一個巨大的怪物,在眾人的吆喝聲中慢慢傾斜,然后在離地半人高時轟然倒下。當(dāng)最后一排山墻被綁上麻繩,太陽正在青龍山向下墜落,山墻七根直立的柱頭和三層竄枋在夕陽照耀下如一尊奇特的雕塑。左眼貼著膏藥的朱木匠指揮著所有參加拆廟行動的人用出了吃奶的力氣,麻繩被繃得緊如琴弦一般,山墻居然紋絲不動。我就不相信你在地上生了根!朱木匠仔細查看了七根立柱與地上石墩的結(jié)合處,石頭上不可能生根,那肯定是有人施了法術(shù)。朱木匠想起了師父曾經(jīng)教給自己的咒語,閉上眼睛腦子里回想著師父的面孔嘴里念念有詞,睜開眼睛在最中間也是最高的立柱上拍了三下,然后又指揮等候命令的人們:拉!最后一排山墻開始慢慢傾斜、傾斜、傾斜,悄然倒地。
從開始拆殿到最后一塊瓦被運走,李太婆一直都在表達強烈的反對與抗議。第一天,太婆坐在大殿的菩薩像前自己的床上,表示要與菩薩同存亡,被兩個民兵架起時開始雙腳離開地面嚎啕大哭,就像如今的強拆一樣。寧搭十座橋,不拆一座廟。李太婆沒有在地上打滾,而是盤腿坐在地上,造孽??!天打雷劈啊!沒有任何人管她,民兵們干活的喧囂聲與號子聲將李太婆的哭號與咒罵聲淹沒。第二天李太婆還是坐到殿前的青石板上,哭號沒有了,只剩下了詛咒與控訴。一個穿著大紅棉襖的兩歲孩子爬到太婆背上取下了她頭上的銀簪子,一個穿天藍色棉襖的三歲女孩則津津有味地玩著太婆繡花鞋上的一顆布扣子,一個穿著灰色棉襖戴著綠色毛線帽子的男孩,坐在琉璃瓦旁邊用小竹簽撥弄著兩只急于回家的螞蟻。
半個月后,雄偉的大佛殿只剩下青石板以及幾個雕龍刻鳳的石墩,似乎秀才灣從來就沒有過龍臺寺大佛殿。
多少年以后,李太婆覺得遺憾的是,當(dāng)初只顧著抗議,沒有找出那個吳師爺用過的木魚,而在陽溝里翻出了一本發(fā)黃的梵文經(jīng)書。
14
臘月二十三下午,楊連發(fā)提著一只空口袋走在回家的路上,知道這個年沒有辦法過了。上午剛敬了灶神,就聽說隊里發(fā)過年的糧食和豬肉,楊連發(fā)提著口袋到保管室的曬壩上排隊,每個人十斤大米,一斤豬肉。楊連發(fā)盤算著,自己一家三人,有三十斤米三斤肉,家里還有點糯米粉、小麥面,這個年和以前舊社會時候雖然沒法比,但也能過了。當(dāng)他終于排到分米的面前,睜著一只眼睛的朱木匠翻著本子說:
“你家的過年糧食和豬肉被扣了?!?/p>
“被扣了!”楊連發(fā)覺得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你拒不參加拆龍臺寺行動,所以大隊決定扣了你家的過年糧食和肉。”朱木匠說。
“狗日的放屁!”楊連發(fā)覺得眼前發(fā)黑,心臟快要從胸腔闖出來,腦子被血沖昏,“你們欺人太甚,老子和你們拚命?!?/p>
楊連發(fā)左手抓住朱木匠的棉襖領(lǐng)口,右手剛揮起拳頭,便有兩個民兵圍上前來將他按倒在地,有人騎在他背上,有人用腳踢他的屁股,然后有人抓住他的兩只手將他拖到了曬壩邊上。楊連發(fā)從地上坐起,曬壩上排隊的人沒有一個轉(zhuǎn)過眼看他。
回到家里,剛滿一百天的兒子楊如海正在蘿蔸里對他咧著嘴笑,老婆低著頭在用長針為一雙新棉鞋上鞋底,沒有抬頭問他領(lǐng)到糧和肉沒有。楊連發(fā)取下旱煙袋坐在門檻上卻沒有劃洋火點燃:
“這個年沒法過了!狗日的姓夏的,欺侮老子,這日子沒法過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讓老子沒法過年,老子也要讓你過不了年!”
15
圈里的兩頭公豬又在一邊叫一邊翻墻,公豬將兩只前腳搭在石圈的橫欄上,隔壁圈里的五頭母豬卻都側(cè)身睡在圈里的一角,四只腳直直地指向某一個方向,嘴里發(fā)出奇怪的呼嚕聲,沒有一只母豬響應(yīng)公豬的呼喚。可是公豬沒有灰心,半立著累了,就下去在圈里轉(zhuǎn)上幾圈,到槽里拱幾下殘留的豬食,然后又叫,又爬上橫欄。大隊的養(yǎng)豬場里飼養(yǎng)了十幾頭閹割了的親豬、五頭母豬和兩頭公豬,李太婆每天晚上都要被公豬的叫聲和母豬的呼嚕聲吵醒。大佛殿拆了,李太婆找到夏連長,要求到保管室住,可是夏進忠卻不答應(yīng),要她住大隊的養(yǎng)豬場。李太婆說,我五十多歲人了,斷子絕孫的孤人一個,黃土都埋到脖子上了,只要能遮風(fēng)擋雨,哪里都一樣。只是我供著師爺?shù)呐莆?,不能放到豬圈里。夏進忠說,你出生貧農(nóng),又是隊里的五保戶,大隊本來應(yīng)該照顧你,可是你不聽勸告,與四類分子一起頑固不化地宣揚封建迷信,我不能讓你到大隊保管室去再搞封建迷信,除非你答應(yīng)今后不再宣揚吳師爺、不再造謠說什么白狼。李太婆只好收拾起自己的包袱,用一塊干凈的紅布包了師爺牌位,搬到了養(yǎng)豬場。養(yǎng)豬場一共有十間豬圈,兩間房子。一間里面砌了一個大灶臺,每天早上中午晚上李太婆煮飯,上午下午給母豬煮飼料。另一間房子里放一架木架床,本來是豬場守夜人睡的,李太婆住進來后,大隊就不再安排人守夜,而讓李太婆承擔(dān)了守夜的工作。夏進忠說,你雖然是五保戶,但隊里還是給你記守夜的工分,白天你就不用出工了。
被豬吵醒以后,李太婆就半坐起來靠在床頭的墻上,吳師爺?shù)拿婵缀桶桌堑挠白尤绱箨爼駢紊戏诺碾娪?,一幕幕在眼前閃現(xiàn)。風(fēng)吹千座廟,一個甲子之內(nèi),和尚沒了廟也沒了。吳師爺真是圣靈呵!青龍山上,白狼被雷神追得無路可逃,只好躲到鐵蛋身后,鐵蛋變成了焦炭埋進了黃土,白狼啊,當(dāng)年你能附上悟形和尚,你怎么就不能附上鐵蛋的身體而要躲到他身后!李太婆一邊自語一邊下床,拉開門閂走出門外,一陣?yán)滹L(fēng)灌進脖子,太婆打了一個寒顫,走到墻邊屋檐下吳師爺?shù)呐莆磺?,兩盞油燈上的火苗如師爺半睜的眼睛。太婆面對牌位雙手合十跪下,師爺啊,鐵蛋被妖孽迷了心竅,干了對不起你的事,你就饒恕了他,讓他超生轉(zhuǎn)世到一個好人家吧!大佛殿沒有了,豬圈你又不能進,你就委屈一下在這屋檐下安身吧!太婆從地上艱難地站起,轉(zhuǎn)過身遙望著龍臺寺廟,高大的白果樹直插天幕,深黑的天空下,白果樹被罩在一片神奇的白光之中,樹上抽出的新梢、枯枝上發(fā)出的新葉閃閃發(fā)亮,李太婆清晰地聽到了樹干拔節(jié)長高的聲音。
16
臘月三十,秀才灣的每一間房子上都升起了誘人的炊煙。楊連發(fā)從柴樓上翻出多年沒有用過的火藥槍,用布擦了擦,還沒有生銹,試了下扳機,還有彈性,能夠準(zhǔn)確撞向火口。楊連發(fā)又從柜子里翻出一罐子火藥一罐子鐵砂子,披上一件狗皮褂子,鉆進了青龍山的柏樹林。多少年前楊連發(fā)雖然是少爺,卻是打獵的高手,沒事的時候就喜歡帶上長工到青龍山上打野兔子野斑鳩,遇上運氣好還可以打到竹溜子,高興的時候就分給長工一只兔子?,F(xiàn)在山下每家人都在蒸干飯煮肉過年,大人娃娃圍在鍋邊熱熱乎乎,自己家里卻沒有一斤肉一粒米。這個年自己可以不過,老婆和娃娃還要過。晌午,秀才灣紛紛響起了鞭炮聲,楊連發(fā)趴在茅草叢中,守著野兔子必經(jīng)的小路。一個時辰過去了,小路上還是安靜得只能聽到北風(fēng)的呼呼聲,天空麻雀都沒有一只,難道兔子也躲在洞里過年了!楊連發(fā)感覺雙腳已經(jīng)麻木,手指如夏天柳鎮(zhèn)上賣的冰棍。
晌午過后,楊連發(fā)打著空手進了家門。李太婆提著一個黑布口袋進來,我這個五保戶孤老婆子,來和你們一起過年。這是隊里分給我的肉,這是我平時余下的口糧,海娃他娘,拿去蒸干飯,煮肉,咱們過年。李太婆說完,走到蘿蔸邊將半睜著眼睛的楊如海抱起。
點燈的時候,李太婆拐著小腳打著火把回養(yǎng)豬場。喝了三兩爛紅苕烤的白酒,楊連發(fā)一個人守著堂屋里還在燃燒的火堆,老婆抱著兒子進了被窩。楊連發(fā)覺得渾身發(fā)熱,朱木匠手里提著算盤砸過來,那算盤還是咱家祖上傳下來的,衛(wèi)老三居然把咱的皮大衣穿在他身上,劉老五這個叫花子家還敢用著咱家的八仙桌,都是強盜都是土匪!夏進忠,你老爹賭光了家產(chǎn)輸?shù)袅颂锏剌數(shù)袅斯访?,你老娘瞎了眼睛,咱爹發(fā)慈悲才收你當(dāng)長工,可你當(dāng)兵回來卻打起了翻天印,我明明是胸口痛你卻要說我在裝病,分明就是在找借口扣發(fā)我家的糧食豬肉,讓我家過不了年。老爹還在睡夢中就被拉出去,五花大綁著在鎮(zhèn)上游街,老媽嚇得中了風(fēng)癱在床上不到半年就命歸西天。老爹呵,你當(dāng)初要是也像夏賭棍那樣把家產(chǎn)也輸光了,何至于落到死無全尸的地步,咱家也何至于落到今天虎落平陽被犬欺!
