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柯靜想
題記:因為紅西路軍歷史上至關(guān)重要的“石窩會議”,這里后來被當?shù)厝罕娊凶觥凹t石窩”。
蒼茫的祁連山深處,峰巒疊嶂,坂坡起伏。
紅石窩山頂上一座嶄新的西路軍石窩會議紀念碑,在瓦藍瓦藍的天空下像一面高聳的紅旗永遠飄揚。旗面左上方金黃色黨徽下從左至右鑲嵌的“紅西路軍石窩會議紀念碑”十一個大字,金光閃閃,格外醒目。
銀本草老人已經(jīng)在這里佇立了很長時間了。雖然海拔達到了3400多米,但今日紅石窩山頂上天高云淡,太陽當空,異常溫暖。前些日子當?shù)卣谶@里新建了這座紀念碑,以此來緬懷紅西路軍將士浴血奮戰(zhàn),英勇頑強的革命業(yè)績,銘記和見證那個重大的歷史事件。
山頂突然有了一絲山風,舞動了銀本草額頭的白發(fā),也讓老人憔悴深陷的眼窩里有了淚水。放眼周圍,近處山勢巍峨嶙峋,遠處群山環(huán)繞,樹木郁郁蔥蔥。一條長長的雪線,似白色的哈達,將藍天和群山分隔。雖然現(xiàn)在是祁連山最熱的季節(jié),但那條養(yǎng)育草原人民的“生命線”,和紅石窩“紅色精神”一樣永遠不會消失……
一只蒼鷹在藍天上盤旋著,不時發(fā)出一聲脆耳的叫聲??粗n鷹,銀本草突然想起了任青,那個做事神秘,獨來獨往,神出鬼沒的“草原俠士”;那個后來在黑河東岸傳得神乎其神的“雪鷹”。銀本草想到他的時候,她那布滿滄桑和皺褶的臉上有了些許笑容。是的,她應(yīng)該高興,沒有任青就沒有銀本草的今天,任青可是銀本草的救命恩人??!
遠處依稀可見的大孤山頂,讓銀本草仿佛看到了湍流不息的黑河,看到了大依馬龍草原,看到了班達溝,看到了熟悉的黑帳篷。那里是銀本草的老家,生活著和她一樣的藏族人民。
1936年的臘月感覺格外寒冷,印象中班達溝好像天天都有刀子般凜冽的西北風,陰坡里的雪從來就沒有消融過——銀本草的思緒漸漸回到了那個讓她永遠不能忘記的冬天……
一
大依馬龍灘是一片肥沃的草原,和祁連山中很多高山不同,這里是一個寬闊的溝谷,一馬平川。中國第二大內(nèi)陸河——黑河,就從側(cè)面的峽谷中一路向下,穿過張掖,到達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的蘇泊淖爾。
這里傳說是格薩爾王大戰(zhàn)霍爾的古戰(zhàn)場,而今卻因為草原豐腴,水源富足,成為了“張掖王”——馬家軍三百旅韓起功旅長的軍馬場。
班達溝,大依馬龍草原上一條極其普通的山溝,因為藏族班達部落居住此地而得名。這里向南直通青海,聽老人說,班達部落最早就是從青海遷過來的。自從大依馬龍灘成為了韓起功的專用軍馬場后,班達溝很多年輕牧民都被征去放馬了,能留下牧羊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
一群羊從一個金黃色的草坡上慢慢走過。這是一個午后,銀本草牽著棗紅馬,帶著心愛的藏獒“賽拉”,跟在羊群的后面。這個天氣真的糟透了,干冷干冷。雖然此時感覺不到一絲風,但臉皮好像是鉆進去了什么東西一般刺痛刺痛。前幾天這里剛剛落了一場雪,現(xiàn)在正是最冷的時候。今天早上,阿咪阿依(爺爺奶奶)就堅決反對銀本草出牧,畢竟她才16歲??删髲姷你y本草就是不聽,像個大人似的,非說自己天天放羊,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再說,有賽拉跟著,還怕什么。其實,她是心疼老人歲數(shù)大,已經(jīng)干不了這種苦差事了。
銀本草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父母,記得剛懂事時,她就跟著阿咪阿依生活。有人說她的阿爸阿媽被馬家軍征去放馬了,后來死到黑河里了。對于此事,阿咪曾經(jīng)也默認過,但沒有多說。
銀本草穿著有些褪色的氆氌長袍,吃力地行進著。按照平日,這個時候日頭正足,羊群會愜意地吃草。可今天這天氣,不要說人了,羊群都受不了,到處亂跑。銀本草看看天空,只好提前收羊回家。這個時候,馬是不能騎了,為了御寒,銀本草只能艱難地步行……
坡下已經(jīng)依稀能看到自己家的黑帳篷了——賽拉突然盯著前方,豎起了耳朵。頃刻間一溜煙沖下了坡,留下莫名的主人。銀本草反應(yīng)過來后,大聲呼喚著賽拉,可傳來的只是不間斷的犬吠聲……
“啪啪”兩聲槍響后,賽拉的聲音瞬間消失,銀本草徹底驚呆了。她趕忙跨上馬背,向坡下的黑帳篷疾馳而去……
黑帳篷前一下子有了很多人和馬,他們著裝各異,有人拿著長刀,有人端著長槍。其中一個頭戴國軍黃色皮帽,身著黃色軍大衣的年輕人,右手拿著一把駁殼槍,槍口直指地上的賽拉。
銀本草看到了人群中的阿咪阿依,他們相互攙扶,臉色茫然。她幾步上前,大喊著賽拉??少惱o靜地躺著,身下流出的血將白雪點點染紅。銀本草跪坐在地上,將賽拉的頭放到她腿上,不停地撫摸著。
“什么狗東西,還敢咬我!”年輕人邊說邊用左手捂著右胳膊的傷,指縫中已經(jīng)滲出了血,一個手下急忙上前進行包扎。
年輕人繼續(xù)說:“我楊三是代表張掖甘州府來征收軍馬稅的,你們這狗也太不自量力了,敢咬官差,這能怪我嗎?”
阿咪上前兩步,說:“軍馬稅是應(yīng)該繳,可我們銀本草的阿爸阿媽就是給你們放軍馬的,按理說,照你們的規(guī)定,被征去放軍馬的可以不繳稅???”
楊三:“可他們現(xiàn)在人呢?”
阿咪:“他們?yōu)榱私o你們打鹿截茸命都丟了,這還不夠嗎!”
“這個我不管,你們必須繳稅?!睏钊f著看了下哭泣的銀本草。
“可現(xiàn)在你讓我們到哪里弄錢去……”阿咪攤開了雙手。
“如果有好點的鹿茸、雪豹皮,也可以頂稅?!睏钊┥碜ヅy本草滿頭細細的長辮。
阿咪:“我們老的老,少的少,怎么可能弄到那東西??!”
“那這樣吧,這小姑娘跟我們走,我做主,你的稅都免了!”楊三說完,就開始拉銀本草。
銀本草邊喊叫邊推搡,情急之下的阿咪阿依也上前阻攔。楊三抽身向后揮了下手,手下幾個人上前,幾槍托就將兩個老人打倒,阿依的頭上流著血。
眼看著銀本草被拉到了馬前,阿依掙扎著站起來,踉蹌著回頭走進黑帳篷……
哭喊著的銀本草已經(jīng)被楊三的手下捆住了雙手,抬上了馬背。
“放開!”一聲大吼,楊三等人都為之一怔。黑帳篷前,阿咪挺立,手中多了一把叉子槍,槍口指向了楊三……
當大伙還在發(fā)愣的時候,楊三以極快的速度將一個手下拉到了前面。一瞬間,阿咪的槍響了,那個擋箭牌手下慢慢倒了下去。阿咪的這個叉子槍是鋼珠土炮,打一槍就得裝一次鋼珠,間隔時間很長。
楊三的槍響了,而且是連發(fā),阿咪的身上血色飛舞。銀本草在馬背上哭喊著,阿依幾步上前抱住了阿咪,可阿咪已經(jīng)氣絕身亡……
楊三跨上了馬,揮了下手,手下人全部上馬,拉著銀本草,馬蹄響徹,在塵土中慢慢消失,黑帳篷前只留下哭泣的阿依……
二
再過幾天應(yīng)該就是新年了,往年這個時候的祁連山到處是走家串戶的人馬,可今年這天氣,加上前一段時間,有傳聞?wù)f臨近的永昌、山丹來了什么“紅軍”,馬家軍基本都調(diào)防到了那里,天天圍剿,戰(zhàn)事頻頻,死了很多人,所以牧民們都窩在家里,很少出來走動。而今天,這條溝谷里能大張旗鼓、大搖大擺走路的不會只有楊三的一隊人馬吧?
