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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洛加白馬人家

2016-11-24 13:54陳霽
天涯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寨子白馬

這里是四川盆地西北邊緣,岷山深處。白馬部落的十八個寨子,散布在奪補河兩岸。他們自稱“奪補”,與九寨溝的“厄補”、甘肅文縣的“達嘎”,組成了中國白馬人的三大部落。三大部落背靠著背,隔山而居,彼此應和著心跳。

2013年底,我獲準去川北的平武縣白馬藏族鄉(xiāng)掛職,定點體驗生活,寫一部關(guān)于白馬人的非虛構(gòu)。恰在此時,央視播出了紀錄片《探秘東亞最古老的部族》,這也許是第一次,讓白馬人的諸多秘密,大白于天下。

人類起源于非洲,此說已經(jīng)成為學術(shù)界的主流觀點。復旦大學人類學研究中心因為參與“全球基因地理”計劃,偶然地在平武縣得到了二十份白馬人的基因樣本,由此發(fā)現(xiàn),白馬人是亞洲最古老的部族,他們的祖先五萬年前就走出非洲,來到東亞。他們比日本北海道的阿依魯人、印度洋上的安達曼人還要古老。

因為長期與世隔絕,并且不與外族(包括漢、藏、羌族)通婚,他們確保了自己的古老基因沒有被稀釋。

但是,六十年前,他們曾經(jīng)一步跨越千年,從原始共產(chǎn)主義狀態(tài)融入新中國;而今,在全球化、城市化語境下,他們正在經(jīng)歷著的劇變,更加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羽西的幸福

羽西讀過一年小學。他清楚地記得,那天他正要跨進教室,柳皮草鞋被后面的蘭博踩住,險些跌倒。羽西很氣憤,就推了他一下。蘭博也毛了,想報復。還沒出手,手已經(jīng)被老師張漢川捉住。老師笑著,一手牽了一個,把他們各自按在座位上,避免了一場戰(zhàn)斗。羽西清楚地聽見蘭博罵了老師一聲狗日的,當然說的是白馬語,老師不懂,還在笑。

建國初,整個川北區(qū)只有平武才有少數(shù)民族。所以,白馬部落的辦學,得到了川北行署主任胡耀邦的直接關(guān)心。番官楊汝的爭取更功不可沒。他動員他姑媽德旭騰出了自家的房子,為三十多個孩子安下了課桌。課桌是臨時鋸的杉木板,直接擱在石頭上,很毛糙,旭士休和羽西,都被木刺扎過。但是,這畢竟是白馬歷史上第一所學校,讀書,在此之前那是連番官、頭人們都沒有享受過的好事。

然而,羽西讀了一年多就回家了。因為在教室里坐得屁股痛,比放羊還累。

他不想上學,沒想到阿爸并沒有生氣。他說,老師教你放牧、砍火地嗎?羽西搖搖頭。阿爸又問,教你們打獵、挖藥嗎?羽西又搖搖頭。阿爸就說好,你放羊去吧。羽西沒有想到,父子倆的共識來得如此容易,歡呼一聲就去了山上。

羽西十二歲。他已經(jīng)知道,他,以及所有的白馬男人,人生其實都一個樣,無非是放牧、砍火地、打獵,還有挖藥。只是各人的財產(chǎn)多少不同罷了。

山神葉西納瑪啊,幫助我!羽西拿著羊鞭,對遠處的葉西納瑪神山說,將來給我一塊好地,一群牛羊,讓我娶一個像帕波那樣漂亮的老婆吧。

帕波成為羽西的小秘密,那是去年夏天。

那天放假,他從厄里的學?;丶?。一路漫游,走到寨子下面的羊洞河邊已是半下午。他在河邊摘野草莓,摘羊奶子,后來又下河捉沙摸魚。他玩得濕了褲腿和袍子下擺,滿臉污跡。直到崴了腳,才想起回家。

托洛加是白馬部落的大寨子之一。六七十戶人家,被核桃、樺子、白楊和老久樹掩映著,密匝匝地聚集在山腰。上山是一條獨路,又陡又窄,像一條天上扔下來的繩子,纏繞在斷崖邊緣,半個多小時才能走攏寨子。他決定慢慢走回家。腳踝鉆心地痛,他還是繼續(xù)走。鼓勵他前進的是前面的磨坊,阿爸或阿媽,說不定就在那里磨青稞或者燕麥。但是,好不容易到了,水槽里流水嘩嘩,卻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再也走不動了,一屁股在路邊坐下。

帕波就是那時出現(xiàn)的。她瓜子臉,高鼻梁,眼睛很亮。她和朵依、格旭早,都是寨子里的漂亮姑娘。她背著水桶,唱著歌一路從寨子上小跑下來。她喊了羽西一聲。羽西還沒有聽清楚,她已經(jīng)跑遠了。

帕波背水回來,看見他還坐在那里,就說走,我們一起回家。說著,她把一只手伸給羽西,拉他。但是羽西剛站起來就痛得齜牙咧嘴,等她松手,他復又跌坐在地。

帕波忙放了水桶,拿起他的腳,發(fā)現(xiàn)他的腳踝處已經(jīng)腫了起來,就索性不管水桶,先背他回家。

記事以來,他這是第一次被一個年輕女子背在背上。夏天,雖然白馬的溫度只有二十多度,但是她還是只穿了件很薄的袍子。趴在她身上,摟著她的肩膀,他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她身體的熱度。山風吹動她的長發(fā),在他臉上掃來掃去,很酥癢。他的鼻子偶爾蹭到她的脖頸,一股股溫熱的氣息——明顯不同于阿媽的氣息,就從那里散發(fā)出來。這氣息,連同他們走過的那半小時的路程,像一個夢,此后一直留在他的記憶里。

帕波兩個月后就出嫁了,嫁給了寨子里的格萬珠。上午,在她家的火塘邊,他擠在人叢中,看見她和格萬珠并排跪在她阿爸阿媽面前,端著敬酒的酒杯。她爺爺奶奶,以及所有的長輩——那是一個由十幾個人組成的方陣,都坐在火塘上方,一遍一遍地唱著《哭嫁歌》,淚流滿面。

從今以后,帕波就是格萬珠的女人了。他絕望地想,在這個世界上,這樣好的女人再也沒有了。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嚎啕大哭。

當羽西成為小伙子的時候,家里給他定親了。他未來的新娘格蘭早,十四歲,已經(jīng)出落得像當年的帕波一樣漂亮。幸福來得讓他都不敢相信,因為他家窮。爺爺奶奶、阿爸阿媽,還有兄弟姐妹四個,一家老小都擠在只有六七十平方大小的土屋里。

但是,未來的老丈人看上了他的英俊、聰明和吃苦耐勞,還有他的能歌善舞。

秋天的晚上,他和阿爸一起去送定親酒。在格蘭早家火塘邊,長條桌四周擠滿了人。除了羽西父子,都是格蘭早的親戚和長輩。那時,集體食堂還早,大躍進還在醞釀之中,是一段豐衣足食的好時光。格蘭早家墻角有一大缸酒,壁上熏著新近獵獲的野味,野豬、巖羊和野雞,都有。

羽西和阿爸背來了二十斤青稞酒,兩條羊腿。也就是說,這天晚上,二十斤青稞酒,對羽西父子來說,這是一場大考。因為,主人同意婚事才會動客人背來的酒;如果能夠?qū)⒕坪韧?,一醉方休,那才是一個幸?;橐龅拿篮瞄_始。

桌子上擺著隔年豬膘、新鮮野味和切塊的火燒饃。格蘭早進進出出,端菜,遞碗。她的眼光不經(jīng)意瞟到羽西,正好羽西也在看她。目光不經(jīng)意地對撞,她立刻紅了臉,低垂眼簾,退了出去。

