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建民
一
梅琪擎著一根火苗蹦竄又搖擺不定的蠟燭站在樓梯上,揚起另一只手彎曲著食指撓了撓冰涼的臉頰,又移步往樓上走去,嘎嘎吱吱的聲音也隨之響了起來。
沒有電的山村里燭光點點,暗淡的月光將寂寥的山村變成了一幅于夜風中頗具動感的水墨畫。有電的時候,燈火也是稀稀落落的,好多房子都空著,蟄伏在山坳里的小村莊連犬吠都少得可憐……村主任幫助駝背電工將電線拉到這座腐朽的宅院后抱歉地說:“城里用電天天超負荷,只能讓山村的電斷斷續(xù)續(xù),尤其是夏天……”村主任跟駝背電工的歲數(shù)差不多,是個挺文氣的矮個子男人,說話時不住地吸溜著鼻子沉默片刻,面對梅琪又總是現(xiàn)出理屈詞窮的尷尬。
山上馱著一彎月牙兒,像一盞油將耗盡的燈,云又不知深淺逞強似地涌動。院子里的桂花樹枝葉蓬勃著墨綠的光澤,只是時機不到又疏于經(jīng)管,還看不到高雅也純潔的桂花,卻可以想象,若干年前,梅家老太爺坐在桂花樹下品茗、讀書時彌散著的醉人芳香。甬道錯落有致,房舍高低排列有序,東西是廂房,南邊是倒廳,北邊的正廳是兩層小樓,樓上掛著很滄桑卻曾讓宅院閃耀光芒的匾額——志潔行芳。宅院里設有佛堂和書房,再是廳堂,客來送往、靜心讀書禮佛;影壁、垂花門、磚雕,精雕細琢關照著每一個令人心動的細節(jié)……這就是梅家,卻只是梅家宅院的一個單元,曾與這個單元一起輝煌的那些宅院沒能經(jīng)得住歲月的腐蝕,也只是梅琪靜下心來拿起畫筆,在紙上復活爺爺?shù)挠洃洉r才能使梅家宅院重新呼吸,卻又難以逃脫想象帶來的虛假,便決定回一趟老家,也就是外省。梅琪出生在外省還是第一次回到老家,那老家也在外省,卻是一種矛盾也習慣的說法。
一只潛伏在犄角旮旯里的老鼠耐不住寂寞,趁著梅琪亦步亦趨地走在樓梯上,盯住在她手中搖曳著的燭光,又不知道逃到哪里合適,暈頭轉(zhuǎn)向地竄到梅琪身后蹭著一條冰涼的大腿跑了過去,卻折了一個跟斗摔在樓梯板上,聽到梅琪驚恐的喊叫聲翻過身來倉皇逃遁。院子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梅琪收住腳,聽到駝背電工輕咳了一聲咧開嘴笑著伸出手捂住了嘴巴,怔怔地看著在眼前搖搖擺擺的樓梯一動不動,好久樓梯上才又響起嘎嘎吱的聲響。
夏夜的風不是那么燥,于靜的午夜里發(fā)出極其另類的聲音,細微卻很震撼。古宅后邊有一棵古槐,棲身在槐枝上的貓頭鷹嘎地嚎了一嗓子,燭光仿佛受到了一股陰氣的沖擊劇烈地搖擺著倏然變得豆粒那么大,惶惶地伸出手捂住了蠟燭,燭光接受了梅琪予以的溫暖才慢慢地恢復了原狀。待梅琪走上樓站在腐朽卻能激發(fā)情緒的匾額下,憑欄仰望著那彎依舊單薄的月牙兒隨口吟道:“四顧山光接水光,憑欄十里芰荷香。清風明月無人管,并作南來一味涼。”外省的家中至今還掛著一幅寫著這首詩的字畫,黃得發(fā)脆了,收藏者是梅琪的爺爺,書寫者卻是梅琪的太爺爺,也就是這座宅院的主人梅家老太爺。
梅家老太爺書寫那幅字時恰是他七十八歲生日的前三天,可以想象,若干年前,梅家老太爺獨自站在這里也是憑欄仰望良久,哀嘆一聲,轉(zhuǎn)身回到臥室,揮毫潑墨,一幅蒼勁有力頗具柳體風骨的楷書就誕生在一個月光暗淡、萬籟俱寂的夜晚,卻在他七十八歲生日的當天晚上遽然仙逝……梅家老太爺?shù)乃懒粝碌闹T多疑團,也有很多傳說,至今還是一個無解的謎。
梅家老太爺曾官至晚清巡撫,五十五歲告老還鄉(xiāng),閑居山地修身養(yǎng)性,其身份顯赫死后才招引官方的關注。時任民國政府縣長的管福仁是梅家老太爺?shù)牡靡忾T生,驚聞噩耗驚擾了一個退出宮廷蟄居縣城的御醫(yī),依據(jù)死者生前有嘔吐、腹痛、痙攣和抽搐的癥狀,疑是誤食砒霜身亡,砒霜就成了梅家老太爺死亡之謎的關鍵詞。管福仁為查明梅家老太爺?shù)乃酪?,首先對梅家上下百十口人明察暗訪,不論主仆,又派出多路人馬查訪縣境內(nèi)的大小藥鋪,卻沒有哪一家藥鋪有梅家人或與梅家有關的人購買砒霜的記錄,肯定會有疏漏,也是有病亂投醫(yī)之舉,直到他去省府任職,梅家老太爺?shù)乃劳霭覆疟粩R淺。
梅娜莎是梅家老太爺五十歲才得到的掌上明珠,曾留學東洋,當時是上海灘小有名氣的作家,知道自己的人生也是一襲華美又長滿虱子的袍子一直獨身,沒有像張愛玲移居他鄉(xiāng),卻孤獨地老死在上海,享年八十九歲;梅天祿,也就是梅家大少爺,十七歲在梅家老太爺?shù)耐葡屡c一個小家碧玉成就姻緣,婚后第二天跑到省城求學,又留學美國,回國后博弈上海灘的金融界,娶了四房太太,膝下有三男兩女,五十四歲又與一個女明星結(jié)婚移居美國,七十四歲客死他鄉(xiāng)……梅天祿的原配夫人積怨成疾,梅家大少爺回老家為父親過七十八歲大壽前一個月撒手人寰,與梅家兩位奶奶相繼死亡的時間相隔不到兩年;梅天祥,梅琪的爺爺,系梅家老太爺?shù)亩克?,時年十二歲,成年后進城求學、參加革命,解放后在外省政府部門任職,直到去世前還面對梅家老太爺留下的那幅字破解那個無解之謎。在梅家老太爺?shù)纳昭缟?,滿堂的親朋按禮儀依次來到餐桌前向梅家老太爺敬酒祝壽,也只有梅娜莎和梅天祥姐弟倆與梅家老太爺坐在一張餐桌前吃玫瑰蝦仁、喝女兒紅來著,卻又漏洞百出,似乎與維生素C有關。
一陣風呼呼地刮了過來,吹起了梅琪那頭長發(fā),也吹滅了她手中的蠟燭。蜷縮在石階下雜草里的蛐蛐鳴叫了一聲,梅琪拿著還發(fā)揮著余熱的蠟燭渾身如被針刺般地抖動了,仰起頭感受到一臉的潮涼才知道露水鋪天蓋地洶涌了起來。
樓上樓下的房子很多,依據(jù)爺爺?shù)幕貞?,梅家老太爺去世前幾年大多居住在樓上,樓上擺放著紫檀、黃花梨和櫸木家具。梅琪走進這塊山地前,村主任與駝背電工就安置好了,依據(jù)爺爺在日記里的陳述,大致復原了梅家老太爺生前居住時的情境,尤其是那張小葉紫檀獨板架幾案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卻同樣老舊了。那些家具大多是八十年代初期的復制品,主張復制的是梅家嫡親重孫梅健。梅健在省城有一家沖擊世界五百強的汽車制造企業(yè),決定收回梅家宅院并復制家具時,他還是一家小鄉(xiāng)鎮(zhèn)廠的廠長,不只是拿出錢復制家具,還修葺宅院,可這座日偽統(tǒng)治時期做過村公所、解放后又做合作社和大隊部的宅院遭受了歲月的腐蝕和人為破壞,留下的只是供梅家人回憶的骨架,絕對復原是不可能的,也留下了穿鑿之處,只有梅家老太爺親書的“志潔行芳”四個字不是贗品,卻必須花高價在牌匾上復制才行……可惜,梅健六十歲不到百病纏身,帶著小夫人去芝加哥養(yǎng)病去了,梅家的孫輩和曾孫們四散在各地天天忙著打理自己的生活,也不會在意梅家這座老宅。梅琪做出回外省的決定前,特意聯(lián)絡了梅健,一切有他的關照都順理成章,包括村主任和駝背電工開著柴油三馬車從鎮(zhèn)子上拉來的被褥、炊具和食品。
房門照樣是老舊的,梅琪推動屋門除了發(fā)出吱呀呀的聲響,且如遭遇電擊般地顫栗。房子里散發(fā)著與潮氣攙和在一起的香奈兒、歐萊雅的味道,梅琪的腳步聲響在房子里時,那只棲身在古槐上的貓頭鷹又嘎地喊了一嗓子。梅琪抬起頭來看著閃動在后窗上的枝杈剪影屏住呼吸走到幾案前,拿起駝背電工丟下的打火機點燃了蠟燭。燭光似乎驚魂未定依舊搖搖擺擺蹦竄不止,卻不影響梅琪長久地注視著畫架上那幅還沒完成的畫作。梅琪站在畫架前,面對用畫筆勾勒出來的群山和綠樹時常發(fā)呆發(fā)愣,待她將目光聚焦在山上的大太陽時又驚訝自己的作為,太陽周圍閃耀著一顆顆璀璨的星辰,再是與太陽同輝的月亮……那是梅琪的執(zhí)著,似乎很早就有的欲念,卻是她進入外省日報社之后才開始做的,又說不清也不想說究竟為什么。
梅琪搖了搖頭,咧開兩片薄嘴唇無聲地笑了,一陣風又呼呼地刮過來吹動了樓上的門窗呱嗒嗒作響,風順著門窗的縫隙吹進來帶著一股膠著的陰氣。梅琪的手劇烈地一抖蠟燭又滅了,仿佛被一股陰風吹著走到窗前,如同被人操縱著的木偶伸出一只手推開了后窗。
月光暗淡,梅琪卻能看清一個肩背長弓、手持一支石鏃箭的少年站在古槐下。少年看上去很瘦弱,留著一頭被汗水和塵土糾結(jié)了的長發(fā),可能長久地行走在山地衣衫襤褸,腳上是一雙看不清顏色的旅游鞋……梅琪揚起一只手笑著嗨了一聲,少年咧開嘴笑著露出了兩排不潔凈的牙齒。似是笑聲驚動了棲身在古槐上的貓頭鷹,嘎的嚎叫了一聲展開翅膀忒地飛了起來,扇動著翅膀擊落了枯葉,嘩啦啦地掉下來落在少年的頭上。少年搖了搖頭從背上拿下弓,將手中的石鏃箭搭在弓上舉起來輕輕拉動弓弦,石鏃箭裹挾著風聲嗖的飛了上去,貓頭鷹慘叫一聲落在少年的腳下。少年將弓背在肩上,彎腰拎起插著石鏃箭的貓頭鷹又沖梅琪咧開嘴笑了笑轉(zhuǎn)身跑去,腳步如飛,如那桿射出的石鏃箭。
月光依舊暗淡。
二
剛下過一場雨,大太陽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高高地懸掛在天上示威似地釋放著巨大能量。時間才是早晨七點,漫天的潮氣也是耀武揚威的,潮熱的氣流困擾著梅琪,也將層巒疊嶂置于飄渺得有些難受的境地,身陷山間用眼睛攝錄的也是如隔岸觀火般的景象。