聽到門外傳來的鞭炮聲,楊連發(fā)知道馬上就到十二點了,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三窮三富不到老,自己這一生看來是翻不了身了,但李太婆說兒子生得一臉富態(tài)相,將來必是大富之人。李太婆得了吳師爺真?zhèn)?,?yīng)該不會看走眼。如果真是這樣,我們楊家,又能揚眉吐氣了。
桐麻桿火把在風(fēng)中呼呼作響,火光將李太婆的影子投在路邊的油菜田里。走完田坎折上坡路,秀才灣的鞭炮聲漸漸響起,李太婆聽到,有幾家人放的是雷管,聲音和民兵訓(xùn)練時打槍的聲音一樣,劇烈、清脆、回聲悠長,那肯定是幾個石匠在修堰塘?xí)r偷偷藏下帶回家的。爬上一段小坡轉(zhuǎn)過一道小彎,李太婆眼前出現(xiàn)了一道白影,白影從小路的左邊竄出,在路中間停了一下,很快鉆進小路右邊的樹林里??隙ㄊ峭米樱^年了出來找吃的,太婆想。又一陣猛烈的鞭炮聲響起,聲音中夾雜著雷管爆炸聲,震動了腳下的路。李太婆突然看見在前方樹林間有一道明亮的白影飛過,既像在飛又像跳躍,白影從一棵棵樹尖跳過,跳到田坎上,跳到羅石匠家的房頂上,然后縱身一躍飛向高聳著的白果樹,化成了一道白煙鉆進了樹枝樹葉間。
楊連發(fā)提上煙袋揣一盒洋火,站到街沿邊抬頭看天,幾顆星星在云層里時隱時現(xiàn),雞圈里的公雞突然開始叫鳴,咕-咕-烏-,聲音宏亮悠長。楊連發(fā)轉(zhuǎn)身將門拉上,走向院壩外的小路。鞭炮聲漸漸停息,秀才灣的除夕之夜顯得分外安靜,沒有手電筒沒有火把,只有頭上稀稀拉拉幾顆星星,楊連發(fā)感覺明亮如白天,路兩邊的土地又成了自家的土地,山林又成了自家的山林,房子又成了自家的房子,自己又成了人人尊敬的三少爺。王老五,啥時候把租子交了!張老七,明年到我家來做長工,我不會虧待你的。夏進忠,喊你那個瞎子媽來給我家紡棉花,我給她管三頓飽飯。朱木匠,你敢這樣和我說話,老子明天就把你趕出秀才灣。夏進忠,你敢把老子拉上臺批斗,你敢扣老子過年的大米和豬肉,你敢霸占老子的房子,老子才是秀才灣的老大,老子要你今天死你就活不到明天……
夏進忠看見死去多年的老娘站在自家房子后面的豬圈旁邊,老娘睜著兩只青光眼,似乎是在找吃的。夏進忠喊,娘,你怎么回來了!娘的白發(fā)遮住了面孔,轉(zhuǎn)身翻進了豬圈。夏進忠跑上前去,圈里沒有了娘,只有刺鼻的豬屎味,臭得讓他打出一個噴嚏。夏進忠突然從夢中醒來,一股濃煙味鉆進鼻孔,天生的警覺讓他翻身從床上爬起,披上棉襖拉開門,豬圈旁邊的茅草柴堆上正閃著通紅的火苗,冒著一股濃煙。著火了!夏進忠扔掉棉襖,抓起街沿上的一把竹掃把沖過去使勁拍打,火苗卻越竄越高,柴堆挨著豬圈,豬圈靠著房子,如果撲不滅……夏進忠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恐懼,轉(zhuǎn)身進屋叫醒抱著兒子睡覺的妻子田玉秀,讓她把兒子抱起來,自己用盆子到水缸里舀水奔向柴堆。田玉秀顧不上穿衣服抱起夏天行跑到街沿下,放聲大喊:救火啦!救火啦!一盆水不行,火苗還在往上竄,夏進忠又抓起一根扁擔(dān)打火,火越打越旺。兩只半大子豬在圈里驚恐地嚎叫轉(zhuǎn)圈。夏進忠扔掉扁擔(dān),用手將燃燒的茅草扯下,上面的茅草垮了下來,夏進忠揮動雙手將一捆捆燃燒的茅草抱起扔開?;饎轁u漸變小,民兵衛(wèi)老五已經(jīng)第一個沖過來,然后是朱木匠、劉老三,然后是羅石匠,然后是一路一路端著盆子扛著掃把的人。
余火被完全撲滅,夏進忠感到臉上火燎一般痛,伸手一摸,額頭上竟掉下一塊肉皮,眉毛沒有了,頭發(fā)被燒起小卷。夏天行在母親的懷里如唱歌般地放聲大哭。
救火的鄉(xiāng)親們被夏進忠勸了回去,民兵們圍在夏進忠身邊,有人給夏進忠披上了棉襖,有人將田玉秀勸進了屋里。
“豬圈旁邊從來沒有火源,離灶屋又遠,肯定是有人故意放火!”夏進忠說。
幾個人一起來到豬圈旁邊,用手電筒照著仔細查看,現(xiàn)場已經(jīng)被踩得亂七八糟,找不到一點線索。
一個民兵說:“是誰這么狠毒,大年三十敢放火燒連長家的房子!”
夏進忠說:“我得罪了那么多地富反壞分子,肯定仇恨我,才要放火燒死我全家?!?/p>
朱木匠說:“肯定是楊連發(fā),今天大隊扣了他家的過年糧食和豬肉,肯定是他懷恨報復(fù)!”
衛(wèi)老五說:“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把他抓起來拷問!”
朱木匠對其他民兵一揮手:“對,現(xiàn)在就去!走!”
民兵們立即來了精神,跟著朱木匠就下了街沿。夏進忠想了想,說:
“算了,又沒有真憑實據(jù)。燒的是我家,又不是大隊的房子。大過年的,你們都回家睡覺吧!”
17
公元一九六八年,夏天。
知識青年謝明霞背著背包走在秀才灣的田坎上。秀才灣正在開展轟轟烈烈的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運動,山上山下到處揮著紅旗,男女老少在夏連長的帶領(lǐng)下,正在將坡地改為梯田,將旱地改為水田,水田改為規(guī)則的條田。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女知青走在田邊上感到無比興奮,覺得廣闊天地的一切都很新奇。看著正在干活的人都停下來望著她,十九歲的謝明霞臉上泛起了淺淺的紅暈。
“美女知青下鄉(xiāng)來了!”有人叫到。
“城里來的女學(xué)生,臉蛋好白、胸脯挺得好高。”楊連發(fā)說,“奶子肯定大!”
“是呵,比你家黃臉婆漂亮百倍?!?/p>
“上山下鄉(xiāng),上床下床………”
謝明霞似乎沒有聽懂地里的男人們在說什么,走到地邊停下,對著一個正在埋頭干活的男人開了口:
“大叔,請問夏隊長是哪位?”
羅石匠抬起頭,用手拍了拍袖口又用袖口擦擦額頭上的汗水,才開了口:
“你是誰?你找夏隊長干什么?”
“我是公社派來的知識青年,找夏隊長報到?!?/p>
“你看那山包上那個穿灰色干部服、正在打炮眼的那個就是,我領(lǐng)你過去吧?!?/p>
“謝謝你,大叔!”謝明霞將背包往上提了提,又將衣服下擺向下扯了扯。
夏連長接過謝明霞的介紹信,掃了她一眼。
會唱樣板戲嗎?會。
會寫標(biāo)語嗎?會。
會干什么農(nóng)活嗎?不會。
那你先跟著羅石匠學(xué)吧。
謝明霞被安排與李太婆一起住養(yǎng)豬場,謝聞不習(xí)慣豬屎的臭味,提出到保管室住,夏進忠答應(yīng)了。謝明霞每天白天出工跟羅石匠學(xué)習(xí)干農(nóng)活,除草、收玉米、點麥子、施肥、打農(nóng)藥甚至打石頭。晚上便在生產(chǎn)隊保管室的曬壩上教秀才灣的年輕人排練《紅燈記》??礋狒[的人們時常將兩畝地大的曬壩圍得如看大戲一般。三歲的夏天行擠在大人們的縫隙中,除了看叛徒王連舉翻跟斗外,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楊如海也在人群中往前擠,只不過每次都是剛擠進去,就被父親楊連發(fā)吼回了家。站在大人腿桿之間的夏天行,聽著大人對謝知青的評論。多少年以后還記得,大家對謝知青總結(jié)了三個優(yōu)點:白嫩、奶子大、會寫會唱??墒钱?dāng)聽說謝知青一旦取了眼鏡就什么都看不見如同瞎子一般時,又一起嘆息:那不是啥活都干不了,有啥用哇。
18
夏連長在井邊用涼水沖完澡提著桶往回走,劉老五喘著氣跑來:“連長,謝知青出事了!”
當(dāng)夏連長和劉老五趕到保管室時,謝明霞房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幾個女人圍著坐在床邊上哭泣的謝明霞,謝明霞一個勁低著頭哭,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看見夏連長,婦女主任劉大菊走過來,低聲對夏連長報告:“謝知青說,她被楊連發(fā)那個了,問她具體怎么了又說不出來?!?/p>
李太婆走了過來,夏連長將她叫?。骸袄畲竽铮銜f話,會勸人,你去叫謝明霞不要哭了,讓她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李太婆與婦女主任陪夏進忠走進謝明霞房間,屋里已經(jīng)被幾個女人擠得站不下人。夏進忠說,你們其他人都回去睡覺,這里有李太婆和劉主任就行了,出去都不準(zhǔn)在外面亂講。劉老五你也到外面去守著門,不要讓其他人進來。然后在一把凳子上坐下,對謝明霞說,這里除了我一個男人外,其他兩個都是女人,你不要怕,有什么說什么。謝明霞還在嚶嚶地哭泣,李太婆說,夏連長不是外人,說吧。劉大菊說,說吧,你說了我們才能為你伸冤報仇。
夏進忠說:“說吧,我們不會放過壞人的?!?/p>
謝明霞慢慢停止了抽泣,低著頭說:“晚上我一個人關(guān)起門在房間洗澡,一個人不知怎么把房間門撬開了,滿嘴酒氣從背后將我抱住,我剛喊出一聲,他就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勒住我的腰將我從水盆中抱到床上,我沒戴眼鏡如同瞎子,身上什么都沒穿,雖然我拚命掙扎,但還是被她壓在了床上。我大聲呼叫,卻沒有人聽到,然后就、就被他強奸了……”
夏進忠說:“你是近視眼,沒戴眼鏡什么都看不見,那你怎么就肯定是楊連發(fā)?”
謝明霞說:“他自己說的,他說他楊三爺早就看上我了。以前在出工的時候他就來糾纏過我,我聽得出來是他的聲音。他還說,如果我敢說出是他,他就會要了我的命。走的時候,還扔了二十塊錢在床上?!?/p>
夏連長站起身:“劉老五,去把衛(wèi)老三,朱木匠叫來,帶上槍與麻繩,到保管室集合?!?/p>
當(dāng)夏連長帶著民兵趕到楊老三家時,楊連發(fā)竟然沒有跑出去,看見民兵進屋,依然端著大碗喝著包谷面糊糊,似乎沒有看見夏進忠和他身后兩個背著步槍提著麻繩的民兵。
“綁起來!”
