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增儀
昨天由新加坡來了重慶的親戚小莉夫婦,我請他兩口子去吃飯,又講起陳年往事,順便又講起馬婆婆,這才把藏在記憶深處的蟲子勾了出來。
馬婆婆是很難讓人忘記的,既然勾出來,不講幾句好像就過不了了。
小莉兩口子從新加坡兒子處來,要返回重慶故居去,在起、始之間順便也就在海南歇一下腳,順便也就來看看我們。
說起來我們已經(jīng)幾十年不見了,猛一見真是嚇了一大跳,雖則她一個勁地說:“真沒想到你還是這么漂亮……”但我知道,歲月確像極了一把扇子,折疊起來雖不滿一寸,但展開來已過了千山萬壑了。
小莉是我母親的妹妹的丈夫的妹妹,我對這個從來不在行,實在不知這門親戚怎么稱呼。
我母親是重慶人,母親隨我父親很早就離開了重慶,而我母親的妹妹也就是我姨媽從沒離開過重慶,所以她的丈夫、她的婆家一直都在重慶。
姨媽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嫁的是一個大學生,這個大學生的父親在新中國成立前是一個銀行職員,銀行在那個朝代都是“金飯碗”,所以盡管姨媽的婆家只有公公一人在工作,盡管生養(yǎng)了五個孩子,但依然個個孩子有書念、有衣穿、有飯吃。
那時我母親已跟我的父親被貶到貴州工作了。在一個三省交界的苗族聚居的污泥遍地的小縣城,我們所有的驕傲就是我們是從大城市來的。我們的母親是重慶人,我們姊妹從小就像仰望星空一樣地仰望重慶,那是我們卑微地位中唯一的資本。
我第一次回到重慶,第一次踏進了姨媽的家。姨媽那時才20多歲,剛嫁到陳家不久,她們的家讓我充滿了好奇。
種種都有,比如陳婆婆(姨媽的婆婆)菩薩一樣的心腸,比如她們過日子的精細,一把小蔥、一把毛毛菜都要清理半天,一碗米要一粒粒淘過;比如床單要定時更換,馬桶要天天清洗……但我更好奇的是她們那種居住的格局,以及人與人的關系。
陳婆婆家在重慶市中心七星崗的中心路,那是一個石頭砌的臨街的三層樓房,陳婆婆家住在第一層,在一個類似今天四室一廳的100多平方米面積的房子里,住了四家十幾口人。
陳婆婆住的是最大的“客廳”,這廳房大概有20平方米左右,因這個廳朝街道通氣透光,算是最好的一間。陳家用各種簾子、道具將它隔成幾個小間,有兩個住房,一個公共活動間也兼餐廳,倒也說得過去。余幾家都住在邊角上又小又擠,實在就不像樣子了。
最不可思議的是廚房,一個不到十平方米的廚房,四家共用都要在里邊鍋碗瓢盆,人和人摩肩擦背,稍一不注意就會屁股撞屁股,再一不小心連一鍋湯都會撒了,所以進廚房像進地雷陣,連呼吸都得小心。更不像樣的是廁所,干脆就沒有,在窄窄的共用過道的邊角上,一家用一個布簾圍著放個馬桶,就算是這十幾號人幾十年來解決最要緊、最不堪的“下水道”。幸好,那兒有一盞昏暗的燈光不計成本地日夜照著,再不濟也不至于讓誰碰翻了尿罐(我倒是真想過這個問題,一想起就會不寒而栗)。那過道臭倒是不明顯,只是一天到晚都聽見可疑的“浠浠瀝瀝”聲,而最尷尬莫過于正好看見有人衣冠不整地走出來……
馬婆婆也住在這兒,因她沒有兒女,住的是這個大雜院最小的一間,在大雜院的最里邊,類似我們今天儲物室的七、八平方米的小屋,和廚房相對。幸好這間房和廚房中間有個天井,房子雖小倒還明亮。
讓我對馬婆婆產(chǎn)生好奇的主要原因是她的身世,以至于過了這么多年,這個大雜院里,除了對姨媽一家有印象,剩下的便只有馬婆婆了。
馬婆婆可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女人,她是從長江下游一個鄉(xiāng)下被家人賣了頂債的女孩,賣的地方是“煙花巷子”,做的是皮肉生意,但她琴棋書畫都略通,倒有些像秦淮河上的蘇小小,以至于一時名聲大噪。名聲大噪的馬婆婆釣到了一個金龜婿,這個金龜婿就是——當時重慶市的市長。這個市長為她贖了身,還娶進門當了姨太太。于是當了市長的姨太太的馬婆婆過了幾年好日子,那幾年真是千般寵愛集一身,那幾年的馬婆婆可是享盡了榮華富貴。
可惜這金盆洗手、錦衣玉食的日子沒過多久,中國就解放了。市長死了,馬婆婆和市長的女人們只好作鳥散狀。
新中國成立后的女人們都要自食其力了,可馬婆婆什么營生也不會,又不能重操舊業(yè),一個女人剩下的唯一出路便是嫁人。于是馬婆婆又嫁了個人,這個男人長得人高馬大,在銀行謀點差事,于是馬婆婆便和那男人住到了這個大雜院。