梅琪身穿一套天藍色阿迪達斯休閑服,腳蹬耐克板鞋,肩上背著登山包和畫板,長發(fā)被她精心梳理成馬尾辮,卻依舊無法避開潮熱時刻襲擾的煎熬,被逼出來的汗珠落在臉上搖搖欲墜又裹足不前。山路崎嶇,路上又布滿荊棘,梅琪的行走自然不會順暢,乏了仰起頭來,一雙被長長的眼睫毛陪襯著的丹鳳眼里充滿了期待——太陽周圍一定會閃耀著同樣釋放光芒的星辰和月亮。
登上一座山峰一腳又邁向另一座山峰,山峰與山峰緊密相連,又一條崎嶇的山路帶著梅琪一步步向上攀援,好在梅琪沒有將自己瘦身成病態(tài),充足的體力保證她能繼續(xù)尋找被星辰簇擁著的太陽和月亮。又究竟是連續(xù)行走,待梅琪又站在一座山峰之上回首望去,大太陽也升上了中天,那個有梅家宅院的小山村鑲嵌在山間,影影綽綽的房屋被潮熱的氣流沖擊著也飄渺得可以,猶如隨手滴在畫布上的一片水墨。
汗依舊侵襲著梅琪,在臉頰上滾動著猶如一條條討人嫌的蟲子,伸出的纖纖玉指發(fā)狠似地變成刀,可她消滅一個又一個沖了上來。梅琪干脆坐在一塊山石上,伸手打開背后的登山包掏出一瓶礦泉水,用牙咬開蓋子咕咚咚喝了幾口才發(fā)現(xiàn)畫板掉在了地上,彎腰撿起來打開,仰起頭看著依舊很熾烈的太陽,覷著眼尋找應該與太陽緊密相伴的星辰。山石旁有一棵樟葉松,枝繁葉茂,卻孤立得如天上的太陽……不甘心的梅琪從登山包里找出鉛筆、橡皮極用心地開始在素描紙上作畫,與山、樹木和太陽相伴著的依舊是漫天的星辰,卻只是想象出來的璀璨,掛在草葉上的露珠有形也立體又終究缺少顏色……梅琪嘆了一口氣仰起頭來看到的依舊躍武揚威的大太陽,耳朵卻遭受了襲擾,遂轉(zhuǎn)移視線,不遠處的灌木叢中晃動了一下很快沉寂了……山間沒有狼蟲虎豹,卻有袍子、野兔、鳥之類的禽獸,爬著的和飛著的都能在山間制造響動,就是梅琪走在上山的路上還時不時被袍子、野兔驚擾那么一小下,短暫的驚恐過后不過呵呵一笑罷了。梅琪收回目光又聚焦在畫板上,沒有顏色的速寫究竟能讓人浮想聯(lián)翩。收起畫板、整理好登山包,梅琪繼續(xù)行走,目的很明確,卻又難免不知深淺的莽撞,待梅琪被困乏再次襲擾之后汗也洶洶然了,一陣裹挾著潮熱氣流的風呼呼地吹了過來,落到梅琪那張布滿汗珠的臉上燥熱異常,身上的衣服也變得多余,轉(zhuǎn)過身來應該是突然地看到一流瀑布從不遠處的山峰上傾瀉而下,瀑布飛流的聲音在梅琪繼續(xù)行走中也漸漸清晰了起來。待梅琪看到一片被綠樹包圍著的綠水便情不自禁了,扒光脫凈嬉戲在水里除了感受到了沁人心脾的清涼,就是置身在如此蠻荒之地無拘無束的愜意!
梅琪在外省一直獨居在一套位居三十四層的一居室里,憋悶了也去游泳館,游泳的技術還是可以的,這片綠水深淺適宜,蛙泳、仰泳、蝶泳都有足夠的活動空間。瀑布飛流的聲音落入這片活水變成了美好的音樂,梅琪將頭探出水面感受著撲面而來的清涼,一只手探進水里摸到一身光滑也感覺到了無以言表的清爽……一陣咯咯的笑聲傳來,驚得梅琪轉(zhuǎn)過身來才看見那個背著弓的少年。少年舉著一支石鏃箭,挑著一個深紅色的乳罩沖著梅琪笑,梅琪惶惶地低下頭來看到被清水浸泡著的身體清麗異常,披散著的長發(fā)有一綹耷拉在胸前,卻遮掩不住堅挺的乳峰,一叢茂密的毛叢時隱時現(xiàn),被清水折射著也有了令她愈加惶恐的動感,忙著蹲下身去揚起一只手。少年依舊用石鏃箭挑著乳罩沖著梅琪笑……那是梅琪很在意的黛安芬秘密!
包圍著這片綠水的,除了茂密的樟子松和落葉松,還有一叢叢灌木,梅琪一時無法消除與少年的對峙也只是沖著少年笑,很無奈。少年激烈地動著兩片厚嘴唇欲望說點什么。水邊的灌木叢突然搖動了一下,駝背電工惶惶地從灌木叢中跑了出來。少年邁過一堆衣服,拿下背上的弓,將手中的石鏃箭穩(wěn)穩(wěn)地搭在了弦上,兩條看似不怎么強悍的胳膊舞動著很自如地拉開了弓,石鏃箭伴著一股冷風嗖嗖地飛了出去,跑在前邊的駝背電工身子一搖趴在了地上,石鏃箭攜帶著黛安芬的秘密貼在他的耳朵飛過去,扎在一棵落葉松上。駝背電工沒敢逗留,爬起來被少年追著弓腰駝背地一路向前跑去。
梅琪借機爬上岸,穿好衣服、將登山包和畫板背在肩上沒敢逗留,可她離開那片綠水重新走在山間,少年早不見了蹤跡。有些失落的梅琪站在一塊山石旁呆立了片刻,仰起頭看著歪過頭頂?shù)拇筇枦Q定下山時,離她不遠的一塊山石后邊閃現(xiàn)一個人影,那人聽到梅琪惶惶地“啊”了一聲才弓著腰走了過來。
梅琪用雙手捂住胸口長出了一口氣,說:“怎么是你?”
駝背電工咧開兩片暗紫色的嘴唇,笑著說:“梅家小姐,事情是這樣的,每天我必須去梅家門前守著又不能讓你看見,見你走出來我又必須躲避在墻角……你往山上走來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可我必須跟著你,一步都不能離開……就像……就像……”
梅琪咯咯地笑著說:“就像跟蹤,那你像軍統(tǒng)特務跟蹤共產(chǎn)黨,還是像警察跟蹤嫌疑犯?或者像私家偵探……哎——你帶手機了嗎?應該留下影像?!?/p>
駝背電工彎曲著的身子很難受地動了動,仰起頭才說:“私家偵探?手機……啊……我的確……必須跟蹤你,是村主任……不……是部長……也不對……反正他們給了我錢……事情真的是這樣,梅家小姐?!?/p>
梅琪從登山包里掏出兩瓶水遞給了駝背電工,駝背電工接過水囁嚅了良久沒說出話來,嘴唇和手一起顫抖著將水瓶放在了地上,仿佛必須履行某種諾言,從兜里掏出一部黑色聯(lián)想 K860手機。梅琪伸出手,駝背電工很順從地將手機遞給了梅琪。梅琪接過手機又呵呵笑著說:“手機蠻不錯??!”
駝背電工嘿嘿地笑著從地上拿起那瓶水,很小心地擰開蓋子又是很小心地喝了兩小口,伸一只手指了指山下,見梅琪不明白很認真地說:“梅家小姐,事情是這樣的,你瞧見山下那一片果園了嗎?是我承包的,村里的年輕人都跑出去打工,還拉家?guī)Э诘?,果園沒人收拾了,他們就承包給了我。我很早就一個人一心一意地過日子,也一心一意的收拾果園來著,才十來年的時間差不多將那片果樹換了一茬,有的還沒結(jié)果兒,突然有一天來了一幫人,他們要開發(fā)村邊的那座山,山上有洞也有瀑布,還有仙女下凡的傳說,那么一大片果園就要被砍掉了。村主任幫我跟他們談的,春天我才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還……還摁了手印……摁的還不是一次,他們連山下的地都占了,只是還沒有動工罷了,事情真的是這樣,梅家小姐。”
駝背電工穿著一雙半新的耐克皮料板鞋,跟蹤上山的路很辛苦又必須隱身,鞋面上粘著尚未干涸的泥巴,右腳上的鞋帶開著,可能是奔跑時散開了還沒來得及系……梅琪關心的是那個的確很莫名其妙的少年,卻相信駝背電工的語言表達能力不欠缺。
梅琪將手機還給了駝背電工才讓他坐在了身邊,拿出面包和香腸與他一起吃。駝背電工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很多她才明白。第一個問題很簡單,梅琪從外省回到外省,先找到了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副部長也在外省日報社工作過,曾是梅琪的上司,他讓下屬縣的宣傳部部長安頓好梅琪的一切。當梅琪見到縣委宣傳部部長才知道,梅健不只是出了錢,還讓縣委宣傳部部長將事情落實到了村主任的頭上,村主任再讓駝背電工履行職責或使命便不在話下,至于那個少年的身世就有些復雜了。好多年前,父母帶著少年去了機場,為了一件在別人看來很簡單的事情發(fā)生的爭執(zhí),爭執(zhí)的形式除了不可開交地爭吵,被妻子抱在懷里的孩子就成了降服對方的砝碼或利器,以致于夫妻二人賭氣丟下孩子走了,接下來孩子被人撿到或有人伺機抱走了拐賣,又有很多疑點,可少年被奶奶領回山下的村莊是不可辯駁的事實。奶奶只有一個患小兒麻痹癥、靠輪椅行走的兒子,兒子三十多歲了晚上繼續(xù)埋頭寫詩,白天去鎮(zhèn)上擺攤修理家電,天天喊著詩就是他老婆,有老婆就該有兒子,少年也有了爹。禍不單行,爹有一天從鎮(zhèn)上回來是晚上又下著大雨,稍不留神掉到山底喪命,奶奶在少年十二歲那年突患腦溢血去世。村主任家早就有三個兒子,卻必須把少年也當成兒子才行,常常是晚上睡覺前看見炕上躺著四個兒子,被一泡尿憋醒了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村主任就到處找,找啊找,找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少年就在山上,將他拉回去還跑。村主任除了為少年向民政局申請了低保,隔一段時間就背著糧食和油鹽上山來,少年卻不許村主任踏近禁區(qū)一步,只好將東西放在山石上忙著離開。有時候,少年也跑下山,卻成了怪人。
梅琪問:“少年叫什么名字?”
駝背電工將剛扦進嘴的香腸拽出來,說:“村里人都叫他福娃,他卻總是說自己叫什么皮……皮皮……皮特……挺別扭的名字?!?/p>
梅琪笑笑又說:“少年被抱來時幾歲?”
駝背電工將香腸放在嘴邊瞅著梅琪說:“五歲吧?頂多六七歲……不過,他肯定不知道父母是誰、家在哪里,畢竟被拐賣了好多次才去了孤兒院,到了這里手續(xù)是齊全的,只是他為什么總是說自己叫皮……啊……特?”
梅琪笑了笑沒說話,仰起頭看著依舊熾烈的大太陽出神。
駝背電工問:“梅家小姐,你找什么呢?”
