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歷
摘 要:從宋代開始,“以文為詩”的觀念就已經(jīng)被正式提出,而到了胡適手里,“以文為詩”的概念發(fā)生了變化,即“作詩如作文”、“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除了詩歌的語言和形式之外,“作詩如作文”的主張在胡適詩歌中的意象上亦有所體現(xiàn)。雖然無論是意象之“揚”還是意象之“棄”,仍或多或少地受到傳統(tǒng)意象的影響,但他對意象的創(chuàng)新卻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以文為詩”的主張。
關鍵詞:胡適;以文為詩;意象;揚棄;創(chuàng)新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29-0-02
詩歌創(chuàng)作改革的道路總是充滿著艱難的蛻變與滯重的腳步,胡適追隨前人“以文為詩”的腳步,大膽嘗試,開辟出了一條“作詩如作文”、“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的新徑,開始有意識地突破傳統(tǒng)格律詩節(jié)奏嚴謹、聲律嚴密的結(jié)構(gòu)模式,取而代之散文的表達手法和結(jié)構(gòu)特點。他認為用文言文這種死語言創(chuàng)作的文學是死文學,而只有用白話文——這種活語言創(chuàng)作的文學才是活文學。胡適“以文為詩”的主張主要包括三方面的內(nèi)容:其一是以“自然的音節(jié)”(“順著詩意的自然曲折,自然輕重,自然高下”)代以詩的傳統(tǒng)格律;其二是廢文言而倡白話,以白話入詩;其三是“說話要明白清楚,用材料要剪裁,意境要平實”。胡適在白話詩創(chuàng)作的嘗試中,不僅注重詩歌的語言、音節(jié)和形式等直觀層面,對詩歌的意象也同樣關注。
在中國傳統(tǒng)的詩歌意象范疇內(nèi),意象所必備的兩個要素就是“意”和“象”。許多詩歌的意象與其所表達的情感之間總是有著固定的、難以割舍的聯(lián)系。雖然這體現(xiàn)了中國人的感性思維與“天人合一”的思想,但也不可避免地導致后人反復使用這些固定意象而不敢有所創(chuàng)新的問題。值得提出的是,從洋務運動開始,一些外來事物被陸陸續(xù)續(xù)地引進到國內(nèi),一些詩人開始將這些新事物納入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使其成為詩中的某個意象,再加上受到意象派的影響,對傳統(tǒng)意象的揚棄和創(chuàng)新,開始在胡適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萌芽。
一、對傳統(tǒng)意象的揚棄在胡適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萌芽
(一)意象之“棄”
在《文學改良芻議》中,胡適提出,“吾以為今日而言文學改良,須從八事入手”,其四“不作無病之呻吟”將矛頭指向了那些傷春悲秋、睹物傷情的詩歌:“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觀,其取別號則日“寒灰”、“無生”、“死灰”;其作為詩文,則對落日而思暮年,對秋風而思零落,春來則惟恐其速去,花發(fā)又惟懼其早謝。此亡國之哀音也,老年人為之猶不可,況少年乎?”并且強調(diào)“務去濫調(diào)套語”,認為“其所為詩文處處是陳言濫調(diào),‘磋跎,‘身世,‘寥落,‘飄零,‘蟲沙,‘寒窗,‘斜陽,‘芳草,‘春閨,‘愁魂,‘歸夢,‘鵑啼,‘孤影,‘雁字,‘玉樓,‘錦字,‘殘更,……之類,累累不絕,最可憎厭”。這說明了胡適對那些代代相傳且毫無新意、矯揉造作且無病呻吟的某些傳統(tǒng)意象頗為不滿,這也是胡適所擯棄的意象。同時,胡適也嘗試著以此為突破口,摒棄那些陳舊的意象,為詩歌的革新帶來新氣象。以《沁園春·新俄萬歲》為例:
客子何思?凍雪層冰,北國名都。想烏衣蘭帽,軒昂少年,指揮殺賊,萬眾歡呼。去獨夫“沙”,張自由幟,此意于今果不虛。論代價,有百年文字,多少頭顱。
冰天十萬囚徒,一萬里飛來大赦書。本為自由來,今同他去;與民賊戰(zhàn),畢竟誰輸!拍手高歌,“新俄萬歲!”狂態(tài)君休笑老胡。從今后,看這般快事,后起誰歟?
