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項目《“詞史”觀念對晚清詞創(chuàng)作的影響》(項目編號CX2015B544)。
摘 要:為了推尊詞體地位,周濟等人比附“詩史”提出“詞史”概念。隨著晚清社會局勢的變化,“詞史”概念得到大多數(shù)詞人的認可?!霸~史相通”的觀念也成為詞人們的共識,在內(nèi)容上補史之闕,重實錄,述真情;在寫法上除了比興寄托,也嘗試賦筆直寫,舊瓶裝新酒,以不同形式增強詞的敘事功能,使得詞的功能進一步擴大,肩負起書寫時事的重任。
關鍵詞:詞史;詩史;敘事;實錄
作者簡介:周佳慧(1991-),女,漢族,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29--03
晚清周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提出:“見事多,識理透,可為后人論世之資。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1]他認為詞的功能不僅僅是流連光景,也能于長短句之中記載時局變化,并寄托感慨?!霸~史”比附“詩史”概念而被提出,可以確定“詞史”之作是指詞中反映歷史事件的作品。而真正可以成為“詞史”之作里邊有一個特定的歷史事件,那才是更嚴格的史詞。[2]在晚清,鄧廷楨、林則徐、周閑、蔣春霖以及薛時雨等人在詞學創(chuàng)作上重質(zhì)實、重功能,創(chuàng)作了大量堪稱“詞史”之作的史詞。通過分析這些史詞,發(fā)現(xiàn)這類史詞有著一定的共同性,顯示了屬于自己的“詞史”特征。
一、即事抒情,補史之闕
嘉道以來,清政府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一方面是外來的侵略,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戰(zhàn)爭等,無不給國家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另一反面,朝廷的統(tǒng)治也日漸腐敗。清王朝的統(tǒng)治再不復以往的繁榮,這樣急轉(zhuǎn)直下的變化給士人們帶來了強烈的沖擊。一批先知先覺的文人首先意識到危機的到來,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讓他們不得不正視此時的社會現(xiàn)實,而文學自然便承載著重要的歷史使命,責無旁貸的負載起士人們抒懷與救世的追求,“詞史”概念的提出恰符合了時代的主流。面對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痛苦,詞人們的憂世情懷被無限激發(fā)出來,他們以社會主人公的姿態(tài)面對一切,表現(xiàn)出強烈的社會參與意識。他們雖不能出將入相,親上戰(zhàn)場,但他們以自己的筆觸議論時政,作人間清議,書寫憂患。
正是在這種憂世情懷和社會參與意識的指導下,詞的意境及書寫范圍被擴大。面對著國家形勢的危急,詞人們紛紛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xiàn)重大的歷史事件,試看鄧廷楨《高陽臺》一詞:“鴉度冥冥,花飛片片,春城何處輕煙。膏膩銅盤,枉猜繡榻閑眠。九微夜爇星星火,誤瑤窗、多少華年……指滄波,細雨歸帆,明月空舷?!崩卓N在《蓉城閑話》中載:“道光朝,林文忠公則徐奉朝旨由江督調(diào)粵治鴉片案,鄧嶰筠尚書廷楨實為粵督……兩公先后戍邊,而煙禁遂由此除矣。