兩個民兵一擁而上,一個攔腰抱住楊連發(fā),一個飛起一腳踢中了楊連發(fā)膝蓋,楊連發(fā)手里還端著大土碗,碗里半碗金黃的包谷面糊糊上還隱著半個雞蛋黃,被踢中膝蓋后雙手仍然捧著碗不放,只是身體站不住,蜷縮成一個弓形。大概是將嘴里的半個雞蛋咽進了肚里,楊連發(fā)捧著土碗大罵:
“你們憑什么抓我,雷公不打吃飯人,我犯了哪條王法了!”
一個民兵將楊連發(fā)手中的土碗踢翻,包谷糊糊倒在了地上,土碗在地上淌出一道弧線,然后扣在地上,居然沒有摔破。兩個民兵將楊連發(fā)按在地上,用麻繩一圈一圈地將楊連發(fā)的雙手與上身一圈圈的纏,如綁一頭出欄的肥豬,趴在地上的楊連發(fā)嘴啃到地上的泥土,罵人的話還是沒有停止。夏連長走過去用六五式步槍托在楊連發(fā)腦勺上敲了一下,楊連發(fā)這才停止了掙扎和叫罵,只有如風(fēng)箱一般的喘氣聲??粗赣H被綁成粽子押出了屋,站在墻角的楊如海娃既沒有哭喊又沒有上來拉楊連發(fā),而是慢慢地將放在嘴里的手指頭拿出來然后飛快跑出去將扣在地上的大碗翻過來,迅速地撿起混在如稀屎般的包谷糊糊中的半個雞蛋黃塞進嘴里,然后坐在門檻上慢慢的咀嚼與回味。
在大隊部辦公室,李太婆帶著謝明霞坐在一張條凳子上,夏連長坐在一張小方桌旁的椅子上,兩個民兵押著楊連發(fā)站在屋子中間。門關(guān)著,門外站滿了好奇的人們,有幾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想把門撬開一條縫,聽聽楊三爺是怎樣把那個又白又嫩的知青那個了的,可是門被里面反撇上了,什么也聽不清楚。
夏連長命令民兵把楊連發(fā)放開:“楊連發(fā),你知道為啥把你抓來這里!”
楊連發(fā)手雖然被反綁著,卻將頭昂著:“你姓夏的想整我,隨時都可以把我綁起來!現(xiàn)在變天了,當(dāng)長工的翻天了,放牛娃、叫花子都翻天了!”兩個民兵準(zhǔn)備上前抽楊連發(fā)耳光,夏連長用手勢制止了:“知識青年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上山下鄉(xiāng),你強奸知青,破壞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犯了流氓罪!如果你認罪態(tài)度好,也許還可以饒你不死,如果你要頑抗到底,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誰說我強奸知青了!誰說我強奸知青了!誰他媽看見我強奸知青了!”楊連發(fā)將臉掃向一邊,做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四類分子楊連發(fā),你要搞清楚秀才灣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你的天下,不再姓楊!你還想像你被槍斃的爹一樣為非作歹,就是白日做夢?,F(xiàn)在被你強奸的知青就在現(xiàn)場,你還想抵賴!”夏連長從椅子上站起,轉(zhuǎn)過身對低著頭坐在板凳上的謝明霞說:“謝知青,你說,是不是這個四類分子強奸了你!”
謝明霞一直低著頭哭,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楊連發(fā)卻先開了口:“就算我和她發(fā)生了關(guān)系,但是你們有什么證據(jù)?你們憑什么說是我強奸了她!”
夏進忠:“李太婆,你讓謝知青大膽地說,不要怕,由人民政府給她撐腰!”
李太婆對謝明霞說:“夏連長說了,不要怕,把楊連發(fā)怎么強奸你的事說出來,剛才你怎么對我說的現(xiàn)在就怎么說!”
謝明霞除了哭還是哭,低著頭一直不愿抬起來。婦女主任劉大菊說:“有我們這么多人在,你怕什么,你說了就可以把壞人送到牢房里去,你如果不說,讓壞人逃脫了,今后他還會來欺負你!說吧,說吧!”
可是謝明霞還是只低著頭哭,楊連發(fā)雙腿已經(jīng)準(zhǔn)備向前去踢謝明霞,被兩邊的民兵攔住還要往前掙,口里開始叫罵:“她自己都沒說是我強奸她,你們她媽污蔑我!謝明霞,你這個四眼婊子,你這個騷貨想男人,見了男人就流口水,還敢說我強奸你,等哪天老子把你個四眼騷貨弄到窯子里買了!”
楊連發(fā)還想跳起罵,夏連長的右手飛快地揚起,只聽到啪啪,楊連發(fā)罵聲變成了嚎叫,一口血從嘴里吐出來,又是兩聲脆響,楊連發(fā)的嚎叫聲戛然而止,昂起的頭垂了下來,然后慢慢的蜷到了地上。
“人民政府可以把你惡霸老爹拉到官山上敲沙罐,也可以槍斃你。你這個惡霸地主后代,我告訴你,我姓夏的如果制不住你,我就枉從朝鮮戰(zhàn)場撿了條命回來!有我姓夏的在一天,你就永遠翻不了身!”夏連長一邊說一邊坐回到椅子上,然后對民兵說:“把他關(guān)起來,不準(zhǔn)送吃的喝的,先關(guān)他三天。我看他能熬好久!”
幾個民兵將楊連發(fā)拖走后,朱木匠說,還是送縣公安局吧。
夏連長說:“我恨不得把他扭送到公安局去,至少也要關(guān)他個十年八年,讓他把牢底坐穿,可是又看他一個娃娃才三歲,老婆又挺著個大肚子,女人和娃娃可憐,就在村上好好批斗他幾次吧。”
劉大菊說,他是強奸犯,如果不送公安局判刑,今后他還會欺侮灣里的婦女。
夏進忠說,把他送到公安局,上級會批評我們沒有管好四類分子,沒有保護好知識青年,我們大隊也沒面子,說不定還會受牽連被處分,還是讓他在村上接受監(jiān)督改造算了!
多少年以后,楊如海對夏天行說,說實在話,從當(dāng)今的審美眼光與審美標(biāo)準(zhǔn)看,當(dāng)年的謝明霞除了皮膚白一點身材苗條一點,無論怎樣都算不上漂亮,可是卻惹得秀才灣的男人心里發(fā)癢夜里不能安心入睡,甚至讓他的老爸被關(guān)了黑屋子被斗了好多次還差點坐牢,實在有些不可理解。
謝明霞被劉大菊寸步不離的跟著,這是夏進忠下的死命令,如果謝知青再出點事情,就要把她這個婦女主任也弄到臺上去斗爭。好幾次謝明霞掙脫了劉大菊就往堰塘方向跑,劉大菊追上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眼鏡弄掉,被弄掉眼鏡不能再往堰塘里跳的謝明霞,只好坐在田坎邊上大哭,直到被幾個婦女拖回保管室,直到哭得沒有了力氣。后來不再跳堰塘了,早上也知道扛著工具出工了,只是不開口說話了,反應(yīng)變得遲鈍了,瘦了黑了,有幾次收工時還差點滾到水田里。
在新修的大隊部關(guān)了三天后,楊連發(fā)被反綁了兩手,胸前掛上了一塊木板做的牌子,“四類分子”四個大字畫上了一把紅叉,押上了大禮堂的主席臺,頭上的帽子被換成了白紙糊的高帽子。楊連發(fā)三天沒吃飯,被民兵架著還有力氣一邊走一邊開始大罵:
“姓夏的,我的土地、山林被你占了、房子被你分了,你還這樣整我!姓夏的,你不是個東西。你不得好死!姓夏的,我跟你不共戴天!我早晚要把你全家殺絕!”
夏連長揮手便打了楊連發(fā)兩耳光,一口血從楊連發(fā)嘴里吐出,兩顆牙齒也跟著血水流了出來。夏進忠上前一步將嘴挨近楊連發(fā)耳朵,聲音低沉地說,楊老三,我看你家里還有老婆娃兒,不想把你送到牢房里。你如果還不老實,我就真的把你送縣公安局,到了那里不怕你不交代,不死也要你脫層皮,不判個你十五年我就不姓夏。
楊連發(fā)如豬上殺場一般的嚎叫戛然而止,昂起的頭慢慢垂下,膝蓋慢慢跪下,雙手慢慢向上舉成投降的姿勢。在跪下去之前,努力將褲管向上拉了拉,讓磕著瓦礫的地方增加一層墊布。
除了李太婆和楊連發(fā)的老婆孩子,秀才灣村上男女老少都參加了大會。大會開得如同看樣板戲,臺上臺下聲音一樣吵,婦女們在相互聲討楊連發(fā)的惡行,男人們在討論楊連發(fā)哪來的膽量,小孩子在會場里鉆來鉆去,上千人的嗡嗡聲將禮堂變成了自由市場。多年以后,夏天行都還能清楚地記起楊連發(fā)頭戴高帽子胸前掛著牌子跪在主席臺的邊上,膝蓋下墊著碎瓦礫,雙手舉過頭頂做著投降的姿勢。
臺下是黑壓壓的人頭。在一陣陣“打倒地主子女壞分子楊連發(fā)!”的口號聲中,楊如海之妹妹楊如河被李太婆抓住腦袋從母親體內(nèi)拉出,發(fā)出貓一般的哭叫聲。
19
羅石匠一大早就吃了早飯收拾打石頭的工具出門,隊里安排他帶謝明霞到山上石廠打條石砌已經(jīng)修好的大禮堂的主席臺。羅石匠走上堰坎,摸出一桿葉子煙準(zhǔn)備一邊抽煙一邊等謝明霞,剛在堰坎上坐下,便發(fā)現(xiàn)堰塘中間有一個黑影,羅石匠揉揉眼睛仔細一看是一個人影,人影腰以下半身在水中,上半身穿灰色衣服在水里慢慢向堰坎移動,羅石匠站起身走到水邊睜大眼睛,看清楚確實是一個人,驚得差點跌坐到水里,有人跳堰塘了!太陽從青龍嘴升起,人影臉上什么東西在太陽光下反射著白光。是謝知青,是眼鏡在太陽下反光,只有她才有灰色的帆布工作服,只有她才戴眼鏡!謝知青跳堰塘了!羅石匠顧不上扔掉手上的葉子煙,一下跳進水里,堰塘里水不到一人深,羅石匠在水下的爛泥里挪動腳步,雙手向上舉著,水淹到羅石匠的胸口,初夏的池水刺得他渾身如千萬根針在扎骨頭。謝知青還在水里無聲無息緩慢地向他移動,水已經(jīng)快淹到她的肩膀。羅石匠雙腳很吃力地在水里移動,葉子煙已經(jīng)扔在水里。
“救命啦!救命?。∮腥颂咛亮?!救命啊!”羅石匠一邊用手劃著水面一邊呼喊。
羅石匠距人影越來越近,終于看清楚是謝明霞。羅石匠大叫,謝知青,謝知青!謝明霞還是無聲無息。羅石匠終于挪到了謝明霞面前,謝明霞閉著嘴,眼鏡后面的眼睛也緊閉著,頭微微低著似乎在水面尋找什么,雙手在水下如走路的姿勢。羅石匠伸手抓住了謝明霞的肩膀,感覺她的肩膀涼得如一塊冰。身后有喊叫聲傳來,羅石匠回過頭,堰坎上已經(jīng)站滿了人,七嘴八舌地向他喊話。羅石匠蹲下身子雙手從后面將謝明霞立著抱起,讓她的胸口露出水面一步一步往回走,骨頭已經(jīng)感覺不到刺痛,謝明霞眼睛和嘴巴依然閉著,羅石匠感覺謝明霞的身體輕得如一片樹葉。
“她睡著了,不要驚動她?!笨斓窖呖矔r,坎上傳來了李太婆的聲音,“她這是在夢游,這個時候驚醒了她,她就沒命了!”