梅琪說:“星星。”
三
星星來了,太陽走了,夜色和古宅后邊的群山,可以當做虛假的遮蔽,卻又是自欺欺人般的自作捉弄,人干嘛要自我捉弄?趴在后窗前托腮凝思的梅琪咧開嘴笑了,笑得很矜持,一根玉指放在綻放著桃花紅的臉頰上,不失節(jié)律地敲打著,沒有施過粉黛的臉顯露的是原始的本真。剛剛洗浴過,長發(fā)披散著遭受著潮濕的騷擾,從格力空調(diào)里吹出來的冷氣究竟是不小的威脅。就在梅琪準備回身關閉空調(diào)時,一支攜帶著紅色乳罩的石鏃箭,裹著冷風嗖地射過來,戳在一扇開著的后窗上,伴著咣的一聲,黛安芬秘密也變成了來回搖蕩著的旌旗。
少年從那棵古槐后邊閃出來,沖著梅琪咧開嘴笑,很是得意的樣子。還沒有等梅琪做出反應,駝背電工拿著一根粗木棍跑了過去,少年警覺地轉(zhuǎn)過身的同時,手中的弓舉了起來,石鏃箭也搭在了弦上,可能看清是駝背電工,又可能舍不得來之不易的石鏃箭,見駝背電工被震懾了,便蔑視地笑著轉(zhuǎn)身跑了,迅如電閃。
梅琪沒在意被石鏃箭戳在后窗上的黛安芬秘密,倒是那支石鏃箭,磨礪得光滑也尖利。梅琪伸出手咬著牙才將石鏃箭拔了下來,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依舊牢牢地穿在上邊的黛安芬秘密究竟破損了,捋下來隨手甩在了雕花木床上。
紫檀幾案上放著聯(lián)想筆記本電腦,咖啡壺里有駝背電工剛煮好的咖啡,味道和火候掌握得還不錯。梅琪第一次喝駝背電工煮的咖啡,笑著問他什么時候、跟誰學會了煮咖啡。駝背電工矜持地笑著說:“老早……自學的……像學電工、種果樹,像……事情真的是這個樣子的梅家小姐?!闭f罷忙著去旁邊的房子里收拾木制浴桶。浴桶老舊了,駝背電工用錘子、斧子和木鋸與釘子配合著將浴桶加固后,又為梅琪準備洗澡的水。浴桶也有故事,據(jù)說,梅家老太爺娶三少奶奶前特意找人打制而成。年輕的三少奶奶死后,梅家老太爺做主送給了她的貼身丫鬟。丫鬟嫁給一個來自山東的梅家家廚,先住在梅家大院里,土改了才搬出去就住在這個小山村里,又是經(jīng)歷了很多變故才保住了這個浴桶……故事應該很長!駝背電工收拾浴桶前就去鎮(zhèn)子上買來很多洗浴用品,夏奈兒、阿迪達斯和蘭蔻、雅詩蘭黛……牌子都很硬也很響亮!駝背電工臨走時又總是伸手試試水溫,說:“這樣行嗎,梅家小姐?”
坐在幾案前,梅琪隨手操作著電腦,時不時抬起頭來沖著眨巴著眼的星辰發(fā)呆發(fā)愣,可維生素C一直糾纏著她,就是準備回到外省前,還去省第四醫(yī)院找到一個醫(yī)生朋友。朋友只是做了理論上的解釋,梅琪也不想道出回外省就是為了所謂的砒霜案……梅琪咧開嘴笑了笑,隨手在鍵盤上敲擊——
森特哲爾吉1931年回國擔任塞格德大學醫(yī)學化學系主任,對己糖醛酸的抗壞血病的特性進行檢測后,確定了一種物質(zhì)就是今天我們所知道的維生素C,似乎與梅家老太爺?shù)乃罌]有任何關聯(lián)。森特哲爾吉發(fā)現(xiàn)了維生素C,與梅娜莎帶著維生素C回老家為梅家老太爺過七十八歲生日似乎也沒有什么關聯(lián),卻又如何解開梅家老太爺?shù)乃劳鲋i呢?
陽光很好!
時間是中秋,滿山遍野地充滿了被陽光滋潤著綠色,崎嶇的山路上走著一個小女子,手里拎著皮箱、身穿白色縐綢旗袍、頭戴一頂打著蝴蝶結(jié)的遮陽草帽,長發(fā)披肩被山野的風沖動著自然不能安分,有一綹頭發(fā)飛起來落在那張充滿桃花紅的臉頰上,伸出一只手拿著那綹頭發(fā)放在腦后,腳上的白色鹿皮高跟鞋移動在山路上噠噠作響,卻時不時趔趄一下……小女子原名叫梅香玉,去省城讀女子中學后才改名梅娜莎,卻是永遠的梅家小姐。
梅家小姐身后跟著幾個轎夫,轎子是空的,可他們?nèi)タh城接梅家小姐前就做好了負重攀登的準備。梅家小姐婉言謝絕了,連她手里的皮箱也不肯放棄,似乎藏著驚天的秘密!轎夫們誠惶誠恐又不能靠近梅家小姐,走在前邊的是一個面皮白凈、微胖的中年男人,穿著長衫、戴著黑色禮帽,罩在眼睛上的銅架圓形眼鏡滑到鼻梁上,看見趔趔趄趄的梅家小姐來不及扶正,張開嘴喊又沒有聲音,揚起的一只手卻僵在了半空……他應該是梅家的大管家,干脆就姓梅或后改的姓氏,那就喊他梅五、梅六或梅先生、梅大管家。梅家小姐依舊堅忍地走在山路上,漫山遍野的風景令她感懷,眉頭時不時皺那么一小下,畢竟回到了老家啊,她與我一樣也應該是從外省回到了外省,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時常感懷——此刻萬籟俱寂,風兒平息,野獸和鳥兒都沉沉入睡。點點星光的夜幕低垂,海洋……啊……應該是山靜靜躺著,沒有一絲痕跡。我觀望,思索,燃燒,哭泣……哭泣嗎?
咚——呈拋物線落下的石頭偏離了擊打目標,一支伴著冷風嗖嗖作響的石鏃箭在拋擲者還沒做出反應便飛了過去,彎曲著駝背的身子迅速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被驚動的梅琪站起身來到后窗前,拎著弓箭追過來站在古槐下的少年,依舊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拎著粗木棍的駝背電工跑到一個自以為是的地方收住腳,與少年開始了對峙。梅琪揚起手眨著眼伸出一只手沖少年笑,少年也笑。又一塊石頭飛了過來,少年警覺地躲避開攻擊,從背后的箭囊里拿出一支石鏃箭搭在弓上,追著駝背電工跑……梅琪搖了搖頭又坐回到幾案前——
也是晚上,也沒有月亮,秋風驅(qū)逐著夜的潮,蛐蛐在樓后的雜草里鳴叫,被夜風鼓動著的古槐樹葉嘩啦啦作響,透過木窗縫隙吹進來的涼風,致使梅家老太爺身子抖了一下。坐在櫸木椅上的梅家小姐忙著起身從衣架上拿起一件長衫,梅家老太爺卻伸出手來擺了擺,隨后拿起一桿狼毫筆,在硯臺里蘸了墨,運足了力氣才在鋪好的宣紙上潑墨揮毫。梅家小姐走到幾案前,俯首看著蒼勁的“寧靜致遠”四個大字笑著說:“該休息了老爺,熬夜是要傷肝的……哎——我從上海帶回一瓶維生素C,瑞士羅氏藥廠生產(chǎn)的,除了具備祛病的功效,還有營養(yǎng)價值,不能不吃。”梅家老太爺呵呵一笑放下手中的狼毫筆,說:“中醫(yī)講究調(diào)陰陽、祛濕熱,五臟同修身體就無大虞!”
梅家小姐端起茶壺倒了一碗茶,遞給了梅家老太爺又說:“現(xiàn)在,上海灘有教會醫(yī)院,還有小西洋診所,感冒、發(fā)燒只要打一針就好了,要是有了大病,手術能迅速祛除病疾,中醫(yī)只是一味地調(diào),面對大病大災只能束手無策?!?/p>
梅家老太爺端起茶碗?yún)s仰起頭哈哈一笑,說:“小女如此固執(zhí)大可不必,老夫混跡官場多年身心疲倦,回歸故里修身養(yǎng)性萬事皆順其自然,天天面對山野、綠樹和花草,又有蟄伏在草叢中的雜蟲為伴,心無慮自然無疾!”
梅家小姐從兜里掏出一瓶維生素C,搖晃著說:“老爺應該知道藥食同源的道理,就說辣椒吧,辣椒原產(chǎn)于墨西哥,15世紀末,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之后才把辣椒帶回歐洲,并由此傳播到世界各地,于明代傳入中國,清陳淏子的《花鏡》里就有番椒的記載。今中國各地普遍栽培,成為大眾蔬菜,果中含有維生素C,能活血消腫……國人早就不知不覺地接受了維生素C,西洋制成藥品方便食用,是藥也是滋補佳品,何樂而不為呢?”
梅家老太爺咧開嘴笑笑無語。
梅家小姐將那瓶維生素C放在了幾案上又說:“這是一個在美利堅留學回上海的朋友帶給我的,我吃了很多。回家前,我也想了很多,送老爺什么都不如送健康(呵呵呵——這句話怎么這么耳熟?民國小女能有此話出口?可見是謬誤?。绾??”
梅家老太爺拿起那瓶藥看了看,又放在了一邊。
屋外涼風習習,夜又究竟深了許多,梅家小姐又要說話,樓梯上突然響起了噔噔噔的腳步聲,工夫不大女仆端著粥走了上來。
梅家小姐從托盤里端起一碗鴨子肉粥,遞給梅家老太爺才問女仆:“明天生日宴準備得怎么樣了?”女仆說:“老太爺知道小姐要回家,特地吩咐管家派人去省城買來魚蝦儲藏在后院的冰窖里,山東廚子最擅長做玫瑰蝦仁,府里上上下的人都知道小姐從小就喜歡?!泵芳倚〗阏f完“thank”卻沖著梅家老太爺笑,女仆愣怔了片刻才退了出去。
……
又是咚的一聲,再被驚擾的梅琪又站起身來到后窗前。古槐下站在拿著弓箭的少年,駝背電工似乎從來沒放棄手中的粗木棍,也肯定是聲音的制造者,彼此對峙的距離沒有縮短,也都沒有退卻的意思……夜風漸漸變硬,月亮出來后暗淡了星辰,太陽呢?
四
天氣陰,星辰、月亮和太陽都找到了躲避的理由,白日的山間彌散著膠著的薄嵐。梅琪再次攀上山來有意介入少年劃定的禁區(qū),駝背電工依舊影子般地追蹤著一路走來。待梅琪走近那片被綠樹包圍著綠水,少年的石鏃箭突然地從一顆樟子松后射出來,直擊掩身在山石后邊的駝背電工。駝背電工從肩上拔出只穿透衣服的石鏃箭落荒而逃,被他丟在地上的石鏃箭猶如一塊剛出爐的燙山芋,更像黑無常手中的索命繩!
