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文瓊

（北京外國語大學日語系，北京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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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析王維山水田園詩對絕海中津漢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

虎文瓊

（北京外國語大學日語系，北京100089）

［摘要］絕海中津是日本五山文學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詩僧，他的詩帶有濃厚的中國文化色彩，藝術(shù)造詣很高，卓然獨立，自有風貌，頗可與中國詩歌并讀。山水田園派詩人擅長描寫山水田園、自然風光，“寄情于景”以及“一切景語皆情語”的風雅，同樣見于絕海中津描寫自然景色的詩句中；與其他唐代詩人相比，絕海受王維的影響更為明顯。文章選取絕海詩集《蕉堅稿》中的代表詩歌與王維的詩歌進行比較分析，探討王維對絕海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關(guān)鍵詞］王維；絕海中津；山水田園詩；五山文學；漢詩創(chuàng)作

一、王維及其山水田園詩

王維（701？－761），字摩詰，祖籍祁州（今山西祁縣），后遷至蒲州（今山西永濟）。官至尚書右丞。盛唐時期著名詩人、山水田園詩派代表詩人、畫家，被后人稱為“詩佛”。王維崇信佛教，佛教之《維摩詰經(jīng)》，便是其名和字的由來。早年積極入世，是至情至性之人，用詩筆寫愛情、親情和友情，晚年居于藍田輞川別業(yè)。其詩畫成就都很高，蘇軾在《東坡志林》中曾贊嘆“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王維筆下的山水景物富有神韻，常常是略事渲染，便表現(xiàn)出深長悠遠的意境，耐人尋味。他的詩句看上去自然流暢，毫無雕飾，細細品來愈覺其筆觸凝練精到，用心良苦。尤以山水詩成就為最，與孟浩然合稱“王孟”。晚年無心仕途，精通佛學，尤受禪宗影響極大。今存詩400余首，重要詩作有《相思》、《山居秋暝》等，作品繪影繪形，有寫意傳神、形神兼?zhèn)渲?，并以清新淡遠、自然脫俗之風格，創(chuàng)造出一種“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中有禪、詩禪一味”的意境，在當時詩壇獨樹一幟。

二、絕海中津及其傳世詩作

絕海中津，與五山禪僧義堂周信并稱“五山文學雙璧”。1336年（日本延元元年）生于土佐（今高知縣）津野。名中津，原字要關(guān)，后易字絕海，號蕉堅道人。13歲到京都天龍寺投于夢窗疏石門下，受中津法名，15歲削發(fā)為僧。夢窗因其神秀，甚為器重，曾贊嘆說：“此兒他日必為御侮之器者”，“子他日能支臨濟者也”。①1368年（日本應(yīng)安元年，明洪武元年），絕海中津渡海來到中國，在杭州中天竺寺拜季潭宗泐（全室）、清遠懷渭為師，學習偈頌及漢詩文。季潭、清遠為明大慧派笑隱大忻（蒲室）門人中高弟者，其中季潭宗泐被稱為文字禪之巨匠，明太祖稱其為“泐秀才”，贊其“博達古雅，實當代弘秀之宗”。絕海在季潭的熏陶之下，在參禪的同時精進詩文，繼承了大慧派正統(tǒng)的宗風。之后絕海又登靈隱寺，謁天童寺，周旋于諸名僧與文人之間。1378年（日本永和四年，明洪武十一年）回國。1405年（日本應(yīng)永十二年）圓寂，享年70歲。1409年（日本應(yīng)永十六年），后小松天皇敕謚其為“佛智廣照國師”。1416年（日本應(yīng)永二十三年），稱光天皇又加謚為“凈印翊圣國師”。

絕海的存世作品并不多，僅有《絕海和尚語錄》兩卷與詩文自選集《蕉堅稿》兩卷，但其詩文集《蕉堅稿》代表了日本五山文學的最高水平，對日本文壇影響巨大。日本近代文豪夏目漱石曾在研讀《蕉堅稿》時就曾說：“機上蕉堅稿，門前碧玉竿?！雹谄渲惺珍浻形逖月稍?、七言律詩、五言絕句、七言絕句等多種詩歌體裁，皆為精選，字字珠璣。

