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銜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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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說他(短篇)
李銜夏
你跟爸爸離婚之后就禁止我再去見他,但我是自由的人啊,你以為我真的那么聽話嗎?那時我已經(jīng)二十歲了,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我知道在離婚這件事上,你和爸爸都沒錯,錯的只是你和他的性格實在不合。你說他是窩囊廢,他說你是母夜叉。你是一個強勢的女人,雖然爸爸表面上很平和,但骨子里也是堅忍不拔的。出于對你的愛,多年來他選擇了沉默,這點我跟他像極了。爸爸早中晚三餐都喝酒,終日微醺,從前我以為他愛酒,觀察多了我才讀懂了這個習慣,你只要看看其他家庭就會發(fā)現(xiàn),為人丈夫者喜歡飯前飯后獨酌的,往往是一個女尊男卑的家庭,男人是在用酒來麻醉自己,舒緩根植于幾千年父系男權社會的巨大精神壓力。我為爸爸心痛啊。我告訴過自己,我絕不要成為你這樣的女人。
媽媽,我要跟你說的他,不是爸爸,你知道我準備說誰。他并不是我對你隱瞞的唯一秘密,我自問在伶牙俐齒方面跟你差距太遠,我只能通過這些秘密,做著無聲的反抗。請你相信,我的反抗完全出于對你的愛。在你眼里,我始終是個長不大的小女孩,你的傲氣使得你無視所有人的感覺,你從未重視過我的心思。你以為你的秘密絕不會有人知道,跟你說吧,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把老鼠洞都摳遍了。你老是逼迫我說出彤彤的親生父親,你何嘗又有說過覃教授的事。他尚未娶妻,你也離異單身,何必偷偷摸摸呢?
記者的工作不需要天天坐班,晚上工作的我偶爾會潛回家中,躺在你的床上翻看老相冊?;盍λ纳涞哪氵@時通常在外面聊天打牌。你從來不讓我進入你的房間,你說女孩子要學會獨立,不能黏著父母。躺在你床上我會有坐過山車的刺激感。五年前的一個夜晚,大門突然響起扭鎖聲。我慌亂間迅速關燈鉆進床底。踩踏地板的,除了你的紅色高跟鞋,還有一雙亮漆男式皮鞋。燈光打亮,正好照在皮鞋頂部,反射進床底,亮瞎了我的眼。你和這個男人話不多,顯得老練而默契,但我還是聽出了覃教授的嗓音,他可是我的大學老師啊。沒多久,我聽到唾液交融的聲音,緊接著是衣物脫落到地板上,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年近五十的你,竟然穿了一條丁字內(nèi)褲,還是蕾絲薄紗的。往常我跟你逛超市時,你總說穿著應以簡單樸素為原則,堅決不讓我買那些引人犯罪的衣物。你可想而知我看到丁字褲時的震驚。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咚咚咚咚的心跳聲,但很快,另一個咚咚咚咚的響聲蓋過了它。小時候我偷聽過你和爸爸的聲音,其激烈程度比這次差得十萬八千里遠。伏在床底,腦門轟鳴,仿佛一場毀天滅地的超級地震。我多希望自己從不曾洞悉你最深的秘密,至少往后的日子里,母女心靈之間不會橫生一層隔膜。
