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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二篇

2016-11-21 13:35□史
劍南文學(xué)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外婆母親

□史 鷙

懷念二篇

□史鷙

樂園

我要回到那里,那里多么安謐。

小時候,去外婆家的路是漫長而快樂的。

上了門前的玉泉山,走過幾道彎,首先要經(jīng)過一個叫落八臺的地方。落八臺,多怪的名字啊,那里其實是一個懸崖,有幾十丈高,直直地下去,就是寬闊的潼江;河那邊,就是四鄉(xiāng)八里最富庶的百頃壩。站在落八臺上,晴光下,能清楚地看到潼江彎曲地流過。河中的沙洲上,一半是沙,一半是青油油的麥子。壩里東一塊西一坨的院落,被竹子和樹木圍著,田埂上高高的,是柳葉桉樹。還有位于小山梁上的百頃街上的房子,那些磚房,煙囪,有圖畫書的商店。

從落八臺下去的路很陡,坡中有個洞,大人說是“毛狗洞”。毛狗就是狐貍,每次從那里過,我們都忍不住往洞里多看幾眼,想象里邊藏有一個會變成女人的狐貍精。下了落八臺,就是李家碥,和百頃壩隔著一座矮矮的石橋。從人家中間穿過,房子很密,路中間能看到大石磨,粗大的核桃樹,被踩在地上的水牛糞,端著飯碗的住家戶。

從李家碥過去,就是潼江的河灣了,樹木茂密,靜悄悄的河里,水流平緩,水邊有黑色的幾塊大石頭,有些水老鴰在水里鉆來鉆去捉魚。有時也能看到打魚人的小船,打魚人穿著很深的水鞋,在船上弓著腰撐著篙桿。拐過山嘴,樹叢中陽光很大,有座提灌站,有時能看到外婆大隊上的人在淘水渠,齊刷刷的眼睛掃過來,議論這是誰家的孩子,他們都知道母親的名字。偶爾碰巧有舅舅們,他們拍拍手上的泥巴,迎上來,說,“金花來了,小衛(wèi)來了?!庇终f,“去嘛,你外婆在家。”我們順著機耕道一個勁兒往前,就是外爺大隊的壩子了,矮矮的小山下,人家異常稠密,房子差不多全是瓦房。公房里有很大的三合泥院壩,壩子里有個籃球架子,有那種很怪的鐵把手按下去就會在另一根管子里出水的井。學(xué)校很整齊,門窗漆了綠漆,從柳葉桉后走出張望的女教師眉目清秀。有很多孩子在院壩里耍,看到我們,就停下來,用奇怪的眼神望著,有幾只狗在和那些孩子跳,也停下來,叫幾聲。

走過院壩,再過了密密的院落,人家疏落起來,機耕道依然直直地往前延伸,我們的腳步快起來,心里也快活起來。在三棵高高的柳葉桉下,一座像雕堡、開著扇小門的院子,就是大外爺?shù)募?,在那里,我們常常先看到大外爺,那個胖胖的老頭,把手背在背后,頭戴一只火車頭帽子,瞇著眼往路這邊望,就像在等我們。這時,內(nèi)心往往突然涌上一陣暖暖的東西,就喊一聲:

“大外爺!”

那老頭兒先愣愣神,待看清是誰,快步走上來,說:

“娃娃來了,乖?!?/p>

然后就拉住了姐姐的手,姐姐仿佛要哭出來了。

而外婆的房子還在人家中間,后邊是竹林。外婆家的房子先是茅草房,形狀像把折尺,并沒有成為四合院,最角上一間是灶房。后來才又加了兩間,安了個小小的院門,慢慢修成了一個小院。外婆家在隊上似乎是窮的。

外婆風(fēng)風(fēng)火火,深深的眼窩,有些內(nèi)八字地立在階沿上,手里拿把菜刀,那是她剛從灶房里出來。雞跑滿了階沿,她又急吼吼地吆雞。

“才娃子,才娃子。”她喊二舅,“小衛(wèi)來了,你去街上一趟?!?/p>

二舅摸了下袱包,出門了。我知道,他一定去村里借了誰的自行車,飛快地騎過門前的河壩地,在沙灘路上飛奔,然后過河,過橋,騎到百頃街上去割肉。那兒,館子里的合糖油糕正在冒熱氣,麻辣的豌豆涼粉正被饞嘴的女人們吃得津津有味;文化館里,《三國演義》《興唐傳》的圖書正被孩子們一本本翻開。而母親在灶房里,坐在小板登上,幫外婆擇菜,說著話。陽光從亮瓦上射下來,照在她們面前,亮堂堂的。灶前水汽裊裊,散發(fā)出香味。

有時,飯桌上并沒有肉,但豆腐至少是有的,那豆腐油,燙,放了蒜苗,多香啊。外婆不怎么夾,她說,你外婆窮,今天沒買到肉,過兩天給你補起。有肉的時候外婆也不大夾,母親也不怎么夾,我們的筷子也就猶豫了,那一小碗肉下得并不快。外婆說,吃嘛,有哩么。

外爺穿件薄衫回來了,那藍衣裳已經(jīng)破舊,顯得特別小,露出他胸口蒼白的皮膚。他在門口放下使牛棍。外爺常常在使牛,他瘦瘦的,不大說話。據(jù)說他年青時也當(dāng)過隊長,真難以想象他這么溫和、皮性的人怎么指揮那么些人。

我一去,外爺就似乎特別高興:“衛(wèi)娃子腦瓜子靈光,有出息,那些娃兒趕不上?!蓖鉅斠蚕矚g把所有的小名都叫成什么“娃子”,他似乎對我算對了題,或者對某項我自己都搞不明白的機靈特別滿意,我似乎也給外爺帶來了快樂。

門外有很多雙娃兒的眼睛在張望,“轟”地鬧成一團,“嗒嗒嗒”的腳步跑遠。“去吧,去和他們耍?!蓖馄沤K于發(fā)話了,我就像風(fēng)一樣地飆了出去。跑過石板路,跑到公房曬壩,那里,那些一年沒見了的伙伴在抽著陀螺,點燃鞭炮,“嘭“的一聲,冒出一股青煙來……

外婆村子里人家稠密,有很多山里孩子稀奇的東西。轱轆井,這是我們沒有的,井邊有棵很粗的柳樹,井臺上長了青苔,有水灑的新鮮痕跡,青苔很滋潤。井沿下有一種葉子毛絨絨的草,母親說叫通耳草,汁液可以治小兒耳病。她回了娘家,總愛彎下腰,趴在井臺上去扯這種草。井轱轆上絞了很大一圈粗繩,把水桶栓在繩子上,吊下去,再絞上來,桶里就盛滿了水,那水很涼,很清。井臺前是寬闊的田地,有淡淡的煙霧,井臺后就是村子,村道,牛在走,人在說話。