少年追蹤著駝背電工跑了,繼續(xù)行走的梅琪發(fā)現(xiàn),盤繞在山間的小徑是捆住人的繩索,也是一種無法拒絕的牽引,待她亦步亦趨地走到一個山洞前才發(fā)現(xiàn),被她甩掉的路竟是那么地崎嶇!洞口前堆著亂石,亂石間生長著酸棗樹,仲夏時節(jié),花凋謝了鼓鼓的青果掛在枝間,微風一吹與碧綠的葉子一同歡唱,連堆在酸棗樹下的亂石都有了呼吸。
洞不大也很淺,才能留住足夠的光線,地上堆著斧、鑿、刀、鐮,大多是用石頭打磨的半成品,剛成型的石鏃箭還有些粗糙,卻露出了射殺的威力。床是天然的,一塊足可以躺下三個人的平石緊貼著洞壁,上邊鋪著被褥,堆著同樣散發(fā)著潮黏之氣的衣服,顏色也是亂糟糟的,黑藍白紅黯淡得令人惋惜。一口小鐵鍋用幾塊石頭支起來,好像不怎么常用,旁邊的火炭堆了老高,一個紙箱里有油鹽醬醋和一捆掛面,用一個鐵盒裝著的辣椒面就是最調(diào)味的作料;用兩塊石頭架著的一根鐵棍上穿著一只沒有烤熟的山雞,洞壁上掛著幾只沒來得及剝皮的野兔……梅棋站在火堆旁吸溜鼻子咧開嘴笑著說:“這就是一個人的日子?”
梅琪又回到那塊平石旁,出于習慣或天性,將平石上的衣服和被褥收拾齊整才仰起頭來。洞壁上留下幾幅用粉筆勾勒出的簡筆畫,畫中有三個人物,一男一女和一個蹣跚學步的孩童,孩童站在男女中間兩只手被他們拉著,一只腳揚起來像奔跑的樣子很是愜意,只是畫者缺乏起碼的技巧,勾勒的也只是一個大致……倒是背景吸引了梅琪,機場、車站和碼頭,畫者似乎知道自己的畫技不好才特意用文字交代清楚,卻又是永遠不想示人的秘密。
天愈加陰了,風也隨之逞起了威風,幾片被風裹挾著吹進來的枯葉落到梅琪的腳下,梅琪忙著走出山洞,眺望著黑壓壓的山間眉頭倏然緊皺了起來。風依舊在發(fā)威,愈加沉重的天色也預示著一場暴雨即將到來。
梅琪覺得口渴了伸手拉開后背上的登山包,原打算拿出一瓶純凈水,卻拽出一本舊書。書的確老舊了,封面上滿是褶皺不說連書名都模糊了,好在書中的文字還算清晰,卻是豎排。這本名《梅雨集》的舊書,還是梅鍵不久前從美國快遞過來的,他帶著小夫人去洛杉磯拜會一個出生在上海的朋友,朋友的奶奶與梅娜莎是同齡人卻出生在上海,解放后才移居國外,是那個年代的文藝青年,梅娜莎沒留下令幾輩子小女人癡迷的小說,卻留下了一本散文集。梅琪讀中學時,爺爺曾在南京夫子廟找到過一本《梅雨集》,正是愛不釋手才最終遺失。暮年的爺爺染上阿爾茨海默癥不是很嚴重,結(jié)果卻很糟,也許是年老之后依舊被父親的死亡之謎糾纏著腦子一旦清晰就急著翻閱,至于如何丟失的就無從考證了。梅鍵的朋友保留奶奶的藏書,也是無意中的收獲,奶奶生前常翻看梅雨的書除了對美文的癡愛,還有對逝去時光的追念。村主任從縣城回來,將他從縣委宣傳部部長手里拿到的《梅雨集》交給梅琪,梅琪自然如獲珍寶!
梅雨是梅娜莎的筆名。
梅琪坐在洞前的一塊山石上,隨手翻開那本舊書,覷著眼捕捉著書中的文字——
上海的夏天帶給我的不只是無邊無際的焦躁,還有難以驅(qū)逐的郁結(jié),風傳進弄堂再灌入閣樓沖擊著打開的一扇小窗。雨不會來,天卻陰郁,好在虹與我坐在一起,一杯香茗氤氳著討人喜歡的香氣。桌旁的玉蘭花綻放著不只是誘人的色,還有與香茗糾纏著的味。只是虹的臉色還是那么得蒼白,身體似乎比離開上海前消瘦了許多,也不只是消瘦,還帶著一絲不易被人覺察的病態(tài)。
虹的父親是一個茶商,她本來不打算去國外讀書的,卻還是去了。虹常與我在書信里述說離開上海的理由,很牽強或者很朦朧,可她的確一直在尋找一個稍縱即逝的影子,我不得不戲笑說:“那你就是影子的愛人!”
虹走出了父親為她編制的網(wǎng)又走進自己編制的網(wǎng),我呢?我也在尋找啊,可我同樣無法逃脫自己為自己編制的網(wǎng)……我們不再談論網(wǎng)了,虹才從包里拿出幾瓶維生素C,說是藥也不是藥,反正人吃了會健康的,還是她一個去瑞士度假的美國朋友捎給她的,特意拿回來幾瓶送給了我,還特地說,在上海也能買到,究竟是她的一點心意……我好感動啊,虹還是要走的,可她與我一樣究竟只是為了一個影子,影子又總是活在一張無邊際的網(wǎng)里……網(wǎng)!
……
又一陣風刮來,一片樹葉搖搖擺擺地落在梅琪的手上,梅琪合上書拿起那片樹葉才放在唇邊便被一陣腳步聲驚擾了。少年背著弓,手里的石鏃箭上插著一支流著血的野兔,站在梅琪面前咧開兩片厚嘴唇無聲地笑。梅琪也笑。一道閃倏然劃過,雷聲也震響,雨隨之襲來。少年一步蹦過來拉起梅琪跑進山洞。梅琪一時如被人操縱的木偶,待她站在那堆火炭旁邊才鎮(zhèn)定了情緒,少年又笑了。
一堆火多少能消解洞內(nèi)的潮黏之氣。梅琪與少年坐在火堆旁聞著從那只山雞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焦糊味,伸手從旁邊的紙箱里捏了一小撮鹽要撒在山雞身上。少年笑著伸手阻止了梅琪,熟稔地從紙箱里找出各種調(diào)料撒好又自如地翻轉(zhuǎn)著,待焦香的味道再次沖擊了梅琪的嗅覺便情不自禁了。
少年從山雞身上拽下一條腿遞給梅琪,說:“吃吧。”
梅琪接過雞腿笑著說:“叫你福娃還是皮特?”
少年也撕下一只雞腿怔了怔,見梅琪指了指畫著畫的洞壁才笑著說:“喊什么都行,反正一個人可以有很多名字?!?/p>
梅琪也笑著說:“是嗎?那就先說皮特的故事?”
少年揚起手中的雞腿說:“故事?故事留給我的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像。其實,我本來就是模模糊糊的,像我在孤兒院、在山下的小學校里上學,人們喊我志福、福娃還有什么什么的很多,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叫什么……都一樣。”
梅琪點了點頭說:“那皮特呢?”
少年說:“皮特?啊……我只記得有人這么喊我來著,可能是我的父母。那時候,我的記憶不是很好,留住的也只是斷斷續(xù)續(xù)……”
梅琪突然打斷了少年的話說:“比如,機場……”
少年將一段根骨頭從嘴里拽出來才說:“機場?啊……也許是機場,我跟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走進機場……不……或許是火車站……不不……應該是碼頭吧?反正都是那些嘈雜也紛亂的地方,人……我只記得人們呼呼地跑了過來又呼呼地走了,飛機跑在跑道上、火車跑在鐵軌上,輪船呢自然在水里……轟隆隆、嘩啦啦地走了,一去不見蹤跡。我就在人群里晃,晃啊晃,影子一樣……不不不……是一條長了翅膀的蟲子,飛啊飛,飛過叢林,飛過小溪,飛過山巒來到這個山洞,洞……你明白嗎?”
少年說著,扔掉手中的骨頭起身離開梅琪,蹲在那堆沒打磨好的石器前,拿起一把石刃刀耐心地打磨。梅琪好奇地走過去,拿起一個獸骨,也是做了前期打磨的。少年從梅琪手里拿過那根獸骨,安在了石刃刀上也恰到好處,掄起來比比劃劃的又是很愜意的樣子。梅琪問少年為什么能將一堆石器打磨得這么好。少年高高地舉著石刃刀,咯咯地笑著說:“爹……啊……就山下那個能寫詩也能修理家電的爹,有一本書,書上有很多新石器時期的照片。我就學……爹常說,人都是從這個地方走出去的?!?/p>
梅琪躲避著少年舞動著的石刃刀,說:“那你也應該走出去?!?/p>
少年突然停住了舞動死死地盯著梅琪說:“走出去?你不是也走進來了嗎?”
沒等梅琪說話,少年扔下石刃刀拿起放在地上的弓箭跑出了山洞,待梅琪追了出來,被追擊著的駝背電工跑在雨中,依舊是抱頭鼠竄的樣子。似乎少年的一聲大喊激怒了雷公,咔嚓一聲雨更大了。
五
從那塊山地到這座很工業(yè)的小縣城,梅琪身后時刻都追隨著一個影子,不離不棄距離又掌握得十分適宜。有了依山而建的公路山地就不再閉塞,一趟趟城鄉(xiāng)班車來來往往時間相隔也不過十來分鐘的樣子,隨便登上一輛中巴便可抵達目的地。
夏日烈。
咖啡廳倒不勉強,鮮花、音樂和氤氳著的咖啡香氣,重要的是對氣溫和喧囂的阻隔成就的是難得的享受??Х葟d依附著酒店,酒店處在縣城邊緣地帶,傍著一條公路,路兩邊也是店鋪林立、高樓大廈鱗次櫛比,每到夜晚更有霓虹燈閃爍,夜就不再黑,公路也變成了街。
梅琪與計葒相約走進咖啡廳前是有鋪墊的,福娃或皮特也就是那個喜歡玩石鏃箭的少年,留給了梅琪太多的謎。她一次次來縣城,找到那個四十多歲還白白凈凈、不嗜煙酒的宣傳部部長,部長不遺余力地與她一起奔波,可他們得到的信息少得可憐,只好找到計葒。計葒是警察,警校畢業(yè),干過防暴警察也干過刑警,現(xiàn)在混在公安局戶政科。
計葒來了,帶來一股春風,滿身香氣襲人,長發(fā)披肩儼如一個忙中偷閑的淑女白領,與那個在公安局里正襟危坐的小女警察判若兩人。似乎到了咖啡館才獲取了極大的放松,也有了伴著Claude Challe制作的音符生發(fā)出來的愉悅,她與梅琪坐在一起拿起小勺攪動著咖啡,嫣紅的嘴唇被若隱若現(xiàn)的舌尖攪動著動感十足。似乎一下子還不能切入正題,那就說說音樂吧?Claude Challe就是克勞德·查勒,咖啡廳里播放的他的《Jeremiah Days》,有點高亢有點傷感還有點婉約……這就是耶利米的日子?日子就是這個樣子的啊!計葒很健談,與梅琪一見如故,可能是年齡的緣故有很多的共同,可計葒究竟是警察,是警察就有很多無奈是不是?