楊三騎著馬,雙手互捅在大衣袖筒里,回頭望了下還在哭泣的銀本草,說:“別哭了,你們草原人是不是牛羊肉吃得多了,脾氣就是大。本來啥事都沒有,誰知道老人家火氣那么大,都一大把歲數(shù)了,還玩槍!說老實話,我也是被逼無奈啊,不得已才開槍的。”
銀本草抽泣著,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用淚眼瞪著楊三。
“多大的事?我父親楊應(yīng)昌那可是高臺有名的富商,你跟我過去,隨便指頭動一下,就有你享不完的福,何必窩到這個山溝里?!?/p>
“吃人不吐骨頭的狼,你遲早會被草原上的獵人消滅,等著吧!”銀本草根本就無心搭理楊三,抬頭望著兩邊的山崖。
“哈哈,反正你也跑不掉了,等到了高臺,看你還敢嘴硬,我還收拾不了你個毛丫頭!”楊三臉上充斥著陰笑。
“你休想,大不了我一死……”話還沒說完,銀本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那里出現(xiàn)了一面鮮艷的紅旗,還有不多的幾個人馬……
紅旗?莫非這就是他們說的紅軍!楊三迅速在心里確定了對方的信息,他一下子從馬背上跳下,指揮手下拉著銀本草躲在了山坡后。前方的人馬也迅速消失了……
趴在山坡后的楊三突然笑了,對手下喊道:“弟兄們,機會來了,前面一定是紅軍,而且看情況也是殘兵敗將,等會兒大伙兒以我的槍聲為號,沖出去給我狠狠打,不論活的死的,拿到甘州府領(lǐng)賞去!”
楊三說完將頭探出去,朝前隨意開了一槍。那些手下互相望了望,又看了看楊三手中晃動的槍口,一個個佝僂著身子沖了出去——瞬間,山谷里傳來“噼里啪啦”的槍聲……
坡后就剩下了銀本草和楊三,還有保安隊的全部坐騎。楊三點了一支煙,臉上布滿了笑。他感覺這幾個人經(jīng)不住他們的打擊,應(yīng)該很快會手到擒來。甘州府現(xiàn)在到處都貼有告示,上言抓到“赤匪”不論死活,均有賞金。今天他真算是喜上加喜,不僅綁到了漂亮妹子,還讓他碰上了這幾個“倒霉鬼”……
突然,前面的槍聲猛增,楊三剛感到疑惑時,一個手下慌慌張張跑了下來。
“不好了,他們……他們后面有埋伏,又上來了很多人,火力太猛,我們的人基本都完了……”手下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道。
楊三拉著銀本草的手剛準備起身,幾顆槍彈劈頭蓋臉就打過來了。他慌忙低下頭示意手下看住銀本草,自己去牽馬。等手下再回頭的時候,楊三已經(jīng)飛身上馬,策馬而去。手下看此情形,也扔下銀本草,快步向戰(zhàn)馬奔去,不料還沒跑幾步,就被飛彈打死了……
槍聲戛然而止。銀本草看到面前的坡上出現(xiàn)了幾面紅旗,前后左右突然冒出了很多人,手里全部都提著槍。他們衣衫襤褸,有的頭戴八角紅星帽,有的頭戴皮帽,身上有穿單衣的,有穿羊皮的,也有將毛氈掏個洞,直接綁在身上的,但基本離不開灰色。
銀本草蜷縮在坡下,不知道是極度緊張,還是天冷的緣故,一直在哆嗦。一個手拿短槍、臉龐較大的紅軍走上前,解開了銀本草手上的綁繩,還將自己的灰色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小姑娘不要怕,我們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西路軍先遣特務(wù)連的,我是連長岳紅清?!?/p>
“紅軍……紅軍……”銀本草口中不斷重復著,將快要凍僵的手放到嘴上不停地哈氣,然后又插進袖筒。
“是的,紅軍!我們是人民群眾的隊伍,是解救勞苦大眾的?!痹肋B長說著,感覺突然想起來什么,“咦,對了,剛才的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他們?yōu)槭裁匆壞恪!?/p>
“他們說是保安隊的,打著專門保護草原的旗號,到處收繳稅費,不給就抓人,我阿咪剛才就被他們打死了……”銀本草說著,眼眶中又開始閃動起淚花。
“一切強迫、壓迫人民的做法都要被推翻,打倒!小姑娘不要哭,淚水是暫時的,我們一定會為你報仇的!”岳連長擦拭了一下銀本草的眼淚,又說,“走,我?guī)闳ヒ娢覀兊氖组L?!?/p>
很快,銀本草被岳連長帶到了前面的一個山坡后。啊呀——坡后的情形完全讓銀本草驚呆了,將近幾百人的紅軍將士聚集在這里休整,放眼一片瓦灰,點點紅旗格外鮮艷。在一面書寫有“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四方面軍”字樣的紅旗前,電臺聲滴滴答答,一張地圖被鋪在了一塊大石頭上,旁邊幾個身披灰色大衣的紅軍凝神細觀。
銀本草在這里見到了一位比較瘦弱的首長,岳連長說是徐總指揮。徐總指揮很隨和,說話就像自己的阿咪,不過歲數(shù)很年輕,看起來不到40歲。他就像拉家常一樣,問了祁連山的大致情況,問了大依馬龍草原的地方風俗,問了去臨澤和高臺的最佳路線。不要小看年少的銀本草,也許自小就干大人的活,她其實很是聰慧,知道很多草原上的事情。有些是在阿咪那里聽到的,有些是自己親自掌握的,因為她弟弟就在黑河那邊的石窩山下,在堯乎爾人(裕固族自稱)部族的康隆寺當班弟,她去過好幾次呢。堯乎爾人聚集在祁連山北麓的大片草原,他們也信奉藏傳佛教,民風淳樸,心地善良。和銀本草班達部落毗鄰的是堯呼爾大頭目家的草原,他們以黑河為界世代和睦相處。那里的石窩山就和大孤山一樣,很高很高,犬牙交錯。大頭目家草原下去,進入平川就到了臨澤,再過去就是高臺??傊笓]聽得很認真,不時在地圖上標記,還和其他人商討著什么。
在這里,銀本草感受到了紅軍不是壞人,聽到了他們是從山丹沿山走過來的,也看到了他們的艱辛,他們?nèi)鄙偈澄?,他們有很多傷病員……
三
這幾天,大依馬龍草原格外熱鬧。大家都聽說了小姑娘銀本草帶來了紅軍隊伍,而且就住在她家的黑帳篷。班達部落的人們,起初還躲躲閃閃,畢竟他們從沒見過這么多的人馬,還都帶著槍。他們都是抱著試探心理,從側(cè)面打聽這支隊伍的底細和做法。很快,他們聽到了紅軍不同于馬家軍的不少傳言。說紅軍戰(zhàn)士食宿全部在草棚、樹下或寺院外,從來不隨意進主人的房子;他們還幫牧民家或寺院砍柴、打水、掃院子。最讓大家信服的是,紅軍首長還親自拜訪了正在轉(zhuǎn)輪寺講經(jīng)祈福的青海支扎寺智華大活佛,他們談得很投緣。臨別時,智華大活佛還向紅軍贈送了兩土布拉(袋子)炒面和三根長皮繩,說炒面可以路上吃,皮繩可以渡河用。大師曾將紅軍首長一行送出寺院門外,還對圍觀的僧俗百姓說,紅軍不害人,放心讓他們住下,沒有害怕的必要!
銀本草的黑帳篷儼然成了作戰(zhàn)指揮所,牛糞爐燒得通紅,奶茶鍋冒著熱氣。徐總指揮等總部人員就住在這里,天天趴在地圖上研究路線。電臺忙碌著,不時有人向總指揮遞上電報,報告情況。
銀本草跑進跑出,一會兒往爐子里添牛糞,一會兒給首長們倒茶。遇上紅軍,她已經(jīng)完全淡忘了心中爺爺離去的苦痛了,紅軍答應(yīng)給她報仇,她堅信這個日子不會太遠!