你讓我說出他的名字不過是慣性使然。對于你來說,他是誰根本不重要。無論他是誰,你都不會把我交到他的手里。你還不至于自私到要永遠霸占女兒,但婚姻的不幸使你成為一個堅定的不婚主義者,我確信你愛覃教授甚于爸爸,但你無數(shù)次拒絕了覃教授的求婚,你并不反對我談戀愛,但決不允許我結婚,乃至生兒育女。你曾說跟爸爸結婚是你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把我生下來是第二大。有時我希望你把我當作陌生人,一腳踢出家門,老死不相往來,這樣我反而能夠徹底地恨你,不會活在愛與痛的邊緣。但盡管言辭犀利,你卻從未打過我,你流露出的母親的眼神令我融化,恨鐵不成鋼的目光何嘗不是一種愛。你說過,不得不愛我是第二大錯誤的根源所在,婚姻還不足以捆綁你的人生,沒有我,它會是另一番模樣。我已過而立之年,男朋友談過好幾個,最終在你的極力反對之下一次次告終。我月經(jīng)初潮開始,你每半年要帶我去醫(yī)院檢查一次處女膜,揚言如果哪天我失身了,你會把我活活掐死。遇到他時我還是一個黃花閨女,我自己覺得,這個黃花是明日黃花的黃花。
你愛彤彤甚于愛我,甚至甚于我愛彤彤。但你曾經(jīng)想過殺死她,在她等待降臨人世之時。以至于無論你對我有多好,我都有理由懷疑,你懷上我的時候同樣想過殺死我。那天我突然喉干舌燥,挺著大肚子踱進廚房找水喝,看見你散發(fā)著寒光的背影,微微彎腰在搗騰著什么。我悄無聲息地踮到你背后,一手搶過你手中的藥瓶。不及細看,你竟先說了:這是墮胎藥。我原想大大發(fā)一場飆,但看到你的眼神沒有一絲歉疚,反而趾高氣揚、理直氣壯,沖到嘴皮子跟前的千言萬語瞬間蔫了,倒吞入胃,化作一股蠻勁,藥瓶砸在地板上,塑料材質竟也碎裂成花。我甩門而去,在同學劉雯家住了兩個月,安然度過孕四月后才搬回家,這時的彤彤已經(jīng)強壯到藥石不懼了。眨眼彤彤已是一塊可以捧在手心的肉團,你的悉心照料令我感動,一個人忙前忙后,買菜做飯、洗衣刷碗,給彤彤沖澡換尿片,給坐月子的我端水切果。你沒讓彤彤著一絲涼,沒讓我受一絲寒。你說自己當年月子沒坐好,手腳落下病根,常年疼痛不止,呼天喊地都沒用。從這層意義來看,你不僅生育了我,還再造了我。媽媽,我愛你!我無法給這份愛作一個測定,但始終堅信:我不會愛一個人勝過愛自己。
為了你,我放棄過最愛的男人。那是我最美好的年華,兩根流水一般順滑的長辮跨過肩膀輕搭在胸前,懷著青春和自由的向往,我奔向大學的寬闊海洋。盡管學校跟家在同一座城市,我還是選擇了住校,回家再壓抑,仍然堅持周末回家。學校里蒼樹參天,綿延成一片渾厚的黛綠,裝在我心里,滿滿的,很充實,讓我的腳步篤定而堅決。那個男人出現(xiàn)在陽光照臨的方向,在明艷的燦爛中,他的臉龐像一首朦朧的詩,身后的光芒像一雙火焰造就的翅膀。他的眼鏡是兩個深邃的光洞,深不可測,在里面能看到高立的學崖和翻涌的書海,成熟的氣息令人迷醉。他的左側腋窩夾著一本厚厚的書,書名看不見,但我認出了封面,前一周我才在圖書館借閱過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圖書館里只有一本,我曾抱著它進入夢鄉(xiāng)。在一個幽暗的午后,它曾像一盞高燈,照亮我的靈魂。這是緣分。
我最喜歡他的嗓音,爽朗而富有磁性,中氣十足,很難想象是出自一副斯文纖瘦的身軀。好幾次在課堂上,我托著腮,癡癡地仰望他那英氣逼人的臉龐、聽他朗誦??思{的小說、米沃什的詩,靈魂漂游到美妙的香云太虛。媽媽,有一種感覺不知你是否體會過,我的印象是那么強烈、真切:和煦的陽光透進薄紗窗簾,彌漫整間教室,如密集的細雨妙曼飄落,溫暖又滋潤。我和你都是女人,有個一直羞于啟齒的秘密,我決定跟你分享:女生宿舍時不時會集體觀看毛片,有天晚上看完毛片上床睡覺,我竟然夢見自己和他赤身裸體地抱在一起,溫柔蠕動,他把我壓在講臺上,黑板的粉筆灰簌簌落下,帶著一絲雪的寒意,偌大的教室里全是閃亮的眼睛,我一點也不驚慌,甚至還有點志得意滿。媽媽,如果你能看到我筆述這件事時的臉色,你一定會說這是你見過最壯美的日出。此刻,我看到面前的鏡子里,黑夜都亮了。那次之后,盡管現(xiàn)實中我仍是處子之身,但靈魂上我已完成了一個成熟女人的蛻變。