白馬人的聚會不可能沒有歌,尤其是這樣的隆重聚會。

現(xiàn)在酒至半酣,胃熱了,心熱了,周身血液的流淌都在加速。歌是他們語言和情感的濃縮,是情緒的主要出口。因此,一經(jīng)酒的激活,在場的人都會自覺歌唱。唱歌,喝酒,像是兩個發(fā)動機,驅(qū)動著一場訂婚晚宴沖向一個又一個高潮。

十八歲的羽西是主角,歌與酒都是他的試題。白馬人能說話就會唱歌,能走路就會跳舞。也許還要加一句,他們會吃飯就會喝酒。無論男女,他們?nèi)巳硕己茉缇烷_始喝酒,或者說喝酒伴隨他們一生。羽西從記事起就開始嘗酒,逐步加碼,現(xiàn)在早就敞開喝了。今天,當他敬完所有長輩,他的酒興正好發(fā)動起來,開始了他的歌唱。

羽西歌唱的目標聽眾只有格蘭早一個。雖然她很多時候都沒有露面,但是他相信,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注視中。

這是一個自由發(fā)揮的階段。他唱了《小補,小補》,這是贊美美麗姑娘的古歌?!栋⒗請D格》,是白馬民歌中僅有的幾首情歌之一。

他覺得他的嗓子完全打開了,他的每一個毛孔都在釋放快樂。他從來沒有唱得像今天這樣好,他感覺到了人們驚異和贊賞的目光。

他的重磅是《萊依阿瑞》。

這首歌又叫《情人鳥》,是白馬版的《梁?!?,但它在白馬人中的分量又遠遠高于《梁?!?。事實上,這個故事的確遠比《梁祝》凄美曲折。故事講的是一對白馬戀人——瓦德波和厄曼早的故事。瓦德波是英俊的獵人,可以射落一掠而過的飛鳥,獵物掛滿他家墻壁;厄曼早是美麗的歌手,她會唱的歌像奪補河的石頭一樣多,唱得深山的小鳥也紛紛飛來歇滿她家屋頂。但頭人的兒子安珠看上了厄曼早,以錢財和權(quán)勢迫使厄曼早的父親同意把女兒嫁給他。厄曼早堅決不從,安珠就用毒箭暗殺了瓦德波。他們死后,安珠命人將骨灰分別葬于奪補河兩岸,讓他們永遠不能相會。但是,他們的墓里分別長出一棵柏樹來,樹越長越大,相互傾斜,最終在空中靠在了一起。安珠見了,派人將樹連根拔掉。不久,一對母子在樹坑里挖了一籃野菜,回家煮時,鍋里叮當作響,揭開鍋一看,野菜變成了一對夜明珠。安珠知道后,就用一頭牛將寶貝強行換走。他迫不及待回家,要看寶貝。誰知剛把夜明珠放在手心,夜明珠立刻變成了一對鳥兒,騰飛而去。它們飛到埋葬那對情侶的地方,盤旋不去,天天歌唱。人們知道,它們就是那一對情侶變的,于是就把它們叫作情人鳥。

《萊依阿瑞》是白馬最美最古老的民歌,要唱將近半小時。因此,能夠完整唱這首歌的人極少。這個晚上,做足了功課的羽西以完美的歌唱演繹了這個感天動地的故事。他的歌唱也喚回了老人們的記憶。一個又一個人的加入,最初的獨唱變成了對唱,最后變成了合唱。從此,羽西作為托洛加最優(yōu)秀的歌手一鳴驚人。

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對勁的時候,一家人正在籌辦婚禮,并且已請白該(巫師)看好了日子。這時的羽西沉浸在幸福之中。想到臘月初八那個日子,想到格蘭早,他干活更有勁了,更樂于助人了,換洗衣服更勤了,洗臉也更仔細了。

洗臉的時候,起初他感到臉上麻酥酥的,以為是蜘蛛網(wǎng),他抹一把了事。反正吃得、睡得,活蹦亂跳,不礙什么事。第二天,再洗臉的時候,臉上依然是麻酥酥的,以為還是蜘蛛網(wǎng),再抹一把。不經(jīng)意間,他在白帕子上發(fā)現(xiàn)了一簇簇掉下來的眉毛。他心里一驚,這才覺得臉上到處都不對勁,像是無數(shù)螞蟻在爬,在叮咬。同時,他拿帕子的手也感到了隱隱的麻木。

就在那一瞬間,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閃電瞬間擊穿腦袋,嗡的一聲炸裂。

他呆在那里,知道自己患了麻風。麻風,這是白馬人聞之色變的魔鬼。在白馬,尤其是托洛加,隔兩年就有人被這個魔鬼抓住。

麻風是人類最古老的疾病之一。從《圣經(jīng)》里知道,古時候,麻風就流行于地中海沿岸。一旦患上麻風,病人立刻就會被宣布為不干凈,隔離,甚至被用石頭打死。

白馬人中的麻風患者,其命運的悲慘,與《圣經(jīng)》揭示的如出一轍。在羽西記憶里,以前的麻風病人,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都是被家人送去山上的巖洞,或者在密林里搭建窩棚,讓他們在與世隔絕中慢慢等死。前年,寨子里的然西,索性自己找了個山洞鉆進去,絕食,幾天就死了。

羽西覺得,他的結(jié)局,與然西沒有兩樣。他比《萊依阿瑞》里那個可憐的瓦德波還要悲慘。

在一家人的慌亂中,阿爸保留了一絲鎮(zhèn)定和清醒。他讓家里人統(tǒng)一口徑,一致對外說是疥子。他請來白該(巫師)尼嘎,殺一只大紅公雞,做了一天一夜法事。

但是,幾天后,羽西臉上的變化更加明顯。眉毛落盡,明顯地現(xiàn)出大片銅錢似的斑紋。

抱著最后一線希望,阿爸帶著羽西去了王壩楚。在伐木廠職工醫(yī)院,一個年輕的醫(yī)生接待了他們。他雖然戴著大口罩,只看見兩只眼睛滴溜溜轉(zhuǎn)而不見他的面目,但是他很和善,也不怕傳染,一雙手還在他頭上摸來摸去。

莫得事,這種病醫(yī)得好,去縣辦的麻風村住兩年就行了。醫(yī)生一邊開藥,一邊若無其事地說。

羽西疑惑地打開小小的藥袋,根本不信。這么小的藥片,就能夠治那么大的病?難道名氣那么大的白該尼嘎還不如這個綠豆大的東西?

但是,羽西別無選擇,他自己去了麻風村,像一個前往監(jiān)獄的死囚。

平武縣的麻風村,坐落在木皮鄉(xiāng)境內(nèi)的木瓜溪。木瓜溪是奪補河的支流。一條布滿亂石的小路在溪谷邊緣繚繞。深入深入再深入,抵近雪峰下,一片起伏的山野上擺著幾排干打壘平房,那就是麻風村了。

那時的麻風村,里面有一百多人,最多時超過兩百。這里醫(yī)療條件太差,總共只有三個醫(yī)護人員。偶爾,才有來自成都皮膚病研究所的專家前來巡視。因此,死神頻頻光顧這里。尤其是犯病最嚴重的春秋季節(jié),隔天就要抬死人上山。羽西在的期間,這里的人死亡近半。

羽西在里面一邊治療,一邊干活。他的任務是鋸木板。兩人一組,自己到山上砍樹,抬下來,再鋸成板材,每天要完成十二平方。

大部分人種地,也有足夠的土地可種,所以里面基本可以吃飽飯。外面正在鬧大躍進,經(jīng)常有餓殍遍野的消息由新的病人帶進來。所以,康復后的病人都不愿意離開。有一天,托洛加寨子里的朝波也進來了,就睡在他的下鋪。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多說幾句話又被趕走了。因為他餓慌了,受羽西啟發(fā),用豬毛夾子將眉毛拔了個干干凈凈,冒充麻風病人進來混飯吃。但是,他一個老實人,很快就被醫(yī)生查出,趕走。