計葒說話的時候,梅琪的目光不是那么專注,卻必須處在一種不易被人覺察的狀態(tài)。
早晨,梅琪從那塊山地出發(fā),走到山下的公路登上一輛中巴車前,發(fā)現(xiàn)駝背電工站在路邊東張西望。到了縣城,梅琪走下中巴與計葒通話時,駝背電工也從一輛大巴上走了下來,可她與計葒約好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最好的辦法是攔住一輛出租車直奔酒店。駝背電工可能在梅琪坐上出租車之后就失去了目標,也不奇怪啊,梅琪穿著歌莉婭淺駝色無袖連衣裙、戴著大邊遮陽草帽,又武裝著防紫外線遮陽長袖披風……滿大街跑著很多像梅琪那樣的女人,那駝背電工銷聲匿跡就不足為奇了。
計葒端起杯子又是很優(yōu)雅地品了一口咖啡,說:“梅小姐,我的確做了很多努力,包括與省內(nèi)各縣市的公安局取得聯(lián)系,好在互聯(lián)網(wǎng)能協(xié)助我完成很多工作。福娃,也就是劉志福是被收養(yǎng)后才改的名字,在孤兒院他很固執(zhí),不接受別人送給他的姓和名,總是說自己叫皮特,皮特是很有意思的名字,是說放在他身上,卻也牽扯到了他的身世之謎?!?/p>
梅琪點點頭說:“是……我們接觸過幾次,他居住的洞穴里也一定被自己的身世之謎糾纏著,有意在洞壁畫了三幅畫,人物和地點都可以想象,模糊卻未必是空穴來風,可他圈定的是機場、碼頭和火車站……我想他與父母在機場失蹤的可能性很大?!?/p>
計葒笑著說:“我也這么想過。昨天,市局的一個朋友為我傳來了一條信息。那年,一對從洛杉磯回來的夫妻尋子,他們與兒子失散地點就是在機場。那天的天氣很不錯,可他們的情緒非常糟糕,當時由妻子抱著剛滿四周歲的孩子去機場準備飛往洛杉磯,丈夫的手機突然響起了彩鈴。妻子見丈夫神神秘秘地躲避到一邊接聽手機,便心生疑竇,繼而與之發(fā)生了爭吵。丈夫氣急敗壞地推了妻子一把,妻子閃了一個趔趄惱羞成怒,丟下孩子拉起皮箱自顧走進了候機大廳。丈夫也是賭氣丟下了孩子追著走了。妻子的包里不只有他們飛往洛杉磯的機票,還有他們在洛杉磯打拼了五年攢下的全部家私。那次,他們回國打算在老家城市做酒店生意,丈夫卻遭受了婚外情的糾纏,妻子懷揣憤懣卻希望拉著丈夫回到洛杉磯繼續(xù)打拼,結(jié)果卻出人預料……更糟糕的是丈夫追上了妻子,孩子卻丟了,夫妻倆四處尋子無果?!?
梅琪揚起一只手說:“他們應該與福娃見面才好!”
計葒笑了笑說:“見了,還是福娃到我們縣的孤兒院后不久,年齡、相貌,最重要的是他們?yōu)楹⒆尤〉拿志徒衅ぬ亍上?,DNA證明,福娃不是他們的兒子?!?/p>
梅琪失望地搖了搖頭說:“那少年與父母失散的地方就是火車站?”
計葒又說:“我也這么想來著,恰好那年我去東區(qū)派出所任副所長,遇到過一對在火車站丟孩子的離異夫妻。女的大概三十多歲,在上海一家公司里工作,男的稍微大一點,是一個電氣工程師,卻在福州工作。他們的婚姻始于大學校園,妻子邊孕育著兒子邊撰寫畢業(yè)論文。畢業(yè)后,他們在一套租賃的房子里開始了新生活,兒子出生后彼此的感情出現(xiàn)了裂痕。他們原打算抱著四歲的兒子去新城市發(fā)展,到了火車站又有了新一輪的爭執(zhí),像他們在那套租賃的房子里一樣。至于理由,我不知道,他們也不想說,待他們離開后我才想起雷蒙·卡佛的小說,題目我忘了,情節(jié)大概是這樣的——一對小夫妻站在房子爭吵,妻子抱著孩子是砝碼也是武器,面對蠻橫的丈夫又理屈詞窮了就將孩子推給丈夫,丈夫沒接或壓根兒就不想接,孩子掉在了地上……小說結(jié)束了。”
梅琪很在意地看著計葒那張小圓臉上的桃花紅笑著說:“雷蒙·卡佛寫的可能是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再說福娃不是還活著嗎?”
計葒呵呵一笑說:“雷蒙·卡佛也沒說那孩子是死是活呀?”
梅琪搖搖頭說:“似乎還不圓滿?!?/p>
計葒點了點頭說:“是……是啊……我接待的那對男女時也這么想,可孩子畢竟四周歲了是吧?不過,的確是妻子丟下孩子走了,丈夫也走了,本來都想要挾一方低頭,可他們覺得都犯了嚴重錯誤,不約而同地回來找孩子,孩子不見了?!?/p>
梅琪怔了怔才說:“他們也管孩子叫皮特?”
計葒說:“是……不過,那是他們玩笑時的稱呼,只是他們與福娃見面后,最終也是失望地離開了?!?/p>
梅琪有些失望,卻還不至于心灰意冷,好在計葒確竭盡全力,那接下來就該說碼頭。
碼頭上也是人頭攢動,嗚嗚的笛聲此起彼伏,一陣陣吹來的風里含有難以驅(qū)逐的腥味,落在臉頰還帶著令人心寒的潮氣,究竟是陰郁的天氣。這時候,一對小夫妻該出場了,丈夫穿著不是很品牌的西裝,妻子抱著孩子時不時捋一捋被風吹散的頭發(fā)……他們爭吵了嗎?爭吵了呀,還很激烈,像那對要飛洛杉磯的夫妻、像那對要去新城市打拼的夫妻或像很多路過機場、火車站的夫妻一樣,爭吵的形式不一樣,理由也可能有萬千,結(jié)果就有一個——孩子丟了……梅琪意猶未盡,計葒迫不及待地點了點頭,用一份翔實的資料予以證實,略微不同的是,在碼頭上丟孩子的夫妻來自安徽銅陵一個遍地盛開油菜花的村莊,他們喊兒子皮特是在花香四溢的油菜地里,兒子還在妻子的肚子里,那不過是夫妻相擁著情意綿綿時的戲言,待兒子出生后又一直那么叫來著,可福娃也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
計葒的手機響了兩次彩鈴,都被她拒絕了,再聽到“寂靜中你迷茫了”的歌聲,梅琪必須結(jié)束與計葒的對話。梅琪招來服務生結(jié)完賬與計葒走出酒店,突然發(fā)現(xiàn)駝背電工與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拉來扯去的,似乎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發(fā)生了爭吵。
街對過是一家商業(yè)會所,有美食、土耳其浴和雞尾酒吧,進去消費的人都是一些很體面的人。計葒見梅琪不顧來來往往的車輛跑到街對過,便也追了過去。事情很簡單,結(jié)果很嚴重!
駝背電工將梅琪追丟了,闖進了會所喝雞尾酒,結(jié)賬時卻只掏出一張十元紙幣……兩個人爭吵著驚動的不只是梅琪和計葒,還有會所的頭兒和保安,好在計葒究竟是人民警察,又有梅琪大度地掏出的百元紙幣,一切很快都風平浪靜了。
計葒答應繼續(xù)為梅琪或福娃努力,然后攔住一輛出租車跑了。駝背電工緊緊跟在梅琪身后一遍遍地說:“梅家小姐,事情是這樣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坐在那里我只想喘一口氣再找你,卻沒想那個小姑娘為我端上了一杯酒?!?/p>
梅琪沒看駝背電工笑著仰起頭來。
夏日依舊很烈。
六
彌散著的潮氣浸潤著潑灑下來的月光,連蜷縮在雜草里的蛐蛐鳴叫起來都響亮異常,升上中天的大月亮黯淡了星辰,卻照耀了依舊彌散著腐敗氣息的古宅。梅琪坐在一把竹椅上,仿紅木茶幾上放著一杯剛沏透的鐵觀音,氤氳著的香氣四溢,手里攥著那本《梅雨集》卻猶如一部天書!
駝背電工會煮咖啡,也會泡茶,水溫和時間掌握適度才能出色出味。梅琪與駝背電工相伴著回到這塊山地,日子依舊,駝背電工除了為她煮咖啡或泡鐵觀音,還像仆人那樣抱著掃帚盡心地打掃庭院,就是一只懶散的雞跑進來也是不許可的……事情還是很糟糕的,自然是針對駝背電工。
少年走進古宅出乎梅琪的預料,駝背電工也表現(xiàn)得十分震驚。當時,駝背電工拿著掃帚站在庭院里,看見手持弓箭的少年,怒目而視又躊躇不前,卻不失誓死捍衛(wèi)的氣勢。少年可能經(jīng)常與駝背電工玩這樣的游戲,心有成竹也鎮(zhèn)定自若,從背后的箭囊里拿出一支石鏃箭慢悠悠地搭在弓弦上,拉開弓卻沒有射殺的意思,追著駝電工滿庭院跑。駝背電工跑得氣喘吁吁又無路可逃了,便大喊一聲梅家小姐。梅琪走出房子站在那塊匾額下憑欄觀望,少年只是愣怔了片刻,便為駝背電工提供了脫身之機。
少年不是時時都留在老宅里,也給駝背電工留下了縫隙,跟賊一樣,盡心干完該干的事情就緊著離開,卻必須活動在古宅的周圍。梅琪要給少年做很多事情,除了去鎮(zhèn)上或縣城為少年買一些衣物,還督促他用駝背電工收拾好的大浴桶沐浴,再用電推子為他修剪那頭長也亂的頭發(fā),待少年容光煥發(fā)了,她笑,少年也笑。要是晚上,梅琪拉著少年來到庭院,像梅家老太爺那樣坐在桂花樹下品茗時,少年站在一邊手里總是不離弓箭。像是他的一聲咳嗽,驚動了古宅外的駝背電工,又像是駝背電工的粗喘聲惹惱了少年,丟下梅琪跑了出去。一場追擊與反追擊,在月夜里玩得總是有聲有色。
梅琪站起身來將那本《梅雨集》放在茶幾上,回身去屋里抱來一直開啟著的筆記本電腦坐在竹椅上,仰頭愣怔片刻兩只手靈敏地在鍵盤上敲擊著——
也是這座古宅里,也是在這樣的月夜,風徐徐地驅(qū)動著夜的潮,月光卻無法消解來自房子里的燭光和樂聲。寧靜的山村不再寧靜,游走在古宅里的仆人們個個屏住呼吸,連行走時的步子都是那么地謹慎。梅家老太爺呢?離開了古宅,被人簇擁著翻過一道山又一道山,到了一座香火繚繞、鐘鳴陣陣的寺廟,要燒香、許愿,與寺中的長老月下品茗論佛,山間也變得更加幽靜……古宅里卻很熱鬧,從留聲機里流出的音符讓置身在舊屋里的人們按捺不住地遙想燈紅酒綠的上海灘,《夜來香》的曲子有些頹廢也有些激情,究竟與他們在書房或閨房里彈奏的古箏或琵琶曲迥然有異。被包圍在中間的梅娜莎是這座古宅的主人也是這場民國派對的發(fā)起者,從她一開始出現(xiàn)在人群中就是那么地鶴立雞群,包圍著她的每一個小姐和先生都有名有姓,他們與梅娜莎一樣出身名門也是富貴之家,有的生活在縣城,有的棲身在鄉(xiāng)野或山間,可他們都去了縣城或稍遠一點的地方讀書,接受新的文化,那他們的穿著與言語也有了很多與眾不同,又究竟與梅娜莎存有一些差距,不只是梅娜莎能伴著《夜來香》的節(jié)律,舞動出嫻熟也優(yōu)美的舞步,還很有分寸地在漢語中穿插coffee和whisky……待她微笑著揭開真相,咖啡和威士忌便不再神秘, 倒是love……愛或者愛情變得越發(fā)神圣起來。
仆人很小心走上樓地端上咖啡,一群人品著咖啡并不知道其中的奧秘,梅娜莎卻緊皺起了眉頭。仆人本來就如履薄冰,見到梅家小姐不悅的神情更是無地自容。還是梅娜莎寬容地笑了笑,吩咐仆人將煮咖啡的器具和原料統(tǒng)統(tǒng)地搬上樓做現(xiàn)場演示,時間,也就是火候,關鍵是心情很重要,待人們品一口梅娜莎煮的咖啡哇了一聲又一聲,用本地口音喊出來的OK也此起彼伏。留聲機里又響起了音樂,《春風吻上我的臉》還是那么頹廢那么激情,可一場民國派對遠遠沒有進入高潮。
……
梅琪停止敲擊,拿起那本《梅雨集》翻開,看到的依舊是一本天書??诳柿?,原要伸手端起茶幾上的香茗,古宅的院門突然被人撞開了。駝背電工曳著脖子跑在前邊,少年手持弓箭窮追不舍。待駝背電工再一次無路可逃了,又喊梅家小姐,梅琪抱著筆記本站起來喊出一聲,驚動了少年。少年又是愣怔了片刻,駝背電工才得以脫身。
少年很在意地仰起頭來,沖著梅琪笑了笑,站在那棵桂樹下,月光照耀著那一頭短發(fā)油光光的,深藍色西裝和白色皮鞋搭配在一起也熠熠生輝。那是梅琪在少年身上的故意制造,不只是將少年拉到了這座古宅,還能讓他融入正在虛構的民國派對中。那少年就是一個民國少爺?梅琪坐下來咧開嘴笑笑又低下頭在鍵盤上敲擊——
月亮偏了西,古宅里還響著音樂。山路兩邊長滿了雜草,草葉上掛著晶瑩剔透的露珠,一聲蛐蛐的鳴叫震撼了兩個小女人,顧小姐緊緊地拉住梅娜莎的手走在山路上自己的手也汗津津的了。一陣微風吹了過來,梅家小姐玩笑了一句緊接著是一陣響鈴般的笑聲,顧小姐揚起一只手攥成小拳頭擂在梅娜莎的肩上罵一聲討厭,松開梅娜莎的手只顧往前跑去。梅娜莎依舊自如地走在山間的小路上,顧小姐卻站在了一顆山梨樹下仰起頭看月亮,月亮繼續(xù)往西偏斜,潮氣也慢慢加重,風毫不忌諱地襲擾著她那單薄的身體,心卻躁得難以自持。還是走到山梨樹下的梅娜莎毫不留情地揭了她的短,不就是愛著一個很五四的青年嗎?那就愛嘛!