外婆家斜對門那家的后墻垮了,露出一棵梨樹,樹干在雨中濕黑。那家人也不修復(fù),由它垮下去,墻垮完后那兒反而成了一個通道??吹靡娝麄兊某ǚ浚A沿,柱頭,磉礅,和那棵已經(jīng)斜倒下去了的樹。

一家家挨得很近,像百頃街上一樣,中間有窄窄的石板路,看到雨潤過的鄰居青瓦房上的炊煙,在緩緩飄動,聽得他們房里鍋響的聲音,和時起時伏的人語聲。遇上外爺外婆過生,一放鞭炮,從黑地里就突然涌出了很多孩子,去搶那些落在地上沒響的炮,然后去門外放,“啪”,時而左邊響一個,“啪”,時而右邊路上響一聲。大人們在煤油燈下說話,在地上投下很大很重的影子。

外婆家正前方是座很完整的四合院,已經(jīng)舊了,后墻被雨剝蝕得掉土。下雨天,他家請了人在彈棉絮,彈花匠扛了巨大的彈繃子,手里拿個手榴彈一樣的東西,去彈打繃子上的鋼絲弦,發(fā)出“嘣,嘣”的聲音,下邊的棉花就開始蓬松開來。看到彈繃子我就想到《三國》里大將的弓。彈花匠人不理我們,認真地彈著棉花,偶爾和主人家的婆婆說兩句話。

舅舅有兩個。

大舅不大說話,挽著褲腳,背著噴霧器進進出出。他中學(xué)畢業(yè)考上了師范,要成吃公家糧的人了,找大隊主任政審簽字,大隊主任說大舅當(dāng)紅小兵時造過他的反,不給簽。區(qū)上廣播里已經(jīng)通知了,大舅也沒上成學(xué)。他心情低沉,正想去參軍。

“楊萬昌人大面大的,跟一個娃兒計較!”說起大隊主任,外爺也很無奈。

二舅人還沒到,聲音先到了,他走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澳钦π校@回要再不簽,不說個子曰,我要收拾他,現(xiàn)在可不是那幾年了?!彼f的是大舅的事。

二舅打得一手好算盤,新當(dāng)選了隊上的會計,社員們都要選他當(dāng)隊長,年輕人更要推他當(dāng)大隊長。他嘴巴翻得很快,政策也懂,沒事就到處找報紙看。他才17歲。

“去喊你大舅舅吃飯,莫慪出梗食病了?!蓖馄旁谟辛镣叩脑罘坷镎f。陽光穿過騰騰的熱氣,石頭水缸里,水盛得滿滿的。

大舅坐在小房的條桌前,若有所思。

“來,給你本書,”他從身邊拿出本連環(huán)畫,有些舊了,里邊講的是遙遠的戰(zhàn)國時代的故事,我在油燈下看得癡迷。

二舅常帶我們?nèi)ネ?。他背著很大的背篼,我們?nèi)ズ訛┑厣?,在那里,看到放牛的村里人,看到潼江的一條河道從上游下來,嘩嘩地流著,水急而大,河邊一副石碾子,巨大的石頭渾身是黑的。村里的婦人在那里洗衣裳,在陽光下瞇著眼看我們,還有些孩子在水邊洗澡。那里有隊上的西瓜地,沙地在腳下軟綿綿的。

“那邊是大隊的糖廠?!倍酥钢訛┻h處一座有高高煙囪的紅色房子說。煙囪沒有冒煙,正午時分,似乎整個糖廠也在午休。

遠遠的河對岸,有汽車跑過,那兒有小山,有人家。我們?nèi)ミ^一次,要穿過冬天干涸了的漫水橋。在正月,那邊有人耍獅子燈,鑼鼓喧天的,那兒有許多人,有一座古廟一樣的樓,五顏六色的,那里叫樓子壩。

樓子壩附近的河里積了一潭水,很深,舅舅說河里有烏木,有時浮上水面,有時又沉下去,有人用刀子捅過烏木,有血一樣的東西流出來。據(jù)說那人不久就死掉了。我們往水里望,水面平靜,充滿神秘。

二舅帶我去看打衣裳。順著公房下去,過一個小溝,一座小石橋,前邊有很多樹,柏樹、桉樹、核桃樹、李樹。樹叢中有一院房子,一堵矮院墻,墻上涂了白灰,石階干凈,上去,院子里有人在說話。敞房里,一堆年輕人圍著一個人在做什么,姑娘很多,中間的人坐在一架縫紉機上(這機子在鄉(xiāng)間并不多見)。他們轉(zhuǎn)過身來,看一眼,點個頭,又低下去在忙。那人偶爾站起來,我看到,他右腿是瘸的。

親戚似乎很多,每次去了,總是一家接一家,好象總有數(shù)不完的親戚要請我們。我們和母親從這家坐到那家,母親的背篼里總要多背上幾件情禮:一包白糖,一瓶酒,一把面。

這是因為我有兩個外爺,一個是大外爺,一個是外爺。

大外爺是姐姐的親外爺。

姐姐的親媽,就是大外爺?shù)呐畠?,在姐姐一歲多時就過世了,每次大外爺見到姐姐,總是淚水汪汪的。

姐姐從小失去親媽,在家里就專門接受父親燉大腸頭子的待遇,父親說她人瘦,體弱。她有些不好意思。姐姐從小挑水、牽羊、挖豬草。其實,她也只比我大三歲,卻像一個大王,領(lǐng)著我走過田埂,走過老鴰石,去尋外婆,去尋那份溫暖。她有種與身俱來的大膽與獨立,“不準(zhǔn)打小衛(wèi)”,大孩子她也不怕,有誰欺負我,姐姐會沖上去,“狗日的老子不怕你”,姐姐是那么威嚴(yán)。

只有在大外爺這里,她才顯得溫順,脆弱。

大外爺家的院子角緊挨著外爺家的草房。的確像個雕堡,大大的一堆房子,一扇小小的門,里邊一個小天井,寬闊的敞房,客廳正中擺了牌位,貼了新圖片,擺了蠟,還放了一張大桌子。

大外爺是個孤獨的老頭兒,不知道大外婆哪年過世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大外爺總是牽著牛,走在寬闊的村路上或在河灘里。

大外爺取下帽子,就會露出他新剃的光頭。

姐姐立在門外,望著田埂中孤獨的大外爺,呆呆地。大樹下的水井里,有人正在用轆轤往上搖水。

大外爺家還有三個舅舅:松昌舅,柏昌舅,青昌舅。

松昌舅在生產(chǎn)隊公房里開柴油打米機,他總拿著扳手,低著頭,在修那臺人一樣高的柴油機,手上油膩膩的,臉上也是黑的。等他修好了,那柴油機才又“空空空”咳嗽一樣響起來,然后越響越快,越轉(zhuǎn)越快,開始又打起米來。

我喜歡在松昌舅的機房里看那些機器,看他一手油黑。突然有個娃兒徑直走過來,問我:

“你們,你們那兒有火車不哇?”

