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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舅(散文)

2016-11-23 16:35劉仲丹
海燕 2016年5期
關鍵詞:老舅岳母

劉仲丹

我第一次見到老舅,他已經(jīng)快到五十了,老舅,是我妻子的舅舅。

那是八十年代后期,春天,妻子告訴我,老舅來了,我一怔,老舅?哪個老舅?想了一下兒才緩過神來,原來是年少離鄉(xiāng),在外面當盲流多年的老舅回來了。我買了點肉,騎上自行車去了四十里外農(nóng)村的岳母家。

在土里土氣的農(nóng)家小院與老舅初次相見,“內(nèi)容”和“形式”是和諧統(tǒng)一的,眼前的老舅,個子不高,木訥樸實,雙手低垂,一臉風霜,羅中立的《父親》如果年輕二十歲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簧献轮喡睦暇藡尯颓由娜齻€女孩,老舅不是串門走親戚,是攜妻女還鄉(xiāng)了。

嘮嗑,我大體知道了老舅這些年的經(jīng)歷。岳母家解放前日子“好過”,有良田幾百畝,有自家的大菜園子,甚至還有《三國演義》《水滸傳》之類的幾本書。這些東西放到現(xiàn)在,是令人羨慕的,在五六十年代卻成了罪過,叫作“成分高”,劃為富農(nóng)。作為富農(nóng)子弟,老舅的青少年時代不堪回首,處處受欺負,最大的問題是,很難搞上對象。熬到一九六〇年,低標準,餓個半死,老舅一咬牙,跑到了黑龍江,那年,他還不到二十歲。

一部中國移民史,何其豐富,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湖廣填四川,人們多以為那都是老早年的事情,是古代的事情,最起碼也是舊社會的事情。是流離失所的現(xiàn)象。新中國早已絕跡了吧?答案是移民行為一點也沒有減少。擇其大者,就有三五九旅的后身整建制地屯墾戍邊,七千湘女上天山,大城市的工廠遷到山區(qū)搞“三線建設”,毛主席提出“農(nóng)業(yè)大學辦在城里不是見鬼嗎”之后全國的農(nóng)業(yè)大學搬往農(nóng)村,知識分子走“五七道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更不用說后來的出國熱和民工潮了,如果哪位寫部《新中國移民史》,一定很有看頭。

在我們遼河平原,移民的方向是“上江北”,江北,就是黑龍江省,從字面上看,應該是松花江以北,目的只有一個——填飽肚子。我們這里,哪個村都有幾家“上江北”的,八十年代,吃飯不成問題,人們又紛紛回流,我的同事里有好幾個他們的后代,這是后話。

我岳父岳母的家族里,“上江北”的不少,我妻子的二姑,在齊齊哈爾扎根落戶,她的表哥已經(jīng)是地地道道的黑龍江人,在富拉爾基重型機械廠當著中層領導;我的大舅哥,一九七五年去黑龍江訥河當盲流,受盡辛苦,后來進入齊齊哈爾商業(yè)系統(tǒng),兒子在鞍鋼工作,他兩頭跑,習慣的還是黑龍江,愛喝哈爾濱啤酒,就秋林公司的紅腸;老舅的哥哥大舅,殘疾人,一九六〇年跑到江北,靠裁縫手藝謀生,過得不錯,比老舅早幾年回到老家,在縣城中心買了三間破房,竟被動遷,小有資財。老舅的經(jīng)歷比他們還豐富,他從黑龍江又跑到了寧夏,在那里娶了媳婦,生下三個丫頭。

晚上吃飯時,老舅不止一次地放下酒杯,非常嚴肅地強調(diào):“姐姐姐夫,我這可是有家有口地回來的!”晚飯后,其他人都已入睡,我岳父、岳母、我和老舅聊天,老舅轉(zhuǎn)身從行李里拿出一個黑黢黢的東西,細看去,是一個鋁飯盒,大號的那種,很舊。他一臉嚴肅,說:“我不是空手回來的,我腰里有貨!”打開,竟然是一飯盒的人民幣,一百元的,五十元的,十元的,五元的,甚至還有兩元、一元的,皺皺巴巴,十分骯臟,老舅一副揚眉吐氣的樣子,說,這是他多年的積蓄,有一萬多元!我問這錢怎么這么亂,這么埋汰?老舅壓低聲音,神秘地告訴我,飯盒平時藏在炕洞里,攢下錢就擱進去,所以這錢很不齊整。我問為什么不存在銀行里,安全不說,還有利息啊。老舅很不解地端視我,說出一句令我目瞪口呆的話,“存銀行里?要是國家黃了咋辦?”