尚書督粵有《高陽臺》詞一闋,即詠文忠焚鴉片事也?!盵3]由此可知,這首詞所詠之事是鴉片戰(zhàn)爭,但通讀整首詞,并未發(fā)現(xiàn)有明顯的敘事成分,只是從“鴉度冥冥”、“輕煙”等詞知是有關鴉片;“誤瑤窗、多少華年”寫出了鴉片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長貸天線”則寫明了鴉片使天朝財力耗損,整首詞表達了鄧廷楨對鴉片的痛恨。這首詞有著明確的歷史事件和社會問題作背景,作者即事抒情,不可謂不是“詞史”之作,而其顯著的特點便是在詞中抒發(fā)憂憤之情。此類作品還有林則徐與鄧廷楨的唱和之作,如《高陽臺·和嶰筠前輩》表現(xiàn)了作者禁煙運動的決心。詞中依舊是情大于事,這和詞本是抒情性的體制有關,往往用比較含蓄的方式抒情記事。
相較于以往的詞作,這類詞雖未對當時的戰(zhàn)況作具體的描繪,卻表達了對亂世的悲憤或哀婉之情。詞的敘事性并沒有被大力開發(fā),但所抒之情都是依據(jù)當時時局之事為藍本,詞的抒情范圍得到了擴大,不再以抒發(fā)個人情懷為重,而是以關注家國局勢為主,氣勢宏大,情感哀婉,于大氣之中顯現(xiàn)憂愁。正是由于詞人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在書寫衰世情懷,彌補了正史不能顧及的細微之處,以別樣的角度展示屬于這個時代的風貌。如湯成烈《水龍吟·挽姚履堂大令懷祥殉難定海,即題所書閨中藍筆字后》,這首詞在標題上就直接表明是為姚履堂而作?!抖ê?h志·故實志》載:“(道光)二十年五月,(英軍)大舉來襲?;浿蟹朗貒溃坏贸?,遂窺浙洋。六月八日乙丑犯定海,總兵張朝發(fā)出城御之……右營游擊王萬年、署中軍守備龔配道皆棄城走,知縣姚懷祥投水死,典史全福自徑。英人遂據(jù)縣?!盵3]雖然在定海縣志中,這段史實記錄得更加客觀,但對于姚懷祥的記載就一句“知縣姚懷祥投水死”。詞中卻對他的英雄事跡做了詳細得介紹,結尾“行間正氣,浩然流響?!币痪涓窃~人對其的高度贊賞。詞人以老百姓的視角來品評人物,記事抒懷,與史實相配合,能更立體地還原歷史真貌。再如鄧廷楨的《月華清》一詞,是他與林則徐因海防,中秋月夜登沙角炮臺絕頂晾樓,月輪涌上,海天一色,以此詞相唱和。詞人以將士的身份將海防之夜的情境寫出來,也是對正史的補充。
二、秉筆直書,議論入詞
“秉筆直書”一詞出于清代曾樸《孽?;ā返谌寤兀骸拔沂潜P直書,懸之國門,不能增損一字?!盵4]即寫文章不隱瞞,不夸大,真實地反映情況。雖說詞是一種抒情文體,但隨著晚清詞人提出“詞史”,并對“詞史”概念不斷闡釋與實踐,如蔣春霖就認為詞樂祖府同源,與詩同源,詞人通過對現(xiàn)實的紀實性描繪將詞的敘事功能進一步擴大。如張景祁的《酹江月》所記之事與葛忠節(jié)血戰(zhàn)舟山有關。邵懿辰《葛忠節(jié)公墓表》記錄:“當是時,天大霪雨連旬,將士往來泥淖中,衣甲沾濕。日暮,絞戾常出水數(shù)斗……而曉峰嶺、竹山門皆無炮,所恃火槍、抬炮,不利遠擊。”[3]而張景祁詞中的“當日刑馬鏖軍,蚊門月黑,橫梢空支守?!币痪浞置魇菍@戰(zhàn)爭實況的真實記錄。最后葛忠節(jié)英勇就義,仍“手擎刀作殺狀,左目炯如生?!痹~以“風生霜鞘,壁間猶作騰吼”贊美壯士的英雄氣概。雖是詞作,但通過一種場景性的描述,再現(xiàn)了當時的狀況,讓讀者仿佛親歷了此事一般,詞的紀實性得到了體現(xiàn)。同時,加之以抒情,情、景、事相結合,又增加了詞的敘事性。再如《曲江秋·馬江秋感》一詞,是張景祁目擊甲胄馬江兵事所作?!翱磻?zhàn)壘蕭蕭,都成沙磧?!毙鏌煱瞪鼰o漁笛,寫出了戰(zhàn)爭的慘烈;而“凄然猿鶴鳴,旌旗何在,血淚沾籌筆。”