火車,火車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有些愣,不明白他在講啥。松昌舅已經(jīng)關(guān)好機器,在一塊帕子上擦了手,說,走,我們回去吃飯了。

我還回頭看那孩子,他清秀,眼睛明亮,我覺得他很神秘,因為他知道火車。但他為什么問我火車呢?

松昌舅的女人我們叫毛舅媽,很愛干凈,她總是先在灶房里忙活,然后端出細磁碗盛著的荷包蛋,里邊放了豬油,白糖。母親去了,她總是溫和地和母親說著話。她頭發(fā)扎得整整齊齊,穿件深藍色燈草絨,顯得整潔、白凈。

大外爺?shù)癖ひ粯拥耐叻吭鹤永?,小小的天井里開始落雨,油燈搖曳,屋子里異常溫暖。外爺會從他的屋子里出來,手里拿著兩只橙黃色的柑子,形狀飽滿,色澤新鮮,他遞給我們,那橙子像是在他懷里捂熱乎了一樣,上邊還帶著體溫。

那一定是他精心收藏著的。

大外爺有幾棵屬于他自己的橙子樹,他除了放牛,就是侍弄那幾棵樹,等橙子成熟,他細心地收起來,然后就盼著姐姐過來。

“娃娃,吃,多吃,”大外爺看著姐姐,看著她吃。

我從來沒有吃過那么好的橙子。這邊的壩子里,似乎總是比我們那里富庶。雖然很好吃,我也想大口地吃,但我總不能讓大外爺、舅媽看出我們的寒酸。即使是在大外爺家,我也隱約感覺到,大外爺其實更愛姐姐一些,他的目光總是集中在姐姐身上。

我就拘謹(jǐn)?shù)?、小口小口地吃著?/p>

而在外爺那邊,我似乎可以橫,可以撒潑,可以隨便打破一只碗,用火把大舅的溫度計烤壞。在這邊,他們也很愛我,但只有青昌舅喜歡調(diào)笑。他們看著姐姐,似乎總在回憶某個不在了的人。

白昌舅給他自己的親舅當(dāng)了上門女婿,也是鄰居,——這里人家真稠密啊。他既不肯改姓,也不把舅舅改稱“爸”,還是叫舅。他家里的房子都刷了白灰,亮堂堂的。他在區(qū)上管水庫,進出像個干部,談吐也和鄉(xiāng)村人不一樣。

而大外爺家比外爺家也要好過一些。

每次要走時,大外爺這邊,這個舅舅會給姐姐送手帕,那個舅舅會給她送襪子。姐姐有時悄悄得了大外爺?shù)某茸?,總是把手和溫暖的橙子遞給我,我感到了安全、甜蜜,也感到了我與姐姐的不同。

只有青昌舅舅既隨和又風(fēng)趣,他說來就來了,拐過墻角就到了外爺家,他喜歡和二舅聊糧食的事,隊上的事。他正在說媳婦,他直接稱呼對象的名字,“秀芬,秀芬”地叫。

大外爺似乎對姐姐在外爺家呆得太久有些小小的意見。我們在外婆家坐著,不久,大外爺那邊就有人來叫了,或者是大舅姆,或者是她的兒子,或者是青昌舅。

“你家外爺在那邊喊你了,快去嘛?!?/p>

外婆說了幾道,姐姐才不好意思地慢慢站起來,輕聲說,“外婆,那我過去了”,然后慢慢走過墻角。

是的,這里邊也有差別,姐姐把大外爺叫“外爺”,并不是“大外爺”。

姐姐很聽大外爺?shù)脑挕?/p>

“金華,莫亂跳,你是女娃兒呀,女娃兒就要像個女娃兒?!苯憬阌谑蔷筒辉偬?。

她站住,顯得有些憂郁。不知道大外爺是不是喜歡她憂郁的樣子。

二舅果然去找了大隊主任,同意參軍的字也很順利地簽了。“這下他總管不到我了,”大舅說。大舅去了北京,當(dāng)了海軍工程兵戰(zhàn)士。大舅寄回了穿著海軍衫的照片,頭上戴著盤子一樣的帽子,兩根細長的帶子飄到胸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

他常寄回來一些書。給大哥的物理、化學(xué)、數(shù)學(xué)、英語自學(xué)課程,高中畢業(yè)在家的大哥邊在村小當(dāng)代課教師,課后就著油燈看大舅寄回來的書,在燈下給大舅寫信。

大舅走了,外婆常站成八字腳在門口和別人念叨,念叨她的大兒子,或者吼一聲雞。

我在假期陪二舅去房后的小山上割苕藤??吹剿麄兊奶锏啬敲磳?,對面的潼江河漲水了,整個河灘地被淹了,糖廠孤零零地聳立在河中間。我暗自擔(dān)心,糖廠毀了以后就吃不成糖了。

我看到,瘦瘦的外爺在山上的紅苕地里使牛,他只穿件汗衫,一手扶犁,一手拿使牛棍,鎖骨高突。

二舅長大了,他和大外爺家的幾個舅舅關(guān)系都很好,柏昌舅從水庫回來,帶給他一些報紙,支持他再去選大隊長。他常在燈下打算盤,飛快的珠子躥動。外婆在燈下補外爺?shù)囊患股?,她說,才娃子,你莫去得罪楊萬昌。

二舅不耐煩,說,“你就死腦筋,毛主席都只活得到83歲,他楊萬昌還猖狂得到一百年啊,都啥時代了。”

外爺默默地抽著煙,不說話,他對自己的小兒子實在是很佩服的。他敢說大隊主任不行,敢找他簽字,敢找他理論。這就不簡單。他常說小舅舅,“才娃子可以,”過一陣又自言自語,“才娃子可以”。

村上的年輕人都支持二舅,他果然當(dāng)上了大隊長,他走進院門的腳步都邁得很大了。

他說,他要種很多的地,要辦大隊的廠。

而后來大舅從部隊回來,也學(xué)得一手砌磚手藝,正準(zhǔn)備要承包經(jīng)營大隊的預(yù)制板廠。

上學(xué)后,我去外婆家少了。

有年我出麻疹,外婆走過老鴰石,毛狗洞,專門來看我。

外婆人高馬大,腳步輕快,嗓門也大,那邊的嗓音和這邊山里有點不一樣。她才走到門前的存水田埂上,我就知道她來了,她呱呱呱地說著話,我聽到她在問,“衛(wèi)娃子好些了不?頭場在街上聽你們隊上一個人說了他在出麻子?!?/p>

