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婉
圣彼得堡的夜仿佛就是白天,不是白天的延續(xù),而是另一個白天的開始
晚上10點,本應是星星點點的圣彼得堡,漏下明晃晃的陽光。
歐拉小姐在莫伊卡河岸一邊撥弄金發(fā)一邊調(diào)皮地說:“這是圣彼得堡白夜的季節(jié),真的是White Night噢?!崩蠈嵳f,我第一次沒有因為種種黑暗,只是單純?yōu)榱恕鞍滓埂边@兩個字想起東野圭吾的《白夜行》。
歐拉小姐不知道《白夜行》,我也沒有告訴她那是個“從來就沒有太陽所以不怕失去”的悲傷故事,畢竟這是有著普希金這顆明亮的俄國詩歌太陽的圣彼得堡。而且,即使歐拉小姐的中文已經(jīng)很好了,要解釋復雜的日本推理小說還是頗有些困難的。
十幾個小時之前,歐拉小姐穿著淡藍色連衣裙,挎著淺棕色劍橋包,腳踩一雙波西米亞風的平底涼鞋在涅瓦河的岸邊笑著招手走過來,用流利的中文說:“嗨,我是圣彼得堡的導游,我有很長很長的名字,所以啊,不要客氣,叫我歐拉就可以了。”
涅瓦河夜色。
涅瓦河寬闊而有力量,河兩岸的宮殿和教堂竟都顯得單薄了。岸邊的風吹起來像打在巖石峭壁上的波浪,歐拉小姐金色的頭發(fā)在風中飄了起來,整個人看上去像朵張開的花兒。
河流、宮殿、風、俄羅斯女孩的金發(fā)……這些零碎的瞬間就像電影無聲但不斷閃爍回放的片段,在我心中形成非常私人的對圣彼得堡的第一印象。
“想去看些什么呢,我們可以自由安排行程。”歐拉小姐并不像那些鼓動游客去各大景點在熙熙攘攘的游客群中不停找角度拍照的導游,倒像是在旅途中偶然結識的朋友,親切而隨性。
“你在哪里學的中文,講得這么好?”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倒自己提問起來。
“當然是在圣彼得堡啊,我在圣彼得堡國立大學修中文,曾經(jīng)去上海留學過一段時間。我的大學你知道嗎?那里出過許多名人噢,最著名的有兩位,一位是我們的總統(tǒng)普京,一位呢,哈哈,就是我。”
“為什么選擇學中文?”
“我家在俄羅斯的遠東地區(qū),那個地方啊,經(jīng)常會有同中國往來的機會,所以從小我就有很多機會接觸中文,長大后沒多想就學了中文,就想把小時候的感覺一直帶在身邊吧?!?/p>
結果,我們真的避開了游客密集的景點,只是在涅瓦大街上走了走,喝了咖啡,坐了地鐵,看了教堂,最后在涅瓦河上坐了游船。
涅瓦大街是連接市區(qū)和涅瓦河的主要干道,是圣彼得堡最熱鬧繁華的街道,像香榭麗舍之于巴黎(涅瓦大街比香榭麗舍大道還要早建幾十年)。歐洲各種古典風格的建筑都可以在涅瓦大街看到,街道兩旁和毗鄰的廣場有很多歌劇院、圖書館、博物館、書店和百貨大樓, 每幢建筑的顏色都清新雅致,有淡粉色、淡綠色、鵝黃色,它們依舊保持著18和19世紀的風貌,并且保留著巴洛克風格的浮雕和路牌。每個路口幾乎都有橋,橋下是縱橫交錯的河道,橋上是行人商販游客交織的人潮。僅僅只是沿著涅瓦大街隨性地走一走,就會打心里覺得這是個散發(fā)著優(yōu)雅氣息的地方。
我們在這條街上不斷與漂亮的俄羅斯姑娘擦身而過。卷發(fā),紅唇,短裙,高跟鞋,幾個年輕女孩兒并排嘻嘻哈哈地過馬路,仿佛永不調(diào)謝的青春花朵,仿佛過不完的清新夏天。
歐拉說俄羅斯女孩對美和浪漫有深深的執(zhí)著。她們出門前會精心打扮,挑選美麗合身的衣服,化漂亮的妝,不打扮到滿意為止是不會出門的。
“因為每時每刻都有和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相遇的可能啊,你不覺得嗎?隨時都要讓自己在這個TA面前有最好的狀態(tài),這樣就可以一見鐘情啦!”她非常認真地點頭說著。
來涅瓦大街的初衷是因為文學咖啡館,這也是來圣彼得堡之前對這個城市僅有的印象。我曾讀過一本介紹歐洲的咖啡館的書,里面提到這家咖啡館。1837年1月27日,普希金在這里喝完了人生最后一杯咖啡后,乘雪橇駛向“小黑河”,與情敵決斗,負傷而亡。悲傷的俄國人說,從此俄國詩歌的太陽沉落了。后來,深受普希金影響的果戈里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經(jīng)常來這家咖啡館談詩論文,它的名氣愈來愈響,甚至設立了俄羅斯著名文學俱樂部“文學咖啡”,其盛名可與西班牙巴塞羅那的“四只貓”咖啡館相媲美。
“老實說,我自己都會來這里喝咖啡的噢?!睔W拉小姐對我眨眨眼睛,“倒不是因為文學什么的,只是因為從這里打開窗就能望見對面的喀山大教堂,你不覺得很美嗎?”