兩天后,又來了一支幾千人的紅軍隊伍,徐總指揮和這支隊伍中一個姓程的,好像也是一個指揮,進行了一次激烈的爭辯。他們說話夾雜著很多方言,銀本草根本無法明白。沒過多長時間,所有的人馬陸續(xù)開始出發(fā)。銀本草在疑惑中不知所措,趕忙跑進帳篷問情況。徐總指揮告訴她,部隊得趕快轉(zhuǎn)移,盡快打通臨澤和高臺。他還不忘給銀本草許下的承諾,說她的仇一定會有人清算的。銀本草說她愿意帶路當向?qū)?,總指揮搖了搖頭,說她家里還有奶奶,再說一個小女孩,路上的情況誰也說不準,兇險難料。
徐總指揮他們是最后走的。走前他將一匹衰竭不能行走的青馬留給了銀本草,說紅軍還會回來的。那天,附近的牧民都來歡送紅軍將士,班達溝里可謂濟濟一堂,觀者如市……
銀本草攙著阿依,佇立在帳篷前的高坡上,淚眼盯著前方如一條灰褐色的長龍,一路向西的紅軍隊伍。一些牧民也呼喊著騎馬跟著隊伍相送——此刻,長風呼嘯,馬蹄聲碎……
那天夜里,班達溝里一片寂靜。一輪明月悄然出現(xiàn)在天際,遠處黑色的大孤山如一道密不透風的幕布,貌似讓冬季的草原在壓抑中喘不過氣來。
黑帳篷里牛糞爐已經(jīng)沒有白天那么歡實了,但現(xiàn)在還是努力奉獻著自己的余溫。年老加勞累的阿依正在發(fā)出淡淡的鼾聲,銀本草卻怎么也無法入眠,她身體里還是充斥著一種莫名的沖動或興奮。紅軍——人民——救星——這些陌生而又與我們息息相關(guān)的詞語,都是銀本草這兩天才知道和理解的。人民需要紅軍,紅軍離不開人民,銀本草想給這支可親的隊伍做點事,她決定要跟上這支隊伍。想到這里,銀本草的心里一下子變得釋然,平靜了許多。
突然,帳篷外傳來異響,銀本草一下子坐了起來,喊了聲“誰”。
“老鄉(xiāng),不要害怕,我們是……紅軍,迷路了。”外面?zhèn)鱽硖撊醯呐暋?/p>
“紅軍!”銀本草趕忙點燈,幾步跑出了帳篷。月光下,帳篷外站著9個人,有幾個相互攙扶著……
帳篷里,銀本草這才看清楚,這些都是女紅軍。看起來一個個身體極度虛弱,蓬頭垢面,衣履寒磣,不說話根本看不出是女人。
銀本草將爐火加旺,阿依端上了炒面糌粑。幾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敢動手。銀本草端過去一碗茶,剛示意吃,她們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來就吃,不時聽到有人嗆得直咳……
這夜,她們就圍坐在暖融融的牛糞爐旁,等待天明。在攀談中,銀本草萬萬沒想到,這些紅軍女戰(zhàn)士里居然還有和她年齡相仿的,有些已經(jīng)參軍幾年了。銀本草想跟著這支隊伍走的心火再次被點燃……
天剛破曉,銀本草突然聽到了急促的馬蹄聲,她急忙將紅軍女戰(zhàn)士送進了帳篷后的那片灌木叢中,讓她們順溝一路向西追趕大部隊。不一會兒,隨著馬蹄聲的到來,楊三嘶吼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人呢?你把那些人都藏到哪里去了!”楊三問銀本草,他的身旁圍滿了荷槍實彈的馬家兵。
“馬連長,前天紅軍就是被這小丫頭帶走的,她肯定知道他們的下落?!睏钊齻?cè)身向一個軍官模樣的匯報。
“說,他們?nèi)四兀俊瘪R連長一口河州話問銀本草。
“什么他們?我不知道?!便y本草回答。
“紅軍!”
“我不知道什么紅軍,也沒看到?!?/p>
馬連長望了望四周,大喊道:“給我搜!眼睛睜大了仔細搜!”
一時間,四下里到處都是馬家兵,其中幾個徑直走向了帳篷后的灌木叢,銀本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眼睛直直盯著那里……
“報告,這里發(fā)現(xiàn)一匹軍馬,是紅軍的!”隨著一聲報告,驚醒了銀本草,她看到了那匹青馬,那個發(fā)現(xiàn)馬的兵指著馬屁股,給馬連長說著什么。
“說,這匹馬是怎么回事!”馬連長用馬鞭指著青馬問。
“這就是我們家的……”
馬連長怒道:“胡說,你們家的馬怎么會烙有紅軍軍馬的印記!”
“這……這是我前天在溝里發(fā)現(xiàn)的,就拉來了。我不知道……”銀本草萬沒想到,這匹馬的屁股上還有專門印記。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什么就來什么。馬的事情還沒解決,灌木叢又出問題了,隨著幾聲清脆的槍聲,馬家兵全部跑向了灌木叢。頃刻間,那里槍聲大作……
四
一輛越野車行駛在盛夏的馬場灘,這里是石窩山下最美的一片草原,平坦開闊,遠處可以看到皚皚雪峰。當年紅西路軍就是從這里走進了石窩山,召開了那次紅西路軍歷史上至關(guān)重要的“石窩會議”。而如今,馬場灘已經(jīng)被當?shù)卣蛟斐闪寺糜物L景區(qū),一方面是讓人們休閑度假,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記住那段紅色的歷史。
銀本草在紅石窩鄉(xiāng)黨委常書記的陪同下,行進在開滿金露梅銀露梅的花海里。這種花生長在編麻叢中,當?shù)厝朔Q作哈爾戛納。九排松已經(jīng)依稀可見,它整齊劃一,靜靜地排列在草坡上,等待太陽的照耀,等待西北風的吹拂……
銀本草突然雙膝跪地,兩手合十,默默注視著那九排祁連青松,口中嘀咕道:“我看到她們了,看到那9個女紅軍了……”
常書記急問:“女紅軍?她們后來……”
“全死了,全部被馬家兵打死了……她們有些才十來歲?。 便y本草邊揮舞著手,邊擦著淚水說……
銀本草快步跑進了灌木叢中,那些熟悉的面孔已經(jīng)枕著冬季的祁連山土地睡去。她們雖然著裝襤褸,頭發(fā)凌亂,但臉上依舊平靜。那個臉上還充滿稚氣的小姑娘,雙腿好像被打斷了,血已經(jīng)在薄褲上形成了冰碴。她不斷哭泣,向前挪動著身體,為每個死去的戰(zhàn)友整理亂發(fā),擦拭臉上的血跡。馬連長手中的短槍再次響起,打斷了還略顯稚嫩的哭泣聲,小姑娘緩緩倒在了同伴還有一絲暖意的身體上,臉上掛著淚水……
黑河峽谷陡峭狹長,兩側(cè)灰褐色的斷壁懸崖,恐怕連青羊看見都望而生畏。黑河水冰面如白色的飄帶鋪滿峽谷,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一路向下。一條鋼索將峽谷兩側(cè)相連,這是“雪鷹”仁青飛越黑河的“天橋”。此時,銀本草和仁青就坐在鋼索旁的大青石上,他們的身后是大孤山,而前方就是石窩山。銀本草眼睛紅腫,眼眶浸滿淚水……
就在剛才,銀本草的阿依被馬連長綁在黑帳篷中間粗大的帳房桿子上,然后點燃帳篷,活活燒死了。銀本草被楊三死死拉著,歇斯底里的哭吼響徹山谷。后來,隨著幾聲刺耳的鷹唳聲,周圍的樹林里好像快速移動著什么,是人是鬼誰也捉摸不透?!芭九尽睅茁晿岉?,幾個馬家兵眉心中彈,倒了下去。
“雪鷹……雪鷹,是雪鷹!”楊三面色蒼白,極度恐慌。
“什么雪鷹?你倒是說清楚??!”馬連長站在人群里,質(zhì)問道。
“雪鷹……草原上的……魔鬼……神出鬼沒……”楊三還沒說完,一聲槍響,他大睜著驚恐的眼睛緩緩倒地。
“撤!”馬連長一看形勢不對,根本無暇顧及銀本草,立馬帶隊跑得無影無蹤……
空落落的草地上,銀本草就像根孤獨的拴馬樁,釘立在那里,她呆呆地盯著林子,一切仿佛幻覺。印象中仁青好像是從林子里飄落下來的,似落葉,似雄鷹,又恍惚是影子。銀本草眼神呆滯,始終沒有眨眼,可他步履輕盈,只是一瞬間就出現(xiàn)在了面前……
仁青瘦小,但不失精干。他將那把“漢陽造”立在大青石旁,站起來指了指眼前的鋼索,說:“我就是從這兒練出來的,都是他們馬家軍逼的。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單手抓鎖鏈,可以飛速穿越黑河峽谷。”
“我信!”銀本草絲毫沒有猶豫就回答道,她一直盯著仁青的臉,瘦削,黝黑,雖年少,但飽經(jīng)滄桑。
“你叫啥?”仁青有些不好意思了,趕忙轉(zhuǎn)移話題。
“銀本草?!?/p>
仁青急問:“銀本草?你阿爸阿媽曾經(jīng)給馬家軍放過馬?”
銀本草疑惑中點了點頭。
仁青看起來很是亢奮,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圈,仰望著天空,大聲說道:“強巴哥哥,拉姆嫂子,我找到銀本草了,你們可以瞑目了!”