說著話,外婆和母親就推門進來了。

“你外爺說,這季收了麥子,你來,天天給你蒸饃饃吃。”

我有氣無力地看了看外婆,小聲小氣地說:

“外婆,我病了?!?/p>

外婆臉湊上來,用粗大的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回過頭對母親說:

“是在發(fā)高燒?!庇终f,“快去用點桐油刮一下痧。”

外婆的動作不怎么溫柔,毛里毛躁。我原來也得罪過外婆,有回不知聽誰說這外婆不是我的親外婆,而外婆剛好訓(xùn)了我,我就喊她“假外婆”,把外婆氣壞了。實際上我還真另有外婆,母親是外爺?shù)念^一個女人生的。因此外婆黑著臉很說了不少氣話。我大了,就不再亂說了,我知道那是大人們很多年前的事,小孩子家不該亂講的。

外婆給我拿來了饃饃,說是外爺聽說我病了,特意叫蒸幾個拿來的。我可高興了,想起外爺少言寡語、和藹的樣子。

幾天后,我的病好了,身上有勁了,外婆就準(zhǔn)備回去了。

“給外爺說,二天我去了,給他用本子紙卷葉子煙?!蔽艺f。

外婆已經(jīng)走出了幾步,又走回來,用手拍拍我的頭,說:

“衛(wèi)娃乖,二天放假了就過來耍,你外爺給你做好多牛兒?!?/p>

牛兒就是陀螺。外爺總是坐在階沿上,用鐮刀細心地剜一截叫旋兒木的木頭,他瞇著眼睛,很小心。我跑來跑去地玩,一會兒回來,就看見他把牛兒快做起了,在用布往光里磨,磨好了后,他還去打槍的那里找一顆亮锃锃的鐵砂子,嵌在牛兒的底下,尖尖的,跟街上人家賣的一樣好了。牛兒在地面上轉(zhuǎn)得飛快,我們用鞭子趕著牛兒,從院壩這頭到院壩那頭,從臺階上到臺階下。外爺看著我跳上跳下,偶爾自言自語一句:這娃長大有出息,腦瓜子靈光。間或又說一道。

我才想起,我有好久沒到外婆家去了。

外婆家是如此美好,溫暖,似乎那份溫暖一直在那兒,而外婆外爺會一直不老,一直活在那里。而事實上,不多久,松昌舅和大外爺就相繼過世了。

松昌舅身上不舒服,一個人去縣里檢查,也沒人陪,查出是肝癌。他去拿結(jié)果,醫(yī)生問他是病人的什么人,他謊稱是家屬,人家問是啥家屬,他說是哥哥,醫(yī)生就給他講了,說是肝硬化,沒多少時間了,叫家里準(zhǔn)備后事。他坐車回到樓子壩,下了車就走不動了,暈在那里,這邊叫滑桿去抬回來,過了一天多就過世了。他才47歲。

一年過后,大外爺也突然過世了。那天,大外爺在河灘里放了一天牛,回到家里也沒什么異常,晚飯吃了面條,他的大孫子陪他看電視,邊給他剝著橘子。他慢條斯理地吃著,突然頭一歪,靠在了大孫子的背上,大孫子遞橘瓣沒人接,還以為他睡著了,喊:“爺,爺!”沒人答應(yīng),大孫子回頭把大外爺扶起,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過世了。他以這種方式平靜地離開了人世。

多少年過去了。

村子里人慢慢出去了。

外爺也過世了,外婆也“老”了。

外爺過世那年,我回到了好多年沒再去過的那個壩子。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外爺家的院子其實是小的,大外爺家的房子早就拆了。那些一起在公房里抽陀螺的伙伴一個個都不見了,他們的孩子也都流落到了江蘇,廣東,上海,福建等地。

大舅在南方包工失敗,信訊全無,失蹤了多年,剛剛聯(lián)系上,他也才把在老家守了多年的大舅媽接到廣東,一家子在那邊老老實實打工。他在部隊學(xué)了些建筑手藝,東奔西走地在工地上忙活。

二舅回來了,他變得沉默多了。他剛?cè)V東那年,去銀行往家里匯款,連續(xù)被人搶了三次,刀子抵在腰上。他沒了年輕時的氣盛。二舅媽一直抱怨他在家能說會道,到了南方既不求人,也不愛說話了。他倒是經(jīng)常陪二舅媽在制衣廠加班,和一幫女人在一起干活。他說,松昌舅家三娃子在那邊“發(fā)”了,先是跟著學(xué),后來自己開了家小廠,當(dāng)起了小老板。

……

又多少年了。偶然路過潼江對岸,那個叫樓子壩的地方,河壩被淘沙的挖得坑坑洼洼,破爛不堪,車行其中顛簸不已。糖廠不見了,也看不見幾個人影。河那邊,正是外婆家那沿著小山腳下一溜村子的地方,一幢幢小樓在竹樹間聳立起來了。

車窗外,河流似乎并沒有那么寬,水也沒有流動,石橋不見了,甘蔗地、西瓜地、潺潺的水流聲,碾房,河邊的人群……一切已經(jīng)消失。“人去樓空,精華散盡,另一代人在生長,江山依然秀麗,但對他而言,除了感傷,已經(jīng)沒有其他意義?!?/p>

河流中的女人

我沿著河流上行

想去看看外婆

那兩個記憶中模糊不清的女人

民國二十四年(公元1935年)春天,四川盆地的油菜還像往年一老早就開出了黃燦燦的花,麥苗也像往年一樣青,春雨連綿,氣候溫和。這一年,由張國濤、徐向前領(lǐng)導(dǎo)的紅四方面軍在川北屢敗四川軍閥田頌堯、鄧錫候,打算西去和正奔走在川西南崇山峻嶺間的中央紅軍會合。他們決定從長期占據(jù)的川北沿廣元、江油南下。他們已在川北發(fā)展多年,但是看來連周邊縣區(qū)的農(nóng)民都還不大了解他們,并不完全像后來史書上所說的一呼百應(yīng),他們還沒有深入人心。因常穿著灰色的舊軍服,他們在民間被稱作“霉老二”。傳說他們常常下山向老鄉(xiāng)要糧食,牽耕牛。川北周邊的百姓們?nèi)诵幕袒?,盡管破衣爛衫,食不果腹,卻和地主老財一樣害怕這些“霉老二”,紅軍還沒到,就吆著牛羊,牽著兒女,推著雞公車,全部的家當(dāng)都帶在了身上,沿著古老的川陜公路,舉家南遷,漫無目的地一路往下走。