羽西在麻風村一住就是七年。萬幸的是,他活了下來,而且紅光滿面地從這里走了出去。

但是,從麻風村回來,世界已經(jīng)變了。

秋天的托洛加一片金黃。但是,寨子周邊的森林已經(jīng)砍光,山上像剃刀刮過一樣。一種叫卡拉諾瓦的藤蔓植物,狀如葡萄,形成鋪天蓋地的網(wǎng),覆蓋了樹樁。半人高的紹里瓦,覆蓋了道路,結(jié)滿刺果,牛馬一經(jīng)過就綴在身上,讓它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徹夜不敢臥倒。

格蘭早當然不是厄曼早。她由雙方父母做主,早就嫁給了他弟弟,這也是情理之中。她看到他的第一眼,臉微微一紅,低下了頭。尷尬轉(zhuǎn)瞬即逝。她迅速回到弟媳婦的立場,大大方方叫哥。他心如死灰,麻木地敷衍著。白撿回了一條命,他能怨誰呢?

但是出了家門就不一樣了。雖然有衛(wèi)生部門的健康證明,隊長帕西專門在群眾大會上做了說明,但是在人們眼里,他像是一條蛇,即使拔了毒牙,還是令人望而生畏。

許多人還是相信,他依然帶著病毒,甚至他走到哪里,病毒就漂浮在哪里的空氣中。

他家再沒有人登門。即使是非來不可的親戚,也要和他隔火塘而坐。他比過去略粗糙的皮膚,隱隱的斑紋,總讓人久久端詳,就像端詳一處隨時可能噴發(fā)的火山口。

一天,德西早的孩子追著一條小狗來到他家門口。羽西見孩子乖,就給了他一個烤洋芋。孩子剛剛轉(zhuǎn)身,就聽德西早在遠處厲聲喝道,羽西!你在干什么!

不久,就傳來孩子挨打的哭叫聲。羽西將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不再出門。

一個二十七八的年輕人,身強力壯,卻成為生產(chǎn)隊的燙手山芋。不好讓他參加集體干活,帕西只好安排他上山打獵——至少,山上的樹是不怕傳染的。

他走進帕波家的時候,還在下雪。

漫長的冬天,閑得無聊,羽西出來閑逛。帕波出門抱柴,看見無所事事的羽西,就叫住了他。

進來烤火吧。帕波說。

看著帕波進門的背影,羽西想起了當年熱乎乎的那個后背。

從大集體到包產(chǎn)到戶,年復一年,羽西轉(zhuǎn)眼就到了四十歲。但是,羽西每天的日子都一模一樣,渾然不覺。在白馬,帕波的同齡人差不多都當了奶奶?,F(xiàn)在,恐怕只有羽西,還能夠記住她當年的美貌。她那張臉似乎越來越寬大,她過去白氈帽上插的三根搖曳的白羽毛,現(xiàn)在只有一根,很短,也不再潔白。雖然她的花腰帶纏得還是一絲不茍,但是越是纏繞,越顯得她腰肢的肥碩。

帕波像鏡子,使他看到了自己的歲月。這讓他暗自一驚。四十一過,五十就不遠了,東晃西晃,這一輩子很快就要玩完。

帕波家里冷冷清清。格萬珠已于前年死于胃癌。也許是近親結(jié)婚的緣故,他們的獨子流珠早已成人,但是憨頭憨腦,在王壩楚一家苞谷酒作坊幫工。他不在家,帕波一天只吃兩頓飯?;鹛脸3⑾ㄎ聪?。不須進屋,就知道這家人的日子每況愈下。

火塘邊的羽西,忍不住說起她背他的往事。帕波已記不起這個故事。但是,這樣的故事,這樣的話題,很容易拉近他們的距離。帕波捧出核桃,端出咂酒。她家用的吸管不是箭竹而是蒲甩——一種空心植物的莖稈。吸管不長,他們咂酒的時候幾乎頭挨著頭。那一刻,羽西又嗅到了久違了的那種氣息。

那個晚上,羽西沒有回家。

以后,羽西經(jīng)常不回家。漸漸地,他們不再避諱,寨子里幾乎所有人都看見羽西在帕波家進出。

那天晚上,羽西回家,看見阿媽羽波坐在火塘邊捻毛線。弟弟卓卓在旁邊打瞌睡。

看樣子阿媽喝了不少酒。她兩眼有些迷離,臉色紅得像晚秋的蘋果??匆娪鹞鬟M門,她把他喊過去,也給他倒了半碗。

又去帕波家啦?她問。

是啊,我去坐了一會兒。

你知不知道,她大你整整八歲?

羽西不吭聲了。

你知不知道,寨子里的人怎樣在說你?

羽西還是不吭聲。

阿媽放下羊毛線團,端起酒杯,大大地呷了一口。然后,她瞇起眼睛,直視羽西,唱了起來:

阿媽的心是金子做的

兒子的心是石頭做的

情人吃兒拿去的美食美酒

阿媽吃寒冷刺骨的西北風

積水的濕地不可當床鋪

老了的寡婦怎能做老婆

寧可在老林里被野豬咬死

不能在寨子里被唾沫淹死

……

阿媽唱了差不多半小時。她用的是著名白馬情歌《洛烏耶舍》的調(diào)子。那情歌是男女對唱,帶一點敘事性。而羽波,自己即興重新填詞,居然一氣呵成,流暢得就像唱的是原版。她的歌唱,曲調(diào)優(yōu)美,婉轉(zhuǎn),有一點憂傷,卻像老獵人的獵槍,每一個字都是子彈,直奔要害。

在阿媽突然發(fā)起的攻勢面前,羽西不堪一擊,只有繳械投降。

一場遲來的愛情,在這個晚上,宣告無疾而終。

十幾年前,托洛加寨的一百多號人,作為生態(tài)移民,全部移居平武伐木廠解散后的王壩楚。羽西和他弟弟卓卓——一對五保戶,就住在小街南端。三間小屋,前面臨街,后面直抵公路堡坎。

秋天的早晨,曙光照進臨街的小窗,遠遠近近都是烏鴉的聒噪。

弟弟卓卓昨天打柴累了,還在戀床。羽西先起床,升火。他們在老寨子的火塘還很原始,在堂屋中央,泥地上挖一個坑,架柴點火,就成。現(xiàn)在的社會發(fā)展日新月異,火塘也是。有錢人家不知道已經(jīng)在用第幾代產(chǎn)品了,但他們,使了吃奶的勁,終于追到第二代。爐子簡陋、小,串煙,但省柴。這爐子也夠了,因為他們的屋子小得只勉強放得下一張桌子。白馬冷啊,不管春夏秋冬,一到夜間都冷,是從脊背、膝蓋一直侵入骨節(jié)眼里的那種冷。所以,火塘是羽西兄弟的第一要務。火燃起來,濃煙在天花板上攤開,在那些裂縫里亂竄。煙與炒菜的菜油和豬油混合,天天都在給小屋上油漆,將小屋的角角落落都熏得漆黑。幾塊黑糊糊的臘肉掛在黑糊糊的墻上,幾乎與墻壁融為一體。