媽媽,或許你已經(jīng)猜到了,我滔滔不絕敘述的這個男人正是覃教授。是我請他到家里吃飯你才認識的他,但你和他的進度卻走到了我的前面。你應該能夠想象當我置身于你和他共赴巫山之床的下面時,我在下唇上留過多深的鮮血淋漓的齒坑。你畢竟是賜予我生命的那個人,經(jīng)過若干個孤清的黑夜,我決定退出。他并不是他,覃教授并不是我真正要說的那個他。雖然你不是覃教授的妻子,但你已經(jīng)是覃教授的女人了。我再不肖也不至于亂了倫理,覃教授不可能是彤彤的生父。沒錯,我和覃教授的確完成了靈魂的交融,但現(xiàn)實中卻指尖都不曾觸碰一下。我是普通人,怎么可能達到柏拉圖式戀愛的高度?壓根這只是我單方面的芳心暗許。事情在覃教授看來很簡單,我是眾多學生中的一個,特別之處只在于,老師跟學生家長愛了一場。上面談到了爸爸和覃教授,語法意義上,兩個人都能稱作他,但卻不是我心目中的他。加上下面我即將說到的他,這封信事實上已經(jīng)有三個他,但我不想使用他們,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不能簡單地用他們來歸為一類。不知你有沒有留意到,平時我基本不會跟你合稱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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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沒有見過他的。雖然我跟他認識不短,但相處不多,每次都小心翼翼。盡管我并不愛他,但我享受這種膽戰(zhàn)心驚的被愛的感覺。他曾經(jīng)是我的同事,后來辭職了,說是為了文學創(chuàng)作,大家才知道他私下里是個作家,開始以為他寫的是武俠或者偵探,有一次談話他對這些表示了嚴重的不屑,原來他搗騰的是純文學。報社里的人對他肅然起敬。我跟他做過一陣子搭檔,采訪一些隱世高人。他對此高度羨慕,說過四十歲后要跑去深山老林里茹毛飲血、著書立說。他木訥、易羞,甚至有點清高,當他向我表達愛意時,我感到驚訝,內(nèi)心竊喜的同時,懷疑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吸引到一個本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孤絕異性。跟他在一起很舒服,我經(jīng)常被他一些另類的想法逗樂,也許這給他造成了誤會。那時我正深深地沉陷在對覃教授的暗戀里,心里再也裝不下任何人,一直對他若即若離,他似乎沒有放棄的意愿。后來我知道了你跟覃教授的關系,我想過死,是他如火的目光照亮了那段幽暗的時光。漸漸地,我和他的約會多起來了。
正如我沒在外面碰見過你和覃教授約會,你也不可能碰見我約會,我繼承了你的保密天賦,有時我想,你不當一個女特務太浪費了。他是個自覺的人。我跟他并排行走在路上,他的肩膀和手掌從來都不越過那面透明的墻。接觸久了,我發(fā)現(xiàn)他有點悶騷,屬于外表冷漠、內(nèi)心狂熱的類型。他不聽其他歌,只聽搖滾,而且是那種重金屬的搖滾。我繼承了你虛弱的身體,但我還年輕,我渴望給自己的身體注入能量。有次他說寫了一首歌給我,我當然高興。他不懂譜也不懂樂器,就這么清唱出來,我都感受到搖滾的力量,嘶啞的悲傷、憤怒的絕望,像高壓電沿著血脈循環(huán)傳導。那一瞬間,我是有點感動的,但我深深明白,這不是愛,我不能接受他。如今回想,這種青春年華特有的封閉和決絕真是冰冷得可怕。
