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現(xiàn)冬
摘 要:《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開啟了后世寫思念主題的愛情詩的先河。詩歌書寫了女主人公對征戰(zhàn)在外、杳無歸期的丈夫的輾轉(zhuǎn)思念之情,由思而痛,由痛而病,層層深入,感人肺腑。同時,全詩灌注著民歌所特有的樸拙的語言風(fēng)格,從中透射出女主人公極為真切的生活與生命體驗,自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
關(guān)鍵詞:《伯兮》 愛情詩 思念主題
思念是詩歌永恒的主題之一,《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就是書寫思念的一首古代愛情詩。詩歌從一位女子的視角出發(fā),描寫她對征戰(zhàn)在外的丈夫的思念之苦,情感激越流動,詩情奇崛不平,其“媚情奇趣”,使全詩靈氣灌注。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詩一開篇就以“伯兮”喚起,可見女子對丈夫愛之深與思之切。“伯”本是兄弟間排行的第一位,也就是老大、大哥,這里專用為妻子對丈夫的愛稱,同時也表明這位丈夫平日里對妻子體貼入微、照顧有加,就像一位敦厚的大哥在照顧一個可愛的小妹。“朅”(音qiè),雄健英武的樣子;“桀”同“杰”?!安辈坏牡厣屏?、疼愛妻子,而且英俊瀟灑、武藝超群,是邦國中少有的豪杰?!安矆?zhí)殳,為王前驅(qū)?!薄办保ㄒ魋hū),古代梃杖類的長兵器,竹制或木制,長一丈二尺。能夠執(zhí)殳而為王之前驅(qū),必然擔(dān)任周王室旅賁的官職,屬于地位較高的中士級別。至此,一位健壯英武、才智出眾的貴族男子形象躍然紙上。這樣的男子誰不愛戀呢?“伯”符合了當(dāng)時社會對優(yōu)秀男子或者女子佳偶的價值評判標準,他不但是妻子的驕傲,也是國家的驕傲。開篇透露出女子對丈夫由衷的敬佩,這恰是后面幾章刻畫女子苦苦思念丈夫情狀的一個緣由與前提。
然而,這樣一位優(yōu)秀的男子,卻不得不撇家舍妻隨王出征。從此,妻子在家獨守空房,陷入了深深的相思之中?!白圆畺|,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這四句因其體現(xiàn)了民歌的樸拙與體驗的真實而膾炙人口,成為全詩的亮點。自打丈夫去東方打仗,女子茶飯不思,甚至再也不梳妝打扮,任憑頭發(fā)凌亂,如同蓬草?!芭钪燎飫t根脫,遇風(fēng)則亂飛?!鳖^發(fā)是女性身體最富裝飾性的部分,也是體現(xiàn)女性特征的重要部分,但是丈夫不在身邊,女子竟顧不得這些了。這是女性對自己美麗的暫時性毀壞,表明了她對其他異性的排斥,同時也表明了她對丈夫的忠貞。而用蓬頭垢面形容懶于梳洗的思婦,這樣的生活體驗若非一一挨過,怕也不能道出。在愛情的襯托下,蓬頭垢面的形象不但不顯得傖俗,反而具有了一種樸拙之美。后面進一步解釋:難道沒有面膏、發(fā)油之類的東西嗎?不是的!而是自己深愛的人不在身邊,又打扮給誰看呢?
周代對女子的儀容有著非常嚴格的要求,人們對外表是否整潔、得體非常在意。而《伯兮》中的這位女子,自從丈夫走后,日夜思念,已無心去做任何事情,任由頭發(fā)凌亂得像蓬草。可見女子對愛的癡迷專注,已經(jīng)到了忽略社會習(xí)俗的程度。而等待出征丈夫的歸來,幾乎是她生命中唯一有意義的內(nèi)容。這種女為悅己者容的思想,在后代詩歌中也時有體現(xiàn)。如“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漢徐干:《室思詩》);“終日懨懨倦梳裹”(柳永:《定風(fēng)波》);“起來慵自梳頭”(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等。唐代杜甫的《新婚別》則更為徹底,寫一位新娘對從軍的丈夫表示“羅襦不復(fù)施”,還要“對君洗紅妝”,好讓他安心上戰(zhàn)場。這幾首詩歌皆體現(xiàn)了女子對深愛之人的忠貞不貳,與《伯兮》可謂一脈相承。
日日思君不見君,女子終于因思念漸至憂思成疾。《詩序》說:“《伯兮》,刺時也。言君子行役,為王前驅(qū),過時而不返焉?!痹谒寄钪翗O、神思恍惚中,女子用卜辭“其雨其雨,杲杲出日”來表達盼夫歸來的渴望。其思念之切,宛若大旱之盼甘霖,但卻事與愿違。《十三經(jīng)注疏》曰:“人言其雨其雨,而杲杲然日復(fù)出。猶我言伯且來,伯且來,則復(fù)不來?!迸优瓮煞驓w來就像旱時盼望雨澤一般,可是天氣老是晴,丈夫卻總是不歸。如此熱切的盼望、強烈的情感,讓女主人公內(nèi)火攻心,頭疼腦脹。然而“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寧愿頭痛也要思念,至少心是甜的,即所謂甜蜜的憂愁。兩種對立的情感體驗在愛的前提下走向統(tǒng)一,極言愛之深,思之苦,情之癡。
最后一章是感情的進一步升華。因為丈夫離家的時間太久,這憂愁已經(jīng)使得癡情女子不堪重負,她希望自己能夠忘憂:“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諼草即萱草,又名黃花菜、金針菜、忘憂草,是一種常見蔬菜,又是常用中草藥,有安神、鎮(zhèn)靜、治療失眠的作用。女子想要忘憂,便想在后庭種上忘憂草,以使自己擺脫相思的煎熬。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忘憂草呢?確實,人世間根本就不存在真正能使人忘憂的草,一個“焉”字早已流露出無可奈何的心情。這就揭示出女主人公的思念已經(jīng)到了墜入情網(wǎng)而不能自拔的境地。想要忘憂,恰恰是因為她無法忘憂、無力忘憂??!“愿言思伯”在后兩章中反復(fù)詠嘆,直抒胸臆——“我想念您呵!”從“首疾”到“心痗”,想念到頭痛,想念到心痛,想念到因痛而病,女主人公因相思難解而被拋置于無邊的孤獨與傷痛之中。這正是相思入骨,除“伯”歸來無藥可救也,而“伯”的歸來卻又遙遙無期。正所謂“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清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中評價《伯兮》云:“始則‘首如飛蓬,發(fā)已亂矣,然猶未至于病矣,繼則‘甘心首疾,頭已痛矣,而心尚無恙也,至于‘使我心痗則心更病矣,其憂思之苦何如哉!”這首詩首章重寫其本事,次、三、卒章重寫其情思,層層遞進地展現(xiàn)了女子思念心上人無法排解的痛苦。女子緣何痛苦至此?因為等待在外征戰(zhàn)的丈夫與一般的別離相思是不同的,其背后有著很深的憂懼。潘岳《寡婦賦》以本詩為典故,有云:“彼詩人之攸嘆兮,徒愿言而心痗……榮華曄其始茂兮,良人忽以捐背?!本璞?,棄之而去,指死亡。這篇賦正是揭示了詩中未從正面寫出,而又確實隱藏在字面之下的對丈夫最終不能歸來的憂懼。明白了這一點,我們才能真正理解第三、四章所描寫的女子的期待、失望與難以排遣的相思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