這是沒有女人的生存。卓卓在羽西之后也是麻風。親兄弟,成了真正的患難兄弟,真正的同病相憐。他們相依為命,互相陪伴,不幸之中也是一種成全。

火塘燃起,小屋立刻暖意彌漫。羽西拿起順在矮榻上的煙桿,在煙荷包里一陣猛挖,結(jié)實地裝滿煙鍋,湊到火上吧吧咂了起來。蘭花煙是白馬男女的另一種食糧,累了要吃,餓了要吃。煙一咂,精氣神就來了。羽西兄弟一天只吃兩頓飯,分別在上午十點和下午四點?,F(xiàn)在,他已經(jīng)餓了,蘭花煙正是救急的東西。當羽西咂到第四鍋煙的時候,卓卓起來了,就將煙桿遞給他,讓他接著吃。

煙吃夠了,兄弟倆就各忙各的了。卓卓去切蘭花煙。他們種了一分地的煙,可以收二十斤葉子。昨天剛割回來,要趁天氣好趕快切碎、曬干,以利收藏。這是熬過漫長冬天的必備品。

做飯的從來都是羽西。雖然一天兩頓,但是吃什么,他們一點也不馬虎。酸菜面片、蕎根子、洋芋糍粑、火燒饃、油饃饃,他們輪換著吃。今天他們要吃洋芋糍粑。這是白馬的民族小吃,過去已經(jīng)屬于改善生活了。洋芋煮熟、冷卻、剝皮,再用木槌在木槽里搗茸,一直搗得很有勁道為止。接下來,鍋里放油,將切碎的酸菜和姜蔥蒜以及辣子一起炒香,摻水燒開,將洋芋泥用小勺一坨一坨地挖到湯鍋里就成。

羽西正聚精會神地往鍋里下洋芋糍粑,突然門口伸進一個腦袋。

波拉死了,明天下午下葬。這是克蘭早在說話。她是托洛加老隊長帕西的老伴,也是波拉的親戚。

傳達了波拉死訊,克蘭早搖晃著賓努親王式的腦袋,蹣跚著走了。羽西愣怔了好一陣,還在想著那個與他同年的逝者波拉。

從知道自己患了麻風那天起,羽西對生活就不再抱任何指望。但是,他沒有想到他會活這么久,一鼓作氣竟活到了七十幾歲,而且身體還硬朗得很。

活著就是幸福。國家有供養(yǎng)金,自己還有退耕還林補助,侄兒們經(jīng)常送這送那,自己種菜,自己撿柴,衣食無憂。他們沒有想到晚年還可以過上這等日子。

電視調(diào)在康巴衛(wèi)視,正播藏語新聞。他們只要在家,電視都開著。電視機是老式21寸長虹,幾年前兄弟倆挖藥掙錢買的。節(jié)目一律是康巴衛(wèi)視。他們并不懂藏語,但因為這個頻道大部分是歌舞,很熱鬧,給家里增添了人氣。

羽西對新奇的玩意一直都懷有興趣。去年,他花三百五十元買了一個手機。但是很讓他失望的是,手機揣在懷里,兩個月都沒有接到任何電話,只好割愛,給了侄孫子。

他有兩個侄兒,也就是二弟和格蘭早的兒子。他們都很有出息,都搞企業(yè),二侄兒格波塔還是村支書。

幾年前,二弟和格蘭早雙雙得了癌癥。一般人得了癌癥,都是選擇做手術(shù),把錢送給醫(yī)院。他們卻不,兩口子揣著兒子給的治病錢,直接從醫(yī)院坐飛機去了北京,長城、天安門都去了,玩了個痛快。

媽的,我們把錢存夠了,也去一趟北京,在天安門照張相,死了也才想得過。羽西一邊朝沸騰的鍋里下糍粑,一邊對門口的卓卓說。他語氣嚴肅、用力,像在發(fā)誓。

天氣越來越冷。凡是晴天,羽西兄弟總是坐在門前,與左鄰右舍一起曬太陽。隔壁的若珠開著小商店。偶爾,他們也打一點酒,抓一把生花生,相互分享。

老子過著比查拜還安逸的日子。羽西喝了酒,常常這樣說。

查拜是他叔叔,他把他喊爸爸——白馬人都把叔叔伯伯喊爸爸。當年的托洛加大頭人查拜,人們都說,他不但武藝高強,而且耿直、仗義、辦事公道。解放后,查拜被劃為地主。但是,他為人好,大家都不整他,他還作為民族上層人士被政府養(yǎng)起來。八十年代初,老婆索珠早死于肝癌。不久,查拜醉死在區(qū)公所床上。查拜死前喝了兩斤酒。因為他和索珠早很恩愛,老婆一死,他就不想活了。

羽西一直以查拜為驕傲。他們幾個老人,帕西、奧都、骨雨,大家都對查拜在民國時期的軼事津津樂道。

是我把他背進了墳山。說起查拜,羽西總忘不了這樣強調(diào)。

他的話大家都懂——他的侄兒侄女對他很好,他一點都不擔心死了沒有人背他進墳山。

布基家的那點事兒

那天,老隊長帕西的兒子旺珠才里和田英早兩口子,回到已成廢墟的托洛加老寨,給洋芋鋤草。臨近中午,突然頭上滿天烏云,一場大雨說來就來。雖然有摩托車,但還是來不及了,只好往幾十米外的老寨子跑。

老寨子已經(jīng)是雜樹雜草的天下。不要說道路,就是那些亂石壘砌的矮墻、坍塌的房屋,都被瘋長的雜草遮蔽。兩人一人撿一根大棒,呼哧呼哧一陣亂打,將雜草打趴在地上,以此開辟道路。突然,噗噗噗幾聲巨響,一只野雞從他們腳邊撲騰而起,攪動了凝固的空氣,驚得田英早差點把心臟蹦出去。

大雨如注。兩口子躲在一座房子的檐下,驚魂未定的田英早貼緊了老公。過了一陣,雨稍小。女人突然搖了搖老公膀子,說你沒有發(fā)現(xiàn)這是姨父家的房子?

旺珠才里這才抬頭左右看了看,變色道,我們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兩個人立刻恐懼起來。

這房子屬于田英早姨父布基。從他們記事起,這房子一直神神秘秘,人人畏懼。因為它往往是好人進去,病人出來。頭痛、心口痛、肚子痛、腰桿痛、乳房痛,有些人還伴隨著失眠、做噩夢、上吐下瀉。

八歲那年,田英早到姨父家玩,進去好好的,出門時脖子就硬了,完全不能扭動,一動就鉆心地痛?;丶遥职屩懒?,趕快請來白該瘸子納戈,念經(jīng),敬了雞蛋。下午敬,晚上就好。

旺珠才里更倒霉些。布基是他表叔,也是八九歲時,和阿爸一起去做客,覺得曹蓋(跳神的面具)好玩,抓過去就往自己頭上扣。他進門好好的,但出門沒走幾步就扭了脖子,也是鉆心的痛。阿爸急忙把他背到王壩楚的伐木廠醫(yī)院,按摩、打針、吃藥,都沒用。最后,還是請白該念經(jīng),敬山神,用柏香熏背,當天晚上就好了。

更恐怖的故事發(fā)生在當年冬天??h文化館的王作平帶了幾個外地專家到托洛加考察。進布基家老屋時,他并不覺得有什么異樣。相反,從外面的風雪里進屋,覺得火塘格外溫暖。王作平是業(yè)務干部,對白馬民族文化素有研究。在訪談中,得知布基家保存了一些祖?zhèn)鞣ㄆ?,就央求布基拿出來看看。白馬人好客,布基對上面來的干部尤其敬重。于是,他燒了香,然后大大方方地打開神柜,讓王老師看了那些寶貝。祖?zhèn)鲗氊惖默F(xiàn)身讓客人們興奮不已。尤其是那把骨都——白該使用的法號,木質(zhì),兩尺長,上面有龍盤繞其上,雕刻極其精美。王作平愛不釋手,忍不住就嗚嗚地吹了起來。時隔幾十年,寨子里的左鄰右舍,第一次聽到了從布基家老屋傳出低沉渾厚的神秘之音。