我認識馬婆婆時,她大概有近50歲了,又矮又瘦又小,身子單薄得像個紙片,說是有肺病,終日蜷縮在屋里的竹椅上,熬藥吃藥,吭吭哧哧不斷。
馬婆婆的屋子很小,小得多進去一個人就沒地方站,但小得干凈、整潔,被子沒一日不疊,東西也沒一件放錯地方。
馬婆婆雖又病又弱,雖臉只有巴掌大,且又蠟黃蠟黃,但還是瞧得見她當年的美麗痕跡。瓜子臉、尖下巴,兩手指尖尖,兩眉毛細細,嘴唇的線條很精細,兩個眼睛雖不大但有神,一笑起來意味深長,難怪當年會迷倒很多人。馬婆婆的美麗還不用去尋覓、去回想,這個明證就生生擺到眼前。那是馬婆婆一張十二寸的相片,那是她最青春怒放的見證,也是她這屋里最奢侈的物件。那相片映花了所有人的眼,那相片把滿屋照得光芒四射。后來見識多了,我才聯(lián)想:這相片的人很有點像英格麗·褒曼。
馬婆婆一生的支柱和驕傲就在這張相片上了,她視自己的美麗勝過自己的生命。
住在這個大雜院里,跑過一只老鼠都會讓大家議論半天,更不用說像我這種帶著激憤、帶著野性,又帶著一肚子好玩的故事的從異鄉(xiāng)來的孩子了。
我去了那里就像大象進了瓷器店,開始所有的婆婆們要小心盯著我,生怕我打翻了她們的湯鍋,踢翻了她們的馬桶。爾后她們開始喜歡我,喜歡我大大咧咧的樣子,沒心沒肺的傻笑,更喜歡我?guī)淼墓适拢裁促F州的苗族,上海的知青,甚至于手抄本的故事……大家喜歡我了就要聽我擺龍門陣,喜歡我了就要把炒的菜、燉的湯給我留著,就要給我買我最喜歡的怪味胡豆……馬婆婆喜歡我,就要拉我去她屋里坐會兒,用她那干瘦如鷹爪,但又潔白如石蠟的手撫摸我一會兒,長嘆一聲:“年輕真好!”
但我總是怕她,怕她身上和屋里沁透的冰涼的氣息,怕她眼里那不甘又無奈的幽幽的光,更怕她生命中曾經(jīng)燃燒的現(xiàn)仍未滅盡的火……我還怕,怕她一口氣上不來,一下子死在我面前。
我不到她跟前去,但我會愿幫她做事,比如幫她去買東西、洗菜,打聽街上的事情……而每次我在大門口擺故事,她都會搬個小板凳來聽……
有一次,陳婆婆對我說:“馬婆婆一直在夸你,說你這個女娃將來一定會有出息?!?/p>
我聽了根本不以為然,心想你若這么會看人,怎么自己一輩子弄得如此凄惶?
以后的幾年我還去過重慶幾次,每次只要姨媽家的人來接我,我總在第一時間要問一句:“馬婆婆死了沒?”陳婆婆總罵:“有你這么問法的嗎?”
馬婆婆一直活著,雖然像風干的茄子一圈圈更小下去,但依然活著。
……
后來我陳婆婆去世了,我姨媽搬到她任職學校分的房子去了,那個中心路我就再沒去過,也就再沒見過馬婆婆了。
……
那天在??诘娘堊郎嫌謫柶瘃R婆婆,小莉的丈夫陳文建說:“別說了,真是太慘了!”
說是八十年代末,七十多歲的馬婆婆就一病不起了。臥床一兩年,無錢上醫(yī)院,老伴原本和她就沒有感情,那會兒就更壓根兒不管她了,每天兀自到處逛,不到深更半夜不回來。馬婆婆渾身上下都爛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不堪的馬婆婆像個孤魂野鬼就成天怨天尤人、詛天咒地,弄得所有人都不敢進她的門。大家有一整天終于沒有聽到她的喊聲了,去找她的老伴回來,才知馬婆婆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死去了。
小莉的丈夫陳文建說,其實頭一天他去廚房做飯時馬婆婆還活著,只是聲聲叫得慘,叫的是:“給……我……一杯水、水……水……”
沒一個人答應,剛好小莉丈夫路過,她聽到腳步聲,就試著叫“文建……”
陳文建立即倒了一杯水端給馬婆婆,馬婆婆掙扎著喝了一口,潤了潤她那冒煙的嗓子,拼盡全力對他抱了一個拳:“文建啊,只有你是好人哪……”淚水即刻長江一樣奔下,文建趕緊告辭……
也許就在當晚,馬婆婆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我特意問過,那張很像褒曼的相片是否一直掛在墻上?
回答:“是,一直掛著”。
于是我便努力在想,想的是:馬婆婆咽氣時是否在注視這張相片?那么當她看到這張相片時是感到椎心的疼?是滿心的欣慰?還是麻木?仿佛那是一個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陌生的女人?
但我可以確定的是:雖然我和馬婆婆只差了這么兩輩,但她那樣的故事在我們這一代,甚至下一代,再下一代,應該再也不會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