三、王維山水田園詩對絕海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絕海中津曾因忤逆幕府將軍足利義滿，毫不猶豫地辭去所任重職，長揖而去，隱棲于錢原與牛隱庵，終日訪名山，賞勝景，樂享于悠閑自在之中?！督秷愿濉分械慕^海熱愛自然生活，他寄情山水，借詩詠懷，贊頌隱居生活的自由自在。在山林中，他頓悟禪之真諦?！皢栁疑骄佑泻魏?，此中即是四禪天”，他在山林中開闊了禪宗的境界，完成了禪思與自然的融合。在修行之際，絕海不忘體味自然，觀察天地的微妙變幻。其作品中具有大量酷似于唐代山水田園派詩人王維詩歌的詩風，擁有平淡嫻靜的意境，空寂而遼遠。以下，筆者就王維詩歌對絕海詩歌影響顯著的幾個方面試加以分析：

（一）幽深空寂之景

《竹里館》是王維吟詠隱者閑適生活的詩歌。詩曰：“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痹娙擞米匀黄降墓P調(diào)，以琴與口笛之音映襯月夜的幽靜，以明月之光烘托出深林的黑暗幽深。詩中有現(xiàn)實的幽靜之景，也有虛幻的孤寂之情，兩者對立而融合。絕海中津也曾詠作如此的佳作，《期友人不至》就是其中一例?！吧侥呵锫曉?，樓虛水氣深。知音今寂寞，壁上掛孤琴?！苯^海以沉浸于夜幕中的早秋的幽邃與朦朧水氣中的小樓的空寂書寫自身的寂寞。琴發(fā)出悅耳之音，卻只因無可稱知音之人，而只能孤獨地依掛在墻壁上。絕海將景與情融合得天衣無縫，在無聲的世界中加入無聲卻唯美的意境，通過自然景色烘托出友人未至的寂寥之情。深夜獨坐幽篁的王維與早秋獨暮深山的絕海，彈琴也好，撫琴也罷，都是詩人獨自所為，在這深山茂林之間，連聲響也難以傳出，沒有知音傾聽二人的心曲，只有大自然對他們的深情慰藉，從中幽深空寂的景象清晰可見。

（二）濕潤氤氳之境

王維在《山中》描寫了穿行在山中的場景：“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鄙铰钒暄亚邸⑺婆c人作伴的清溪。天寒水淺，山溪變成涓涓細流，顯得清澄瑩澈，仿佛可以聽到它潺潺流淌的聲音。盡管冬令天寒，但整個山中仍是蒼松翠柏，蓊郁青蔥，山路就穿行在無邊的濃翠之中。蒼翠的山色是那樣的濃，濃得幾乎可以溢出翠色的水分，濃得幾乎使整個空氣里都充滿了翠色的分子，人行空翠之中，就像被籠罩在一片翠霧之中，整個身心都受到它的浸染、滋潤，而微微感覺到一種細雨濕衣似的潮濕和清涼之意。詩人用濃郁的“翠”和綠描繪出了一個濕潤的世界。漫步在無雨的山路上，穿行于蒼翠欲滴的山嵐之中，似乎感覺衣衫已然濕潤。這樣濕潤氤氳的山林景色在絕海中津的《山居十五首之二》中更為濃郁地呈現(xiàn)了出來：“碧海丹山多入夢，湘云楚水少同游。濛濛空翠沾經(jīng)案，漠漠寒云滿石樓?！毙∥葜械慕?jīng)案亦被山嵐弄濕，這更加突出周圍松柏的翠色欲流。絕海的“空翠沾經(jīng)案”和王維《山中》的“空翠濕人衣”似是幻覺和錯覺，抒寫了濃翠的山色給人的詩意感受，這是視覺、觸覺、感覺的復(fù)雜作用所產(chǎn)生的一種似幻似真的感受，一種心靈上的快感?！翱铡弊趾汀罢礉瘛弊謽拥拿?，也就在這種心靈上的快感中統(tǒng)一起來了。同樣寫到了山中景物，同樣寫到了濕潤之物，卻異曲同工，各臻其妙。真正的藝術(shù)是永遠不會重復(fù)的。

在這種影響之下，絕海似乎特別鐘愛濕潤氤氳的空間和意境，他在《山居十五首之七》中寫道：“浮嵐?jié)獯錆翊凹啠衿鞯す饨犹?。”在《題白云山房畫軸》中寫道：“透牖浮嵐?jié)?，緣階細草熏。清晨課經(jīng)罷，拂石坐氤氳?！苯^海以山嵐設(shè)色之妙，呈現(xiàn)出了一個霧氣籠罩、草木飄香的氤氳世界。