因為在布基家意外地見到了白馬寶物,王作平一整天都心情愉快。當晚,藏區(qū)政府在王壩楚食堂置酒待客,布基家的傳家寶,一直是飯桌上的主要話題。

飯后,區(qū)長曹寶陪客人去供銷社的客棧。雪下得更大了。一行人走在小街上,腳下的冰咔嚓咔嚓直響。剛才還酒酣耳熱,現(xiàn)在他卻連連打著寒顫。但是,客棧門前,他看見王作平衣衫更加單薄,馬上脫下身上的軍大衣給客人披上,這才告別。

早晨,人們敲門,請王作平吃早飯。敲了幾下無人應答,都以為是文化人習慣睡懶覺,也就讓他再睡。日上三竿,人們見他還沒有起床,再去叫他,重重地敲門依然無人應答,這時人們才感到情況不妙。設(shè)法下了門板,才發(fā)現(xiàn)昨晚談笑風生的王老師仰臥在床,一動不動。他捂緊了被子,上面還加蓋著曹寶的軍大衣。但是,他的身體已經(jīng)石頭一樣冰涼,也像石頭一樣僵硬。

從此,布基家的老屋,更加神秘也更加恐怖,外人不敢再進。那些傳家寶,也被布基藏了起來,不再示人。

房子是座百年老屋。不斷加固、升級和翻修,已經(jīng)傳了好幾代人。

這曾經(jīng)是一個影響了幾代白馬人的白該世家。祖爺瓦美,其子塞納,其孫才介,曾孫托珠塔,都是名震川甘兩邊白馬社會的一代巫師。才介,寨子里年紀最大的老人們還見過。這座房子就是在他手上修的。他們都說,房子竣工時,他們父子和工匠一起驗收,打開門,就見一只老虎從神龕上一躍而起,飛出窗外。這一傳聞,讓才介更加高深莫測。文縣鐵樓鄉(xiāng)至今還在的小河橋,當年竣工時,按古習,需要一個德高望重的名人踩橋才吉利。但是,封橋幾天,一直沒有重量級人物出現(xiàn),人們眼巴巴看著橋在那里也不得不繞行。到第七天,才介偶然經(jīng)過那里,人們?nèi)缫娋刃?,忙請他穿了法袍,戴了法冠,請他上橋。他搖著搖鈴,念起咒語,在橋上手舞足蹈。跳了幾個來回之后,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兩岸的人們這才歡呼著,興高采烈地過橋。

托珠塔似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掐指一算,就可以預知某一家人來年將要發(fā)生的大事,包括具體的地點和時間。七十歲以上的老人都還記得他:個子高大,高鼻深目,面部輪廓分明,經(jīng)常在路上行色匆匆,要么出門做法事,要么做了法事回家。

白該基本上是一個公益崗位,從來不向人索取財物。做法事,一般的報酬就是給一袋糧食。才介去世,托珠塔第一次受邀去文縣的鐵樓做法事,身上就帶了一條麻布口袋。途中,他向人討水喝,將口袋隨手放在門外,喝了水出來口袋卻不見了。托珠塔說,你竟敢拿我的口袋,我要叫你脹爆肚子。當晚,偷口袋的人就腹脹如鼓,痛得滿床打滾。托珠塔做完法事,返回路上,小偷一家人等在路邊,跪還口袋。托珠塔說,空口袋就算了?小偷趕快回家裝了一口袋黃豆,他這才念了咒語,將小偷肚痛解除。他背著黃豆離開時,一條黑狗一直追咬。托珠塔說,明天就要遭野豬咬死的瘟,滾!第二天,那條狗被主人帶去打獵,果然被野豬咬死在山上。從此,托珠塔名聲大噪,一年中近半時間在外,要么文縣,要么南坪(九寨溝)。

那時,很多寨子都有狼患。狼在夜間偷襲羊圈,咬死幾只羊?qū)σ粋€家庭就是一次慘重打擊。于是,人們找到托珠塔。他念著咒語,在羊圈周圍撒一圈爐灰。這如同孫悟空用金箍棒給唐僧畫的那個圈,成為羊們過夜的安全區(qū),讓白馬人的每一個夜晚都高枕無憂。

早在瓦美的時代,鴉片就已經(jīng)席卷了白馬。它像是一個妖艷的魔鬼,讓大多數(shù)白馬人深陷其中。無論是瓦美、塞納還是才介,都深知鴉片之害,以極大的定力拒絕沉淪。他們獨善其身,金剛不敗,出污泥而不染。遠離鴉片,遂成這個白該世家的家訓。

那天大雪封門,病榻上的才介奄奄一息。老白該抓住兒子的手,斷斷續(xù)續(xù)的臨終遺言,全是關(guān)于鴉片的告誡。

但是,托珠塔沒有守住底線。一天,他為番官楊汝的老婆扎姆驅(qū)鬼治病,事畢,番官請他燒鴉片。番官說,現(xiàn)在上至土司王老爺,下至白馬的窮光蛋,有幾個人不吃鴉片?你怎么能夠黃牛黑卵子,格外一條筋?再說,你是鼎鼎有名的白該,連瑟氐(吃人的厲鬼)都不怕,還怕什么鴉片?托珠塔糾結(jié)了一陣,經(jīng)不住巧舌如簧的洗腦,只得半推半就,在番官的煙榻上躺了下來。

染上鴉片,托珠塔等于是給自己“請”回了魔鬼。從此,家族的運勢急轉(zhuǎn)直下,不斷有厄運找上門來。先是獨子帕伊醉酒而死,代代相續(xù)的白該世家,傳承的鏈條嘎嘣一下斷裂。接下來,他本人平地跌跤,摔斷一條腿,成為殘疾人。還好,他兩個女兒,還有大女婿、二女婿都很孝順,連鴉片都由他們孝敬,讓他內(nèi)心既踏實,又溫暖。

春天,一個丑聞爆炸性傳開。本寨的詳珠說,白該的大女婿格朗才里偷了他家的鴉片。就是說,托珠塔吃的鴉片,其中有女婿偷來的賊貨。堂堂白該托珠塔,在白馬影響僅次于番官的人物,打死他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女婿是賊。忍受不了奇恥大辱,他就親自主持,讓格朗才里與詳珠賭咒。

和許多賭咒者一樣,這次賭咒也是以悲劇收場:當年,格朗才里打獵被盤羊挑死;次年,詳珠死于肝?。痪o接著就輪到了托珠塔自己,他死于心絞痛。

那時已經(jīng)入冬,解放軍已經(jīng)打到文縣,隔著積了厚雪的大山,白馬幾乎可以聽見隆隆炮聲。

托珠塔死后,那些祖?zhèn)鞯姆ㄆ骱徒?jīng)書,留給了唯一的女婿大朝蓋。大朝蓋很為自己的家族驕傲,把岳父遺物視為傳家寶珍藏起來。白馬人相信,白該的法器都是靈物。而瓦美、塞納、才介和托珠塔用過的法器,更是神器,幾乎就等同于菩薩。一座百年老屋,甚至托洛加整個寨子,也因為它們而有了強大的氣場。

1960年代中期,一場大革命在夏秋之交爆發(fā),破四舊的運動如火如荼。夜晚,托洛加寨的曬場上篝火熊熊,火光沖天。人們黑壓壓地坐著,在武裝部長索尼組織下齊唱語錄歌,高呼口號。

歌唱完了,口號喊得差不多了。短暫的沉寂之后,索尼突然一聲厲喝,把惡霸地主查拜給我押上來!