則寫出了主帥狼狽逃走留下的慘狀。這類詞作都是通過對戰(zhàn)爭場面的直筆描繪,讓當時的場面真切的反映在詞中。除此之外,還有薛時雨寫于清軍第二次攻復杭州時的一首《多麗》,該詞將西子湖畔以往的盛景和現(xiàn)在的慘狀作了一番對比,如今“千堆白骨”,“萬家野哭”的場景讓人不忍直視,這種紀實的寫法和杜甫的“詩史”創(chuàng)作方式有異曲同工之妙。周閑則在《征部樂·領健兒戍郭津》中寫出了將士們在“朔風吹急,江上冷削旌旗色?!薄捌酱ò俨葸B天,野火撲地,凍鴨如墨?!焙剐熊姷钠鄾鼍吧小奥犑?、萬山鳴夕。笑七尺、換得征衣,會辦今年殺諸賊?!彼脑~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境界,軍旅活動在他的筆下被刻畫得很生動,是對現(xiàn)實的逼真描繪。雖然詞的敘事性遠不如詩和樂府,但出于現(xiàn)實的需要,詞人們的努力在詞中對于現(xiàn)實場景進行刻畫,通過將具體時空的某一場面描繪得有立體感,以此來擴大詞的敘事容量。
面對風雨欲來的局勢,日益衰微的王朝,“詞史”之作除了紀實、敘事、抒情外,也以議論入詞,將自己心中對國事時局的擔憂與對朝廷腐敗行為的不滿全部傾注于詞作中。龔自珍往往喜用微言大義的議論,如在《水調(diào)歌頭·題王竹嶼<黃河歸棹圖>二首》中諷刺抨擊現(xiàn)實政治。薛時雨的《望海潮·舟泊黃埔》下闕:“八蠻重譯來同。算漢家長策,只是和戎……嘆藩籬久撒,誰靖邊烽。聊把黃金,買醉歌舞向西風。”[3]針對外來勢力的侵襲,朝廷的應對之策是一味求和?!八銤h家長策,只是和戎?!币痪洌憩F(xiàn)了統(tǒng)治者的無能與茍且;而“落日”則寫出了王朝的衰敗,“誰靖邊烽”寫出了詞人的擔憂。在這首詞中,抒情的成分稍有減少,詞人以犀利的言辭表達了自己對局勢的擔心以及對朝廷的不滿。陳文翊的作品中也常有議論,如《百字令·字?!分兴鶎懀骸翱v有多少精華,一般埋沒,誰繼千秋業(yè)?比似年來征戰(zhàn)苦,猿鶴沙蟲同劫。碑碣誰題?光芒永悶,休被農(nóng)夫識。寄聲靈鬼,夜合莫再悲泣?!盵5]用兩個問句來感慨文士在國家危亡與民族覆滅之時的無能為力以及命途之苦。再如他的《滿江紅·讀史記游俠列傳》以尖銳的語言批判當時的世風日下。在這類詞中,詞人往往將自己對末世的憂慮以及對朝廷腐敗無能的憤懣以精微的語言表達出來。
三、舊瓶裝新酒,形式多樣
隨著國家形勢越來越危急,士人們的憂患意識與救世情懷被無限激發(fā),他們帶著積極的社會參與意識,在自己的作品中展示士人們的孤獨痛苦,也表達了對社會鞭辟入里的批判?!霸~史”觀念被越來越多的人接受,詞論家門在評詞的時候會自覺使用“詞史”這一詞,如況周頤《蕙風詞話續(xù)編》評盛昱《八聲甘州·送伯愚都護之任烏里雅蘇臺》:“此等詞略同杜陵詩史,關系當時朝局,非尋常投贈之作可同日語。”[6]譚獻評王憲成《揚州慢·壬寅四月過揚州用白石韻》:“杜詩韓筆,斂抑入倚聲,足當詞史”。[7]從這些詞評中可見,凡稱得上“詞史”之作的詞都是類似杜甫“詩史”的作品,那也就是說“詞史”之作必須具備兩個條件:內(nèi)容上與時事有關,創(chuàng)作手法上以敘事為主。
為了能創(chuàng)作出展現(xiàn)時代風貌的“詞史”之作,詞人們以多樣的方式充分發(fā)揮詞的敘事功能。首先是詞的標題后增添敘事性的陳述句作副標題。如周閑的《塞翁吟·金雞山是謝將軍朝恩戰(zhàn)場》、《大酺·陪葛云飛、王錫朋、鄭國鴻三帥夜餞定海城樓》,陳干悼念姚懷祥的《滿江紅·題前定海令姚公履堂藍筆遺翰,公因洋務殉難》以及汪曾武《菩薩蠻·庚子八月紀都中近事五闋,甲辰續(xù)成二十四闋》等。這些詞都是依事而作,或抒情,或紀事,詞人在標題處便明確指出此詞是為何而作,一方面可以明確內(nèi)容的來龍去脈,另一方面也點名了詞作主體中不能言明之事。