“那怎么辦?”站在岸邊的夏進忠問。
“把她弄回家去,衣服脫了放到床上蓋好,燒一盆火烤起,等她自己醒過來。”李太婆轉(zhuǎn)過身對劉大菊說,“快去找?guī)讉€女人家來幫忙?!?/p>
20
婦女主任劉大菊來到夏連長家,看見夏天行坐在門檻上,伸手摸了一下夏天行的臉,行娃子,你爸爸呢?夏天行不說話,轉(zhuǎn)身跑進里屋,夏連長出來了,一只手里握著一根拆下的槍管,另一只手里握著一根鐵絲捅著。婦女主任說,夏連長你這是在干嗎?夏連長說,把步槍拆了擦上油,隨時準(zhǔn)備應(yīng)付壞分子搞破壞,你有什么事情嗎?
劉大菊說,謝知青醒過來后得了一場重感冒,吃了幾副大隊赤腳醫(yī)生開的藥,終于好了。
好了就對,要是知青在我們村再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們怎么向公社向縣上交代。你是婦女主任,平時要多關(guān)心她。夏進忠一邊擦槍一邊說。
劉大菊說,她好是好了,可是精神還是不對。自從上次出那事以后,一個多月過了,我看她現(xiàn)在還是經(jīng)常神情恍惚,做活路也不像以前那樣利索,見了人也不愛說話了,天天一個人發(fā)呆。這可如何是好!
夏進忠停下手里的活,你看怎么辦哇?
“我覺得是不是趕快給她找個婆家,不然咱們大隊不好向公社交代!”劉大菊猶豫了一下又開口,“我看羅石匠人老實本分,都三十歲了,還沒有一個說親的上門,又是貧農(nóng)出生……”
“人家是知青,讀過書的知識青年,城里人。羅石匠一個農(nóng)民,又沒有文化,這可能嗎!”
“我也覺得是,所以前天我去探了下謝知青的口氣,她也沒有說不愿意。至于羅石匠嘛,我覺得就不用問了,他肯定巴喜不得?!?/p>
夏連長終于將槍管擦好,抬起頭:“我是大隊長,這些事情你們?nèi)ゲ傩陌?!?/p>
21
公元一九六九年。夏天。
大雨從下午一直下個不停。羅石匠晚上比平時多喝了一檔酒,平時喝三檔,晚上卻喝了四檔,因為下午在堰塘里捉到了一條大黃鱔,五尺多長,燒出來一大碗。媳婦謝明霞吃了半碗用燒黃鱔做的面,就挺著大肚子躺到了床上。多喝了一檔紅苕白酒的石匠覺得嗓子有些發(fā)癢,便準(zhǔn)備哼兩句跟老婆學(xué)的樣板戲,一個炸雷在房頂響起,閃電從亮瓦上照進屋里猶如白天,雷聲與閃電讓他放棄了坐著哼樣板戲的打算,點亮馬燈準(zhǔn)備再出門去看看屋檐下的排水溝是否被堵。這時亮瓦上又射進一道白光,白得讓他覺得刺眼,一個驚天動地的炸雷在頭頂響起,然后他又聽到房頂一聲巨響,黑黜黜的屋頂向他壓下來。
李太婆被一聲巨響從門檻上震到地上,抬起頭便看見白果樹猛然向羅石匠家的房脊上倒去。白光消失,李太婆又聽到了第二聲巨響。李太婆抓著朽木門檻,努力想重新坐到門檻上,又一道白光亮起,李太婆真切地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白色怪物從白果樹倒下的地方騰空而起,如巨龍一般向青龍嘴方向疾奔而去。白狼又現(xiàn)身了!白狼又現(xiàn)身了!李太婆如冬日里找不到死人肉的烏鴉,嘴里控制不住的叫喊起來:“啊——啊——”
當(dāng)那聲巨響傳來的時候,夏連長正披衣下床,今天這雷打的太怪了,怎么老是圍著這個龍臺寺轉(zhuǎn),就像多少年前自己在朝鮮戰(zhàn)場的地洞里聽見炮彈在頭頂爆炸,和三年前的那個炸雷一樣,明顯是有針對性。雙腳剛剛著地便聽到一聲更大的巨響,猶如一顆炮彈在兩步遠爆炸,只是除了聲波沒有沖擊波。夏連長迅速穿好衣服、黃膠鞋,從墻上取下蓑衣拿起手電筒,剛跨出門便與跨上街沿的羅石匠相碰。
“房子垮了,謝明霞被壓住了?!薄傲_石匠話不成句,似乎苦大仇深。
“走,去看看。”夏連長似乎又回到戰(zhàn)場上,對眼前的士兵羅石匠下達命令。
李太婆從地上爬起來以后,雷聲已經(jīng)遠去,四周又是一片漆黑。白果樹被雷公打倒了!秀才灣在瞬間又變得死一般的寂靜,雨聲變?nèi)?,地上的小水花變得星星點點,直到完全沒有。
一道刺眼的白光讓艱難行走在田坎上的夏進忠與羅石匠同時閉上眼睛,接下來的一聲巨響讓夏進忠感到田坎在顫抖。羅石匠滾到了水田里,夏進忠感到身體晃了起來,一只腳也滑進水田。夏進忠反手抓住了田坎邊上的一棵桑樹,雨水灌進了雨衣,手電筒與閃電同時熄滅。雷聲遠去,夏進忠的電筒自動亮起,羅石匠也在田里艱難地爬起。
終于走到羅家,夏進忠借著手電光看到羅石匠的媳婦謝明霞被垮下的房梁壓在床上不能動彈,身上堆滿了椽子與瓦片,一根房梁正好壓在她的脊梁上,房間里一片漆黑,雨水在自己身上流淌。兩個男人手抬肩扛,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也只能將被壓的房梁抬起來兩寸,而根本不能將懷孕八個月的謝明霞從床上救下來。夏連長只好叫羅石匠找來挑水用的打杵子將房梁撐住,自己回家取出沖鋒號,在雨中吹起來了嘹亮的緊急集合號。
嘟、嘟、嘟,沖鋒號聲調(diào)高低有致,一聲接一聲。號聲就是命令,秀才灣所有在雷雨中無法安睡的青壯年男人基干民兵都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提著馬燈與六三式半自動步槍來到了龍臺寺。披著蓑衣打著手電掛著六五式步槍的朱木匠跨上夏連長家石階時,夏連長正好從家里扛著一根鋼釬出來。朱木匠蓑衣上的雨水流到挽起的褲腳上,朱木匠將腿站直,光腳在地上拍出啪的聲響。
“報告連長,三排排長朱永貴趕到。”朱木匠剛報告完畢,石階上又跨上幾個披蓑衣的黑影。
“報告連長,二排排長劉大福趕到?!?/p>
“一排排長衛(wèi)有財趕到?!?/p>
夏連長將鋼釬杵在地上,對著黑影命令:“把槍放下,跟我去羅石匠家!”
“一、二、三、起!”隨著夏連長的口令聲,四個男人用鋼釬、木杠將壓在羅石匠媳婦身上的房梁抬起,羅石匠抓住媳婦的兩邊腋窩,如拖一條死豬一般將大著肚子的謝明霞從床上拖到?jīng)]有被砸到的堂屋地下,又返身回去從床上扯下鋪蓋抱出枕頭,四個已經(jīng)精疲力盡的男人將肩上的擔(dān)子放下,櫞子和瓦片轟然一聲將床壓垮在地上。
謝明霞頭剛靠上枕頭,突然開始大叫起來:“哎呦——哎呦——肚子——痛——”
夏連長說:“羅石匠媳婦要生了!衛(wèi)老三你拿我的手電筒接李太婆來接生!”
二更時候,夏連長家傳來了嬰兒悠長的哭聲,滿頭是汗的李太婆將包好的羅虎娃交給羅石匠:“這可是個上天入地的人物。”
三更時候,李太婆在羅石匠家收拾完了行頭,洗了手提著黑布包往回走,大雨早已停下,路上還有點滑,月亮掛在青龍山的樹梢上,不知是準(zhǔn)備落山還是正在升起。星星如天空的麻子,亮得出奇。成功為早產(chǎn)的羅虎娃接生,母子平安讓李太婆心情舒暢腳步輕快,玉米正在地里抽穗,蚯蚓在地里拱土。秋天又有好收成。哇-哇-哇-!有孩子的哭聲傳來,一處、兩處、三處,秀才灣里的孩子先后在夢里哭出了聲。然后李太婆聽到了狗叫,汪汪!汪!汪!汪!一只兩只三只,不同的狗叫聲從秀才灣的每一處院子傳來響徹山谷,狗叫聲正起,牛開始叫、豬開始叫、圈里的雞開始叫。白果樹倒了,白狼出來了!李太婆感到毛骨悚然,背上發(fā)涼,加快腳步?;氐金B(yǎng)豬場就在吳師爺牌位前跪了下去。
一個月之內(nèi),秀才灣的小孩多半得了感冒發(fā)燒咳嗽拉肚子,初生兒羅虎娃卻紅光滿面天天安睡。兩個月以后,羅虎娃睡在籮筐里閉著眼睛參加了對惡霸子女楊連發(fā)的第三場批斗大會,并且厭惡地將一團屎拉在了籮筐里。
22
羅石匠在兒子羅成虎出生以后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到石場打石頭時喜歡把兒子背在背上。秀才灣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高潮一浪高過一浪。夏連忠在社員大會上宣布了一項振奮人心的計劃,要在秀才灣龍尾溝筑一個大壩建一個水庫,把全灣幾百畝大小形狀不一樣的土地改成規(guī)則整齊的梯田,讓秀才灣所有的土地都能種上雜交水稻。
“以前我們給地主家當(dāng)長工,地主說怎么做就怎么做,現(xiàn)在土地成了我們貧下中農(nóng)自己的,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種什么就種什么?!毕倪B長在全大隊社員大會上一邊說一邊揮舞著手臂,“今后實現(xiàn)了機械化,拖拉機都可以開進田里,咱們貧下中農(nóng)再也不用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了!”