那幾年我經(jīng)常跟他在夜晚的大街上晃蕩,你不干涉我談戀愛,自然很少過問。去得最多的不是電影院、購物街、美食店,是一個叫做吾談國事的咖啡館。每個周末都舉行一個主題沙龍,討論關于政治、經(jīng)濟、社會、民生和文藝的熱點問題,參加的人來自各行各業(yè),人數(shù)并不多,幾個或者十幾個,每人有充分的表述時間。我從不發(fā)言,只是坐在一旁認真聆聽,雖然很多觀點我都不同意,但確實有很多新知識可以開拓眼界。在這里我看見了他的另一面,仿佛另外一個人:語言流暢、論述清晰、辯解敏捷、觀點尖銳。我喜歡他雙目炯亮、渾身洋溢著智慧和激情,在最深入的地方還略帶一絲男人的憤怒。他對中國改革開放持高度肯定態(tài)度,在這種劍走偏鋒的沙龍里顯得難能可貴,這更需要勇氣,并且他的鋒芒無人能擋,言辭每每令反對一方啞聲。這沒讓我愛上他,反倒令我的心更加遠離他。那種偏執(zhí)、那種理想化,讓我聯(lián)想到陰郁自殺的詩人,我看過他的小說,他受海明威和川端康成的影響極深。我不能用情感傷害他,否則很有可能會殺死他。跟他認識之后,我還跟別人談過一次短暫的戀愛,他當然不會知道。后來,我徹底拒絕了他,彼此不再往來。
媽媽,我之所以在感情上如此如履薄冰,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爸爸。你跟爸爸離婚后,爸爸終日借酒消愁,有次我去看他,他醉倒在衛(wèi)生間里,伏在馬桶蓋上打呼嚕。我才發(fā)現(xiàn),爸爸往日的隱忍是一種深沉的愛。爸爸是派出所民警,小心謹慎的老好人,從不立功也從不犯錯,干了一輩子還是普通民警,但他創(chuàng)了一個記錄。我們這個區(qū)的治安環(huán)境一直惡劣,爸爸是派出所里第一個不帶傷疤平安度過不惑之年的民警,后來又把這個記錄提升到知天命之年。爸爸曾說,我要留著有用之軀保護我最愛的兩個女人。這是雙刃劍。他的庸庸碌碌讓你鄙視,最終導致了分道揚鑣。爸爸說,我再也不需要這副臭皮囊了,除了裝酒,它還應該裝點子彈。五十歲本來已經(jīng)退到二線從事行政后勤工作,但爸爸強烈要求,重新回到前線。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巡邏時躲在角落里抽煙,而是真刀真槍地干起來了,頭兩個月破案三十多起,身上的傷疤從無到有、從一到多、從疏到密、從淺到深、從無礙到足可致命,領導刮目相看,提拔他做支隊長。有次追捕一個逃亡的殺人犯,爸爸身中三刀,倒下的一瞬間憑借精神意志,一槍擊斃二十米開外的犯人。我擔心得要命,很想跟你說,但那會你正跟覃教授打得火熱。從手術室出來,他面色蒼黃卻略帶微笑,我抱住他痛哭,他摸著我的頭虛弱地說,傻瓜,老爸不會有事的。我嗚嗚說道,爸,別干了吧,我怕你死!爸爸笑道,我已經(jīng)殺了一個人,死了也不虧。你曾說,嫁給爸爸的這些年,你之所以病痛不斷,是因為他在慢性暗殺你。
從小到大,跟你相處我會無所適從,我喜歡跟爸爸呆在一起。你和他離婚時我多想選擇跟他生活啊,但最終還是留在了你身邊,這是爸爸的意愿,他說你一個孤身女人不能缺乏陪伴和照顧。其實,他根本不需要擔心情感豐富的你,倒是他自己,沒跟其他女人多說一句話。你當然希望女兒跟著你,主要原因是你需要勝利,需要證明你比爸爸更受女兒愛戴?;氐侥愕膬?nèi)心,難道不覺得我是你情感復春路上的拖油瓶嗎?如果選擇跟爸爸,我的情感也不至于如此封閉、壓抑。18歲生日那天,爸爸送我的禮物是一個安全套,我至今存放在手包的暗格里。爸爸說我長大了,女孩子不該永遠做一張白紙,真有親密接觸的機會時,不用擔心媽媽的檢查,他會幫嘴的,只要不在婚前懷上小孩、不要染上臟病就行,這個套子要隨身攜帶,關鍵時候可以及時用上。他說你和他十七歲開始談戀愛,沒幾天就已經(jīng)有了那事,那時還是“文革”,社會精神高度壓抑,這種事是絕不允許的,當時找不到套子,爸爸在最后環(huán)節(jié)到來前難受地離開你的身體。