為了突出詞的紀實性,將所記之事表述得更清楚,詞人們還以序跋的形式擴充詞的敘事含量。其實早在宋朝就開始使用詞史,但是“詞史”之作的詞序一般都是言事,記錄當時的具體事件,有著及時性和真實性的特點。例如張景祁的《望海潮》前的小序說:“基隆為全臺鎖鑰。春初海警猝至,上游撥重兵堵守。突有法蘭兵輪一艘入口游弋,傳是越南奔北之師,意存窺伺。越三日始揚帆去,我軍亦不之詰也?!币约啊鄂隆非靶⌒?qū)懙剑骸胺ㄒ募葥?jù)基隆,擅設海禁。初冬,余自新竹舊港內(nèi)渡,遇敵艘巡邏者駛及之,幾位所困。暴風陡作,去帆如馬,始免于難。中夜,抵福清之觀音澳,宿茅舍,感賦”[3]在詞序中,張景祁將時間、地點以及所遇之事都交代得很清楚,足以見其真實性,也正是因為這種敘事性的詞序,使得詞的“詞史”特征更加明顯。蔣春霖、薛時雨等人的詞作中也都有詞序的出現(xiàn),或交代抒懷之由,或點明所敘之事。除此之外,謝章鋌還在詞后作跋,如《滿江紅·為肖巖題吳清夫所藏汪稼門尚書梅花詩扇冊》后語跋:“歲壬子,余抱幽憂……盜去,官乃索賄于鄉(xiāng),鄉(xiāng)民破家不能滿官欲,官遂縱兵焚其十余鄉(xiāng),眾悉趨入海,此其燼余之物也。嗟乎,付之一炬中,安知無悔花哉?則亦與烏石山之宋樹相吊而相泣也矣。”[3]在詞中就表達了自己的忠貞愛國精神,痛斥統(tǒng)治者的不振。但是一詞作罷,仿佛意猶未盡,在跋語中,謝章鋌將人民苦不堪言以直筆寫出,再次表達對朝廷的強烈不滿。從這些序跋可以看出詞的紀實性得到了大大的提高,即使在詞的主體部分不能將所敘之事表達清楚,在序跋中卻可以完全交代完整,借詞的敘事容量借序跋極大地得到了擴充。
如果說在標題和序跋上敘事還只是在詞外敘事,那么在詞中作注則是詞人為了擴大敘事的又一努力。如周開麒在《洞仙歌》中“平原繼起”句后注:“顏宰履敬以知縣官浙,壬寅夷難殉節(jié),亦佘所拔士也?!盵8]以作注的形式將詞中未盡之事表述完整。而杜文瀾的《滿庭芳》為了將白蓮教一事敘述完整,更不惜整首詞的每一句都作注,雖然以這樣的方式能將所敘之事交代得非常清楚完整,但是詞的美感卻因此受到了損害。
除此之外,一些詞人則想到了用聯(lián)章組詞的形式增加詞的敘事含量。如葉衍蘭的組詞《菩薩蠻·甲午感事與節(jié)庵同作》十首:其三寫日艦偷襲;其五寫李鴻章無心抗敵,戰(zhàn)事告急;其八寫主將逃離,官兵殉難;其十哀嘆十年水師毀于一旦。整組詞將甲午中日戰(zhàn)爭這一事件條理清晰的敘述出來,加之以詞人的悲憤與哀嘆之情,不可謂不是一首“詞史”佳作。宋謙的《金縷曲》以三首詞的篇幅記咸豐十年英法聯(lián)軍攻入北京,文宗避難熱河一事。鄭孝胥《菩薩蠻·庚子紀事三十首》以及《菩薩蠻·庚子八月紀都中近事五闋,甲闋續(xù)成二十四闋》都是以組詞的形式記錄庚子時的時事,尤其是后者,每篇詞后都有自注,是對庚子八月都中發(fā)生之事的較為完整的反映。值得注意的是,“菩薩蠻”這一詞牌名也多以填艷詞為主,但是晚清詞人如鄭孝胥、葉衍蘭等,以此詞牌敘時事政事,也實為創(chuàng)新之舉。
總而言之,不管是在標題、序跋創(chuàng)新,還是在作注以及詞牌上創(chuàng)新,都是晚清詞人有感于時政,或有所感慨,希望以我筆抒我懷;或盡一己之能記錄現(xiàn)實之事,成為后世可論之資所作的努力。但由于詞作為抒情文體這一體裁的限制,最終“詞史”也被湮沒于歷史長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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