羅石匠的手藝被派上了用場,夏進忠安排他在青龍山的半腰開一個石廠,打出條石用于修水庫建壩。
羅石匠背著不到一歲的兒子到了石廠,第一件事便是將兒子從背上放下來,然后坐在旁邊一邊抽旱煙一邊給兒子喂柴灶里煨的罐罐飯。羅虎娃一邊張嘴吃一邊手舞足蹈啊啊叫喚,不停地用手來搶飯勺子。
一條白狗徑直從山上的柏樹林里跑來,站在石匠旁邊不停地對羅石匠搖著尾巴。那狗很小很瘦,兩眼如孩子一樣望著羅石匠手里的飯勺。剛才吃得津津有味的羅虎娃看到了白狗,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對著白狗手舞足蹈,當(dāng)羅石匠再次將飯遞到嘴邊時,虎娃卻不再張嘴將臉扭到旁邊,羅石匠將虎娃放在用石條做成的石床上,揮起二錘開始干活。晌午過后,從山上扯幾把茅草,用石頭架起一個灶把罐里的飯熱了,準(zhǔn)備開始給兒子喂時,卻發(fā)現(xiàn)那條白狗一直趴在石床邊,而小被子里的兒子正對著白狗一個人呵呵的笑個不停??粗鴥鹤訉Π坠纺菢佑懈星椋_石匠收工的時候?qū)坠穾Щ亓思?,妻子謝明霞也很喜歡,并給白狗取名小白。從此羅石匠每天上山打石頭時,背上背著兒子,屁股后還跟著小白。
李太婆看見羅石匠背著羅虎娃收工回家,說,來讓我看看虎娃,說著伸出手從羅石匠背上將虎娃接過,剛滿半歲的羅虎娃雙眼盯著李太婆頭上什么地方不哭也不笑,似乎在思考什么重大理論問題,李太婆在虎娃臉蛋上親了親,將孩子又遞到石匠的背簍里。小白輕輕地拱了一下太婆的褲腳,李太婆蹲下身子,小白就在太婆面前坐下,兩眼直直地望著她。李太婆忽然之間看到了坐在蒲團上的吳師爺,看到了在林間飛奔的白狼,白狼轉(zhuǎn)世!渾身開始顫抖,雙手合十,慢慢將雙膝跪在地上,小白坐著不動,李太婆挺直上身然后分開雙手撐著地面,對著小白磕了三個響頭。
23
那天上午羅石匠剛在石場打完一塊石條,便聽見小白突然對著山下吼了幾聲,停了片刻,然后不停地叫。汪汪汪,汪、汪、汪!小白從來不亂叫,似乎生來就不會叫,只會搖尾巴。
“汪、汪、汪!”小白一邊叫一邊離開羅虎娃,跑到路邊來回跑動著對著山下某個地方吼叫,聲音顯得十分陌生而膽怯。羅石匠放下手中的活,過去看兒子正在被窩里吃手指頭,又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繼續(xù)干活。穿著一件狗皮襖手里捏著長煙袋的楊連發(fā)不知什么時候站到石場邊。小白見了楊連發(fā)吼叫得更加厲害,不停地想沖上去咬楊連發(fā)一口,但每次沖到距楊連發(fā)兩步就不敢上前,屁股后傾,四肢成了弓形,頭抬起眼睛盯著楊連發(fā)嘴里不間斷的吼叫,又擔(dān)心遭楊連發(fā)攻擊的樣子。
楊連發(fā)揮起右手做了一個打擊小白的動作,小白后退幾步,楊連發(fā)徑直走到羅虎娃的石床邊,蹲下來伸手去摸虎娃的臉。羅石匠站在原地沒動,對楊連發(fā)說,楊連發(fā)你不在山下挖干田,偷跑到山上來干什么?要是被隊長看到了,你一天的工分就沒有了。
楊連發(fā)一邊摸虎娃的臉,一邊低聲自言自語,是我的兒子,肯定是我的兒子!
羅石匠說:放屁!怎么是你的兒子,是我的兒子!
楊連發(fā)從地上站了起來,轉(zhuǎn)過臉對著羅石匠:你沒有看見這娃鼻子嘴巴眼睛都像我嗎?只有皮膚不像我,像他媽那樣白……
羅石匠:放你媽的狗臭屁,這娃姓羅,叫羅成虎,是我羅家的娃!
楊連發(fā)沒有理會羅石匠,轉(zhuǎn)過身往山下走去,一邊走一邊扯起公雞嗓子:蘇三離了洪洞縣……
看見楊連發(fā)離開,羅石匠呸的一聲吐出了一口濃痰。小白對著楊連發(fā)的背影,汪汪汪叫了三聲。
第二天上午羅石匠在中途歇氣給兒子喂飯時,楊連發(fā)又背著楊如河從山下走來,楊如河穿著一件母親做的花棉襖,頭上扎著兩只花布蝴蝶,口里哼著一首聽不清楚的歌謠。楊連發(fā)走到石廠將楊如河放下,然后從口袋里摸出兩顆炒花生,剝了喂給楊如河。當(dāng)楊連發(fā)走近羅虎娃時,羅石匠舉起了一根鋼釬:楊老三,你要是再敢來打我兒子的主意,我一桿子把你的腿打成兩截!
我看我的兒子,你管得著嗎!要是在以前,老子不先打斷你的狗腿!楊連發(fā)站住,抬手抓住了羅石匠手中的鋼釬,兩人分別抵住鋼釬的兩頭在石床邊拔起河來。小白猛的上前,對著楊連發(fā)的右腳頸處狠狠地咬下去,然后松開,口里一邊嗚嗚嗚的怒吼一邊退到楊連發(fā)三步以外的安全地帶繼續(xù)汪汪汪。楊連發(fā)大叫一聲松開鋼釬,回過頭想去打小白又擔(dān)心羅石匠手中的鋼釬,只好拐著腳背起楊如河向山下走去。
睡石床上的羅虎娃,閉著眼睛打著細微均勻的呼嚕聲。
24
公元一九七六年,九月。
大隊禮堂的四周擺滿了花圈,全村的婦女還在折一種樣式的白色小紙花,夏進忠正在指揮布置主席臺。主席臺上搭起了規(guī)模巨大的靈堂,中間懸掛著偉大領(lǐng)袖的巨幅畫像。晌午剛過,男女老少們便陸陸續(xù)續(xù)走進禮堂,夏進忠安排民兵在禮堂的大門口站崗,劉大菊帶著幾個婦女干部給每個提著小板凳來開會的人發(fā)一朵白色小紙花。大人們都很安靜、表情嚴(yán)肅、沉重或者悲哀,有的婦女還忍不住哭出了聲音。夏天行跟在母親身后,手里提著一個小板凳,在領(lǐng)到小花進門以后,夏天行看到了楊如海與妹妹楊如河也同樣提著一個小板凳跟在母親身后。
夏進忠手臂戴著一個黑紗站在主席臺上,神色莊重如親爹去世,眼睛卻在臺下搜尋不停。伸手招過朱木匠,你看楊老三是不是沒來?朱木匠說,我也沒有看到,他老婆和小孩好像來了。夏進忠眉頭緊皺,對朱木匠說,要求各組組長點名!貧下中農(nóng)沒來的,扣三天工分,四類分子沒來的,扣五天工分。朱木匠轉(zhuǎn)身跳下主席臺,夏進忠眼睛開始又在臺下搜尋。
朱木匠上臺報告,全大隊,貧下中農(nóng)有五個人生病請假,四類分子只有楊連發(fā)一個請病假,說是胸口痛了一晚上還在床上,要不要派民兵去……。
夏進忠揮了揮手:算了,開會!
25
羅成虎提上飯盒背上書包,小白便過來添他的褲腳,然后搖著尾巴跳過門檻,又轉(zhuǎn)過頭望著他搖尾巴。謝明霞在門口說,中午可不準(zhǔn)再把飯給小白吃了,你看你都七歲了,才這么點高,又黃又瘦。你聽到了沒有!知道啦,羅成虎頭也不回地跑出院子,拐上了通往學(xué)校的小路。
太陽從青龍嘴的柏樹梢頭升起,將羅虎娃的影子拉長投在路邊成熟的水稻田里。小白學(xué)著李太婆用小碎步跑在前面,不停地用鼻子在路邊的青草上嗅嗅,然后在一處拐彎的地方突然抬起一只后腿,對著一窩野地瓜藤灑出一泡熱尿。
拐過一道彎,羅虎娃看到上二年級的楊如河提著兩只飯盒走在前面,上四年級的楊如海站在路邊一只手捏著雞雞向溝里尿尿。當(dāng)虎娃經(jīng)過海娃身邊時,海娃已經(jīng)尿完正向上提褲子。
羅虎娃,今天你媽又給你帶的啥子飯?海娃一邊系褲帶一邊問,有肉沒得?虎娃沒有搭理,徑直走過,小白卻停下來用鼻子去嗅海娃灑尿的草尖。
哥哥,走快點!楊如河在前面喊。來了!海娃答應(yīng)著,不說算了,我又不搶你的!我今天中午倒是有肉吃。
小白從后面跟了上來,爬上一道小坡,虎娃又看到夏天行娃一個人低著頭往前走,肩上背著一個土布書包,手里端著一個飯盅盅。小白又跑上去聞夏天行娃的褲腳,虎娃喊,小白,過來過來!夏天行娃回過頭看了虎娃一眼,似乎想和他打招呼,楞了一下又繼續(xù)低著頭走路。虎娃經(jīng)過夏天行娃的身邊,側(cè)眼瞟了一眼夏天行娃的飯盅,里面也沒有肉,只有幾片泡青菜蓋在幾塊紅苕上。
小白跑著追上了海娃和楊如河,跑到前面再回過頭來,向手里提著兩只飯盒的楊如河搖尾巴。楊如河蹲下,摸摸小白的頭,小白跳躍著,眼睛始終盯著兩只泛著白光的鋁飯盒。
虎娃進了教室,小白蹲在門外的墻邊。下課了,虎娃走出教室,看見小白在操場邊追著一只蝴蝶跑圈圈,半天沒有追上,小白急得一邊原地打轉(zhuǎn)一邊汪汪汪叫。
小白,過來!虎娃站在操場上叫。小白終于擺脫了蝴蝶的引誘,折過身跑到虎娃跟前,同學(xué)們圍上來,逗著小白玩。只有夏天行娃一個人在人群外面,將一只地牛抽得團團轉(zhuǎn)。
小白!小白!楊如海娃一邊呼喚一邊從衣服包里掏出一個小紙包,拆開紙包將一片肥肉抖在小白眼前。小白飛快上前一步準(zhǔn)確地將肥肉刁住,小白刁住肉卻沒有吞進嘴里,而是跑回虎娃面前抬頭望著虎娃。
“扔了,小白!”虎娃命令。
小白將刁在嘴里的肉扔下,跟著虎娃跑出了人群。
“不知好歹!”楊如海娃說。
26