文學咖啡館位于涅瓦大街與大馬爾斯卡亞街和莫伊卡沿岸街相交的地方,招牌上是一幅紅色黑底的飛馬圖案,下方用古老的字體醒目地寫著“文學咖啡館”。推門進去,一樓有普希金蠟像,坐在桌前,手執(zhí)羽毛筆,桌旁還放有一頂黑色大禮帽。二樓才是咖啡館,不算很大,但精致典雅,打開窗就能望見對面喀山大教堂引人注目的半圓形柱廊。
店里客人不多,有當?shù)厝艘灿杏慰?,有點正餐的,也有只要杯咖啡消遣時光的。服務生穿著整潔的白襯衫、黑馬甲,領口系著黑色領結,優(yōu)雅地端著托盤,路過一架黑色三角鋼琴,走到墻上掛著多幅與普希金有關的圣彼得堡風景畫的大廳,用不太熟練的英語說“請慢用”,再放下一個就像一本精裝書的小盒子——翻開這本“書”,里面是準備好的賬單。一切仿佛維持著普希金時代的模樣,或者說盡力讓那個時代不要太快逝去。
俄羅斯人的精神里有非常強的單純與執(zhí)著。這里不僅保留了文學咖啡館,還建了普希金劇院、普希金雕像、普希金地鐵站、普希金皇村……盡一切所能留住這顆詩歌太陽。這一切讓人想起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中那句詩:“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不只普希金,圣彼得堡珍視任何留下歷史文化碩果的人。比如那些絕美的地鐵站。圣彼得堡的每個地鐵站都有獨特的風格和一目了然的名字,比如車爾尼雪夫斯基站、普希金站、列寧站、馬雅可夫斯基站、高爾基站、十月革命站、莫斯科站。這些地鐵站都有深邃的滾梯、奢華的燈具,廊柱上鑲嵌著相應名人的頭像,裝飾得如同富麗堂皇的宮殿,打造了一個奢華的地下世界。
晚上10點左右是從莫伊卡運河碼頭上船游涅瓦河的好時間。用歐拉小姐的話說,“因為黃昏很快就要來了”。
圣彼得堡最讓人著迷的不是冬宮的收藏、夏宮的噴泉、皇村的宮殿,而是數(shù)不清看不厭的橋。涅瓦河蜿蜒寬闊,匯入波羅的海芬蘭灣,800多座橋梁串聯(lián)起40多座島嶼,說圣彼得堡是北方威尼斯一點也不為過??v橫交錯的河道、夕陽下的游船、橋上看風景的人、帶著孩子坐在草坪上休憩的母親……只有看過圣彼得堡的如此光景,看過這些衣著優(yōu)雅、目光自信的圣彼得堡人,才知道它甚至比威尼斯還多了一份大氣與古樸。
從與涅瓦河交錯的一條河道下船,已是近11點。的確如歐拉小姐所說,光還沒有完全暗下,有人在微風里散步,有人在岸邊作畫。圣彼得堡的夜仿佛就是白天,不是白天的延續(xù),而是另一個白天的開始。歐拉小姐說,如果不是白夜季節(jié),這時候河岸邊的建筑已經(jīng)亮起燈火,滴血大教堂頂上的洋蔥頭閃著彩色的光芒,涅瓦河上的七座大橋相繼打開,讓船通行,像枝在夜里盛開的薔薇。
“那是非常迷人、獨一無二的圣彼得堡噢?!睔W拉小姐自豪地露出爛漫的笑容。
很多人說,圣彼得堡屬于俄羅斯卻不屬于俄羅斯人。它的確非常歐化,在沙俄帝國時期甚至宮廷用語都是法語,但是圣彼得堡依然是俄羅斯人的。它是貴族的,也是市井的。能夠真切地感受到,圣彼得堡人身上有一種堅定與自信,他們沒有沉湎于過去,而是朝向未來。
我和歐拉小姐在岸邊告別,彼此擁抱祝福。我將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她將迎接下一撥不知從世界哪個地方抵達這里的陌生旅客。
法國作家布多里昂說過一個關于旅行的悖論。每一個人,身上都拖帶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里旅行或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去。
但人與人拖帶的不同世界,也偶有片刻的匯合。如同此刻,夕陽下的涅瓦大街,俄羅斯女孩的金發(fā)在風中翻飛成花朵,涅瓦河上空的云凝結如金黃色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