（三）光影音律之美

王維的《山居秋暝》詩充滿了光影與音律之美。詩人以對自然的敏感，捕捉細微之美，勾勒纖細之美?！翱丈叫掠旰螅鞖馔韥砬?。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靜寂的樹木中，從松樹枝葉上透出的月光照在流淌于山石上的泉水之上，月之光與水之光交互輝映，無人靜謐中微微流動著細細的“清泉”之音。山石顯得格外晶瑩、剔透新亮，就連月光也像被洗過一樣，極其明亮皎潔。山雨匯成的股股清泉流淌于拾級而上的石板上，又順著山澗蜿蜒而下，發(fā)出淙淙的清脆悅耳的音律，好似宛轉(zhuǎn)的小夜曲奏鳴?！罢铡迸c“流”，月照松林的光影和清泉流溢的聲音，動靜結(jié)合，仿佛讓人感受到大自然的脈搏在跳動。詩人巧妙地將光影與音律之美融入詩歌之中，創(chuàng)造出如水月鏡般不可湊泊的純美詩境，此種禪意非隱居者莫屬。絕海在《喜諒信元至》中亦在光與影的對比、聲音的調(diào)和上匠心獨具。“春風暖動鹡鸰草，海月光翻烏鵲枝。壯歲英聲君已富，何妨蹔此卜幽期?！苯^海并未使用表示聲音的任何詞匯，卻將春風吹動青草的律動之音、樹枝搖曳之音、清風拂動之音、波浪翻滾之音、鹡鸰與烏鵲的啼鳴之音相互融合，在寂靜的世界中演奏海的奏鳴曲。還可以注意到，絕海以“翻”字描繪月影的零亂之美，呈現(xiàn)出了更為宏大的場面。絕海借助日月之光，雪、水反射之光，描繪光影的明暗和流動之美，為詩歌所表現(xiàn)的平面的繪圖賦予立體感，并將流水、風、波浪、鳥和蟲等的聲音也完美地帶入了畫面中，將視覺的美感與聽覺的美感相搭配，為詩歌賦予了動態(tài)的生命感。

（四）鮮艷明快之色

王維的《積雨輞川莊》與絕海中津的《古河雜言之三》可說是一例。“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蓖蹙S作此詩乃詩人靜觀所得：“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陛y川之夏，百鳥飛鳴，詩人選了形態(tài)和習性迥然不同的黃鸝、白鷺，聯(lián)系著它們各自的背景加以描繪：雪白的白鷺，金黃的黃鸝，在視覺上充滿色彩濃淡的反差；“漠漠”與“陰陰”寫出水田與夏木的情狀?！澳毙稳菟锉§F濛濛，視野蒼茫，在這樣的氛圍里添加明快的白鷺，景色才美；“陰陰”形容夏木茂密，境界幽深，在這樣蒼翠的密林中配上悅目的黃鸝，使兩種景象互相映襯，互相配合。這幅由漠漠水田、鮮艷的白鷺與黃鸝、無邊的濃翠所組成的山中夏景，色澤斑斕鮮明，富于詩情畫意，毫無蕭瑟枯寂的情調(diào)。描繪靜謐的境界而不帶有一點清冷虛無的色彩，其中所流露的感情與美學趣味都十分健康明快。再來看絕海中津的詩，“柴門掩在水之湄，慣看沙鷗稍不疑。香氣陰窗晨霧潤，棋聲深院夕陽遲。翠楊煙暗藏鴉葉，紅杏花低掛鳥枝。買地剩栽松與竹，愿言長作歲寒朝?！贝嗽娨矘O其近似于王維詩中的色彩感。他以樹木的綠色作為基調(diào)，突出杏花的艷麗之紅，又以柴門、沙鷗、烏鴉、鳥等暗色的彩調(diào)為詩境增添了一些沉靜之色，卻又談不上清冷，極似王維相互映襯下的明快的詩風。再如，《山居十五首之七》中“滴殘松桂瑼瑼露，落盡蘭苕淡淡花”表現(xiàn)出纖細的色彩美，《多景樓》中“京口云開春樹綠，海門潮落夕陽空”表現(xiàn)出壯麗的色彩美。另外，值得一提的還有《三生石》在“云根山氣潤，野火蘚紋干”一句中未使用表示色彩的詞語，卻以云霧的白、野火的紅、苔蘚的綠和山石的赭石色等繽紛絢爛的色彩渲染出明亮而悅目的畫面。