十多分鐘過去了,最后一炮還是沒響。羅石匠說,煙子都沒冒了,肯定是啞炮,我過去看看。夏進忠問,你到底點燃了幾個?羅石匠說,肯定四個都點燃了。夏進忠說,再等一下,再等一下!這是放的大炮,炮眼都能鉆進一個小孩,每個炮眼炸藥都放了二十斤雷管都安了三個。這是大隊飲水灌溉渠的最后一個山包,這個山包修通了整個渠就通水了,幾百畝旱地就可以旱澇保收了。又過了十來分鐘,七八十個民工都在兩百步外站著向這邊張望,工地上依然十分安靜??隙▎×?,羅石匠說,我去看看。夏進忠說,那你小心點,走近了就爬過去。羅石匠將煙桿別在腰上,提著一根鐵棍向工地走去,十月的太陽照在他的背上如背著一盆火,地上到處散著炸飛過來的石頭,小的拳頭大小,大的可以打成一副磨盤,家里的磨盤已經(jīng)磨得不像樣子了,等收工了來打副新磨盤。一陣涼風(fēng)吹來,將羅石匠的灰色衣衫下擺撩起露出了褲子屁股上新補的一塊黑疤?;⑼拚f他考試得了班上第一名,老師還表揚了他。羅石匠一邊走一邊用眼睛挑選著打磨盤的石頭,身后傳來了夏進忠的喊叫聲,趴下!趴下!爬過去!羅石匠回過頭,看了一眼一百步外的夏進忠,不情愿地趴在地上,如一只笨頭笨腦的狗熊蹶著屁股向前爬,明明點燃了四個炮的引線,可怎么只響了三炮呢?羅石匠感到膝蓋被磨得鉆心地痛,才補了的褲子又要補了,爬了十來步,羅石匠實在忍受不了膝蓋的刺痛,又從地上站起,貓著腰向前走。身后又傳來夏進忠的喊叫聲,羅石匠沒有回頭,貓著腰繼續(xù)往前走??隙▎×?,硝煙味都聞不到了,我放了上百次炮,啞炮又不是今天才頭次遇到。距炮眼還有十來步,羅石匠停下觀看,引火線熄了,一點煙子都沒有,羅石匠彎著腰又走了幾步,伸出鐵棍去撥弄引線,一聲巨響讓他眼前猛然變黑然后飛了起來。
羅虎娃頭上纏著白布條牽著母親跟在出喪的人前面,小白還是走在他的前頭,似乎知道將要埋藏羅石匠的地方??蘖巳烊购?,謝明霞眼睛腫得像兩只桃子,戴上眼鏡看人還是分不清張三李四。劉大菊說,人都死了,你不能再哭了,你再哭死人活不過來,眼睛哭瞎了今后怎么過。謝明霞停止了嚎哭,一路上顯得十分安靜。羅虎娃一直沒哭,始終牽著母親的手如牽著一頭老牛。李太婆從隊伍后面趕上來,手里捏著一個碗口大的銅羅盤。夏進忠說,就把羅石匠埋在修好的水渠邊吧,渠通了他在陰間也能看到,水引到秀才灣來了。李太婆說那怎么行,死人埋水邊后人會犯六十年冷運,石匠一輩子老實巴交對人厚道,他是為大隊修水渠犧牲了的,我要給他看一處好地方。夏進忠想就由她去看吧。李太婆提著羅盤爬遍了秀才灣的每一座山才在青龍山尾選了一處地方。李太婆摸摸虎娃的后腦勻,對謝明霞說,這娃前額直后腦方眉毛成線,是天生的富貴骨相,我再給羅石匠選一處上上陰宅,?;⑼迣肀爻纱笃鳌?/p>
羅石匠的頭七已過,謝明霞的眼睛腫消了可還是看不見,夏進忠讓劉大菊扶她到公社衛(wèi)生院,醫(yī)生開了眼藥,藥用完了看東西還是一片白霧。夏進忠又讓朱木匠和劉大菊一起把謝明霞送到縣上醫(yī)院,三天后提回來一大口袋眼藥??h醫(yī)院的醫(yī)生說,本來病人的視力就極弱,再長時間受淚水刺激,現(xiàn)在他們也沒有辦法,只有開點藥回去好好休養(yǎng)。藥用完了還是看什么都一片模糊。
李太婆說,謝知青啊,我看咱倆挺有緣分,你要是不嫌棄我,我就搬到你家來住,隊上給我的糧和錢也一起用?;⑼抟蠈W(xué),你眼睛不方便,我還可以照顧你。我也好給師爺?shù)呐莆徽乙粋€安穩(wěn)的地方,咱們一起為師爺守?zé)舭?。謝明霞說,拖累你了,謝謝你,李大娘!
夏進忠把羅虎娃叫到謝明霞面前,現(xiàn)在你爹因公犧牲了,你娘眼睛又有病,今后她就不用出工了。你要好好上學(xué),回來照顧好你娘。今后大隊會給你們分糧食,減免你的學(xué)費,把你娘供養(yǎng)到老,把你供養(yǎng)到十八歲,如果你考上了大學(xué),大隊就供你上大學(xué),如果你今后有了出息,要好好孝敬你娘。你記到了嗎?羅虎娃閉著嘴輕輕點了點頭。
27
羅虎娃背著書包跟在小白后面往回走,今天考試又得了全班第一,他要快點回家告訴母親,讓她高興高興。小白在前面小跑著,突然停下嘴里發(fā)出了膽怯的汪汪聲,羅虎娃走到小白身邊停住腳步,小白對著前方汪汪幾聲又望著虎娃,眼里似乎有種特別的恐懼?;⑼尢痤^,楊連發(fā)坐在山路邊的一塊石頭上抽著水煙?;⑼蘩^續(xù)往前走,小白卻在后面不愿跟上來。
楊連發(fā)從石頭上站起,向羅虎娃揮手:“虎娃,過來!過來!”
楊連發(fā)已經(jīng)在放學(xué)的山路上攔過他好多次了,每次都從口袋里掏出各種吃的遞給他,讓他叫他爹?;⑼蘅偸遣淮罾硭?,繞開他往回走,楊連發(fā)也不再強迫他,所以看見楊連發(fā)心里已經(jīng)不再害怕。羅虎娃回頭看小白,已經(jīng)鉆進了路邊的草叢里,羅虎娃還是不想搭理楊連發(fā),打算徑直走過。楊連發(fā)卻站到了路中間,從口袋里摸出一把水果糖,拿去吃吧。
羅虎娃沒有看楊連發(fā)手里的水果糖,低著頭打算從邊上擠過去,山路很窄,楊連發(fā)又從邊上擋住了他。
“我是你親爹,你敢連親爹都不認!”楊連發(fā)手里捏著水果糖,“你只要叫我一聲爹,我今后就每天給你水果糖,給你買新衣裳。”
“你不是我爹,我爹已經(jīng)死了!”羅虎娃側(cè)過身子想用肩膀擠開楊連發(fā),“我爹是羅貴。”
“我才是你的親爹。”楊連發(fā)抓住虎娃的肩膀,“羅貴只是你的養(yǎng)爹?!?,
“你放屁!你是四類分子,地主惡霸子女!”羅虎娃急紅了臉,“我才是你親爹!”
啪!楊連發(fā)一巴掌打在羅虎娃臉上,你也敢罵老子是四類分子!你也敢罵老子是惡霸子女
羅虎娃被巴掌打得臉上通紅,破口大罵:“楊老三,我操你媽!我操你八代祖宗!”
啪!又一巴掌打在虎娃臉上。楊連發(fā)手里的水果糖掉在了地上,你這個雜種,老子今天要好好教育你!羅虎娃張口去咬楊連發(fā)的手,屁股上又挨了兩巴掌,眼淚溢滿了眼眶卻沒哭出聲,只想將楊連發(fā)的什么地方咬住撕下一塊肉來。
汪!汪!汪!小白豎起耳朵從楊連發(fā)后邊沖過來,張開嘴便將楊連發(fā)的腳頸咬住。楊連發(fā)哎喲一聲松開了抓住虎娃的手,轉(zhuǎn)過身去打小白,用另一只腳踢小白,小白兩只腳抓著地面,嘴里烏烏直叫,就是不松口,楊連發(fā)取下煙袋握住煙桿用煙袋頭向小白頭上猛擊下去。一下、兩下、三下,小白發(fā)出凄厲的叫聲松開口倒在地上,雙腳亂蹬肚子不斷起伏?;⑼薅紫聛肀鹦“?,小白睜著眼睛,嘴里烏烏烏地哼著,一股烏血從頭上流出,粘滿了虎娃的雙手。
一道閃電劃破秀才灣黃昏的天空,一聲炸雷從青龍山上響起,風(fēng)卷起了灑在地上的水果糖和桑樹的葉子,轉(zhuǎn)眼間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道刺眼的白光從眼前閃過,大雨傾盆而下。
28
李太婆將吳師爺?shù)呐莆话卜旁诹_石匠家的神位上,點上三根香、一對蠟燭,站直身體整理衣衫,下跪,磕頭,然后站起身立在一邊,謝明霞上前,整理衣衫,不熟練地下跪,一磕頭,再磕頭,三磕頭,直著上半身,雙手合十念道,弟子謝明霞,一生多災(zāi)多難,蒙師爺不棄,經(jīng)李太婆引領(lǐng),愿追隨師爺皈依佛門,阿彌陀佛!
29
楊連發(fā)看見白狗跳到了自己床上,在另一頭啃著鋪蓋角,一邊啃一邊用后腳刨。楊連發(fā)想坐起來將白狗趕下床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已經(jīng)被綁在床上,這是誰又要害我!這是誰又要斗爭我!楊連發(fā)努力將頭抬起,這白狗不是已經(jīng)被我打死了嗎,怎么爬到我床上來了!滾!滾!滾!楊連發(fā)大聲叫著,終于睜開眼睛從夢中醒來。眼前只有破舊的蚊帳,床上只有自己和一床冰涼的鋪蓋。額頭上全是汗水。楊連發(fā)從床上坐起,胸口里隱隱著痛,楊連發(fā)按著胸口下了床,想到灶屋去燒點開水喝了止痛。將水舀進鍋里蓋上鍋蓋坐到灶前的小板凳上,準(zhǔn)備劃火柴時,胸口又痛了一股,這一次由隱痛變成了明痛,汗水又從額上冒出,楊連發(fā)使勁按住胸口劃燃火柴點燃一把茅草塞進灶門,又一陣劇痛讓他滾到柴草上,如上殺場般嚎叫起來。
當(dāng)夏進忠和朱木匠趕到楊連發(fā)家時,楊連發(fā)已經(jīng)被扶到了床上,雙手按在胸前身體彎成弓形,嚎叫變成了呻吟,長長的一聲聲高低起伏。海娃在灶前燒開水,黃秀珍站在床邊急得不知所措,李太婆取出一張神符要往楊連發(fā)額頭上貼。夏進忠對朱木匠說,安排兩個民兵,送縣醫(yī)院吧!