川陜大道是當(dāng)時北路出川的唯一道路,這條古老的道路已存在很多年,并因中原的秦惠王謊稱石牛能屙金,憨愚的古蜀王遂以五丁開道迎取,從而被北方民族騙開入川門戶而得名“金牛道”。在這條路上,張飛曾在漢朝帶著他的人馬由成都去今天的閬中——那時叫“巴西”的地方鎮(zhèn)守,因為天氣酷熱,傳說他叫隨從隨手折下些柏枝,沿路插下,幾年后回來,柏枝已長成了參天大樹,這些樹至今猶存。唐明皇也曾在大雨滂沱的晚上在這里聽到已被勒死在馬嵬坡的楊貴妃“三郎,三郎”的叫聲,而夜不能寐。往近些走,張獻忠入川時,曾在這些密林中伏擊,大敗明朝洪承疇的追兵。往古里說,李白詩中所說“地崩山摧壯士死”的傳奇就發(fā)生在這條路上,李白本人也曾在這一帶跟一個叫趙蕤的隱士學(xué)過王霸之術(shù)。因為那么多人曾從這條路上走過,因此民國二十四年春天這些川北災(zāi)民的奔走,在歷史長河中看起來,沒有絲毫的新意,他們就像幾千年來他們的祖先曾多少次走過一樣走著。而且,他們大多是些農(nóng)民,許多人是頭一回離開川北的大山,往富庶的川西平原走來,在這之前他們根本沒有看到過大山以外的地方。他們眼界狹窄,認識不到他們所稱呼的“霉老二”在后來歷史中的正確性,而他們自己注定沒有一個人能進入歷史。他們走著,沒有明確的目標(biāo),只想早一點遠離戰(zhàn)爭與恐慌。因此按聽來的消息,各人對戰(zhàn)事的估計,和別人的慫恿,在認為合適的地方以各種方式紛紛落下腳來。那些被嚇破了膽的,沒有找到著落的,就繼續(xù)沿著金牛大道往下走??吹贸鰜?,這群人中老人行色張皇,似乎還被昨天夜里聽到的槍聲和前天聽到的消息所驚怕,婦人在恐慌,她們是些更不禁風(fēng)雨的草花,每次大風(fēng)暴一來,先受摧折的總是她們,她們?yōu)樽约海矠閮号畵?dān)心。只有小孩子似乎覺得有點新鮮,探頭探腦,東張西望。但是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這些天來所見的災(zāi)民的慘狀,使年少的額頭上也有了些憂愁。

這群人中,我10歲出頭的姑婆(正確的稱呼其實是“姨奶奶”,但習(xí)俗如此)和7歲的外婆,正由她們的母親,一個29歲的小腳女人牽著手匆匆走來。他們沒有什么家當(dāng),只有男人的一副挑子,和他們自己。連續(xù)幾天的行走,兩個孩子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了,新奇感也漸漸消失。小腳,她們倒沒怎么捆得嚴(yán)厲,她們母親纏得過緊的小腳,卻如一只棍頭一樣點著地,邁著很小的步子,看起那么可憐。

孩子們累了,要求歇歇腳,當(dāng)母親的說:

“快走快走,再不走霉老二來了,要把小娃兒拿去蒸了吃了?!?/p>

外祖婆說的話她自己也未必相信,但大家這么說,她也就這么說,大家都在走,他們也只得走。后來,他們還是在那些大柏樹下歇住了,畢竟太累了,再說,紅軍在哪兒呢?自己又有多少東西怕人搶呢?那些后來被當(dāng)成風(fēng)景和遺產(chǎn)保護起來的大柏樹,在當(dāng)時看來卻相當(dāng)普通,老家漫山遍野都是三圍以上的柏樹。

“這么走,走到啥時哦,”在樹下,他們擦著汗,外祖婆還在嘆氣,這個婦人,一輩子擔(dān)驚受怕,她已經(jīng)受夠了,她心里窩著團火。

只有外祖爺沉默不語,一臉苦相。他這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被生活折磨得已經(jīng)沒有多少語言了,別人走,他也就走,別人傳來什么風(fēng)吹草動,他也就信。另外,他還在擔(dān)心自己的父親,那個多病的老頭在老家的房子里到底怎樣了。他是死活不肯跟下來,他對他們說:

“走吧走吧,我死在老家算了,要守住老房子,還有幾畝瘦田,紅軍要就拿去,鄧猴子要也拿去,都一樣的。”

確實,災(zāi)難來自兩方面,一是對紅軍的害怕,二是對川軍真正的恐懼。鄧錫候,這個四川軍閥,在閉塞的災(zāi)民口里,被稱呼成了“鄧猴子”,他的那些兵,是典型的“雙槍兵”,一手抱火槍,一手摟煙槍,別看他們打仗不在行,下鄉(xiāng)拿老百姓東西卻很有一套,進門就要吃要喝,攆得雞飛狗跳,動不動就要抓丁。老百姓更多的其實是怕他們。

已經(jīng)走了幾百里地了,崎嶇的山路很不易行,兵禍的消息越來越遠,后邊陸續(xù)來人帶來的消息,那些“霉老二”也并不像傳說中的赤發(fā)紅眉,青面獠牙。于是,在我們這個盛產(chǎn)花生、一種酥餅、用豆粉制作涼粉而出名的地方,大家陸續(xù)安頓了下來。

他們在七曲山上,看到了下邊像條帶子一樣的潼江河,寬展的壩子,人家,和炊煙,似乎沒有一點戰(zhàn)亂的跡象。多好啊,她們松口氣。他們就在一個叫牟家壩,但卻沒有一戶姓牟的壩子里落腳了。

落腳,不是件容易的事。那年頭,四川連年戰(zhàn)事,大小軍閥劃地而治,今天是劉存厚,明天就是田頌堯,后天則可能換成另一個某某,這些軍閥就是防區(qū)內(nèi)的土皇帝,在各自的地盤上橫征暴斂,有的稅賦據(jù)說已經(jīng)預(yù)征到民國九十九年了。這里的人們也并不能多出一口吃的。牟家壩確是個富庶的壩子,背后是小山,門前是潼江。河灘里大片的沙地,適合種花生,甘蔗,西瓜,還有麥子和水稻。這里出產(chǎn)糧食,也出產(chǎn)風(fēng)景,但也出產(chǎn)惡霸。

為了落腳,為了有口飯吃,外祖祖他們把外婆和姑婆兩個女孩子留給人家,當(dāng)了童養(yǎng)媳。并因此在這里找到點兒活計。

外婆和姑婆淚水漣漣,年少的她們也懂得了些事,看著愁眉不展的父母,她們要開始分憂,開始勞作,從此就算是人家的人了。她們又能怎么辦呢?是她們決定得了的嗎?命運來了,只能順從地承受。好在收留他們的兩家人也都還和善,也是苦命人家。那個據(jù)說以后就是外婆丈夫的男孩子,長得高,瘦,小眼睛有些羞澀,外婆在門口的核桃樹下看到他在挑水,做事,外婆還算喜歡他。