（五）多景構(gòu)圖之妙

《輞川閑居》是王維的代表作?！昂睫D(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復(fù)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蓖蹙S在詩中將山、水、日、煙等景物以柴門為中心巧妙地聯(lián)系在一起，勾畫出一幅悠遠嫻靜的黃昏圖。這正是王維的“詩中有畫”。王維選取了寒山、秋水、落日、孤煙等富有季節(jié)和時間特征的景物來構(gòu)圖，使它們相互之間并非單純的孤立的客觀存在，而是通過“柴門”來聯(lián)系，達到畫在人眼里，人在畫圖中，一景一物都經(jīng)過詩人主觀的過濾而串聯(lián)起來?！耙姓炔耖T外，臨風聽暮蟬”，這就是“柴門旁的詩人，其在柴門之外，倚杖臨風，聽晚樹鳴蟬、寒山泉水，看渡頭落日、墟里孤煙”。詩人對人物形象的刻畫，也不是孤立進行，而是和景物描寫密切結(jié)合的。柴門、暮蟬、晚風、五柳，有形無形，有聲無聲，被精巧地安排在人物的視野中。在《寄定靜庵》中，絕海運用了與王維相同的觀察方法。“于越晴峰翠作螺，錢湖新水碧聲波。徒聞家近支郎住，安得詩同靈澈哦。滿院梨花春晝靜，空山蕙帳夜寒多。扁舟未遂東游約，孤負滄浪月一蓑?！比缋L圖一般，描寫著各種景物。畫的中心，也就是視點，是小庵。詩人以定靜庵為立足點，將遠處的山峰、湖水，近處的庭園、船、月一收眼底，在仔細觀察之后置于詩中，將繪畫的“散點透視法”淋漓盡致地運用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當中。錢湖的碧水泛起微波，給詩以躍動之感；山水之綠與梨花之白交相輝映，為畫境增添色彩之美；清朗的吟詠之聲為嫻靜的畫境注入生氣，白晝到黑夜的變換與素娥之光一起帶來光的明暗感。這悠然的美的世界中隱隱溢出詩人的孤獨，絕海將借景抒情的方法運用到極致。

四、結(jié)語

王維的詩中有親近自然的閑適情趣，平淡的詩語中暗藏著深邃的意境。其清新雅致、沖淡恬靜的詩風對絕海中津詩風的形成影響頗深。絕海中津與王維一樣，思慕花鳥風月，以山水陶冶情操，借景抒情。在此風雅的背后有著兩人在人生境遇上的相似性。王維位居尚書右丞，雖經(jīng)幾度沉浮，卻沒有杜甫那般落魄潦倒。絕海中津身居五山官職，三度任相國寺住持，司五山之下住持的任免權(quán)，受到幕府的重用。二人皆為貴族詩人。而且，王維虔心修佛，享有“詩佛”的美譽，使之與身為禪僧的絕海在精神、思想上有著相通之處。因此，兩者在詩作的構(gòu)思上也有許多相同的地方。換言之，絕海私淑于王維，源自對相似經(jīng)歷的共鳴?？梢哉f，由于受到以王維為主要代表的唐代山水田園派的影響，絕海中津的詩中充滿著清淡典雅之趣，自然閑適的詩境中洋溢著繪畫的美感。絕海之詩兼?zhèn)渌囆g(shù)的復(fù)合之美，絲毫不遜色于中國詩人，受到中日兩國學者的決口稱贊當之無愧。另一方面，絕海中津通過對古典的積極學習，不斷加深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具備了和王維一樣特有的修養(yǎng)，這些修養(yǎng)在詩文的世界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注釋］

①《佛智廣照凈印翊國師年譜》，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本。

②〔日〕陰木英雄：《五山詩史研究》，東京笠間書院1977年。

［參考文獻］

［1］〔日〕絕海中津.蕉堅稿［Z］.鄂軒文庫本五山版，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

［2］〔日〕陰木英雄.五山詩史研究［M］.東京：笠間書院，1977.

［3］〔日〕俞慰慈.五山文學研究［M］.東京：汲古書店，2004.

［4］〔日〕大野實之助.絕海和《蕉堅稿》［M］.早稻田大學漢文學研究會，1962.

［5］〔日〕玉村竹二.五山禪僧傳記集成［M］.東京：講談社，1983.

［6］陳?？?日本漢文學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6）12-004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