送到縣醫(yī)院后,醫(yī)生說,交錢,住院。交多少?一千。夏進忠說,我們只帶了五百塊。醫(yī)生說,那就抬走。夏進忠從上衣口袋里取出隨身攜帶的復(fù)原退伍證,我要見院長!后來,醫(yī)院只收了四百塊就讓楊連發(fā)住進了病房。在縣醫(yī)院醫(yī)了一個月錢用完了,夏進忠去民政局見了局長又掏出復(fù)原退伍證,領(lǐng)回了兩百塊。半個月錢又用完了,夏進忠又要去找民政局,醫(yī)生說,胃癌晚期,是神仙都治不好了,抬回家去吧。
30
夏進忠和民兵抬著楊連發(fā)走在回秀才灣的路上。百十來里的路程,三個人輪著換肩歇氣,為了少走冤枉路,他們一會走大路一會上田坎一會爬坡走小路。夏進忠感覺肩上的擔(dān)架輕飄飄的,如抬著一捆稻草。夏進忠覺得自己又變成了長工,正抬著楊三少爺從縣上看完燈會往回走。三少爺余興未盡,半躺在滑桿上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哼著川劇《喬老爺上轎》?,F(xiàn)在滑桿上還是躺著同一個人,只是川劇變成了哎喲哎喲,莫非我天生就是該給你狗日的抬轎的命!
中秋節(jié)過了,夜風(fēng)開始變涼。星星如天空鑲著的補丁如女人臉上的麻子照得大路亮如白天,遠處一戶人家的狗在懶洋洋地叫喚。楊連發(fā)突然從滑桿上撐起身子說,前面有條白狗!是羅虎娃那條。夏進忠抬起頭,一條白影站在路中間,夏進忠騰出一只手按開手電筒,路上什么也沒有。
衛(wèi)老三說,隊長你抬這么久了,我抬一截吧。夏進忠說,我不累,你換劉老五吧。
“老夏,老夏?!碧稍诨瑮U上的楊連發(fā)停止了哼叫,費力地說,“我想坐起來?!?/p>
“你坐起來做啥,這樣躺到不安逸嗎?!毕倪M忠一邊走一邊說。
“放我下來,你們歇口氣吧!我是等死的人了,不急到這一時?!睏钸B發(fā)聲音似乎有了些力氣。
夏進忠沒有要停下腳步的意思,楊連發(fā)又說,老夏,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夏進忠沒有回答,楊連發(fā)咳了兩聲又說:“老夏,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是我點火燒了你家的房子。我本來是要燒你睡屋的,可是摸出洋火時我改成了燒你家的豬圈,我沒想要把你家的人燒死。”
夏進忠平靜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燒的。我看你燒的是豬圈,所以沒有讓民兵去抓你。大年三十,我不想把你關(guān)到大隊去,讓你老婆兒子在家里哭哭啼啼的?!?/p>
楊連發(fā)說:“當(dāng)年如果不是你幫我替了壯丁,我說不定早就在戰(zhàn)場上當(dāng)炮灰了?!?/p>
夏進忠說:“政府分了你家的土地、山林和房子,你是不是還惦記著有一天收回來?”
楊連發(fā)說:“以前是惦記過,后來我想明白了。李太婆說得對,那都是浮財,都是命里注定保不住的。錢財是禍根,沒有了還清靜些。”
夏進忠說:“我沒在家時,你幫我安葬了老娘,還是埋在當(dāng)時你們楊家的山林里,我沒有忘記?!?/p>
楊連發(fā)說:“你替我當(dāng)兵,我替你送葬。我放火燒保管室,紅衛(wèi)兵要槍斃我,我知道是你保了我?!?/p>
夏進忠說:“你知道就好。你老實說,你哪來那么大的膽子強奸謝知青?”
“說來都慚愧,都是酒惹的禍。狗日的那幾個石匠和我打賭,說是我要是睡了知青,我就是秀才灣真正的大爺,今后什么都聽我的。我就被鬼迷了心竅……我知道,要是你把我送到縣公安局,今天我不可能活到和你說話了”
“都啥時候了,你還想當(dāng)大爺!”
“我也是酒喝昏了……”
“我打掉了你的牙齒,還扣了你家過年的糧食和肉……”
“老夏,以前的事我們都忘了吧,今后我再也不會記恨你,再也不會和你作對了!”
“你那個娃很懂事,將來會有出息,你要好好對他。”
“如果我見閻王了,你幫我照顧一下海娃吧?!?/p>
31
“海娃,過來!”楊連發(fā)對正在灶前升火煮飯的楊如海說。
海娃端著一碗米湯走到楊連發(fā)面前:“爹,喝點米湯吧。”
“爹不餓,不想喝了?!睏钸B發(fā)說,“你有好久沒有上學(xué)了,再不去就跟不上班了?!?/p>
“我不想上學(xué)了,讓妹妹上吧?!焙M拚f,“我到隊上出工掙工分?!?/p>
“你不上學(xué)怎么行,咱楊家現(xiàn)在一窮二白,要靠你讀書才能翻身。”
“爹,我不讀書也能翻身。讓妹妹去上學(xué)吧?!?/p>
“海娃,把米湯放在柜子上,爹要和你說話?!?/p>
海娃將米湯放下:“爹,你說吧,我聽著?!?/p>
楊連發(fā)說:“我要死了,今后你要好好照顧你妹妹,孝敬你娘?!?/p>
“嗯。”
“我死以后,你不要再和夏家結(jié)仇,不要再怨恨秀才灣任何人?!?/p>
“嗯?!?/p>
“羅虎娃是你爹和謝知青生的,是你的親弟弟,今后你要認他?!?/p>
“爹——”
“爹累了,你去把李太婆請來!”
李太婆背著神袋來到楊連發(fā)家,楊連發(fā)對海娃說,我想坐起來。海娃將爹扶起身,在他背上墊了一床棉絮。楊連發(fā)趴在床邊吐出一口帶血的濃痰,然后說,你出去吧,我要和太婆說話。海娃看了看太婆,太婆說,聽你爹的,出去吧。
楊連發(fā)說:“我要去見閻王了,前幾天晚上我又看見了白狼在對著我叫,是我打死了小白,讓白狼無處藏身,才遭了報應(yīng)。我這一生做的惡事太多,我點火燒夏家的房子,欺侮了羅石匠老婆,我怕到了閻王殿要受磨難,你幫幫我!”
李太婆說:“善惡都有報,苦海無邊,回頭是岸?!?/p>
楊連發(fā)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個布卷遞給李太婆:“這是我半身的積蓄,去醫(yī)院治病我都沒拿出來,我想供奉給師爺,給師爺燈上添點油?!?/p>
李太婆接過布卷,伸出鷹爪般的手在楊連發(fā)額上輕輕撫摸,然后緩緩向下移動,當(dāng)手移開以后,楊連發(fā)已經(jīng)安祥地閉上眼睛撒開雙手。
32
爬上青龍山,夏進忠便覺得眼前的路既熟悉又陌生。大霧將遠處的一切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眼前只有一條長滿雜草的小路。雞叫頭遍時,夏進忠看見了遠處一個白影,心里想肯定也是看了電影往回走的人,便加快了腳步想追上去作個伴,可是白影走得很快就像在飄,夏進忠快白影也快夏進忠慢白影也慢,始終在前面。前面的人,等到一路走!夏進忠喊了一聲,白影卻不見了。雞叫第二遍時,夏進忠感覺似乎又走回了原來地方。馬燈已經(jīng)快沒了油,黃黃的火苗在燈罩里如瞌睡人的眼睛,馬上就要熄滅了的樣子。雞叫第三遍時,夏進忠還在山上找回家的路。馬燈熄滅了,眼前的路卻十分清晰,六三式步槍的槍托無聲地拍打著他的屁股。如果不是聽說放戰(zhàn)斗故事片《南征北戰(zhàn)》,夏進忠才不會這么大冷天跑到十里以外去看電影??赐觌娪八腿ミ吷蠟⒘艘慌菽?,幾個一起去的民兵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夏進忠等了半天,壩子上的人都走完了,才只好一個人往回走。雞叫第四遍,夏進忠聽到了野獸的怪叫聲,趕忙從肩上取下槍,嘩啦一聲將子彈上了膛。夏進忠平端著槍慢慢往前走,一條白影飛快向他撲來,沒來得及看清是什么東西,夏進忠便扣動了扳機,一聲巨響伴著一道火光從槍管噴出,夏進忠眼前變成了一片漆黑。
夏進忠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家里的床上。太陽從屋頂?shù)牧镣呱险障聛?,老婆田玉秀、兒子夏天行,還有民兵朱木匠、婦女主任劉大菊,還有李太婆,都站在床邊。
我怎么在床上睡起?夏進忠一邊往起爬一邊問。
老婆的嘴巴在不停地動,朱木匠、劉大菊、李太婆的嘴巴也在不停地動,可是都沒有發(fā)出聲音。你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都和我打啞語。老婆的眼淚流了出來,兒子張開嘴眼淚也流了出來,你們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夏天行轉(zhuǎn)身從書包里取出作業(yè)本和筆,寫了幾個大字遞到夏進忠眼前:
“爸爸,你是不是聽不到我們說話了!”