在這里,銀本草才真正聽到了她阿爸阿媽的確切消息……
大依馬龍灘里放養(yǎng)著“張掖王”韓起功的大量軍馬。他們將馬匹分群,每群固定兩人看護。軍方專門派一個班的士兵駐守這里,幾乎天天都要巡查。強巴和拉姆被分到了索南灣,他們支著一頂白色小帳篷,強巴牧馬,拉姆做飯,生活其樂融融。仁青是獵戶,和強巴一家關(guān)系極好,勞動之余,隔三差五套上兩只野兔,拿到強巴的帳篷里,拉姆嫂子手底下很麻利,很快會端上一盆兔肉燉土豆。幾個人如同一家,有時哥倆還喝上幾口水酒,聽聽拉姆的藏曲。
事情變化是從劉參謀的到來開始的。上面不知道為什么,派來了一個說話陰陽怪調(diào)的劉參謀,說是為了保護牧民和軍馬不受豹狼侵害,決定在這里成立狩獵隊。凡是青壯年必須加入,輪流跨越黑河打獵。強巴和仁青理所當然被編了進去。
后來慢慢才知道,狩獵隊名義上說是保護牧民,實際上主要是給韓起功籌集貢品。他需要大量的上等豹皮和鹿茸,來參拜馬家軍的首領(lǐng),號稱“西北王”的馬步芳。仁青早就發(fā)現(xiàn)劉參謀不是個好貨色,那雙鼠目賊眼老是在拉姆嫂子的身上滾來滾去,心懷鬼胎。
夏季的黑河峽谷,來往僅憑鋼索。獵手過河還要考慮監(jiān)兵,每次都是由獵手雙手抓握鋼索,然后把腿掛上,再讓監(jiān)兵趴到獵手的肚子上,一點點移過去。為了狩獵,劉參謀可是動了腦子,他每次會派兩個獵手,還要跟上兩個監(jiān)督的兵。獵手配備了嶄新的“漢陽造”,但子彈是有限制的。他要求監(jiān)兵到達打獵區(qū)域后,每次只給獵手一顆子彈,當聽到槍聲后,再憑彈殼領(lǐng)一顆子彈,這是怕獵手打死監(jiān)兵逃跑。
那天,仁青和強巴被分到了一組。他們在黑河峽里意外地看到了一頭驕傲的雄鹿,在悠閑地領(lǐng)著幾頭雌鹿散步。這是一頭長著18叉鹿角的雄鹿,那指向天際、碩大的茸叉在太陽下散發(fā)著誘人的光芒,同時,也壓得雄鹿走路搖搖晃晃。仁青向監(jiān)兵指了指看到的鹿,監(jiān)兵很是興奮,他破例多給了仁青四顆子彈,為的是必須拿下這個寶貝。監(jiān)兵心里十分清楚,劉參謀看到這東西,肯定會高興,高興就會有獎賞。作為祖輩靠打獵謀生的獵手,仁青沒有讓監(jiān)兵失望,他身輕如燕,消失在白楊林里,尋找著有利地形。不一會兒,一聲槍聲,打破了寧靜的峽谷。河邊的樹林里“撲啦啦”飛出一群鳥,那幾頭愜意的雌鹿沒命地飛奔,根本無暇顧及雄鹿。這該死的“叉叉”,最終讓雄鹿付出了血的代價。它應(yīng)該早就想到,這個上天賜予的美麗的東西,雖然讓自己有了“身份”,有了同類艷羨的資本,但注定是累贅,是枷鎖,是陷阱,蘊藏殺機。面對四處垂涎的目光,它曾經(jīng)想到了割舍,它曾多次努力在石縫里、林木間用近乎自殘的方式,想把這種“美麗”拋開,但沒有成功,好像這東西原本就是看護你生命的。結(jié)束了,現(xiàn)在一切結(jié)束了,它再也不會為每天背著這個沉重的“身份”而煩惱了。拿去吧,該拿的都拿去吧,還是讓我靜靜地在這塊大青石上睡一覺吧……
當他們四人興高采烈地馱著“寶貝”就要回到索南灣時,眼尖的仁青看到不遠處蹲坐著幾個牽馬抽煙的馬家兵,強巴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和狂躁,對著白帳篷猛喊了幾聲拉姆的名字。帳篷布簾被掀開,劉參謀邊整理衣服邊走了出來,表情尷尬,還故作鎮(zhèn)定地梳理了一下頭發(fā)。當看到馬背上的東西,他眼神一下子直了,幾步跑了過來,抓住“寶貝”不撒手。仁青和強巴聽到了帳篷內(nèi)的異響,急忙跑進帳篷,里面的情景讓他們目瞪口呆……
“拉姆嫂子受辱自殺了。當我們跑出門時,那幫馬家兵一個比一個跑得快,你阿爸眼睛通紅,想追趕,我怕他追上去也是送死就攔下了。可誰知到了晚上,他還是悄悄跑了。我是第二天才找到他的,已經(jīng)死了,身上中了好多槍。我把他們兩個埋葬后,就一直尋機會報仇。我表面上假裝服從他們,再說我給了他們那么大的寶貝,他們也特別需要我這樣的人再給他們弄個大家伙。多虧上次他們因為高興而遺忘了那三顆子彈,我在再次狩獵的時候,打死了監(jiān)兵,又馬不停蹄趕過去擊斃了劉參謀,也算是為你阿爸阿媽報了仇。然后我就進了山,四處流浪?!?/p>
黑河峽谷突然來了一絲風,是從東南吹來的風。這風只有家鄉(xiāng)有,因為,銀本草聞到了班達溝冬日凄涼的味道。她聞著這風的滋味,聽著仁青的講述,將頭深埋在雙膝間大哭。她的眼中已經(jīng)流不出淚水了,她的心正在哭泣。
五
1937年3月10日入夜,臨澤倪家營西北20公里處的三道柳溝,已經(jīng)遭受第二次重創(chuàng)后的紅西路軍,正伴著滿天星星,悄然行進著。這些生死突圍的指戰(zhàn)員們不知道前方是坦途還是崎嶇,但他們都知道,等待他們的是白雪覆蓋的祁連山。隊伍在蕭蕭寒風中先向東過沙河堡、小河灘、沙井驛,又折向東南到達黑河西岸。此間,紅三十軍政治部主任李天煥指揮一部在沿河村伏擊敵手槍團,遏制馬家軍尾追的速度。然后又轉(zhuǎn)向西南方向,朝祁連山北麓進山必經(jīng)之地梨園口疾馳。天剛亮時,總部及直屬部隊和紅三十軍已進入梨園堡。徐向前登上堡樓用望遠鏡觀察方圓10平方公里的地域,只見敵軍騎兵已尾隨進入梨園口,正沿梨園河兩岸狂奔而來。他立即命令紅三十軍利用梨園河東岸河床坎坡構(gòu)筑陣地阻擊,使敵不能攻擊梨園堡東面和哱啰口右側(cè)。讓紅九軍占領(lǐng)梨園堡西北面的南山梁,居高臨下阻擊東側(cè)沿西岸上來的敵人,同時防止從閃佛寺西側(cè)山口進入的敵人。命令剛剛下達,帶領(lǐng)軍部一行人上山勘察地形的紅九軍24歲的政委陳海松就在半山腰與搶先爬上山脊的敵人打了起來。很快,紅三十軍也加入阻擊戰(zhàn),幾個山頭全面開戰(zhàn)。此時,西路軍雖然保持兩個軍的番號,但實際上每團只剩下二三百人了,很多同志都是帶傷作戰(zhàn)。紅九軍兵力已不足千人,軍部還有一挺輕機槍和每人30顆子彈,戰(zhàn)斗部隊大多每支槍只有幾顆子彈。盡管這樣,紅九軍還是把大部敵人吸引了過來。沒有子彈,指戰(zhàn)員們高舉大刀和敵人肉搏。激戰(zhàn)中陳海松率警衛(wèi)排的10幾名戰(zhàn)士先后消滅了幾批沖上來的敵人。機槍手犧牲了,他抱起機槍又猛烈掃射,引起了300米外幾個山頭上敵人的注意。一時間,敵人幾處火力居高臨下全部集中射向紅九軍的這挺輕機槍。一陣掃射后,身中數(shù)彈的陳海松倒在血泊之中。這天犧牲的還有二十五師師政委楊朝禮,軍政治部宣傳部長黃思彥,七十三團團長孫漢言及八十一團團長、政委等中高級指揮員和數(shù)百名戰(zhàn)士。紅九軍失利后,總部立即調(diào)紅三十軍八十八師兩個團返回接替九軍阻擊敵人。山下的騎兵師則在梨園河西岸與敵騎兵來回沖殺。婦女獨立團和其他各部隊的紅軍也投入阻擊戰(zhàn)。下午5時,兇猛的狂風裹脅著黃沙向梨園口撲來,不到一刻鐘數(shù)米之內(nèi)已難辨人馬。敵人停止進攻,徐向前和陳昌浩當即決定乘此機會撤離梨園口進入祁連山。西路軍四五千名指戰(zhàn)員除留下數(shù)十人在梨園堡內(nèi)阻擊掩護外,其余都向堡后集中。李先念政委指揮紅三十軍戰(zhàn)士們排成兩行守在哱啰口,保護總部首長和兄弟部隊從中間道路上通過,不斷有戰(zhàn)士被流彈擊中倒下。西路軍大部隊入山后沿梨園河西行至榆木莊,又折向南進入大肋巴溝,于3月12日上午到達馬場灘。紅三十軍留下263團和264團阻擊尾隨的敵騎兵,掩護大部隊進入柏樹溝。午后,婦女獨立團800多名戰(zhàn)士接替紅三十軍防務(wù)繼續(xù)阻擊敵人,戰(zhàn)至黃昏大部分壯烈犧牲。次日,紅三十軍一部和剩余的女戰(zhàn)士又在康隆寺周圍幾個山頭阻止敵軍圍追,總部和其他各部先后經(jīng)頭道溝、漫草溝、大隆河谷上了石窩山。此時部隊連傷員在內(nèi)只剩下3000多人……