紅軍跟著就到了,災(zāi)民們拖拖拉拉的行走比起他們是不值一提的。這些被喚做“霉老二”的人,衣衫襤褸,卻又唱又跳,其中還有女人,孩子。他們趕走了軍閥,連縣里外號黃老虎的惡紳,也裹著細軟,夾著金銀,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這讓剛落下腳來的人們開心。

紅軍在這里打了幾仗,并短暫休息,宣傳,耕作,教鄉(xiāng)民們識字,“男女平等”,這些讓鄉(xiāng)人們好奇。有些人跟紅軍走了。紅軍一走,官員、大戶們的還鄉(xiāng)團回來卻一陣殺戮,那是他們見到的真正的流血,在紅軍那里沒有流的血,在這里見到了。

這些事,我外祖爺是從來不參與的,他在川北多年,聽到不遠處的嘉陵江邊時常響起的槍炮聲,讓他的膽子變得很小了。他只是看,只是聽,只是縮在自家的角落里求得一份平安。

外祖爺開始想念大山里的家鄉(xiāng),想要把一把骨頭埋進祖墳。但過繼給人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的兩個孩子卻不好意思帶走,畢竟,在最困難的日子里,是人家給了飯吃。窮人的諾言也是諾言。要離開時,父母和孩子都異常悲傷,聽話,要聽話,要對婆家人好。當(dāng)父母的只是這樣說。瘦小的外婆更加沉默。她站在門口,不說話,只是抽泣。當(dāng)父母的回頭看了她們幾眼,就硬著心腸走了。

草還在生長,樹還在發(fā)芽,人還得吃飯。我外婆,和外婆的姐姐,在這里慢慢長大了,這個叫牟家壩的地方,背靠小山,面前是大河,和廣袤的河灘地,樹木長得黑蓊蓊的河灣里,有老鴰刮刮地叫,飛過河去;河的中間,有水碾,石磨,有在一年一度的洪水沖壓下長得彎彎曲曲的拐柳。河對岸,有炊煙升起……

我外爺也長大了,羞澀的男孩長成了一個給人看牛、碾面,做慣了雜活的男人,他不多話,但卻善良。相繼長大的孩子們,接受那開始就決定了的婚禮,溫良的外婆,和不多話的外爺結(jié)婚了。

再后來,他們的女兒——我母親出生了。慢慢也解放了,看似穩(wěn)定的生活就要這樣延續(xù)下去。母親長到了7歲。這個因戰(zhàn)禍而偶然來到的地方,如果沒什么意外,看樣子就將成為我外婆的第二故鄉(xiāng),家鄉(xiāng),和終老之所了。

遠在川北的老兩口這時又想念起了外婆,那個他們疼愛的小女兒,外祖婆于是撒了個謊,說生了病,又把外婆騙回了川北。回去后,外祖婆看到外婆的樣子,也許是突然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受的苦,想到自己的老之將至,倍感孤苦,她不想女兒再回去了,要求外婆留下。外婆當(dāng)然是一驚,這確乎超出她的意外,下邊,畢竟有她的一個家。而外祖婆表現(xiàn)了她不講道理的一面,她說女兒家要聽話,你姐姐已經(jīng)在下頭了,我總得有個女兒陪我,否則以后老死了,哪個給我送終!

送終,多么重大的一件事啊。而且要聽話,聽話是當(dāng)女兒的不可抗拒的責(zé)任,女兒是如此孝順,哭了半天,一言不發(fā),也就順從地留下了。

外婆走后一去不回,我沉默的外爺更加沉默,他也不抽煙,也不說話,在門前站或轉(zhuǎn),總是不經(jīng)意抬頭看遠處的高山,就像是在看天。

后來他裝備了干糧,順著那條他從來沒走過的道路,帶著我7歲的母親,去了外婆家,那條路他走了不下五天,他像深入異境一樣?xùn)|張西望,但他并不膽怯,因為那里有他的女人,他要找回她。

實際上,那也是我7歲的母親頭一次沿著那條她母親由來的道路上行,去找她的母親。時間過去了近二十年,這一切看起來多像是一次輪回,一個母親由來的道路,由她的后輩去追溯。在那沿途,我的母親看到了大山和煤礦,看到人們興高采烈地在分地、離婚,成立合作社。母親的小腳丫盡管很疲憊,早就打出了水泡,卻依然掩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這與外公悲愴的尋妻之路多少有些不諧調(diào)。

困難來得比想象更大。外祖婆盡管好吃好喝招待,對小孫女也還看得過去,卻執(zhí)意不肯讓外婆跟著外爺回家。而且,政府也發(fā)話了,婚姻自由,解除一切捆在婦女身上的桎梏,外祖婆已經(jīng)給女兒物色好了上門女婿。溫婉的外婆也只是以淚洗面。在外祖婆的威嚴(yán)面前,沉默的男人和七歲的小女孩最后只得默默返回。7歲的小女孩心里隱隱知道,母親,以后怕是很少能見到了。

母親跟著外爺又慢慢回來了,路依然是那條路,外爺依然是沉默。很快,我才讀到二年級的母親,回到家就被迫從學(xué)堂里退了學(xué),因為看到家里異常冷清的屋子,她的爺爺只說了一句話:女兒家,會寫自己的名字就得行了。她回家成了一個放牛娃。母親常在夜里望著北方發(fā)呆,對她的母親滿是思念,甚至有點怨恨。

再后來,我的另一個外婆就出現(xiàn)了。

這是一個高大的女人,臉上顴骨突出,手大腳粗,她站在門前,讓這個一貧如洗的家陡然增加了幾分生氣,讓因沉默的男人而沉默下去的家立刻像有了陽光。屋子變得潔凈,地面灑掃無塵。走過門前的人禁不住多望上幾眼。

從此,她成了我的外婆,或者“下邊外婆”,頭一個外婆就變成了“大外婆”,或者“川北外婆”,提起她們時我們總要加上定語以示區(qū)分。

這個外婆是從潼江河灣邊黑蓊蓊的林子里過來的,那里叫做鄧家灣。她也是一個剛剛離開男家的女人,她姓謝,不姓鄧。在鄧家灣,她留下了一個孩子,她來到外爺家門前時,也是一臉的苦喪。一家人的房子又冒出了炊煙,傳出了笑聲。接著,他們生兒育女。生活再次暫時平靜。

這個女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也難免有些粗心大意,沒大外婆順從,細膩,還時常罵得外爺灰頭土臉,外爺只好嘻笑著臉。習(xí)慣了溫良女人的他,卻慢慢喜歡起這個女人不一樣的潑辣,畢竟是她三下兩下,就讓屋子變得潔凈,畢竟是她給他連續(xù)生下兩個兒子。

大外婆卻又從川北回來了,兩個女人相對無言。當(dāng)然,后來的女人很快弄清楚她只是來看看女兒,走走親戚。最后主人家開口問:

“路上車子順利啵?”