我慢慢明白你重視對我貞潔把控的深層原因,那個年代的人還很傳統(tǒng),無法接受婚前性行為,年輕時你貌若天仙,追求者從街頭排到街尾,最終迫不得已選擇爸爸,是因為情到濃時沒控制住自己,否則你會有更好的選擇,你的人生也將走向另一條路,那必將是一條康莊大道。說真的,我從不害怕你的檢查,如果真要發(fā)生關系,難道你真會把我殺了?問題在于,這種從小熏陶已經(jīng)入心入髓,本能對它向往,又本能對它排斥、抗拒。我之前的男朋友哪個不想徹底得到我,我每次都把壓在身上的男人推開,哄著、騙著,再不行就發(fā)脾氣。最終分手往往是因為這個,我并不留戀。
媽媽,時代已經(jīng)不同了。我同學劉雯你是認識的,她嫁得好吧,住在半山豪宅區(qū),婚后生活不知多甜蜜,一兒一女湊齊一個好字。跟你說吧,她大學時是做過援交的,家里窮,她要賺取學費和生活費,那收入可高了,不熟悉的人會以為她是富家女。劉雯給過我一張名片,說如果我哪天想通了,可以聯(lián)系那個電話,憑我的姿色,一定能當花魁。我當記者后有一次出差在外面過夜,百無聊賴之際撥通了那個電話,不是要賣,而是要買。不到半小時,酒店房門打開,進來一個色彩繽紛的中年女人。電話里我要求經(jīng)驗豐富,四五十歲的年齡正好符合。那晚,一個跟你年齡相仿的女人代替你給了我一夜的溫柔。我并不是同性戀,但她落在我全身每一寸肌膚上的吻,令我無比寧靜、放松、愉悅。那時我在想,如果換成一個男人,我會不會更興奮?媽媽,你是不是很驚訝?羞于接受這樣一個不知廉恥的女兒。此刻我聽見窗外的夜色,沒錯,是聽見夜色。在溫馨的燈光下,運筆如飛,傾吐秘密的感覺真暢快!
其實這個被歷史遺忘的小城鎮(zhèn)里,不僅生活著密密麻麻的人,也生活著密密麻麻的秘密。記者這個職業(yè)開拓了我的視野,但我也只是比普通人多窺了冰山的一角而已。工作制度的寬松使我養(yǎng)成了晝伏夜出的習慣,你主張我獨立,因此并不干預。太陽落山我出門,馬尾加運動裝,清爽活力,朝著燈紅酒綠、聲色犬馬的地方奔去,有人才有新聞,人多新聞才多。我不會有固定的采訪目標,像皇帝微服私訪,走哪看哪,不強求,全憑際遇的運氣。好幾宗轟動全市的報道就是這么被我整出來的。凌晨三四點,人潮散清,我才歸去,洗個熱水澡,換上綿軟舒服的睡衣,坐在窗邊寫稿,見證著窗簾從暗轉亮。主編總說我的文字是新聞稿的典范,前半部深邃黑暗,后半部光明溫暖。其實這是天色的影響。正如你此刻閱讀的這封信,如果你能從中品出我內(nèi)心的變化,那是陽光喚醒了萬物。
夜晚是屬于女人的。在燈火通明的街道游蕩的時候,我不時會抬頭仰望夜空,四十五度上揚的視線增添了我的孤傲和冷艷。普羅大眾行走時習慣了平視或低頭。對蒼穹的關注令我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在視覺效果里,人間的燈光使天堂的星光黯淡,但我知道,遙遠距離之外的一顆微弱顫抖的星點,是一塊巨石的火焰,足以融化地球。最迷人的莫過于那些薄薄的云帶,褐色繚繞、銅色糾纏,帶出風的紋路,帶出夜空的層次感。浮云拉近了人間和天堂,卻又顯出了人間的低沉、天堂的高遠。我不喜歡月亮,她比女人善變、比病人蒼白,簡直不配老在人類的頭頂招搖。當我被一個發(fā)狠的男人壓倒在偏遠郊區(qū)的曠野時,我對月光的厭惡達到了極點。我站著仰望天空,是直立行走的人類;我躺在大地上仰望,只是一頭疲憊無奈的母獸,遮羞的衣裳被統(tǒng)統(tǒng)撕掉,進化過程中幸存下來的三撮獸毛裸露在空氣里,蓬勃張狂。月光像一只微睜的眼睛,麻木地觀看我的屈辱。一片云飄過,它躲在縫隙里繼續(xù)偷窺。