這首詩不但完全擯棄了那些老舊的傳統(tǒng)意象,擺脫了陳陳相因的物象套語的窠臼,而且詩歌的語言風格也符合其所倡導的“平白易讀”。施議對先生贊其“大題材、大感慨,頗能增強其體質(zhì);可為‘文章革命之范例”。
胡適對某些陳舊的傳統(tǒng)意象的摒棄無疑有助于其“作詩如作文”的主張的倡行。對于這一點,胡適還提出文學創(chuàng)作“須言之有物”。他在《〈嘗試集〉自序》中指出“用樸實無華的白描功夫”,而不是反復使用那些已然用爛了的傳統(tǒng)意象,這與其“作詩如作文”的要求之一“意境要平實質(zhì)樸”是相契合的。也正因為“注重之點在言中的‘物”,所以“不問所用的文字是詩的文字還是文的文字”,[1]如此便達到了“作詩如作文”的層次。此為意象之“棄”。
(二)意象之“揚”
胡適對中國詩歌傳統(tǒng)意象的“揚”可以分為“有意之揚”和“無意之揚”。首先是“有意之揚”。胡適在《讀沈尹默的舊詩詞》中指出:“凡文學最忌用抽象的字(虛的字),最宜用具體的字(實的字)。例如說‘少年,不如說‘衫青鬢綠;說‘老年,不如說‘白發(fā)、‘霜鬢;說‘女子,不如說‘紅巾翠袖;說‘春,不如說‘姹紫嫣紅、‘垂楊芳草;說‘秋,不如說‘西風紅葉、‘落葉疏林。初用時,這種具體的字最能引起一種濃厚實在的意象;如說‘垂楊芳草,便真有一個具體的春景;說‘楓葉蘆花,便真有一個具體的秋景。這是古文用這些字眼的理由,是極正當?shù)?,極合心理作用的?!币虼耍凇墩勑略姟分?,他認為李商隱的“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用的是幾個抽象的名詞,不能引起什么明了濃麗的景象”;而“綠垂紅折,風綻雨肥梅”、“芹泥垂燕嘴,蕊粉上蜂須”、“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則“都能引起鮮明撲人的影像”,“五月榴花照眼明”更是“何等具體的寫法”?!熬G垂紅折”、“山吐月”、“水明樓”等即“具體的字”、具體的意象,這正是胡適所提倡的。
其次是“無意之揚”。雖然胡適對代代相傳且毫無新意的傳統(tǒng)意象頗為不滿,但是他的某些詩歌創(chuàng)作依然沒有擺脫與傳統(tǒng)意象的曖昧糾葛,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胡適對傳統(tǒng)意象的“無意之揚”。以《江上》為例:
雨腳渡江來,
山頭沖霧出。
雨過霧亦收,
江樓看落日。
“雨”、“江”、“霧”、“江樓”、“落日”都是古代詩歌中處處可見的意象,盡管整首詩描寫的景象詩情畫意,但就其藝術成就而言,實在無從談起,“應是音節(jié)試驗之最初成果”[2],故魯迅和俞平伯主張將其刪去。
無論是意象之“揚”還是意象之“棄”,傳統(tǒng)意象在胡適詩歌中的影子總是或多或少地影響著其“以文為詩”的主張。因此,要想擺脫披著新詩外衣的舊體詩,真正意義上做到“以文為詩”,這就要求新詩的創(chuàng)作要走出固守傳統(tǒng)意象的“怪圈”,開辟出一條創(chuàng)作的新路子,治好“意象貧血癥”[3]。
二、從意象的創(chuàng)新中探尋詩體的解放
胡適對意象的創(chuàng)新,大體可分為兩個方面:其一是“象”的創(chuàng)新,即新事象的涌現(xiàn);其二是“意”的創(chuàng)新,即在原有意象上所寄寓的思想感情的創(chuàng)新。
對于“象”的創(chuàng)新,不同于傳統(tǒng)意象取材于自然環(huán)境、現(xiàn)實生活和神話傳說,胡適開始根植于思想、制度、精神、技術等抽象層面,使得創(chuàng)造出的意象不再具象,而是抽象意象。從意向的內(nèi)容上看,這些抽象名詞包括《一念》中的“地球”、“月亮”、“星球”、“無線電”、“軌道線”,《沁園春·春游》中的“香車”、“寶馬”等專有名詞;《四月二十五夜》中的“王充”、“仲長統(tǒng)”、“阿里士多德”、“愛比苦拉斯”等人名;《飛行小贊》中的“五千里”,《水調(diào)歌頭》中的“三萬里”、“兩千里路”等數(shù)量詞;《水調(diào)歌頭》中的“赫貞江”,《文學篇七首(其七)》中的“春申江”等地名。從意象的用詞上看,胡適對意象的創(chuàng)新包含三個特點:其一是用詞偏白話。比如古詩中的意象為“地”、“大地”、“月”、“明月”、“星辰”等,而胡適的詩歌中則代之為“地球”、“月亮”、“星球”等偏白話的用語;其二是修飾成分的復雜化。比如古詩中的“大地”和“明月”,分別是用“大”修飾“地”、“明”修飾“月”,而在胡適的詩歌中對意象的修飾成分明顯復雜化了,如《一念》中用“千千萬萬大大小小的”修飾“星球”;其三是出現(xiàn)了許多三字短語和四字成語。比如《沈昆三兄的四十生日》中的“一窩豬”和“便便大肚”、《希望三首》中的“種花人”、《作詩送叔永(其四)》中的“南北東西”等等。運用這些創(chuàng)新意象所做的詩歌極富新鮮感,讓人耳目一新。