愛?有那么輕易嗎?父親是一個效力于縣政府的官員,爺爺曾是尚書,顧小姐自小接受四書五經(jīng)的熏染,接受新學還是父親的大度,可她斷然不能越矩,那她必須與一個也是出身名門的少爺喜結(jié)良緣,像媽媽、奶奶或太奶奶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才行……行嗎?不行啊,love是愛是愛情就神圣也不可侵犯!
顧小姐又拉住了梅娜莎的手,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淚花在一雙鳳眼里閃現(xiàn)了,卻不看依舊照耀人間的月亮,看梅家小姐的衣著打扮和一顰一笑也就是一舉一動,還有那雙總是能夠看透世事的桃花眼,一切又都是那么得神圣也遙不可及!為什么呢?婆家早就下了聘禮,以爺爺為首的那場訂婚宴上聚集了大小名流,那個一身油光的少爺差不多天天去府上,上上下下的人都將他看成了顧家的乘龍快婿,那個很五四青年呢?還在讀書、游行、集會,還打算奔赴一個極其神圣的地方,本來要帶著她一起比翼齊飛,可她的翅膀被一團亂糟糟的線拴住了,死死地……顧小姐的訴說引來的只是梅家小姐的一聲嘆息,月亮也落在了山上,山上卻只有梅娜莎看到的一盞燈……
少年的悠然自得只是偽裝,兩只耳朵時刻都在捕捉著令他激動也憤懣的聲音,那種聲音還是傳了進來,像是被人棒了一棍子蹦起來跑出古宅。駝背電工聞聲逃遁,卻又做不到一閃即逝只能被少年追著不放。少年似乎能很好的把握分寸,山上有他劃定的禁區(qū),古宅周圍方圓多少平米依舊不許駝背電工踏進一步。駝背電工呢又往往是不甘心的,坐在一塊山石上喘著粗氣盯著少年臉都變了形,少年很是得意,看一眼被月光照耀著的古宅又仰起頭看月亮,月亮開始慢慢滑向西邊,西邊……西邊是連綿的群山,少年看到的也只是自己才能看到的燈。梅琪又咧開嘴笑了笑,低下頭來繼續(xù)在鍵盤上敲打——
梅家和齊家是世交,是世交就有很多故事由,故事由又是不能杜撰的,不能杜撰就有存在的基礎,也就沒有敘述的必要了。梅家老太爺要過七十八歲大壽,必然驚動各路親朋,齊先生也是必請的人。梅娜莎只小齊先生三個月,可她每次見到齊先生都必須恭恭敬敬地喊他先生才行。齊先生與父母一起居住在省城,每次來梅家都喜歡與梅家老太爺坐在一起談論學問,衣服也是長衫,舉手投足都頗受梅家老太爺?shù)馁澷p。齊先生的父親曾與梅家老太爺同朝為官,又有莫逆之交,指腹為婚或酒后戲言做兒女親家的事情肯定會發(fā)生,可惜啊可惜,世事難測,今不如昔,好在齊先生沒有丟掉一身的儒雅之氣。從省城來到這塊山地,齊先生專門拜會梅家老太爺,梅家小姐自然不能缺席,就坐在梅家老太爺身邊,香茗相伴卻只是聽兩個男人談笑風生。
齊先生談吐自如,梅家老太爺不住地點頭微笑,坐在一邊的梅家小姐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惹得梅家老太爺不由得輕咳一聲,才激活了她的思維。齊先生審時度勢,不再與梅家老太爺說古,梅家小姐似乎又沒有心思聽齊先生論今卻又不能不聽。今好啊,齊先生是儒商,有紗廠、銀行,還有一家夜總會不亞于上海灘上的任何一家,走進他的夜總會就走進了燈紅酒綠的上海灘……齊先生說話的時候,也時不時地在話語里穿插coffee和whisky,說的最多的還是love……梅娜莎突然覺得,love在齊先生嘴里不是那么莊重,梅家老太爺?shù)哪樕弦诧@出不悅的神色。齊先生不再談love,說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似乎為了激發(fā)梅家小姐的情趣也活躍氣氛,用English將那句艱澀難懂的話說得透也說得詼諧。梅家老太爺聽罷仰起頭來哈哈大笑,梅家小姐也笑,可她看著齊先生那張不長胡子的嘴巴一直在想,love為什么只是在女人心里才那么純潔也神圣?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山上就沒有梅家小姐能看到的燈!
……
少年又回到了古宅。月光黯淡了,潮氣也在一點點加重,連蜷縮在雜草里的蛐蛐都不再鳴叫。古宅外突然響起了一聲悶響,像是誰為了泄憤將一個囊樣的東西摔在了地上。
少年轉(zhuǎn)身跑出了古宅。月亮也走了??上?,梅琪站在匾額下憑欄望去看不到月亮。山上就沒有一盞她在意梅家小姐也在意的燈,還有維生素C……維生素C真的那么可怕嗎?
七
駝背電工站在梅琪面前說:“梅家小姐,事情是這樣的,我不能離開你。白天晚上就在梅家周圍轉(zhuǎn)悠,又沒有月亮,遇到村里停電到處黑乎乎一片,可我的視力還行的,就是有一只蟲子從梅家跑出來我也不會放過,事情真的是這樣的,梅家小姐?!?/p>
梅琪的肩上依舊背著登山包和畫板,與駝背電工上山,為了一個至今還很含糊或說很搞笑的理由——少年是賊!
梅琪坐在山石上。山石旁的樟子松枝繁葉茂,陽光不是那么烈,又究竟是仲夏時節(jié),汗總是不知不覺地侵擾她的全身。從登山包里掏出兩瓶水遞給駝背電工一瓶,說:“黑天黑地的,你看見福娃從古宅里溜了出去,懷里抱著一包東西,像吃食又像衣服……哎——他干嘛鬼鬼祟祟的呀?”
駝背電工很小心地擰開蓋子,又是很小心地喝了一小口水,才說:“梅家小姐,事情是這樣的,福娃就是賊!你還沒回來的時候就是,黑天黑地的悄沒聲地跑進村,常是有人涼在院子里的衣服,晚上忘記收起來,第二天早晨就不見了?!?/p>
梅琪笑吟吟地說:“衣服?可能是他帶上山要御寒吧?!?/p>
駝背電工使勁地搖了搖頭說:“不是這樣的梅家小姐,福娃總是喜歡偷女人的衣服,他是賊也是流氓!村里的秀兒丟的最多,不只是晾曬在院子里的,還有衣柜里的。她是讀過高中的女孩子,畢業(yè)后回村當了老師,總是丟衣服,就去了外省?!?/p>
梅琪不解地看著駝背電工,笑了笑沒說話。
駝背電工又說:“我這就上前去看看,最好引蛇出洞,那樣就有了可乘之機!”說罷滿懷信心地走了。梅琪搖了搖頭放下手中的純凈水,從登山包里掏出那本《梅雨集》,依舊想在梅娜莎的文字中找到與梅家老太爺過七十八歲大壽有關的文字,待她翻到八十四頁時竟然看到了顧小姐……
總是想去一個清靜也潔凈的地方,梨花園就好!一夜春風綻開了千樹萬樹上的梨花……我不是詩人,卻必須懷有詩人的情懷或雅興才能欣賞滿眼的梨花,梨花又是那么地嬌嫩,又碎得那么容易,那就屏住呼吸好了。頭上的春陽也是那么地嬌嫩,嫩中還帶有揮之不去的柔,柔得人又心碎了起來,便謹慎地把控著自己的腳,生怕破壞了梨花園里的境……顧小姐來了,她還是那么地嬌嫩,被梨花陪襯著的臉頰上現(xiàn)出兩片嬌艷的桃花紅,羞赧中的畏懼與向往于一陣陣似乎突如其來的春風中交錯著難分界限,卻在我眼前出現(xiàn)的幻化也不是幻化,被梨花陪襯著的分明是一個瘦削也憂郁的少婦,又為什么留著齊耳短發(fā)、穿著黑裙子呢?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啊,我最后一次見到顧小姐大概也是這樣的時候,可那一年我們沒看見梨花,腳下是一片柔嫩的青草,草地上有蝴蝶翩翩起舞,一束叫不上名字的花似乎是倏然綻開在了青草之中,又是那么地鶴立雞群。顧小姐似乎與我走在那么好的意境里才擯棄了往日里的煩惱,不談論公婆也不談論丈夫,與我說花說草說兩只飛來舞去的蝴蝶……我知道她心中的隱匿,還說她曾深深愛著的五四青年嗎?真的沒有道明的必要啊,love在那樣的時刻又變得那么地神圣,不……love本來就是神圣的,正如我或我們天天祈禱又總是不想示人的秘密!還說幻化嗎?說真實吧,顧小姐就是我眼前的梨花,人變成了梨花或梨花變成了人,滿眼的白滿眼的潔凈也就是滿眼的清靜,卻也是滿眼的凄涼,猶如顧小姐永遠逝去的笑。
……
是那個與梅家小姐走在山間月夜里的顧小姐嗎?梅琪仰起頭看著天上那輪慢慢變得熾烈的太陽,苦笑著搖了搖頭。駝背電工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來不及站穩(wěn)腳跟喊著梅家小姐說:“蛇出洞了,快——”說罷急忙掩身在不遠處的一叢灌木叢中。梅琪收起《梅雨集》笑了笑才站起身來,待她順著山路往少年棲身的山洞走了一段,突然傳來少年歇斯底里的吼聲,山間又靜得那么的令人心碎!