顛簸的山路就像是顛簸的歲月,讓銀本草老人浮想聯(lián)翩。她緊抓著外孫塔克的手,一會兒指著遠方左右兩座山,一會兒又指著面前的康隆寺,喋喋不休。
“知道嗎!前面是東牛毛山,后面是西牛毛山,中間馱著石窩山,當年紅西路軍就是經(jīng)過康隆寺去了石窩頂。當時馬家軍為蠱惑民心,燒毀了康隆寺,然后嫁禍于紅軍。”銀本草長嘆一口氣,“唉,那么好的一個寺院就被他們毀了,那么多紅軍戰(zhàn)士被他們殺害。還有你岳阿咪,也是在去石窩山的路上差點送了命的……”
康隆寺是祁連山堯乎爾地區(qū)最大的藏傳佛教格魯派寺院,始建于清康熙年間。這里夏季草木茂盛,山花爭妍,林澗花香鳥語,幽雅清靜,山腳下清澈的河水彎彎曲曲瀉玉噴銀,河對岸林壑崎嶇,松柏蒼蔥,是一塊清靜極樂之地。寺院坐北向南,依山傍水,金碧輝煌,氣勢宏大。平日里整天香煙繚繞,鼓鈸叮咚,海螺聲聲。
然而,隨著這兩天的一場雪,康隆寺的大門再也沒有打開過,四周變得一片寂靜。無數(shù)只麻雀在門前的雪地里努力撥拉著,想找尋一點從前的施舍。幾只喜鵲在對面的大樹上忙碌地跳上跳下,“喳喳”聲此起彼伏,脆響山谷……
一個年少的小班弟從門縫里向外張望著,他看到了那些饑腸轆轆的小麻雀,它們肯定在等待寺院的布施。他就是銀本草的弟弟桑杰,是一個干雜活的小班弟。他每天會按照寺院管家的安排,按時在寺院門口拋撒五谷,讓普天下的有緣眾生感受佛的惠澤??墒?,最近聽說這里來了紅軍,管家要求緊閉寺門,任何人不得進出。這都幾天了,四周沒有任何動靜,哪來的紅軍?
管家看到門旁的桑杰,搖了搖頭,說:“桑杰,去吧,把門前的雪掃一下,然后布施吧,佛祖保佑!”
桑杰“哎”了一聲,就像個脫韁的小馬駒,端個小盆,連蹦帶跳出了寺門。麻雀“呼”的一下飛上了樹梢,躥上躥下,嘰嘰喳喳,眼睛始終盯著地面。桑杰先用掃帚掃出了一塊空地,撒上五谷,然后開始掃其他地方的雪。麻雀爭先恐后飛落下來,歡快悠然地啄食,不時回頭望望忙碌的桑杰。
桑杰發(fā)現(xiàn)紅軍隊伍是在打水的時候。當時,桑杰剛剛掃完門前的雪,臉色紅撲,頭冒熱氣。管家給了他一個煮雞蛋,然后遞給他一個牛皮桶。桑杰邊剝著雞蛋,邊提著牛皮桶走向寺院旁邊的河谷。這條溝叫塔爾溝,上游的大草灘河分分叉叉,到這條溝的時候只是一條小溪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上了厚厚的冰殼。
桑杰將最后一口雞蛋塞到小嘴里,走到經(jīng)常打水的冰窩,找了一塊石頭,開始吃力破冰。突然,前面有異響,桑杰看到冰面上走來兩個身著灰色衣服的人,還背著槍,他趕忙往回跑。
“小孩子,莫怕,我們是紅軍?!奔t軍揮手喊著,滿面笑容。
桑杰停下來,回頭望著。他看到那兩個紅軍戰(zhàn)士,拿起了石頭,幾下就砸開了冰,將牛皮桶盛好水,放到旁邊,然后又揮了揮手,指了下水桶,就回頭走向?qū)Π堆孪孪∈璧墓嗄玖掷?。桑杰依然心懷忐忑,緩緩走到牛皮桶前。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對岸的灌木林里有很多紅軍,還有馬匹。他們有的依偎在一起烤火,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休息,還有很多受傷的人,順崖一長溜子。桑杰驚慌中提起水桶一路小跑進了寺院,還不等喘息,就將看到的情況一五一十告訴了管家。管家急忙牽馬出寺,他要將情況盡快報告給大頭目……
六
暮色降臨,天陰沉沉的,西方大塊大塊的烏云,把天空壓得很低很低,幾乎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迎面的寒風,呼呼地吹著,掀起坡根的碎雪,掃打著銀本草和仁青凍紫的臉面。他們鞍馬勞頓,從黑河東邊一路向西,終于走進了塔爾溝。走出前方的溝口,應(yīng)該就是康隆寺了。銀本草揮鞭敲了一下馬鞍,她想快快趕過去,讓凍麻的身體得到溫暖,更重要的是,想見到弟弟桑杰。
“快看,火……”就要穿過溝口,仁青大喊了起來。銀本草緊趕兩步,前方一片通紅,火光整個照亮了布滿烏云的天空,那里正是康隆寺的方向。兩匹馬不約而同疾馳而去……
當銀本草他們趕到寺院前面時,熏天熾地,熱浪滾滾,大經(jīng)堂三層高的歇山式金頂在火焰中若隱若現(xiàn),慢慢融化;熊熊烈火肆無忌憚地擴張著它的爪牙,爬向周圍81間不同風格、依山而建的居巴扎倉和措欽扎倉。此時塔爾溝彌漫著濃濃的煙霧,人聲嘈雜,四周牧民們不斷趕來,到處可以看到忙碌救火的人,包括銀本草和任青。
幾天來,銀本草始終沒有看到桑杰的身影。問那些灰頭土臉、正在忙著從廢墟里整理東西的僧侶們,都說沒有看到;問管家,也說不知道,她開始擔心起來。更讓她難以相信的事隨之而來,不知道怎么傳過來的,草原上牧民都說火燒康隆寺是紅軍所為,很多牧民涌到殘破的寺院前想知道事情始末。他們?nèi)呵槎Ψ?,背著土槍,提著長刀,大喊著讓大頭目做主,懲辦兇手。其間有一個尖頭長臉之人已經(jīng)捋袖揎拳,揮舞著叉子槍,說要即刻追殺“紅漢人”。
大頭目抬頭望著大家,思忖了片刻,說:“凡是還是要謹小慎微,我不想讓我們的草原遭受戰(zhàn)火紛爭,寺院沒有了可以重建,家園沒有了我們怎么生活。大家都散去吧……”
“可我們不能就這樣放過紅漢人??!”管家說。
“對!他們燒了我們的寺院,我們不能就此罷手!”剛才揮拳的尖頭長臉之人又大喊道,“走!大家跟我走,絕不能饒過那些紅漢人……”
“等等!”隨著洪大的聲音,從側(cè)面走上來幾個紅軍,還帶著面色憔悴、衣衫不整的桑杰。
“岳連長!”銀本草不由叫了一聲。她看到了上來的紅軍中領(lǐng)頭的正是從楊三手里解救自己的紅軍先遣特務(wù)連連長岳紅清,那個大臉雖然有點臟,但她再熟悉不過。
岳連長循聲望了一眼人群中的銀本草,走到大頭目前,雙手合十做欠身禮,大頭目起身還禮。
岳連長轉(zhuǎn)身面向人群,大聲說:“大家不要被壞人的陰謀蒙蔽了雙眼,你們誰又親眼看到火是紅軍放的?紅軍是來保護貧苦人民的,又怎么可能無緣無故毀壞寺院呢!再說,紅軍有政策,尊重民眾信仰,不干擾百姓正常生活。你們也聽說了,我們經(jīng)過這里時露宿林谷,就沒有進駐過寺院。而且這里起火前我們早就已經(jīng)離開了……”
“說的也是……”
“對啊,紅軍是已經(jīng)走了……”人群里開始議論起來。
尖頭長臉之人看了看四周,沖岳連長大聲問道:“你說這火不是紅軍放的,那是誰放的!”