除此之外,在胡適對詩歌意象的創(chuàng)新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在原有意象上對其所寄寓的思想感情的創(chuàng)新。相比于傳統(tǒng)詩歌借助意象感發(fā)抒情,胡適開始注重意象的描寫對思想、語言、結(jié)構(gòu)和聲律的影響,由此引發(fā)了胡適在傳統(tǒng)意象上所寄寓的思想感情不同于既往的內(nèi)容,開始有所創(chuàng)新,以《老鴉》為例: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的啼
人家討嫌我,說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
天寒風緊,無枝可棲。
我整日里飛去飛回,整日里又寒又饑。
我不能帶著鞘兒,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飛;
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頭,賺一把小米!
“烏鴉”在傳統(tǒng)意象中總是代表著“荒涼悲凄”,比如馬致遠“枯藤老樹昏鴉”、辛棄疾“一片神鴉社鼓”,都表現(xiàn)了一種世事變遷、景態(tài)悲涼的氣氛。然而胡適的這首《老鴉》卻突破了傳統(tǒng)意象的限制,將“烏鴉”的意象升華,一改“老鴉”所代表的“荒涼悲凄”的氣氛,以“老鴉”自喻,抒發(fā)了胡適追求個性解放、向往思想自由的胸臆。特別是“人家討嫌我,說我不吉利”一句,體現(xiàn)了“老鴉”所代表的崇尚思想和個性解放的改革者不能為世俗所理解的孤獨和寂寞,充分體現(xiàn)了胡適對傳統(tǒng)意象上所寄寓的思想感情的創(chuàng)新,可以說是一首真正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新詩。
這些創(chuàng)新的抽象意象的出現(xiàn),加固了白話入詩的根基,特別是三字短語和四字成語的出現(xiàn),使詩歌的語言更具口語化的特點,也更符合“自然的音節(jié)”的要求。這樣一來,胡適“以文為詩”的手法越趨純熟化,也使“散文化”的傾向越來越清晰化。
小結(jié):
胡適“以文為詩”的倡導無疑影響了許多詩人的創(chuàng)作。胡適對傳統(tǒng)意象大膽地揚棄與創(chuàng)新,不僅跳脫出了固守傳統(tǒng)意象而不敢有所變革的“怪圈”,也為他“以文為詩的主張掃清了障礙。盡管胡適的某些抽象意象削弱了詩歌的形象特征和讀者的聯(lián)想空間,但畢竟開一代詩風,其歷史功績不可抹殺。正如胡適在1914年翻譯的英國詩人羅伯特·勃朗寧的詩歌《樂觀主義》中的第一句所說:“吾生惟知猛進兮,未嘗卻顧而狐疑”,胡適本人積極進取、樂觀有為的精神,指引著后人在詩歌探索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而中國的現(xiàn)代詩歌也正是在這個基礎上一步步地建構(gòu)了起來。
注釋:
[1]陳紹偉. 中國新詩集序跋選[M]. 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 1986. 29.
[2]施議對. 胡適詞點評(增訂本)[M]. 北京:中華書局, 2006. 111.
[3]張淼. 試論胡適、聞一多、戴望舒對古典詩歌意象的繼承與創(chuàng)造[D]. 復旦大學, 2003.
參考文獻:
[1]胡適:《嘗試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2月。
[2]陳紹偉:《中國新詩集序跋選》。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 1986年。
[3]胡適:《胡適詩話》。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1年7月。
[4]朱自清:《朱自清全集》。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3年。
[5]胡適:《胡適文集(1)》。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
[6]胡適:《胡適文集(3)》。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
[7]胡適:《胡適文集(4)》。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
[8]施議對:《胡適詞點評》(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