之后就是二十多年的交往,我們爺倆挺對脾氣,見面愛嘮嗑,他家有什么事我盡可能地幫幫忙,年年節(jié)節(jié)的盡點孝道。

可能是生活經(jīng)歷尤其是年輕時的經(jīng)歷比較特殊,老舅的想法和舉動堪稱特立獨行,有些事令我特別難忘,這是個觀察人生觀察時代的極好標本。

老舅的節(jié)儉令人難以想象,他家不到萬不得已幾乎不買東西,一年里買的肉絕對不會超過三斤,老舅的頭發(fā)是土黃色的,像一堆陳年麥稈,沒有光澤,明顯是營養(yǎng)不良所致。我問怎么不買點肉哪怕買點肥肉耗油也成啊,老舅說他家人都不愛吃肉,但我觀察老舅在別人家隨禮時筷子往肉碗里動的還是挺勤的。我岳父是退休教師,家境不錯,自己養(yǎng)豬,過年殺了吃,每當殺豬,就喚六七里地外的老舅來幫忙,吃完殺豬菜,割上五斤八斤讓老舅帶回去,老舅趕個驢車,悠悠閑閑,慢慢騰騰,很有些詩意。每當這時,我岳母就說,他家過年啥也不會買了。

老舅好喝兩盅解解乏,又怕花錢,恨不得有二分錢一斤的白酒。有一年春節(jié),我送他兩瓶酒,不是什么名酒,就是百八十塊錢的貨色。岳母說,這酒白買,你老舅要是知道一瓶一百,到死他也不會喝的。從那以后,過年我就給他買散白酒,當然是不錯的散白酒,據(jù)說老舅喝得很舒服。

他家大丫頭在果園打工,東家給了一筐落地果,參差不齊,孩子們眼睛里看出火來,老舅一言不發(fā),很果斷地搬到街上,賣了幾塊錢。

老舅的為人準則是萬事不求人,不給人添亂,長年累月在大地里在豬圈旁在院子里勞作,幾乎不接觸其他任何東西,他勞動好像很有快感。有一次我看他割玉米秸,很大一片,看得我眼暈,老舅輕輕松松,說“愛干這活兒,割一根少一根,不像當院的活計,沒影沒形?!?/p>

老舅愛聽評書,他是絕對不可能買收音機的,我有時去岳父家,趕上老舅在,他就貓腰站在汽車旁,跟著司機聽里面的評書。司機請他上車,沒有一次成功,顯得不通人情。我岳母評價,你老舅可是有臉皮的人,他土霍霍的,怎么能上車討人嫌。

老舅好像念過幾年書,在他那個封閉的生活圈子里,盡可能地“關心政治”。某次,老舅問我,政治局常委都是誰啊,讓我愣了好一會兒,有吃了怪味豆的感覺。他又是與社會與時代完全脫節(jié)的,他的很多生活經(jīng)驗還停留在六七十年代,曾經(jīng)跟我岳父說,在大虎山火車站認識一個采購員,答應他能低價買到木頭,留了地址和電話,哪天聯(lián)系聯(lián)系。都什么年代了,還采購員,這明顯是遇到了騙子。老舅的老閨女定親,已經(jīng)過了二〇〇〇年,老舅跟我說,人家兒不錯,是下放戶!下放戶,作為文革的一個事物,比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有些優(yōu)越感,但那是啥時候的事了。

有件事讓大伙百思而不得其解,老舅要蓋房子。他回鄉(xiāng)后花兩千塊錢買了一處破房,將就著住了不少年。手里有點積蓄后,張羅蓋房子,是每個農(nóng)民的夢想,老舅當然不例外,問題是他要大張旗鼓蓋四間“北京平”。這比蓋三間普通平房要多花不少錢,誰都知道老舅的錢是哪里來的,是生生從自個身上摳出來的。而且,他沒有兒子,姑娘們都已出閣,他為什么要蓋這樣“超標”的房子呢?我岳母感到事情不小,專門找他討個明白。老舅說我可不像××(同族的一個酒鬼),家不像個家外不像個外的,招人笑話。我岳母說你蓋三間磚房也不錯啊,老舅說,這屯子有幾家“北京平”?有幾家“北京平”??我讓房子利利整整的戳在哪兒,讓家族和街坊看看,我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家,行!就為了那句可能出現(xiàn)的“行”,老舅花去半生積蓄,蓋了四間寬寬大大的平房。我專門看了一回,老舅洋洋自得,領我看這看那,我到廚房看看,還是老一套,感覺就像王府里住著個乞丐,太離譜了。

這個屯子緊挨森林公園,經(jīng)常有人來旅游。有一次,我陪省城的一幫朋友去森林公園玩,大面包車里,有人指著一處民居,說太好了太好了,為景區(qū)增色不少,這兒的老百姓日子好過啊,我看過去,正是老舅家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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