“對,對,誰放的!”人群里又大吼起來。
“這個還是讓桑杰小班弟告訴大家吧。”岳連長將桑杰拉到了前面。
可桑杰望一下人群里的尖頭長臉之人,又望一下管家,唯唯諾諾,就是不敢說話。銀本草看此情形,幾步走上去,撫摸了一下弟弟的頭,又拉著他的手,看著大頭目說:“弟弟,有大頭目給你做主,你放心說!”
大頭目微笑著點了點頭。
“是……是……管家讓我放的火,他……還讓我放完就……跑,不要回來……”桑杰雖然聲音很小,但這里的每個人都聽到了,而且聽得清清楚楚。
大頭目望著管家,臉色鐵青。
“是他……”管家驚慌失措,手指著剛才尖頭長臉之人站的地方,可此人早已經(jīng)不見蹤跡。管家擦了一下汗,“是馬家軍派人逼我做的,說嫁禍紅軍,挑起事端,制造矛盾,讓紅軍無處……”
“你!”大頭目雖言無語,眾人齊聲驚呼。
“打死這條披著羊皮的狼!”下面的群眾叫嚷著,一下涌上來。
大頭目趕忙舉起雙手連連擺動,叫大家不要嚷。停了一會兒他才說道:“這樣吧,咱們先想辦法把寺院修復起來。好漢不吃眼前虧,現(xiàn)在我們還惹不過馬家軍,以后一定會算這筆賬!”
姐弟團圓有訴不完的話語。這一夜,他倆全無睡意,倆人依偎在寺院還有一絲暖意的殘壁斷垣下,互訴自己的經(jīng)歷和辛酸,或喜悅,或悲傷。當銀本草說到阿咪阿依被馬家軍殺害時,桑杰本來就“高原紅”的臉龐更加通紅。他牙齒咬得“吱吱”作響,揮舞著小拳頭,幾步跳到岳連長面前,非要參加紅軍。岳連長看到小孩子不依不饒,就隨口說先跟上吧。他看到桑杰耳朵凍得像個紅紙片,還將自己的棉帽扣在了桑杰頭上。桑杰笑了,銀本草笑了,連岳連長和戰(zhàn)友們也笑了。他們面前站著身著僧袍,頭戴灰色軍帽的桑杰,這裝束格外奇特,由不得不笑……
驀地,遠處傳來幾聲清脆的槍聲,還伴著急促的馬蹄聲。任青疾步跑上來,說馬家軍的搜山隊又上來了,還打死了幾個走散的紅軍戰(zhàn)士。岳連長帶著大家匆忙向石窩山的方向轉(zhuǎn)移……
七
1937年3月14日正午,祁連山有了久違的陽光。遠處披著積雪的群山,貌似一個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巨人,身上白一塊,青一塊,紫一塊,紅一塊。石窩山頂就在眼前,一側(cè)光禿禿而又平緩,一側(cè)是懸崖峭壁,崖下堆積著嶙峋亂石。
此時天空瓦藍瓦藍,沒有一絲風,一輪淡淡的白色月亮高掛在天的盡頭,格外清晰。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徐總指揮佇立前沿指揮所,望著明月,內(nèi)心不由感慨傷楚。是啊,從梨園口退守祁連山石窩山頂,才僅僅幾天,可西路軍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驗,說經(jīng)歷劫難一點都不為過。暫且可以忽略不計環(huán)境的極度艱苦,單單馬家軍一波跟一波、近乎瘋狂的追殺就使本來就勢單力薄的紅軍遭到重創(chuàng)。一路上,兇殘的馬家軍已經(jīng)殺紅了眼,漫山遍野都是由青、白、紅、雜色組成的4個騎兵營??駠[的戰(zhàn)馬掀起的塵霧漫卷祁連山谷,明晃晃的戰(zhàn)刀泛著森森冷光,瘋狂的喊殺叫囂聲撕心裂肺。時下匯總的情報是,擔任掩護任務(wù)的紅三十軍265團全團覆沒,267團也遭受很大損失。西路軍供給部長鄭義齋下落不明,88師政治部主任張卿云等10多名團以上干部犧牲。
“你們現(xiàn)在已處于特殊情況之下,已不是一般方法能解決的問題,必須立即采取特殊方法,達到保存一部分力量之目的。因此我們向你們提出下列事項和方法,請你們考慮決定一種:率現(xiàn)存之三團人員向外蒙沖去;率現(xiàn)存之三團人員打游擊戰(zhàn)爭。”徐總指揮的腦海中中央軍委致西路軍電文內(nèi)容揮之不去,該是做最后決斷的時刻了!稍前已經(jīng)得到通訊員的報告了,陳昌浩政委通知師團以上干部今晚在石窩山頂召開軍政委員會議。這次會議將有可能決定西路軍的命運,總指揮仰天長嘆了一口氣……
鄭義齋此時正率領(lǐng)10余名戰(zhàn)士大步流星地行進在去往石窩山頂總指揮部的路上。早上,他已經(jīng)接到參加軍政委員會議的通知了,作為紅西路軍軍政委員會委員、總供給部部長的他管理著西路軍僅有的資產(chǎn)。臨出發(fā)前,他已經(jīng)估計到形勢將會更加惡劣,路途兇險,便將總供給部分散保存的金子、銀元集中起來,讓妻子楊文局用針線縫牢,打算在參加會議時交給總部,作為將要回延安同志的路費。
然而,還沒走多遠,就被尾追的敵人包圍起來。鄭義齋沉著應(yīng)戰(zhàn),邊打邊指揮戰(zhàn)士們向山坡上撤。槍聲引來了更多增援的敵人,進攻一次比一次兇猛,包圍圈越縮越小,身邊的戰(zhàn)士一個個倒下。此時,他的腿已經(jīng)被敵人的子彈打斷,警衛(wèi)員奮力將他拖到了山坡后……
鄭義齋將經(jīng)費交到警衛(wèi)員手中,讓他騎馬突圍,務(wù)必將東西送到總指揮部??删l(wèi)員就是不走,正當兩人推搡之時,旁邊槍聲大作。鄭義齋抬頭看到,岳連長帶人邊打邊沖了過來。任青的槍法實在了得,槍槍斃敵,壓得敵人被迫后退。岳連長帶著銀本草和桑杰趕到了鄭義齋的身邊。簡單交流后,鄭義齋還是提出讓警衛(wèi)員突圍送經(jīng)費,可警衛(wèi)員早已經(jīng)跑到任青旁,一起戰(zhàn)斗。鄭義齋心急如焚,又無可奈何,沮喪中使勁拍打著已經(jīng)無法行走的雙腿。銀本草也是看在心里,茫無頭緒干著急。她望了一眼不遠處的任青,又環(huán)視了一遍遠處隨處可見,佝僂著身子不斷涌來的馬家軍。突然,她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在康隆寺前大呼小叫的尖頭長臉之人。他身著黃軍裝,手揮盒子槍,指揮馬家軍前行。
仇恨一下子充斥著銀本草的軀體,她幾步跑到任青身邊,指了指側(cè)前方的“尖頭長臉”。任青頓悟,掉轉(zhuǎn)槍口,屏聲息氣——一聲槍響,“尖頭長臉”瞬間斃命……
此時,焦急萬分的岳連長一把將銀本草拉回來。
“你們騎馬如何?”看著銀本草姐弟倆,岳連長問道。
“我們生活在草原,就是馬背上長大的?!便y本草回答時有些驚詫。
“好,就你們倆了?!痹肋B長一把將經(jīng)費袋塞到銀本草的手中,“立即騎上馬趕到石窩頂,將東西務(wù)必交給徐總指揮!”