在場的人無不受到震懾。男人停止了竊竊私語,女人捻羊毛的紡錘失手落地,老太太正準備送往嘴巴的蘭花煙袋也懸在半空。

索尼身邊的民兵,都來自托洛加以外的寨子。經(jīng)過了大躍進以來歷次政治運動,他們已經(jīng)鍛煉得十分老到。索尼一聲令下,甚至只需他一個眼色,他們立刻心領(lǐng)神會,準確出手。于是,大朝蓋看見昔日的白馬好漢、大頭人、此前的統(tǒng)戰(zhàn)對象查拜,被民兵們像待宰的羊一樣捉起來,吊上曬場邊的晾架,像一只沙袋吊在那里,被拳打腳踢。

查拜可憐無助的目光在人叢中掃來掃去。寨子里的人幾乎都是親戚,他有“主場”之利。但是,他看到哪里,人們都像觸碰受驚的含羞草,齊刷刷地低下了頭,包括他的表弟大朝蓋。他最終絕望了,閉上眼睛,死豬不怕開水燙地硬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民兵,從一個老太太手上搶過一根煙桿,將銅煙嘴在火里燎了一陣才拿起來,往查拜脖子上狠狠一摁。一絲青煙竄起,焦煳的肉味伴隨查拜的慘叫彌漫開來。

批斗會結(jié)束時,查拜已經(jīng)奄奄一息。還是那個女民兵,拿起煙袋,猛吸一口蘭花煙吐到查拜臉上,查拜毫無反應;將青煙繚繞的煙袋直接熏他的鼻孔,也毫無反應。大朝蓋兔死狐悲,大張著嘴正看得出神,冷不防索尼在他面前低吼了一聲,他才猝然驚覺。

索尼威嚴地說,你家那些封建迷信的東西,還要像菩薩一樣供著嗎?

大朝蓋一夜未眠。早上,他打開密室,在彌漫的灰塵里清理家藏的那些寶物。他請來了羽西、瑪可,加上自己的兩個兒子——帕西和布基,五個人,一人背了冒尖一背篼經(jīng)書,前往昨晚開批斗會的曬場。嘡嘡的大鑼和牛皮鼓在寨子里經(jīng)久不息地擂響。家家戶戶都將門楣上的曹蓋取下來,交出去。幾百個曹蓋堆積如山,燃起一片火海。重頭戲當然屬于大朝蓋了。在圍觀的鄉(xiāng)親們驚訝的目光里,大朝蓋家的上千本經(jīng)書,一捆一捆地投進火堆。最后投進去的,是傳奇巫師們用過的牛皮大鼓和大鑼。

當晚,狂風暴雨挾帶著雞蛋大的冰雹襲擊了白馬,高山寨子托洛加首當其沖。百年老樹被連根拔起,長勢喜人的燕麥、蕎子、青稞、洋芋和白菜,幾乎全部被砸進了泥土。大量飛鳥被冰雹砸死。羽西在他家房前屋后,死麻雀、燕子和山雀子都撿了一撮箕。

受損最嚴重的是大朝蓋家。颶風像刮魚鱗一樣,將老屋蓋頂?shù)氖褰胰ゴ蟀搿1⑾翊蟠笮⌒〉牟Aе闈M地亂滾,堆滿屋角。一塊石板擦著大朝蓋耳根落下,險些要了他的命。在頭頂隆隆滾過的雷聲里,一家人瑟縮在墻角,面朝葉西納瑪神山磕頭作揖,祈求山神息怒。

大朝蓋一聲長嘆。山神葉西納瑪啊,您的懲罰怎么來得這樣的快?

其實,大朝蓋還是留了一手。他把一個骨都(法號)、兩個雕刻精美的曹蓋面具,以及自認為最重要的經(jīng)書都藏了起來。風頭過去,他舉全家之力,翻修了房子,將石板屋頂改換為瓦頂,加固了屋脊和檐邊檐角,再將碩果僅存的寶物悄悄從山洞里取回,重新藏進神柜。

二十年前,大朝蓋年近八十,童顏鶴發(fā),精神矍鑠。正當人們認為他可能成為寨子里的第一壽星時,他兒時曾經(jīng)有過的癲癇發(fā)作了。那天恰恰只有他一人在家,不期而至的昏厥讓他橫倒在火塘上。

當見多識廣的格繞珠醫(yī)生跟著布基趕到現(xiàn)場時,也被當時的情景驚呆了:大朝蓋周身焦煳,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雙手蜷縮,露出白花花的骨頭,如同一對煮得爛熟再燒烤過的雞爪。

大朝蓋突遭慘劇,他自己依然歸結(jié)于神的懲罰。

彌留之際,大朝蓋對布基說,祖?zhèn)鞯臇|西,一定要保護好呀,祖宗和山神,都看著呢。

隔著葉西納瑪神山,托洛加與王壩楚遙遙相望。

布基從小就知道,王壩楚是托洛加的屬地,叫烏巴瑟,意為必經(jīng)之地。1950年代初,川北森工局——平武伐木廠的前身即將進來。他們派出的踏勘小分隊沿奪補河而上,一路跋山涉水。到烏巴瑟時,見一個白馬老人在放蜂,就上前打聽,這是什么地方?老人叫敖里瓦,正是布基的爺爺。和托洛加大部分人家一樣,他漢姓王。于是敖里瓦就告訴他們,這里是烏巴瑟,我們王家的地方。敖里瓦不會漢話,幾個人聽得不明不白。依稀的印象,武斷的推論,距離白馬人本來的定義和發(fā)音越來越遠。最終,“烏巴瑟”被修改為一個誰都不解其意的“王壩楚”。

伐木廠是帶著騾馬和砍刀進入白馬的。很快,他們修通了騾馬大道。騾馬馱進來糧食、給養(yǎng)和建筑材料,馱進來斧頭、油鋸和發(fā)電機,甚至馱進來大卸八塊的汽車——一種腳如磨盤、力大無窮、放屁奇臭無比的鋼鐵怪物。

一千多人的白馬部落,一下子涌進來三千多漢族伐木工人。與之配套的醫(yī)院、學校、供銷社、糧站、銀行、郵政所、公安派出所,以及影劇院、旅館、飯店、商店之類,生長之快如同雨后的夏日雜草。再加上藏區(qū)區(qū)公所的設(shè)立,又給這里疊加了政治中心的地位,讓昔日的無人區(qū)烏巴瑟,迅速成為一個繁華的林區(qū)小鎮(zhèn)。尤其是在1970年代通了公路,不久又趕上了改革開放,這里的繁榮達到了頂點。子弟學校的教學質(zhì)量不亞于縣城任何中小學,醫(yī)院的設(shè)備和醫(yī)療水平可以叫板縣醫(yī)院。和其他城鎮(zhèn)一樣,這里燈紅酒綠,鶯歌燕舞,照樣有摩登男女走過街頭。

霓虹閃爍的街道。燈火通明的樓房。速度比馬還要快好多倍的汽車。它們代表了一種異質(zhì)文明,令寨子里的白馬人可望而不可及。

但是,白馬人沒有想到,幾千人長達幾十年的砍伐,不過是對白馬林區(qū)的一次性消費;建立其上的王壩楚的繁榮,不過是一種短命的畸形繁榮。牛逼的伐木廠和牛逼的幾千伐木工人,注定了也只是白馬的匆匆過客。

伐木廠解體于新世紀的門檻之下。它的上千名職工,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從王壩楚永遠地消失了。伴隨而去的,還有名目繁多的官方配套機構(gòu)和構(gòu)成燈紅酒綠的茶樓客棧、酒肆歌廳。人走空了的王壩楚,成了一個鬼鎮(zhèn)。夜闌人靜之時,偶爾一個人的行走,腳步聲也會驚動整個小鎮(zhèn),讓小鎮(zhèn)顯得更加寂寥,寂寥得讓人恐懼。