這是一個廢棄的磚廠,濃郁的沙塵氣令人窒息。路過它的時候我想起了你的肺病。黑暗中我只能依稀看出身上這個男人的臉部輪廓,我已經(jīng)猜到是誰,斷絕聯(lián)系已有一段時日,他變得冷峻而孔武有力,更接近我欣賞的形象了。他從背后伸手捂住我的嘴巴,強行把我扭過來,推倒在荒草叢里。在我大叫之前,啪啪兩個響亮的耳光。仿佛置身于暴風肆虐的大鐵鐘里,耳膜嗡嗡聲不斷。喚醒我意志的是冷風,它親吻著裸露的肌膚,它的嘴是鷹嘴,鋒利地刺痛悲傷的靈魂。身下的沙石狠命鉆進我的皮肉。他摸索了很久,像卡夫卡的K,始終找不到城堡的入口。媽媽,你大概不會相信我當時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在驚訝消退之后,我竟然略帶一絲興奮和渴望,似乎這一幕的到來已經(jīng)潛藏在腦垂體里好久好久。我大字型攤開,眼中沒有人類,只想擁抱廣闊的天空。心靈深處有種奇怪而真實的想法。我期待身體里那扇紙一樣脆薄的城門被轟然撞破。這是對你的反抗。既然言辭上不可能勝利,我就發(fā)射出沉默的最強力量。我要成為真正的女人!這樣我才能徹底獨立,做一個自由的人!
我從包里摸出爸爸的禮物,遞給他:帶上吧,對大家都好。言語中我故意不喊出他的名字。他一下子蔫了。心中的圣潔女神竟然掏出這么一件惡俗之物。這位彷徨者借著慣性又努了幾把勁,始終不見起色。我無比煎熬,拿著套子的手定格在風中。相同的半小時,對于他來說只是彈指一揮,對于我來說慢如經(jīng)年。這就是時間的奇妙。遇到一個陽痿的強奸犯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我甚至想說:要不我?guī)蛶湍惆?。媽媽,難道你竟強大到如斯地步?在命運面前,我已毫無還手之力。身上的冰冷和疼痛都消失了,夜空的黑暗廣袤而深邃,毫無實體卻重量驚人,盡管遠山和近樹死命撐起,我仍因重壓陷入大地。媽媽,你應該已經(jīng)猜到,他就是我要說的他。后來,當我想明白他疲軟的原因,我感受到塵世間最純凈最透明的愛,人生中最燦爛最飽滿的感動發(fā)生了。當時他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一個大耳光過來,我立馬暈眩。迷蒙間依稀感到下體被抹了一下,之后就沒了意識。醒時天已蒙蒙亮,渾身酸痛,下體一陣清涼和黏稠。一個月后我跟你去檢查貞潔,我緊張得滿額汗珠,檢查結果卻顯示完好無缺。兩個月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媽媽,你能想象我的驚訝嗎。我,一個平凡的女子,居然成了圣母瑪利亞?難道說她的處女懷胎生育就是這樣來的?一年之后彤彤誕生,他已杳無音訊。
媽媽,關于他的事,已基本說完。在這封萬言書里他所占的篇幅確實不多,那是因為我跟他接觸實在太少,他在我心里的分量不算重,哪怕他是我女兒的父親。我舉個例子你就懂了,比如我的夢想是獲得新聞行業(yè)最高獎項,如果真拿到了,評委只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但不會是我內(nèi)心里重要的人。因此,我更愿意談論你、爸爸,甚至覃教授。媽媽,你才是我內(nèi)心里最重要的人啊!盡管我一直在對你作為母親的權威作出挑戰(zhàn),但是,長期撰寫新聞稿使我明白一點:大家批評一個人,是對他的肯定、支持和重視,否則根本不屑于談論他。