雨總是隔山差五地襲擾這塊山地,潮也永駐在山坳和山石間的夾縫里,草和倔強地生長在山石間的酸棗樹倒釋放著蓬勃的生機。苔生長在洞前沒人踩踏的地方,呈現(xiàn)出綠茸茸的容顏,腳不經(jīng)意地踩踏下去,由不得閃一個趔趄,梅琪站穩(wěn)了身子才仰起頭來。大太陽還是那么熾烈,星星和月亮呢?
洞里還是先前的樣子,堆放在一邊的石器散亂著難有秩序,卻看得出打磨者用心良苦。那堆火炭旁扔著很多骨頭,搭在兩塊石頭上的鐵棍,穿著一只還沒來得急燒烤的野兔。洞壁上掛著沒有去掉皮毛的野物,足食了。衣服呢?梅琪站在那堆火炭旁,一時有些茫然,還是滴滴答答的聲音,牽扯著她走了過來。腳下沒有路,歪歪斜斜地走上十分鐘的樣子。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不大的洞口,遂從登山包里掏出強光手電筒。
小洞的面子不大,一滴滴泉水從洞壁上滴落下來,積攢了一泓綠水,好在供梅琪行走的是一塊平地。待一個人現(xiàn)身時,梅琪不由得驚叫了一聲,揚起手中的強光手電筒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是用木架支撐起來的衣服,形同稻草人!歌莉婭淺駝色無袖連衣裙、大邊遮陽草帽和防紫外線遮陽長袖披風……那是梅琪上次去縣城回來,洗滌了晾曬在院子里的。生活在外省,梅琪擁有太多的款式和質(zhì)地相同或相似的衣物,也是逛商廈或漫游淘寶網(wǎng)時的任性或隨意,以至于留在記憶的只是“衣服”那個甚是籠統(tǒng)的概念。
少年的確是賊!
梅琪輕輕一笑,就離開了小洞,又在那面畫著畫的洞壁前站立片刻,才來到洞外。陽光依舊很烈,風倒是能多少消解一點囂張的燥,梅琪干脆坐在洞前那塊山石上,似乎不經(jīng)意地,又從登山包里拿出那本《梅雨集》,原本繼續(xù)尋找顧小姐,待她翻到一百八十七頁出其不意地看到了齊先生……
離開齊先生好多年,我都習慣去多倫多路上的那家咖啡館,找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伴著嬌柔在咖啡館外邊的秋陽品一杯咖啡,期間要拿出一本《文學》雜志或普希金的詩集讀一會兒,心情就愉悅了不少,又往往勾動起食欲。離開咖啡館便去菜市場,買一些鄉(xiāng)下人挑來的蔬菜,回到蝸居的小閣樓里,油鹽醬醋才能將一個人,尤其是女人還原為本真。那時候,我真的很享受啊,再借著一盤蔬菜色拉喝上一點點黃酒,情緒會更好,可我最在意的是與氤氳著的酒香摻雜在一起的靜,也是那個時候又會想起了顧小姐。
我不能不在意咖啡館里的清靜,似乎是稍粗一點的喘息便是很殘酷的破壞,卻沒想到會遇到顧小姐。顧小姐的確是顧小姐,卻不是那個在梨花園里幻化出來的小女子或憂郁的少婦,是一個生得很飽滿的姑娘。姑娘走到我面前自我介紹說她姓顧,從某地來的,開始孤身一人,慢慢地就不再孤單了。我聽顧小姐的口音,我們的老家應該相距不是很遠,究竟是他鄉(xiāng)相遇,便請她坐下來又要了一杯咖啡。顧小姐似乎與我謀過面,也不過是在某人的生日派對或夜總會或某個富豪舉辦的酒會上,她還特地提到了齊先生。與齊先生在一起的時候,我不少次與他出入那樣的場合,有一次是一個金融巨頭為周歲的兒子過生日,那次生日宴上,出入的有政府的官員和軍政要人,更多的是商賈名流。那時候,齊先生剛剛在上海灘站穩(wěn)腳跟,卻也有了很不錯的聲譽,我與齊先生一起舉杯祝賀巨頭老來得子,也祝福所有與齊先生一起來祝賀巨頭的人們……顧小姐也說起了那次酒會,不過,那時她在巨頭家里只是一個仆人,與我遭遇在咖啡館里時,她開始演電影了,還與胡蝶和阮玲玉那樣的大牌明星們配戲,演的還是仆人,卻很愜意?。∥冶仨氀b作很有興趣的樣子,聽顧小姐娓娓道來,就是她提到與齊先生一起喝咖啡或跳舞的事情,我也沒有顯出什么失落,很簡單嘛,我本來就沒丟失什么,卻愈加懷念曾與我走在山間月夜里的顧小姐,每每那時候,我眼前總是閃現(xiàn)一片潔凈也安靜的梨花。
……
少年來了,頭發(fā)不長卻很凌亂,身上的西裝也不堪了,腳下的白色皮鞋粘著的猶如一片片老人斑,手里拿著弓,一支石鏃箭搭在弓弦上隨時準備射出……梅琪不緊不慢地收起那本《梅雨集》笑,少年也笑。
他身后的灌木叢突然嘩嘩啦啦響過一陣,駝背電工似乎懼怕少年手中的石鏃箭,蹦出來狗一樣跑去了。梅琪要喊住追上去的少年,少年卻追著駝背電工一路跑去,速度控制得卻很適宜,似乎駝背電工只要離開他劃定的禁區(qū)就行。
太陽依舊高高地懸掛在天宇,梅琪仰起頭來笑笑呵呵說:“星星和月亮呢?”
八
走遍天下吃總是第一,城大城小,大大小小的酒館、飯攤比比皆是。
計葒見到梅琪后,熟稔地說出了一張美食圖,不只是酒樓、酒館,還有一條美食街,聚集著南北東西風味小吃,卻沒等梅琪發(fā)表見解,自顧忙著說:“國菜有國菜的優(yōu)勢,可大魚大肉總是主角,國人三十年解決了溫飽,也堆積了過多的脂肪……梅小姐是客,我必須盡地主之誼!”梅琪看著胖乎乎笑起來很喜興的計葒,不得不反駁說:“這里也是我的家,何談是客?還是由我做東,何況你為梅家的事情竭盡全力,理當致謝才行!”
還是計葒一錘定音,隨后攔住一輛出租車,拉著梅琪來到縣城腹地的一家酒店。酒店前身是政府招待所,二十年前拆去平房戳起了大廈,官方來往,商家、平民百姓也趨之若鶩,商務活動、旅游度假,吃總是放在第一位。經(jīng)營酒店的人審時度勢,玩出的是中西合璧,走進酒店餐廳可以品嘗淮揚大菜,也能借著沙拉、牛排品一杯特基拉酒……
時間恰好是午飯時刻,計葒拉著梅琪走進酒店餐廳,遇到一些同事和熟人,卻必須婉言謝絕,理由只有一個——與梅琪談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事情不能說不重要,梅琪居身在那塊山地,希望盡早揭開那個一直無解的死亡之謎,有宣傳部部長從中周旋,又有計葒的努力,結(jié)果不會太糟糕吧?
西餐廳的環(huán)境還不錯,音樂是很吊胃口的那種,人氣也很旺。梅琪的思維,不是意外地遭受了干擾,原本征求計葒的意見是不是去包間,卻拉著她坐在了臨窗的一張餐桌旁。酒店處于縣城腹地,街也成了商業(yè)街,有珠寶店也有麥當勞,咖啡館和酒吧,自然生成的色彩雜亂卻熱鬧。
服務員將菜譜放在了梅琪面前。計葒又主人般地請梅琪點菜。梅琪啊啊地沒說出一個所以然。計葒干脆將菜譜拿過來,點著菜嬉笑著說:“還是客隨主便吧?哎——梅小姐是不是有心事在懷?”
梅琪哈哈一笑,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說:“小尼混跡于塵世,獨享心中的清靜,何談心事在懷?”
計葒揚起一只小手擺出蘭花指,裝腔作勢地說:“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fā),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為何腰系黃絳,身披直綞,見人家夫妻們?yōu)⒙?,一對對著錦穿羅,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梅琪與計葒哈哈笑著,思維并不集中,她的確在想另一件事情。
駝背電工的活動中心點,依舊是梅家小姐,可有幾天,見到梅琪總是急匆匆的或說還有點心神不安。住在那座古宅里郁悶了,梅琪還要背著畫板上山,仰著頭沖著大太陽尋找伴著星辰的月亮。駝背電工依舊不遠不近地跟著她不放。最近幾次,梅琪竟然沒發(fā)現(xiàn)駝背電工,遇到村主任來到古宅,說起駝背電工,只是笑笑便罷,似乎掩藏著什么不便道明。早晨,梅琪離開那塊山地在公路上候車時,依舊沒見到駝背電工的影子,心下感到奇怪,卻又覺得與自己沒有太多的干系。
酒菜上齊,梅琪在兩個高腳杯里倒了酒,先說一些閑話,慢慢地切入了正題。計葒從隨身攜帶的香奈兒包包里,掏出一張復印件,說:“這是一封時任民國縣長管仁福的私人書信,至于如何被保留了下來不得而知。書寫者大概是管仁福的朋友,醫(yī)生,曾經(jīng)留學東瀛。梅家老太爺去世之后,他恰好來縣城拜會管仁福,管仁福便帶他去梅家破解梅家老太爺?shù)乃劳鲋i,結(jié)論依舊疑是砒霜中毒,與傳說的御醫(yī)診斷相同,卻又有異。兩個人可能都被所謂的砒霜案糾纏著,書信來往才頻繁。那位醫(yī)生最終結(jié)論,不是砒霜也是砒霜……莫名其妙!可惜,我借助縣檔案館館長的關系才得到了這封信,卻只有一頁,信中有人用紅筆將“砒霜”圈了起來,旁邊還注了四個字——莫名其妙,可以斷定是管仁福所為?!?/p>
梅琪從計葒手里接過那張復印件,看到“砒霜”兩個字不只是用筆圈過一次,那她必須推翻以前的結(jié)論。剔除人為下毒的因素,僅憑玫瑰蝦仁和維生素C的結(jié)合,梅家老太爺死于砒霜中毒理由的確很牽強,可又怎么解釋“不是砒霜也是砒霜”那句話呢?
梅琪叉起一塊香煎鵝肝,說:“在梅家老太爺?shù)纳昭缟希纺壬拇_與父親坐在一起吃玫瑰蝦仁、喝女兒紅來著……還有維生素C……嘔吐、腹痛、痙攣和抽搐,都是砒霜中毒的典型癥狀啊,御醫(yī)和西醫(yī)的論斷應該殊途同歸!”
計葒熟練地用刀子配合著叉子,分解了一塊牛排,說:“一種癥狀可能會牽扯到很多疾病,就說頭疼,可能是傷風感冒也可能是腦腫瘤或心腦血管疾病使然,西醫(yī)的結(jié)論包含著無奈式的戲謔也可能有不便道明的緣由,或他在信的末尾解開了梅家老太爺?shù)乃劳鲋i,只是我們無法探軼罷了……有意思的是,那位醫(yī)生在書信里多次使用了‘三氧化二砷這個詞,你不覺得莫名其妙嗎?”