小鎮(zhèn)的任何蛛絲馬跡,也瞞不過托洛加人的眼睛。他們從來都認為,這里是他們的土地,他們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現(xiàn)在輪到他們了。不知由誰帶頭,反正他們一窩蜂都下山了。他們徑直來到覬覦已久的街上,撬開鐵鎖,打開房門,大大方方地住了進去。他們像是一支養(yǎng)精蓄銳太久的虎狼之師,兵不血刃地占領(lǐng)了一座空城。

但是,他們空歡喜了一場。他們忘記了房子都是伐木廠的,是國有企業(yè)的資產(chǎn)。理所當然,他們被趕了出來,灰溜溜地,重新回到已經(jīng)被他們?nèi)拥舻耐新寮永险?/p>

不過,政府權(quán)衡利弊,還是滿足了他們的訴求。他們最終是自己湊錢,政府給予一定補貼,各自從伐木廠和供銷社提供的廢棄房源中買下一間兩間,正式搬了下來,成為王壩楚合法的永久居民。

不但是布基他們的托洛加,還有卡氐、雅日塊等寨子,也幾乎同時集中到了王壩楚。

住在街上多么好啊。過去,孩子們要到王壩楚上學,每天要花好幾個小時在路上,并且還需要大人始終的陪同;現(xiàn)在,學校就幾步之遙,等于是在家門口上學。

過去用水,必須到山下背,一個人背水大半天,也只夠一家人的吃喝。遇到冬天,冰封、雪凍、路斷,連背水也不可能。所以,過去多數(shù)白馬人,他們從來是不洗澡的——他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現(xiàn)在,街上有自來水,也可以修壓水井,水可以痛痛快快用個夠。

交通也方便了。汽車招手即停,抬腳就可以到平武到綿陽,甚至到成都。

總之,他們從此,也可以像城里那些漢人一樣過日子啦。

到王壩楚的當天晚上,布基通宵都睡不踏實。早晨起來,到處靜悄悄的,沒有樹林子里的百鳥鳴囀,沒有寨子里的雞鳴狗吠。他像是住在別人的家里,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這也算是一個家嗎?一家五口,房子只有一間半,充其量四十來個平方。不能養(yǎng)豬,不能養(yǎng)雞。局促的空間,一家人都成了繭殼里的蛹。

早飯后,老婆托門早帶著小兒子幺幺回老寨子去了。

退耕還林以后,土地不多了。但是,洋芋、蘿卜和白菜多少還得種一點吧。問題這就出來了。作為農(nóng)民,現(xiàn)在他們與土地一下子拉開了距離。路遠,還有高山陡坡,要上去種地,必須有車。好在,托洛加卡車不少,總有人家要開車上去,偶爾有車可以搭。托門早母子,搭的就是肖珠塔的車。那天,托門早母子倆是上山挖洋芋的。洋芋是菜,也是主食,無論山上山下,幾乎頓頓都離不開它。剛剛搬下來,需要上山挖洋芋的人太多了,一輛東風大卡車,好幾十個人,蘿卜一樣插在車斗里。

也許就是因為拉的人太多,肖珠塔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上出事了。下山時,他的車翻倒在羊洞河邊,葉西納瑪?shù)难燮は?。萬幸的是,當時坡已下完,車子沒有栽筋斗,一車人僅一死多傷。

托門早母子生命無虞,但是她的傷也不輕——鎖骨骨折。似乎是命運有意為之,她進了醫(yī)院就很難出來。手術(shù)做了一次又一次,她最終沒有好利索。至今,她的鎖骨還捆著鐵絲。

鎖骨骨折的問題好了些,子宮肌瘤又來了。又是三次手術(shù),每次都要花一兩萬。

托門早前腳出院,大兒子牛均塔后腳入院。他得的是急性肝炎,卻也久拖不愈,花了兩三萬才康復。

一個貧窮之家,禍事接連找上門來,就像一只水桶,被連鑿幾個洞,元氣像水一樣泄漏不止。

出院后的牛均塔,看看疲憊的阿爸,病怏怏的阿媽,身上累積了很多歉疚。因為他的住院,讓家里雪上加霜。他太想補救,想改變,想回報父母兄弟,想拔掉幾十年來深深扎進這個家庭的窮根。當然,也有自己的考慮。他已經(jīng)年近三十。他要把自己從光棍隊伍里拔出來。

他的脫貧致富藍圖上,只有一臺開足馬力的挖掘機。

五年前,許多人開著挖掘機,轟轟隆隆地在致富路上狂奔。

的確,那時的平武,挖掘機太掙錢了。先是華能在奪補河上建一連串的梯級電站,再就是5.12大地震后大規(guī)模的災后重建,接下來是天友集團進來,投幾十億巨資整體打造白馬旅游。似乎,小小的白馬,砸進的銀子簡直像下冰雹。挖掘機,主要的工程機械,在各個大型工地大顯身手。四十多萬買上一臺,哪怕是租賃出去,至多兩年就可以收回成本。于是,牛均塔義無反顧地沖進去了。他拿出自己打工積攢的一小筆錢,然后貸款按揭,買下了自己的挖掘機。

幾年前的中國鄉(xiāng)村,到處都在發(fā)生牛均塔這樣的故事。因此,挖掘機,這種昔日只有大型工礦企業(yè)才買得起的大型工程設(shè)備,被重新定義。因為靈活的信貸模式,它成為汽車一樣的消費品,大量進入尋常百姓之家。

挖掘機市場炙手可熱。不但三一重工、玉柴、柳工等業(yè)內(nèi)大鱷乘勢而迅猛擴張,中國重汽、吉利、奇瑞,甚至與挖掘機八竿子打不著的五糧液,也拍馬趕來,虎視眈眈地要分一杯羹。生產(chǎn)商和牛均塔們,都鉚足了勁,推動著挖掘機產(chǎn)業(yè)的野蠻生長,制造著全球罕見的挖掘機產(chǎn)業(yè)爆炸式發(fā)展。

地處岷山深處、幾乎是文盲的牛均塔,哪里知道外面的精彩!他只知道別人開著挖掘機發(fā)財了。張三李四發(fā)財,我牛均塔為什么不能發(fā)財?

他像是一個有著強烈賭徒心理的股民,帶著血本和巨債,在泡沫累積的最高點,帶著幾分悲壯幾分莽撞,奮不顧身地殺了進去。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事情完全不按他的套路走。白馬工程雖多,但是一哄而起的挖掘機更多。并且,他父母都是目不識丁的農(nóng)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攬不到活,他的挖掘機絕大部分時間都趴著。另外,他買挖掘機才一年,整個市場遭遇斷崖式貶值,挖掘機價格一垮再垮。四十多萬買的挖掘機,不干活,產(chǎn)生的貸款利息和折舊,如奪補河水一樣不舍晝夜,滾滾向前。這個鋼鐵的龐然大物,像一個殘酷無情的劊子手,一刀一刀,天天都在割他的肉,讓他心驚肉跳。

田勇記得很清楚,那天是農(nóng)歷四月十八,是白該格格為牛英家新房上梁算出的黃道吉日。

白馬的傳統(tǒng),一家人凡有修房造屋之類大事,不但親戚傾力相助,寨子里的鄉(xiāng)親也要自覺幫工。那天,包括他在內(nèi),全寨子有近百人都在王壩楚下面的工地上忙活。

昨天晚上,他和幾個哥們在街上的小館子里喝啤酒,不知道吃了什么變質(zhì)了的東西,回家就開始拉肚子?,F(xiàn)在,他肚子一陣一陣絞痛,肚里像是有一條奔突的奪補河。情況不妙,他急忙往附近的樹林里跑,剛剛蹲下來,手機響了。