銀本草還想說什么,早已經(jīng)被岳連長托上了馬背。他順手在馬屁股上一巴掌,兩匹馬瞬間疾馳而去……
激戰(zhàn)持續(xù)了近一個小時,時年36歲的鄭義齋在石窩山上為保護黨的財產(chǎn),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正是依靠這些黃金,徐向前、陳昌浩、王樹聲等總部首長安全返回陜北,李先念、李卓然、李特、程世才等率領(lǐng)西路軍余部西進新疆。
夕陽西下,萬籟俱寂的石窩山頂,天空漸漸暗淡了下來。北極星慢慢顯現(xiàn),似寶石般鑲嵌天際,發(fā)出耀眼的光亮,仿佛是浩瀚的太空有人打開了通向光明的燈光。
徐總指揮望著參加會議的人員,內(nèi)心不由傷感。按要求由師團以上干部參加的會議,如今只剩下二三十人,屈指可數(shù)。他看了陳昌浩政委一眼,陳政委也表情凝重。這些所剩無幾的師以上干部,平時在戰(zhàn)場上頑強得像鋼鐵一般的漢子,此時卻一個望著一個,眼圈發(fā)紅,眼眶浸滿淚水……
會議正要開始,警衛(wèi)員帶著風風火火的銀本草姐弟倆上來。捧著銀本草遞上來的經(jīng)費袋,總指揮急忙問鄭義齋的近況。銀本草說腿部受傷嚴重,被馬家軍團團包圍。總指揮低沉著頭,揮手示意讓警衛(wèi)員把姐弟倆帶下休息。他內(nèi)心深知,西路軍的總供給部長兇多吉少,可能已經(jīng)陰陽相隔了。
在陳昌浩政委的主持下,石窩山頂上召開了中國工農(nóng)紅軍西路軍歷史上決定命運的重要會議——石窩會議。會議傳達了中央指示后認為,西路軍團以上干部犧牲較多,戰(zhàn)斗部隊加上后勤人員共剩余3000多人,必須設(shè)法保存骨干。會議作出三項決定:一是徐向前和陳昌浩離開部隊回陜北向黨中央?yún)R報;二是成立西路軍工作委員會,由李卓然、李先念、李特、曾傳六、王樹聲、程世才、黃超、熊國炳8人組成,李先念和李卓然分別負責軍事指揮與政治領(lǐng)導;三是將現(xiàn)有人員編為3個支隊,就地分散游擊。隨后,西路軍工作委員會決定由騎兵師政委張榮率特務(wù)團一部、傷病員、婦女團余部及總部干部1000余人,帶槍百余條為干部支隊,就地堅持游擊戰(zhàn);副總指揮王樹聲帶九軍余部和2個騎兵連約700余人為右支隊,到右翼大山打游擊;李先念率領(lǐng)紅三十軍剩余5個營約1500余人為左支隊,到左翼大山打游擊。西路軍工作委員會隨左支隊行動。
此時,銀本草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心里時刻惦念著任青他們的安危。不過還好,不一會兒,任青在幾個戰(zhàn)士攙扶下跌跌撞撞來到了銀本草的面前。看到滿身血跡的任青,銀本草哭了,她以為任青身負重傷??扇吻嘈χ嬖V她,他沒事,衣服上的血是岳連長留下的。鄭義齋和所有留下的紅軍全部陣亡,岳連長身受重傷,任青拼死將他背了出來,現(xiàn)在已安全藏匿在大夾溝,就在上次和銀本草躲避風雪的石洞里。
當晚,伴著滿天繁星,3個支隊的戰(zhàn)士滿含淚水,互相道別,三步一回頭,從東南方的架雞兒嶺分路突圍。任青作為向?qū)?,加入干部支隊同行;銀本草姐弟倆留了下來,他們要照料重傷的岳連長……
八
這是祁連山深處的一個小山城。這里四周群山環(huán)抱,藍天白云相輝映,遠處雪山、松林清晰可見,清爽的空氣沁人心脾。雪水融化后形成的三條河流在此交匯,將山城分割為4個板塊,形成一個較為寬闊的不規(guī)則“Ⅹ”形河谷小盆地。這里因過去有一座禪定法旺寺背依紅色山壁建造,故稱“紅灣寺”。自治縣成立之前,紅灣寺和康隆寺不分上下,都是裕固族的大寺。如今,這里叫紅灣寺鎮(zhèn),已經(jīng)成為了裕固族自治縣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
當年,紅西路軍在石窩頂召開了“石窩會議”后,那里便被當?shù)厝罕姺Q作“紅石窩”,后來也就有了裕固族自治縣的基層政權(quán)——紅石窩村和紅石窩鄉(xiāng)。
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這個祁連山下的小縣城,為了緬懷紅西路軍先烈,表達對紅西路軍的敬慕之情,在縣城紅灣寺鎮(zhèn)旁邊幽靜的松樹林里,建起了一座高大的紅西路軍紀念塔。在隨后舉行的隆重的落成典禮上,銀本草見到了特意從成都請來的軍隊離休高級干部陳明義同志。
銀本草向面前這位當年紅西路軍總部警衛(wèi)參謀提起了岳紅清,陳老居然記憶猶新,用四川話直問:岳大頭?是不是那個岳大頭啊……銀本草流淚了,她將已經(jīng)不能行走的岳紅清用輪椅推到了陳老面前,兩位老人激動不已,痛哭流涕。陳老頗感意外的是,岳紅清和銀本草居然成為了患難夫妻。隨后,銀本草向陳老細數(shù)當年“石窩會議”后發(fā)生的事情……
銀本草姐弟倆和任青分手后,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大夾溝的石洞里,找到了身負重傷的岳連長。那時候,山上到處是馬家軍的巡山隊,只要和紅軍有牽連的,都將被誅滅。他們不僅要躲避馬家軍,還要抽空采草藥,到牧民家討食物。幾天后,銀本草得到了噩耗,說任青在老虎溝戰(zhàn)役中被保長楊應(yīng)昌找來的神槍手于浩淵射殺。銀本草拿到了任青留下的遺物,其中有一枚金質(zhì)五星獎?wù)???上У氖?,銀本草后來怕馬家軍發(fā)現(xiàn),將它藏在了大夾溝的一個石縫里。岳紅清傷愈后,為了不引起馬家軍的懷疑,銀本草和他在紅石窩成了家。不久,在大頭目的資助和倡議下,康隆寺新建落成,銀本草的弟弟桑杰成為寺院新管家……
“那個五星獎?wù)履兀俊标惱霞眴?,看起來他很關(guān)心這個獎?wù)隆?/p>
“解放后,我去找過,可再也沒有找到?!便y本草回答。
“唉,這個獎?wù)率俏彝粐鷷r留下的。這還是徐總指揮和我分手時,留給我的。他還特意告訴我,這是當年紅軍一方面軍和四方面軍勝利會師后,在政治局會議上,徐總指揮向黨中央?yún)R報了紅四方面軍撤離鄂豫皖根據(jù)地和開辟川陜根據(jù)地的經(jīng)過。黨中央高度肯定了紅四方面軍的成就。也就在那次會議上,毛澤東代表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將這枚五星獎?wù)率谟栊煜蚯埃员碚盟诮ㄜ姾蛣?chuàng)建紅色根據(jù)地過程中做出的巨大貢獻。徐總指揮非常珍惜這枚獎?wù)拢恢闭洳卦谏砩?。石窩會議前,首長卻把它交給了我,讓我留作紀念??墒?,我辜負了首長的期望,沒能保管好……”陳老臉色沮喪,眼淚忍不住流下來。
銀本草看著陳老的淚水,內(nèi)心感到萬分愧疚。她說:“首長放心,我回去后馬上組織大家尋找,保證給首長一個滿意的答復?!?/p>
“我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陳老顫抖著,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軍禮……
天亮了,石窩頂一下子變得空曠寂靜,渺無人蹤。馬家軍的青、白、紅、雜4個騎兵營,密密麻麻圍了上去。然而,到達山頂后,看到的是片片狼藉……到處是砸爛的重型武器,還有破爛被褥。山風舞動片片黑色紙灰,上下起伏。馬家軍驚愕地望著四周空落落的山谷——他們怎么也想不通,被圍得水泄不通的紅軍,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冰雪覆蓋下的隆暢河,似一條長長的白色哈達,靜靜地從紅灣寺門前的楊樹林里穿過。最近,時常有零星的馬家軍騷擾寺院,導致寺院里香火寥寥。今天,僧人們幾乎都看到了,隆暢河對面的楊樹林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隊人馬。他們穿著破爛不堪的衣服,拉著骨瘦如柴的馬匹,緩緩向南迤邐前行。他們不會想到,這就是馬家軍所要剿滅的紅軍,是從石窩山突圍出來的紅西路軍左支隊。任青帶著他們翻山越嶺,多次遭遇馬家軍的阻截,一路向南艱辛走來。這個時候的左支隊已經(jīng)兵困馬乏,食物短缺,人員加上傷員不足500人……
任青用熟練的藏語向紅灣寺管家討要了一些物品。當他趕到老虎溝時,部隊已經(jīng)在這里休整。隨干部支隊同行的西路軍工委委員熊國炳臉上布滿疲憊和憂慮。他上前緊緊握了一下任青的雙手,眼神充滿感激。老虎溝距離紅灣寺以南不足二十里路,不知道是河水,還是泉水,在前方形成了一個大面積的扇形冰面,后面是齊刷刷的石崖。熊國炳要求總后營吳營長在兩邊石臺的制高點上各架起一挺機槍把守,居高臨下,嚴密封鎖。可以說,這里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是一塊難得的戰(zhàn)略地勢。