梅琪沉默了片刻才說:“維生素C與玫瑰蝦仁畢竟有過真實的接觸……啊……我也只是有用梅娜莎留下的文字作為探軼的論據(jù)?!?/p>
計葒呵呵一笑說:“梅家老太爺年事已高,心腎脾肝肺都可能潛藏著病入膏肓的病變,情緒激烈或長期抑郁或憂思,導致疾病驟然爆發(fā)也是有可能的……再說,你的探軼工作從一開始就陷入了誤區(qū)知道嗎?網(wǎng)上炒熱緣于一個臺灣女孩吃了維生素C后又吃蝦死亡的消息,在網(wǎng)上風傳了好一陣,專家們才站出來說話,海鮮被污染,其中富集了一些砷。本來五價砷毒性較小,可被維生素C還原成三價砷,就變成了三氧化二砷,也就是砒霜……那梅家老太爺要是真的服用維生素C的同時吃了蝦變成砒霜必須具備幾個條件,首先,蝦是被污染的,也就是蝦本身含有砷才行,含砷金屬的開采、冶煉,用砷或深化合物作原料生產(chǎn)玻璃、顏料、原藥、紙張都能產(chǎn)生含砷的廢水、廢氣和廢渣,對環(huán)境造成污染才污染魚蝦,別忘了,梅家老太爺去世的時間是民國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七日,魚蝦被污染發(fā)生在那個時段幾率非常?。辉僬?,吃海鮮的數(shù)量與攝入維生素C的數(shù)量必須成正比增長到一定的程度才行,梅家老太爺去世時七十八歲,身體康健卻不意味著他能超量飲食?!?/p>
梅琪點點頭說:“言之有理,不過,正是梅家老太爺年事高,消化功能減退,抵御毒性的能力也自然衰退,少量的毒素很可能是致命一擊!”
計葒抿著嘴笑了笑說:“也不排除,只是依舊有些勉強,很多結(jié)果往往都以傳言作為論據(jù)的,我們警察決不能效仿,倒是做文學的可以。”
梅琪沒有辯解又耿耿于懷,倒是計葒用警察的思維做了很多推斷,卻依舊無法解開那個本來就無解的死亡之謎。兩個人說說笑笑,一頓飯也接近了尾聲,計葒本打算請梅琪去喝茶,手機又響起了“寂靜中你迷茫了”的彩鈴。接完手機,計葒歉意地笑著告訴梅琪,她與前夫有一點紛爭持續(xù)了很久,前夫找了律師他們可能要對簿公堂了。計葒說著招來服務員要結(jié)賬,梅琪差不多將計葒推出了西餐廳,才終止了帶有互相攻擊性質(zhì)的客套?;氐讲妥琅裕风髂闷鹉菑垙陀〖捶磸蛷偷乜粗?,一只手很隨意地拿起了叉子俘虜了一塊牛排,待那個畫在“砒霜”兩個字上的圓圈不住地放大后,“三氧化二砷”也如一群群蟲子一樣鉆進了腦袋。
仰起頭,梅琪將目光轉(zhuǎn)向烈日當頭的大街上,發(fā)現(xiàn)駝背電工與一個四十來歲的胖女人從一家酒吧里走了出來。駝背電工穿著西裝、扎著紅領帶,腳上是一雙耐克板鞋,無法承受烈日的折磨不住扭動著彎曲的身子,汗卻毫不顧忌地在臉上流瀉。女人穿著很時尚,似乎與駝背電工談得很好,大胖臉上蕩漾著一層很活躍的酒紅,與駝背電工分手時還是一副情意綿綿的樣子。
梅琪走出酒店,恰好與駝背電工遭遇。駝背電工那張臉也是紅紅的,見到梅琪咧開嘴無聲地笑著,雙腳也不自在地動。梅琪無法承受烈日的騷擾,隨手攔住一輛出租車,問駝背電工回不回家。駝背電工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梅琪干脆拉開車門,請駝背電工上了車。的哥聽從梅琪的指令駕,車箭一樣離開了縣城,似乎急于表白的駝背電工,坐在梅琪身邊啊啊了兩聲。梅琪扭過頭去沖著他笑著說:“來相親嗎?”
駝背電工又啊了一聲說:“梅家小姐,事情是這樣的……還是村主任的大姨介紹的……女方家與我們隔著一道山,五年前死了丈夫,只有一兒一女,兒子讀大學,閨女在縣中讀書,她一直做推銷保險的生意,也一直想把家安在縣城……事情真的是這樣的,梅家小姐?!?/p>
梅琪笑笑沒有說話。
的哥是個三十出頭的小伙子,嘴敞,雙眼盯著前方,兩只耳朵卻一直豎著,他聽罷駝背電工的話笑著說:“聽你的口音,像龍家臺那一帶的。前年一個從北京來的投資商看中那片山,不只開發(fā)旅游景點,還要建度假村。我猜你兜里一定揣著一張厚厚的卡,可跟人家結(jié)婚是要買房子的,一平米兩三千塊錢還是縣城的價兒,買房安家又要替人家養(yǎng)兒育女……唉——那是你要跳的火坑啊!”
駝背電工又啊啊了幾聲沒說話。梅琪的目光一直在車外,午后的大太陽就應該這么烈。
九
天是陰的又沒有風,雨后的潮氣便囂張了起來,山間彌散著一層薄薄的嵐。
梅琪在一塊山石上坐下來,將畫板放在大腿上,隨意驅(qū)動著手中的鉛筆。群山和霧嵐再現(xiàn)在了紙上,月亮和星辰同在,太陽高高懸掛在天宇也就是日月同輝。
梅琪的頭發(fā)高高地挽了起來,腳下是一雙耐克板鞋,再是身上的阿迪達斯休閑服和肩上的登山包……哪一樣都說明她將要遠行。不遠處的灌木叢中突然搖蕩了幾下,梅琪的耳朵沒能捕捉到悉悉索索的聲音,抬起頭來卻用眼睛攝錄了灌木叢里的秘密。
早晨,梅琪起床后梳洗完畢,駝背電工送上一杯咖啡,看見梅琪收拾行裝并沒在意。也不該在意,這么多日子,梅琪常常背上登山包和畫板,去山上尋找與月亮同在的太陽,駝背電工一如既往,彼此心懷默契自然不用多言。待梅琪收拾完走出屋,站在樓上的匾額下憑欄觀望,駝背電工抱著掃帚打掃完庭院,又用水桶提來水,拿著一塊抹布擦拭廊檐下的木柱和鑲著冰凌炸的木窗,一點點的甚是仔細。究竟是古宅,似乎伸手一碰,就有很多顫顫巍巍的地方,也難怪駝背電工總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樣子。
梅琪笑了笑,低下頭打算再在太陽周圍加上幾顆星辰,一支石鏃箭嗖嗖地裹著冷風,直擊灌木叢旁的一顆樟子松。駝背電工如驚弓之鳥蹦出來跑了。少年也不追,跑過去從樟子松上拔下石鏃箭,才走到梅琪身邊,覷著眼看著那張素描畫,吃吃地笑著坐在了梅琪身邊的山石上。
梅琪看了一眼頭發(fā)又慢慢變長的少年說:“說說機場?”
少年咧開嘴笑了笑說:“機場?十來歲的時候,我在山下的村子里呆膩了,就跑出去坐汽車或火車,只要悄悄拉扯著大人們的衣角就能蒙混過關。那時候,我的主要目標的機場,機場上人來人往,沒人在意一個失魂落魄的小孩,倒是那些民警常請我去派出所,吃飽喝足設法將我送回來。過幾天,我還是要出去的,時間久了,奶奶和爹都習以為常了,反正我是要回來的?!?
梅琪說:“去找失散的爹媽?”
少年揚起手中的石鏃箭說:“失散?也是吧,還真遇到過,他們從機場走出來看見我先的愣怔怔的,再是沒辦法形容的驚喜,我也相信那種巧合。隨后,他們帶我去洗浴、買衣服,又吃麥當勞……回到位居城郊地帶的別墅,丈夫打開一瓶龍舌蘭,與妻子喝著酒一遍遍地問我出生時間和家庭背景,慢慢地我學會了編,再回到村子,秀兒老師總夸我的作文好,真好!”
梅琪說:“他們問完了你的出生時間和家庭背景,就帶你去做DNA,結(jié)果,你與他們沒有絲毫的血緣關系,就把你送了回來對嗎?”
少年搖了搖頭說:“他們也真想把我留下,可他們的兒子是在洛杉磯機場丟失的。突然有一天,美國警察通知他們,一個流浪街頭的孩子很像他們的兒子,他們便如癲癇般地又去了機場,臨走時還不錯,將我送到了派出所?!?/p>
梅琪歪著頭看著少年說:“你又回到了火車站對吧?”
少年哈哈一笑,說:“對呀,我卻沒在火車站逗留,又悄悄拉著一對年輕夫妻的衣角上了火車。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我,卻等我們上了火車才叫我兒子。我沒想當他們的兒子,卻必須依靠他們的施舍,填飽我的肚皮就喊他們爹媽。那個女人跟你歲數(shù)差不多,摟著我不住地吻著我的臉蛋,說她要是能生一個兒子那該多好呀!丈夫也隨聲應和,可過不了多久,他們不再說兒子,說火車抵達終點后開始怎樣的生活,卻必須找一個很好的中醫(yī)藥方治療不孕不育,還要賺好多錢讓兒子出生在一棟豪華別墅里……趁他們酣然入睡時,我悄悄地離開了他們?!?/p>
梅琪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拿著鉛筆在素描紙上添了幾筆,看著愈加輝光的太陽,很愜意地點了點頭又說:“你下車的地方是一個大站,夜晚的風含有一股難除去的腥味,待你順著那股腥味走到江邊,也看到了碼頭。碼頭上人頭攢動,要么一個女人突然甩開丈夫的手大喊著兒子,跑過來將你死死地摟在懷里淚流滿面;要么一個男人放開女人的手跑過來,一把拉住你的手厲聲喊道,小兔崽子,我砸折你的腿,看你再跑!你沒跑,乖乖地跟著那對男女走出碼頭,也走進了一座江邊小城。他們在一條小街上開了一家賣牛肉板面的小店,你就成了他們的兒子,卻必須天天起早貪黑地擇菜、掏爐灰,還要見縫插針地為吃板面的人拿一頭蒜……是不是?”
少年盯著梅琪笑著說:“你真能編,跟秀兒老師差不多。奶奶說會寫文章的人都會編,編得跟真的一樣。爹不編故事,卻常冷不丁地喊,云啊,你是我心中的霧,又是我捧在手掌心里的花呀……呵呵呵——那年,我真的在碼頭上遇到過那么一對夫妻,不賣牛肉板面,是驢肉火燒。男的跟爹一樣也會寫詩,他們是詩友,他家就在那座山的西邊。他在碼頭上看見我,一把將我拉住說,小兔崽子,我砸折你的腿,看你再跑!我跟著他們賣了一年的驢肉火燒,過年了他們才把我?guī)Я嘶貋怼!?/p>
駝背電工又現(xiàn)身了,卻只是遠遠地看著。少年看見藏在樟子松后邊的駝背電工,蹦起來拿著弓箭追了過去。梅琪笑了笑,看了看那張素描畫,遺憾地搖了搖頭,收起畫板,仰起頭來看著灰蒙蒙的天,咂著嘴又是很遺憾地搖了搖頭。
少年跑回來,見梅琪將畫板背在肩上要轉(zhuǎn)身離開,問她去哪兒?
梅琪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又隱身在那棵樟子松樹旁邊的駝背電工,笑著說:“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