媽媽,原諒我嘴上木訥,筆下卻總是廢話連篇,而且毫無條理。是心里憋得太多,逮著機會就一股腦子涌出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小時候你喜歡稱我作野孩子,確實,我的心是很野的。得知我懷孕后你大病了一場,高燒一周不退,當時我表現(xiàn)得很緊張,但跟你說實話吧:我的內(nèi)心竟然有一絲莫名的歡愉。我單方面的暗戰(zhàn)取得了一場小勝利。我被自己邪惡的念頭驚到了,卻也毫無辦法,仿佛騎上一匹野馬,只能無奈聽之任之在遼闊的草原上肆意狂奔。你挺著病朽的身軀悉心照料產(chǎn)后虛弱的我和脆弱的彤彤,我自責的程度達到了極點,我甚至想過去死。是彤彤的哭聲一次次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來的。我開始明白,只要足夠透明純凈,哭泣也可以是正能量的陽光和希望。
有一天夜里,彤彤死活不肯喝奶,我脹痛得嗷嗷低吟。這個你的體會很深,你曾說當年爸爸沒少喝你的奶。他在拯救你,卻被你說成是他的榮幸。你騙不了我的,成人誰愿意喝?。课宜较聰D出來喝過,腥得惡心。你就是這樣子的,希望所有人都對你好,但別人對你好時你卻死不承認,更不感恩。那段時間你睡在我房間的地板上,彤彤的哭聲吵醒了你。你抱起彤彤,兩三分鐘便把她哄睡了。放下之后轉頭向我,二話不說,撩起我的胸衣便一頭啄下來。吸的力度比彤彤小一些,剛剛好能吸出來,一點也不感覺痛。胸前的腫脹感慢慢舒緩過來,體內(nèi)一股熱流源源不斷地涌出,鉆進你的嘴里。房間的落地燈就像一只發(fā)光的橙子,一種有重量的溫暖給心靈帶來充實感。潔白的床鋪變得柔軟蓬松,仿佛從飛行的飛機上俯瞰的無邊無際的云層。沙發(fā)、梳妝臺、衣柜、蚊帳、椅子、墻壁通通閃現(xiàn)出星光,這是萬物欣慰和贊許的目光。媽媽給女兒哺乳是天職,但那一刻卻是女兒在給媽媽喂奶。生活的神妙使人暈眩,天啊,我是在還恩嗎?還你的哺乳之恩?第二天你說喝了我的奶,原來的胃痛似乎減輕了許多。于是,我每天喂你三五次,持續(xù)了五個多月,直到彤彤斷奶。你的胃痛有沒有好轉我不知道,我猜那是為了幫我解決奶脹問題又避免我不好意思接受的一種話術。
媽媽,最后我還是要說到他。上個月我終于找回了他。彤彤此刻就在他家,他和他父母都表示愿意照顧彤彤,彤彤還小,她很快就會適應那邊的生活。最近半年,我經(jīng)常對彤彤發(fā)火,她這么小,何必呢。但我就是忍不住。埋在我基因深處的那個你正在蘇醒,試圖徹底操控我。我不想成為你!我不能再把彤彤留在身邊了,我希望她的人生是健康快樂的。我決定去找他。再次見到他時,他變了個人似的,絡腮胡子留了一把。他看我的眼神是黯淡的、躲避的,但看彤彤的目光則清澈透亮,跟之前看我的一樣。我知道,他還是他,內(nèi)在一點沒變。把彤彤交給他,我很放心,了無牽掛,我準備去天涯海角漂泊流浪。他答應我每年三月之春都帶彤彤來看你,時間方便的話我會同來,我爭取把爸爸和覃教授也拉來。你站立了一輩子,哪怕坐著、蹲著、躺著,靈魂也是站著的,現(xiàn)在可以舒服地躺在青草地上,仰望藍天白云、聆聽樹搖溪淌,我真替你高興。我嘴笨,憋著千言萬語卻總嚷不出來,唯有凝神揮筆,付紙萬言,在你的墳前焚燒。沒你的日子,我著實獲得了靈魂的自由,卻也不可避免地沾惹上自由的影子——孤獨。有次我用手機把你憤怒的話語錄下來,原意是等你心情平復時讓你聽聽自己的癲狂,體驗一下聆聽者的感受。如今,我經(jīng)常循環(huán)播放這段錄音,就像一首走心的歌曲。這封信上的話,我之前一直不敢說,現(xiàn)在一切都無所謂了。媽媽,就寫到這兒吧。過兩天就是立冬,你去時穿的是短袖,那邊冷嗎?待會去看你時我會買幾件好看的紙衣,但愿今天不要下雨。你是被一團火帶上青天的,只有火能給你捎去我的話。
責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