僅僅過了不長時間,綽號“韃老五”的馬家軍馬忠義旅長親自率領(lǐng)一個團的騎兵圍攻老虎溝。但是,因為地勢,加上光溜溜的冰灘,馬家軍進攻多次受阻,損失慘重,只好原路退回。
傍晚,馬忠義走進了隆暢河下游的白莊子清真寺。這里居住著幾戶親屬相連的魯姓回民,基本都是從口外的高臺遷移過來的。不久前,高臺城被紅軍占領(lǐng)后,富商楊應(yīng)昌帶著殺子之仇,專門趕來投奔白莊子清真寺魯阿訇。魯阿訇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給了他一個保長。今天,看到馬忠義在老虎溝吃了大虧,楊應(yīng)昌便自告奮勇,給馬忠義示好,商議對策。很快,楊應(yīng)昌的計劃得到了馬忠義的賞識,他們找來了白莊子獵手于浩淵,還乘夜拉來了大量的羊糞和黑炭,偷偷撒在冰灘上;馬蹄也全部包上了牛皮。騎兵每人一支馬槍、一把馬刀、一支盒子槍,戴著狐皮帽,穿著馬靴和大皮襖,隨時作好沖鋒準備。
那夜,任青完全沒有睡意。他望著天上的北斗星,腦海里浮現(xiàn)出銀本草的身影。誰也不知道,往后的路是白是黑,還能不能相見。他從懷里拿出了一枚五星獎?wù)?,久久撫摸,在月色里發(fā)出閃閃亮光。旁邊警衛(wèi)班的戰(zhàn)士看到后,問起獎?wù)碌膩須v。任青笑了笑,說是上次在白大坂遭遇馬家軍時,一位陳參謀托他保管的。還說,這是毛主席親手獎給徐總指揮的獎?wù)?。?zhàn)士們一聽毛主席,紛紛圍上來傳看。最后,任青將它小心放回懷里,還一本正經(jīng)地給戰(zhàn)士們說,如果他死了,請活著出去的人務(wù)必將它交給石窩山下的銀本草……
天麻麻亮,馬家軍再次發(fā)起進攻。兩個石臺上的機槍噴著火舌,壓制著前面黑壓壓的騎兵。突然,機槍沒了聲音,冰灘上的馬匹鼻孔里噴著熱氣,憑著蹄子上的牛皮,如履平地,飛馳而來。此時,獵手于浩淵早已悄然埋伏在山頂,他很清楚地看到了藏匿于石崖下,正在一槍一槍打馬家騎兵的任青了。于浩淵剛才很輕松地射殺了兩個紅軍機槍手,現(xiàn)在他的槍口又指向了完全沒有防備的任青?!芭尽币宦暻宕嗟臉岉懼?,任青瞬間倒下……
據(jù)史料記載:3月20日老虎溝戰(zhàn)役中,有100多名紅軍指戰(zhàn)員壯烈犧牲,60多名紅軍被俘。
3天后,韃老五又在白泉門圍剿戰(zhàn)中俘獲紅軍90多名,共150多名,派兵連夜送往張掖,被韓啟功活埋。
楊應(yīng)昌還大肆宣傳說:“消滅了紅軍,地方才能平安無事,應(yīng)當慰勞軍隊?!彼鞆娖雀髯灏傩辗謹偱Q?0頭,獻與韃老五部隊,以示“慰勞”。楊應(yīng)昌因效忠韃老五“有功”,獎給馬一匹,騾子兩頭。
3月21日,從老虎溝突圍出來的熊國炳帶著6名警衛(wèi)班戰(zhàn)士沿著擺浪河向北行,準備找個莊戶人家隱蔽起來,治療腳傷,走不多遠,又與20多名搜山的韃老五騎兵相遇,他立即指揮6名戰(zhàn)士搶占有利地形,消滅了三四個敵人。經(jīng)過一陣激戰(zhàn),敵人發(fā)現(xiàn)他們?nèi)藬?shù)不多,便像餓狼一般沖殺過來。為了掩護戰(zhàn)友,熊國炳舉著手榴彈,讓其他戰(zhàn)士向隱蔽處撤退,當敵人沖到離他不遠時,他扔出兩顆手榴彈,炸死了七八個敵人。5名戰(zhàn)友安全轉(zhuǎn)移了,他和警衛(wèi)員小王被俘。熊國炳被俘后不久便化妝伙夫脫離了險境,沿途乞討到達酒泉,后一直隱姓埋名,建國后返回故鄉(xiāng),1960年離世。
九
1959年12月24日,祁連山區(qū)突降一場大雪,漫天鵝毛。老虎溝銀裝素裹,出奇靜逸。銀本草一家來到了當年老虎溝戰(zhàn)場,祭奠長眠在這里的任青。他們剛剛作為親屬代表旁聽了肅南裕固族自治縣人民法院的審判大會,親眼目睹了槍殺任青的于浩淵被判處極刑。此前的6月10日,高臺縣人民法院已經(jīng)召開了審判大會,讓捕殺紅軍的楊應(yīng)昌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
銀本草蹲在雪地上,從褡褳里拿出干柏枝,精心堆放在雪地上,然后跪下來緩緩點燃。伴著柏枝的噼啪聲響,橘紅色的火苗開始升騰。一把一把的酥油青稞拌面被拋向火焰,裊裊桑煙像是大地的魂魄,繚繞升騰,在大塊的雪花夾縫里,聚散游弋。他們奮力向天空拋撒“龍達”,彩色紙片上下飛舞,似一個個逝去的亡靈,久久不愿落地。身后的窗欞式赤色崖壁,此時在層層白雪的襯托下,變得條條猩紅。
“任青……任青……”銀本草在桑煙里聲聲呼叫,寒蟬凄切,回蕩山谷,讓人耳不忍聞。頃刻間,崖壁上的落雪,大塊大塊墜下,砸向地面……
二十世紀末,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到了家鄉(xiāng)。世紀之交,家鄉(xiāng)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民生活豐足??h城紅灣寺鎮(zhèn)到處是林立的高樓,街道寬暢。遠處常年不化的雪山,依舊皚皚清晰。不過雪線明顯上升,面積大不如從前。
我被分配到了民政局,主要負責建立紅西路軍紀念館。為了收集資料,我?guī)缀跖鼙榱似钸B山區(qū),尋訪流落紅軍和家屬。銀本草家我儼然成為了??停瑫r不時過去聊聊。
隨著“西部大開發(fā)”戰(zhàn)略的實施,祁連山被定位于水源涵養(yǎng)區(qū),建立了祁連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開始著力休養(yǎng)生息。紅石窩牧區(qū)作為祁連山的核心區(qū)域,正式實行草原休牧、輪牧和禁牧。那年,銀本草從深山里走了出來,在縣城住進了政府專門為搬遷戶修建的安居房里,開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新生活。
銀本草的丈夫岳紅清已經(jīng)去世好幾年了。自從流落到石窩山后,他成為了當年紅石窩生產(chǎn)隊的管理員。因為對集體財產(chǎn)管理的極度嚴格和細心,所以被當?shù)厝罕姺Q為“紅管家”。年老退職后,又鐘情于植樹,一有時間就揮鍬種樹,房前屋后的山坡上留下片片綠色。為此,晚年又得了個“植樹迷”的稱呼。此事還受到省綠化委的表彰哩。
對于銀本草老人,我還是心懷內(nèi)疚的。她去世后的一段時間,我常常夜不能寐。那年,紅西路軍紀念館已經(jīng)大功告成了,開館儀式即將舉行。玻璃柜里滿滿當當放著幾經(jīng)周折收集來的實物,墻上掛滿了反映紅西路軍在祁連山里的圖片。我又一次看到了銀本草的照片,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和藹慈祥。我忙著整理參加儀式的名單,其中就有銀本草的名字。突然,有人告訴我說,外面有人在找我。我放下手頭的工作,走了出去。
來人是銀本草老人的外孫塔克。他面色憔悴,還掛著些許焦慮。他說,姥姥不行了,已經(jīng)幾天沒有進食,看來熬不了多長時間??伤眢w雖然很是虛弱,但一直惦念那個五星獎?wù)?。她的房間里,只要進去人,她就問獎?wù)抡业搅藳]有。塔克說姥姥心已經(jīng)走了,只是那個五星獎?wù)略谥沃纳K蓱z了,看得人心酸,問我有什么好的辦法。
我想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了我在部隊得過一塊銅質(zhì)獎牌,也是五星的。就說可不可以用這個代替那個五星獎?wù)?,也算是目前唯一的?quán)宜之計。塔克連忙附和,看起來很是興奮,抓住我的手,很是感謝。
很快,我拿著我壓箱底的銅質(zhì)獎?wù)拢瑏淼搅说你y本草老人的身邊??吹轿?,老人濕潤而又呆滯的眼睛一下子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光彩,精神似乎也隨之振奮。
我將銅質(zhì)獎?wù)路诺搅怂氖终啤_@是一雙歷經(jīng)磨難的手,干癟,近乎枯干,布滿褶皺和黑斑。這手不停地撫摸著獎?wù)?,看起來顫抖無力,完全失去了靈巧。
老人此時的想法,誰也猜不出。大家都沒有說話,房子里靜得出奇,唯一聽到的是老人最后的喘氣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然后,又越來越長,越來越小,直至結(jié)束……
責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