33
公元二00八年,四月。
半夜里,李太婆對睡在另一頭的謝明霞說,我又聽到了白狼的叫聲。謝明霞說,太婆,你耳朵哪有那么靈,我這個瞎子都沒聽到你倒聽到了!自從兒子考上大學(xué)以后,謝明霞就叫李太婆從養(yǎng)豬場搬到了自己家里,土地分到戶了,生產(chǎn)隊考慮她們兩個人一個是五保戶一個是瞎子,屬于村上的供養(yǎng)人員,就只給她們劃了半畝自留地,兩個女人把半畝地全部種上了青菜,收回來腌成鹽菜,……李太婆將吳師爺神像供在堂屋正中,取代了那里原來供奉的祖宗牌位?;⑼薮髮W(xué)畢業(yè)回來過一次,對李太婆搬到自己家里也沒反對。家里有兩間房子兩張木床,可是謝明霞一定要和李太婆睡一張床。天天對著吳師爺?shù)南癜萑?,要李太婆給她講師爺與白狼的傳說,最后成了師爺?shù)尿\信徒李太婆的得力助手。
不行,我得起來看看。李太婆一邊說一邊下了床,開了門走到院子里。
李太婆清楚地看到了一道白光從青龍山上飛過,秀才灣里的狗如得到了某種命令同時大叫起來,然后是所有的公雞和母雞一起打鳴,所有的小孩同時從夢中驚醒。天邊,紫薇星西沉,天煞星時隱時現(xiàn)。風(fēng)吹千座廟,地動青山搖。李太婆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了師爺圓寂前的兩句咒語。
天剛亮,李太婆就拉著謝明霞爬上了雷打槽,穿過一片柏樹林再穿過一片馬尾松林再爬上一道坎,師爺高大的墳?zāi)谷缫恢凰察o地臥在雷打槽兩邊的絕壁之間。李太婆圍著墳?zāi)棺吡艘蝗?,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陌生的腳印,墳頭的茅草和野豬藤上留著腳踩過的痕跡。李太婆撥開茅草,看見覆蓋在石棺上的泥土被鐵鍬挖開了一條口,石棺被鉆出了一個一尺見方的洞。
吳師爺墓被盜了,李太婆對謝明霞說,秀才灣將有大災(zāi)降臨。第三天,堰塘里的魚如跳龍門一般向岸上涌,水田里的黃鱔全部伸直腰整齊地躺在水面,青蛙集中到大佛殿的舊址上集體歌唱。第四天,李太婆覺得胸口悶得出不了氣,心里慌張如找不到家的螞蟻,逢人就說災(zāi)難要來了,不要生火不要睡覺不要出門。聾子夏進忠似乎突然聽清了李太婆的話,大聲說,太婆你是不是真成神仙了,我們不生火煮飯不睡覺不是要餓死困死嗎!李太婆不理會夏進忠的嘲笑,轉(zhuǎn)身又向其他人說,不要生火不要睡覺不要出門。
李太婆又爬上了青龍嘴,一群小學(xué)生正向?qū)W校走去,李太婆攔住學(xué)生,回去吧,不要生火不要睡覺不要出門。學(xué)生們嘻嘻哈哈笑起來,紛紛圍著太婆,給我們講個白狼的故事吧,我們好寫作文。一個小孩將一瓶可樂塞進太婆手里,轉(zhuǎn)身向她揮手,拜--拜--,李太婆一手拿著可樂一手去抓孩子的衣服,感覺腳下涌來了一條大河,耳朵里傳來了大地的轟鳴聲。太婆雙腳一軟坐在了地上,可是屁股下的石板卻如搖籃一樣搖擺,幾個孩子已經(jīng)被摔在地上,轟轟轟,倥倥倥,轟轟轟,秀才灣的每一座山都開始怒吼,開始搖擺,堰塘里的水如開了鍋翻騰,黑霧從地上升起遮住了天和太陽。太婆被摔到路邊一棵柏樹下,孩子驚慌的哭喊聲鉆進太婆耳朵,太婆伸手抓住了樹桿如在風(fēng)雨飄搖的船上抓住一根桅欄任它顛簸。轟鳴聲停了屁股下面不抖了黑霧散了,李太婆揉揉眼睛,小孩們一個個趴在地上如一只只蝌蚪,秀才灣的每一座房子都變成了廢墟。
34
公元二00九年,四月。
夏天行剛進辦公室,秘書小周就敲門進來。夏縣長,你要找的人找到聯(lián)系方式了,這是他的名片。夏天行接過名片,上面寫著:天潤實業(yè)有限公司董事長楊如海。小周問,縣長,要我?guī)湍慵s他到您辦公室來不?夏天行揮揮手,不用了,你先出去吧。
小周出去后,夏天行將名片拿起反復(fù)看了又看,然后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剛放下電話,小周又敲門進來,縣長,大門口有一個老太婆帶著一個瞎子鬧著要見你。夏天行沒有抬頭,你讓信訪局去接待一下,我要準(zhǔn)備下午的災(zāi)后重建項目推進會。過了半個小時,小周又進來了,縣長,那個老太婆和瞎子還是不走,信訪局的去作了工作,可她還是鬧著一定要見您。夏天行抬起頭,信訪局長是吃干飯的嗎!小周拘謹?shù)卣局骸袄咸耪f,她是秀才灣的?!?/p>
李太婆帶著謝明霞一跨進辦公室,李太婆就開了口,多少年前你出生的時候我就說過,非富即貴。說準(zhǔn)了吧!我得了吳師爺真?zhèn)?,可是金口玉言?/p>
夏天行親自動手給李太婆和謝明霞倒了開水,李太婆你今年有九十了吧,身體還是那么好!
李太婆說,虧你說得出口,九十六歲了。
夏天行說,等你老人家滿一百歲時,我們回來給你祝壽。今天你們來找我肯定有什么事情吧?
李太婆說,當(dāng)然有事情,沒事情我一雙小腳一大把年紀(jì)才難得到縣城里來。謝知青,你有文化你來說吧。
謝明霞說,今年六月十九,是吳師爺185周年壽辰,我們打算在秀才灣搞個慶典活動。
夏天行突然來了興趣,將椅子轉(zhuǎn)向李太婆和謝明霞,你們怎么知道吳師爺是六月十九過生,你們怎么知道吳師爺是哪年出生的?你們怎么知道就一定有吳師爺這個人?
謝明霞說,我去縣檔案館、縣史志辦查了資料,民國時期的《青石縣志》上有專門的記載,吳生于丙辰年六月十九,自幼出家,先后在圣山寺、臨水寺為僧,民國四十二年住龍臺寺……丙辰年就是公元一八二三年。
夏天行說,真是難得你們查了這么多的資料,就算政府同意你們搞活動,錢你們從哪里去找?
李太婆說,我們化緣就夠了。我們是想讓政府幫我們宣傳一下,把電視臺的弄去錄個像,拿回來在電視上放一下,讓更多的人來秀才灣祭拜師爺,也算是一件功德。
夏天行說,李太婆,我爹在家還好吧?李太婆說,他啊,耳朵聽不見,卻天天看新聞,天下大事無所不知。地震時你們家的房子也裂了口,但他帶頭捐了五百元給極重災(zāi)區(qū)。平時見了村里的年輕人總愛教育幾句,人家嘲笑他,他還以為人家在表揚他呢。
夏天行笑笑,謝大娘,羅成虎這幾年回來過沒有呵,聽說他已經(jīng)是少將軍銜了?他可是國家的國防尖端科技人才,重點保護對象了。
謝明霞笑了,一次都沒回來過,聽說出門都有警衛(wèi)的。幾次打電話說回來,可到了時候又變了,還說要把我接去,我才不愿意離開秀才灣呢。
夏天行問,你眼睛不方便,去了請個人好好照顧你才是呵。
謝明霞說,我眼睛看不見了,但只有離開了秀才灣才感覺不方便,在秀才灣最方便了,再說,再說,我要為吳師爺守?zé)簦m然沒有剃發(fā),但我已經(jīng)皈依了佛門……
李太婆說,咱們秀才灣因為有了吳師爺?shù)谋S?,才處處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出了將軍、出了縣長,還出了千萬富翁。5.12大地震時秀才灣房子都垮了,堰坎都震松了,卻沒有一個人傷亡。要知道,沒有吳師爺?shù)谋S?,你能?dāng)上這個百萬人口大縣的縣長!
夏天行說,祭祀慶典我原則上同意,但由民間主辦,政府給你們宣傳。我下午要開個會,中午就讓小周陪你們?nèi)コ詡€便飯。
夏天行陪著李太婆走出政府辦公大樓,李太婆看看周圍沒其他人,突然低聲對夏天行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知道為什么你今天能當(dāng)上縣長嗎?是因為當(dāng)年楊連發(fā)在為你奶奶下葬時,無意中將你奶奶埋到了青山龍的第一條龍肋骨上,后來他為自己的親爹下葬時,請了一個走江湖的陰陽先生,位置倒是選得不錯,可是墳基矮了四寸,才讓他們楊家患了四十年冷運。
35
公元二0一0年,二月。
青石縣政府招待前來考察投資的楊如海一行的宴席設(shè)在青石飯店貴賓廳。開宴之前,夏天行邀楊如海到會見室品茶。
“好久沒回秀才灣了吧?”
“是呵,好久沒回去了。家里人都出來了,去年好歹把老母親也接出來了,老家就沒人了?!?/p>
“可是我那老父親卻死活都不愿意到縣城來,所以我還得要經(jīng)?;厝タ纯?。有一次我站到青龍山上,仔細看了看,秀才灣真是個好地方!難怪白狼一定要在那里落戶?!?/p>
“我不相信白狼,也不相信天命。你看我高中沒讀畢業(yè),完全是先天不足,只有靠自己打拚?!?/p>
“我知道,你是為了讓你妹妹上學(xué),為了給你母親治病,才退學(xué)回家的?!?/p>
“我答應(yīng)了我爹,要我照顧好妹妹和母親,只有放棄上大學(xué)的夢想。這些年,我做小生意、開小飯館,然后辦加工廠、開房產(chǎn)公司,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艱難,都是被逼出來的?!?/p>
“可是你又每一步都走得很成功,說明你天生就是經(jīng)商的料啊?!?/p>
“你就不要吹捧我了,我有幾斤幾兩自己知道。”
“前幾天李太婆和謝明霞來找我,說是要搞吳師爺誕辰185周年慶典,他們給了我啟發(fā),龍臺寺以前是遠近聞名的古寺,在青石縣民國時期的地方志里就有記載。寺廟雖然被我老爸拆了,可是廟基還在,秀才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還沒有被破壞,很有旅游開發(fā)價值。廟是我老爸拆的,就由我來想辦法蓋吧。所以我有一個設(shè)想,通過企業(yè)運作,就是將原來秀才灣的兩座古廟原樣恢復(fù),再爭取國家佛教協(xié)會支持,讓廟里有和尚有方丈,然后在灣里開發(fā)休閑度假項目,讓農(nóng)民不再種地,改為發(fā)展餐飲、住宿,賣香燭紙錢,就像鎮(zhèn)江的金山寺、揚州的大明寺,帶動一方發(fā)展。你如果覺得有興趣,我親自陪你去仔細考察?!?/p>
“我就知道,你叫我回來肯定是有什么想法了!”楊如海說。
36
公元2012年8月6日,農(nóng)歷六月十九號。
上午十點,李太婆身穿一套全新的中式對襟衣服,踩著碎步走上臨時搭建在秀才灣龍臺寺大佛殿空壩上的主席臺,對著面前的麥克風(fēng),用蒼老的聲音如歌一般的聲調(diào),喊出了讓秀才灣每個角落都能聽見的聲音:
“龍臺寺高僧悟形師爺誕辰185周年祭祀儀式現(xiàn)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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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12年9月6日,夏天行與楊如海同車回到秀才灣,參加重建龍臺寺廟宇打造秀才灣旅游項目奠基儀式。
夏進忠正戴著老光眼鏡坐在門檻上看一本厚厚的書,夏天行走過去拍拍老爸的肩膀,夏進忠抬起頭看著他,慢慢從書中回到了現(xiàn)實,臉上露出孩童般的驚喜,行娃回來了!然后雙手按著膝蓋吃力地站起,你工作那么忙,沒事情就不要老是回來。夏天行指著身邊的楊如海大聲說,爸,你還認得到他不?夏進忠盯著楊如??戳税胩?,猛然醒悟似的說,你是楊如海娃!好久沒回來了,長胖了!有一年我在路邊摔倒了溝里,還是你用摩托車把我馱到鄉(xiāng)上醫(yī)院去的!你娘在城里還習(xí)慣吧?楊如海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小紙盒遞給夏進忠,這是我前次從德國考察時帶回來的助聽器,聽說效果不錯,您試一下!夏進忠沒聽清楚楊如海的話,大聲說你娘要是不習(xí)慣就讓她還是回秀才灣來住吧。夏天行打開公文包,取出了一塊小孩用的寫字板,取下旁邊的一支筆在板上寫了幾個大字:楊如海從德國給你買的助聽器。夏進忠接過小板看清了小板上的字,感激地說,謝謝你!這么有心!還是德國產(chǎn)的,花不少錢吧!楊如海對夏天行說,還是你這東西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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奠基儀式結(jié)束后,楊如海謝絕了記者的采訪,將夏天行拉到一邊。
“我爹臨終前交待我一件事,至今都沒有完成。”楊如海輕輕地吸了一口氣,“你說,羅虎娃真的是我的親弟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