“順利?!?/p>

其實,根本就沒什么車,汽車幾天才一班,火車也暫時沒通。她們等了好幾天,才搭上一輛貨車。

“家里可好啵?”

“都好,現(xiàn)在吃的也都還行,勤快點也不大餓肚子了?!?/p>

其實,糧還是缺的,但大外婆包里卻裝著借來的糧面做的饅頭,給她的女兒。

母親被叫了回來,她那時正在放牛。

“這是你媽?!毕逻叺耐馄耪f。

母親一時慌了神,在她們的說法里,她一會兒有媽,一會兒沒媽,后來又來了個后媽,這一切都不是她能決定的。而這個媽現(xiàn)在又突然出現(xiàn)了,確實是她的親媽,她常常思念的媽。

“妹子,長大了?!彼龐寭嶂念^,她的臉,手粗得烙人。

母親先驚慌地看了眼她的后媽,然后在大外婆的手撫下近過去,羞怯地低下頭,輕聲叫了聲“媽”,有些淚。

“這女子,好像我對她不好,在她親媽面前哭,”下邊外婆后來不高興了很久,逢人就要說起這事。

確實,母親的后媽,我下邊的外婆對她像親媽一樣好,這個女人看起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大聲武氣,直腸子,沒心沒肺,其實在這點上也非常周全。她一雙手從來沒有閑過,相繼生了兩個兒子后,她依然是那么能干,那么大聲武氣,她扔兒子就像扔皮球,但他們依然在強壯地生長。

再后來,母親長大了,17歲了,到出嫁的年齡了。外婆心中早對她有了數(shù),想把她嫁給外爺?shù)囊粋€外甥,一個正在外服役的軍人,那也是她自己的娘家。她客氣地說征求外爺意見,外爺無啥可說,他一貫少言少語,習(xí)慣了這個女人打理一切,翻來覆去也就那幾句話,對一切都抱有善心,相信一切都是好的。

但外婆還是客氣地說:

“征求一下廣元她媽的意見吧?!?/p>

請人打了一封信,等回信的日子漫長而讓人煩躁,一向精神氣都很好的外婆總在做事時悄悄走神。后來,信來了,說沒什么意見,孩子是他們帶大的,他們決定了就是。外婆這才松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容。

母親是懵懂的,對姑娘家的歸宿一說就臉紅,爹娘的話就是她的話,她沒什么要多說的。何況,她現(xiàn)在的媽對她說,好,一切都好,人好,家好,會疼女人。于是,婚很快結(jié)了,并且有了一個孩子。再接下來,她就該和那個即將退伍的男人共同組一個家,務(wù)一門事,一直到頭。

但那個男人并沒有按期退伍,而是留在了北方,當(dāng)了工人,再后來就是信件到來,說要離婚???,哭得一塌胡涂,哭得沒有前途。要強的外婆這時候也覺得丟不起人,畢竟是她一手堅持的,她成天只是嘆氣,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壞了,她對不起母親。但后來母親卻止住了哭泣,說:

“離就離吧,也不要耽誤他的前途?!?/p>

后來,我父親出現(xiàn)了,這個剛喪過妻子的男人,高大,瘦削,一臉的胡須茬子,長臉上,細長眼睛透出英武、堅毅之色。外爺他們聽說,他當(dāng)過兵,不到30歲,卻已經(jīng)當(dāng)了幾年大隊干部了。

母親是在她父母見過之后才去看的,一見之下,母親就喜歡上了這個男人的英武,沉穩(wěn),她心口砰砰直跳,也許這就是她真正的男人?但坎坷生活的磨練,她已經(jīng)堅毅多了,沉著多了,母親雖然沒有什么意見,她還是說了句:

“你要對華娃子好?!?/p>

華娃子是她兒子的小名,在母親和父親見面時,他已經(jīng)有5歲多了,他正在院門外和一群孩子們玩,這天卻本能地覺得有什么事在發(fā)生,一會兒狐疑地往院子里瞧瞧,再一會兒又瞧瞧。外婆特意在外邊陪他,每當(dāng)他往院子里轉(zhuǎn)腦袋時,就揪住他的耳朵,把他車過來,說:

“華娃子華娃子,你看啥子看,你安心耍你的?!?/p>

父親對母親也是滿意的:個頭不高的小女人,膚白,肉嘟嘟的,看著不多言多語,很溫和的樣子。

父親去的時候,特意背上了他在村上的上海產(chǎn)紅光牌大收音機,用十二節(jié)干電池啟動,放在八仙桌上,聲音開得老大,隔多遠都聽得見這家里有種新鮮玩意兒。父親這時調(diào)小了點聲音,對母親說:

“嗯,娃兒都是一樣地對待,我會對他好的。”

父親走開后,外婆問母親的印象,母親點了點頭,她還是羞怯的。外婆問是否再問問她北邊親媽的話,再叫人打封信說說?她滿以為母親還是會默然地點點頭,但這回母親卻說話了,母親說:

“幾百里地的事,她們回信都啥時了,行就行了吧?!?/p>

外婆聽到這話,愣了一下,她覺得,生孩子、離婚后,面前這個弱小的女人第一次長大了。

沒過幾天,母親就跟著父親,沿著潼江窄窄的河邊路上行,爬上高高的毛狗山,在荊棘滿布的小路上走過,到父親那在山灣間青瓦密布的院落中的老房子來了。父親依然背著那架收音機,一路放著來自遙遠北京的節(jié)目,那里邊,偉人們在講話,人們在歡唱,父親背著它,仿佛感到是偉人同意和促成了他的姻緣。

那時候,滿灣的人們正在干他們所認為的革命,他們拄著鋤把,在田地間東張西望,只要隊長沒在,他們就直起腰,男人們你罵一句,他笑一聲,或者開著女人的玩笑。他們看到這兩個男人女人從山路上走下來。

很快,邋遢的男人家里就顯得清爽多了,男人進出也精神了。而門口多了個滿眼疑惑的男孩,那個男人原來才咿呀學(xué)語的女兒也有女人抱了,不時咧開嘴笑一聲,用不太清楚的口齒叫那個女人,“媽——,媽”。

很久以來,母親都會在固定的時間趕老遠的火車去看川北的大外婆,每次回來,她都笑逐顏開,走下我們家后邊的坡路。為了內(nèi)心的平衡,她又會去牟家壩看看她的后媽,她會捉上雞,背上蒸饃,翻山越嶺過去,那里,也需要她的惦念,需要她去幫她洗澡,剪手指甲,腳趾甲,她會把外婆接上來住一段時間。家族生計的折騰,讓母親對自己的兩個母親格外有感情,她甚至覺得多一個媽是多幸福的事啊,這世上就多了一個掛念,多了一份熱愛。所以中年以后,生活漸漸有了起色,母親就同時沉浸在對兩個母親的擔(dān)心和親情的享受之中。

而母親自己在中年后也遇到了難題,先是小女兒在兩個哥哥成功的基礎(chǔ)上,對城市充滿了渴望,總想進入城市。而這多難啊,那些年,為了買城鎮(zhèn)戶口,上技校,找工作,到鄉(xiāng)上求人,家里想盡了法子,但效果都不佳。

接著是姐姐,那個父親前妻留下的女孩,在成家立業(yè)后,先是努力維系著土地上的勤勞,憑自己的一雙手打拼到一份溫飽,卻在看到城市的繁華后失去平靜,也想要去謀一份更舒適的生活,三番五次往外走,即使偶爾呆在家里,心思也不再放在土地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對土地,母親和父親一樣,有自己的辦法,和力氣,土地上的一切事物,她是熟悉的,而對于城市,她是陌生的,恐懼的,無處著力,當(dāng)年她第一次婚姻就是因為城市而失敗的?,F(xiàn)在,她的女兒們,想要努力進入城市,她感到了徹底的無力。

倒是父親靜這時下心來,那些年他對鄉(xiāng)村的熱愛也在農(nóng)業(yè)稅、提留款的重荷和基層干部的腐敗中遭到了致命打擊。他心灰意懶地說:

“要怎樣就怎樣,由他們?nèi)グ?。?/p>

兩個外婆也相繼到了暮年,一輩子的顛沛流離終于要告以結(jié)束,一輩子受的罪也將告以完結(jié),而母親,也必將成為失去母親的孩子,獨自面對沒有母親的日子。她自己的年紀(jì)也慢慢大了,除一次生病,她依然在地上奔走,依然那么平和,寧靜。但外婆的相繼離世,還是讓她蒼老了一大截。那三年內(nèi),我們連續(xù)接到三次噩耗,先是外爺過世,然后是大外婆,再是外婆。

大外婆最后突然從川北下來看過母親一次,那么大年紀(jì)的老人了,還坐火車,走山路,蹣蹣跚跚地來看她所遺下的那個女兒。母親好吃好喝陪著她,跟她走走看看。老人身體已經(jīng)不大行了,她拉著女兒的手,說她放心,她沒什么不放心的。母親心想她老人家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下來了,內(nèi)心未免有些悲傷,但沒想到大外婆回去后不到半年就病逝了。后來母親想起她那句話,總是感嘆,說她是牽掛下邊,來收腳子的。

第二個外婆走得卻沒有那么順利,她既要為外爺?shù)倪^世而承受誤解——外爺過世前和她已經(jīng)分床多年,因此外爺因腦溢血過世時,外婆并不知情,直到第二天煮好了早飯,到處找外爺沒找到,才在臥室地上發(fā)現(xiàn)已過世多時的外爺。因此有人說她沒有盡到責(zé)。同時又被俗稱“白蛇纏腰”的惡瘡和多年積下的胃病折磨,疼,是她要經(jīng)常面對的痛苦——我疑心其實已經(jīng)是胃癌。痛啊,她總是摸著肚子,嘆氣說,老爺啊,快點讓我死了算了。

外婆生病時,母親去看過她,一向風(fēng)風(fēng)火火,會使牛、能耕田耙地,跟男人都有得一比的外婆,已經(jīng)蔫了下去,沒了脾氣,說話也溫聲吞氣了,這讓母親暗自垂淚,她擔(dān)心外婆也將不久于人世。

兩個外婆的去訊都來得突然。都是一家人正在歡聚之時,突然一個電話就來了,說外婆過世了,母親一下就失去了平靜,她說,人都六神無主了。而且大外婆過世時正下大雨,漲水,車不好趕,母親并沒有回川北去。我們只好安慰她,說行了,大外婆在世時,你都盡到孝了,沒什么遺憾了。

母親心情還是沉重,我也極度后悔大外婆來時沒趕回家給她照張相。春雨在瀝瀝地下,我說,他們上邊該照的有像吧。母親收拾著東西,她說:沒得,哪兒照的有。母親的意思是鄉(xiāng)村貧乏,吃飽飯已是最大的幸福,哪里還會奢侈到天天去照個相啥的。我的心一沉,我知道永遠也彌補不起這個過失了,我血脈中的一支源頭,從不知名的地方流來,又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我永遠再也見不到外婆了。

我從家中離開時,母親還沉浸在失去外婆的悲痛中,我們說媽,我們走了。母親定了定神,說:走吧,你們好,就比什么都好,人一輩子就是這樣,求的就是這些。

母親隱隱的苦里,有種平靜的安祥。

多年不見,我對兩個外婆的印象都已經(jīng)模糊,特別是沿著河流下來的那個女人,我血脈來源地中的那個女人,我?guī)缀鯖]有什么印象。那條風(fēng)中的河,在多年前偶然而來,又突然平靜而去,上游的水已經(jīng)斷了,母親,那大路上滾滾的人流還會不會在你眼前出現(xiàn),你會不會在平靜中覺得一些失落?

我問過妹妹和母親,大外婆像不像母親,她們都說,“像”。她們說大外婆看到妹妹,和妹妹五個月大的女兒,很喜歡。我看著這個叫銀兒的小外甥女,她像母親,像妹妹,模樣也應(yīng)該極像外婆。外祖婆,外婆,母親,妹妹,銀兒,我們的河流一脈相襲地承繼下來了,下游的河水還在流,我應(yīng)該稍感欣慰。

銀兒倔得要命,性格儼然已不同于母親輩的溫順,或許母親血統(tǒng)中本有種隱藏的倔犟?她異常聰明,五歲時已能講很多故事,嘴里不時蹦出來些讓人笑得肚皮痛的書面語。母親總是訓(xùn)她,要聽話,不要胡鬧,不能做不乖的孩子。但她渾起來,就發(fā)出尖叫,大聲地喊:

“我不聽,我不想聽,我就是不聽?!被蛘呤牵?/p>

“我要,我就是要,我非要要?!?/p>

這時,我們相互看一下,同時笑起來,說,“討厭!”

銀兒小小的嫩嫩的身體在慢慢長大,盡管她那么胡鬧,母親對她總是慈愛的,分別久了就很想念她,轉(zhuǎn)上幾次車,專程走老遠去城里看她。她小小的手,幼小的生命,在一天天長大,將承載所有女人承載過的生活,以家族中所有女人都表現(xiàn)出的嬌弱和柔韌來面對風(fēng)霜雨雪。她其實并不是一個新生,她只是又一次開始了的一個女人的生活,——亙古以來她的祖先已經(jīng)千百次演繹過的多苦多難的女人生活。我想起多年前順著那條大道下來的那些人,那些人流,那些人的生活和命運,我們是其中一個,我們又是其中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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