電話是哥哥牛均塔打來的。哥哥氣急敗壞地說,村支書格珠塔被平武上來的人打了,我正好從九寨溝要賬回來,去勸架,也被他們打了。

田勇草草擦了屁股,提起褲子跑回工地時,人們都已經(jīng)知道了村支書他們挨打的事。大家紛紛抄起木棒,飛也似的朝街上跑。

跑在最前面的當然是田勇。被打的格珠塔和牛均塔,一個是親表哥,一個是親哥哥。

他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5.12大地震以后,王壩楚背后的山崖開裂,隨時可能出現(xiàn)大塌方。于是,需要砌堡坎,防止地質(zhì)災害。

地質(zhì)災害是壞事,但是對牛均塔、田勇們卻如同天上餡餅。治理災害就是不小的工程。王壩楚的工程,不就是王壩楚人的機會嗎?不就是自家挖掘機的機會嗎?但是,看起來順理成章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后來的事實讓他們大跌眼鏡——承包工程的不是王壩楚人,甚至,連做小工的機會都給了外地人。

村支書格珠塔是他表哥,也是老板,也做各種工程。格珠塔太想做這個工程了,因為這是伊瓦村轄區(qū)的項目,豈容他人染指?他想掙錢,作為村支書,也想讓鄉(xiāng)親們做工,也掙錢。

伊瓦人,包括格珠塔,大失所望之后,都滿腔怒火,肚子里像是填滿炸藥。他們阻止平武的老板施工,他們強烈要求要參與做工。于是,就有打手從平武上來了。當格珠塔按鄉(xiāng)領(lǐng)導通知,從牛英的工地趕往鄉(xiāng)政府時,還在大院門口,幾個彪形大漢就圍了上來,拳頭雨點般落在他的身上。其中,一個人將小匕首一樣的汽車鑰匙夾在拳頭縫里打他,專門打臉。

格珠塔那滿臉流淌的血,火一樣繚繞,將村民窩在心頭的那一腔怒氣引燃。

王壩楚,也就是伊瓦岱惹村,村民們苦哇。厄里村、亞者造主,這些村的旅游產(chǎn)業(yè)搞得熱火朝天,幾乎所有的人家都發(fā)財了;稿斯瑙村的土地沉到了水庫之下,他們有的住進了新寨子,有的遷去了平武,有的靠上了厄里,他們既可以吃拆遷補貼,也可以做旅游生意。天友集團的旅游規(guī)劃,項目也全部在這三個村。但在伊瓦村的村民們看來,旅游沒有他們的份,吃補貼沒有他們的份,天友項目也沒有他們的份。那三個村的人修房子,可以大膽地去山上砍;而伊瓦村,在鄉(xiāng)政府眼皮下,哪個敢亂來?

生存條件如此之差。本村的姑娘人人都想著要嫁出去,而其他寨子的姑娘,沒有誰愿意嫁進來。于是,伊瓦村的光棍隊伍滾雪球一般壯大。從村主任、著名白該格格的三個兒子開始,包括民兵連長、四十歲的王英塔,幾乎所有的小伙子都有打光棍的危險。牛均塔三十三歲,田勇二十八歲,幺幺二十三歲。三個小伙子干巴巴地擠在一個小房間里,還拉了一屁股的賬。一窩光棍人人自危,想一想未來,透心的涼。

伊瓦村的男人們,尤其是牛均塔、田勇這些光棍們,他們一窮二白,了無掛礙。今天,他們被怨氣、怒氣激蕩著,他們打了平武來的打手,砸了他們開來的汽車,甚至把便衣警察也當成了對方的人打了。

這是王壩楚,不,是白馬有史以來最激動最亢奮的一天。據(jù)說,鄉(xiāng)政府值班的領(lǐng)導慌了,急忙向縣里報告,說這里發(fā)生了暴亂。以此為依據(jù),無數(shù)警車載著全副武裝的警察和武警,從平武、北川、江油甚至綿陽呼嘯而來。

更多的人是來看熱鬧。私家車、卡車和拖拉機,把王壩楚堵了個水泄不通。

警車并不稀奇。盾牌、警棍、催淚彈,也不稀奇。但是,它們從來沒有和普通的白馬人有什么直接關(guān)系。而今天,一個特定的時刻,它們獨屬于他們。

事件的結(jié)果是以伊瓦村人的慘敗告終。一批人被抓,幾個人被判。其中田勇判得最重,他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和妨礙公務罪領(lǐng)刑四年。

田勇第一次嘗到了坐班房的滋味。

田勇兄弟不像他干瘦羸弱的阿爸布基,而是像阿媽托門早——身材高大,一表人才。他成天放牛、打柴、挖藥,風里來雨里去,什么苦沒有吃過?所以他在監(jiān)獄里什么都愿意干,什么都可以干。吃苦耐勞,規(guī)規(guī)矩矩,讓監(jiān)管他們的女警官產(chǎn)生了惻隱之心,大姐一樣關(guān)心他。他從監(jiān)獄提前出來時,不像是經(jīng)歷了牢獄之災,而像是從什么學校學成歸來。

布基經(jīng)常面朝葉西納瑪祈禱。

他始終想不明白,為什么我布基家一直窮,一直多災多難?

馬年夏天,在老寨子種菜的容基打來電話,說又有人進了你家老屋。

托洛加老屋,一直是布基家一根敏感的神經(jīng)。因為王壩楚的房子太小,那些法器和經(jīng)書無處安放,只好委屈它們,暫時放在原處。

但是,它們是祖?zhèn)髦畬?,附著了許多的傳奇,就吸引著為數(shù)不少的好奇者。老屋的門不止一次被撬開,寶物被偷窺,經(jīng)書有散失。他憂心如焚。聽到消息,他急忙通知兒子們趕過去。

這次的不速之客是某旅游開發(fā)集團,而領(lǐng)著他們?nèi)サ模且粋€白馬籍的領(lǐng)導之子。

家門被撬,擅進民宅,對祖?zhèn)髡滟F文物心懷不軌。牛均塔、田勇兄弟怒不可遏,而另一方態(tài)度傲慢,沖突在所難免。抓扯中,田勇當然也動了手。

這一次,也許是因為對方有錯在先,也許是那領(lǐng)導與布基拐彎抹角沾親,經(jīng)人疏通,最終放了田勇一馬。他只關(guān)了四天就被釋放了。

田勇回家時,布基恍然大悟:一家人下山了,卻將那些法器和經(jīng)書留在原處,這難道不是對神的不敬嗎?

茅塞頓開的布基,盡管窮,這次依然拿出吃奶的勁,在王壩楚緊靠家門的地方趕修了三間房子,把那些菩薩一樣的靈物“請”了進去。

羊年夏天,一場狂風暴雨夾著冰雹襲擊了王壩楚。颶風刮倒一棵百年楊樹,砸斷了電線桿,造成了大面積的停電。

晚上,雨終于停了。布基突然想起他家新屋里那些寶貝,一顆心懸了起來,迫不及待地出門查看。

夜黑如墨,只有稀疏幾顆星星,鉚釘一樣釘在漆黑的天穹。四處靜得出奇。圍墻的那邊傳來短促的幾聲狗吠,迅速被周遭密匝匝壘砌的柴垛吸收,變得更加寂靜和神秘。電筒射出黃亮亮的光柱,將鐵板一塊的黑幕戳出一個簸箕大的窟窿,讓布基放心大膽地行走。

布基家所謂新屋,其實是舊房料拼拼湊湊立起來的。沒有錢,樓梯沒有扶手,墻上也只胡亂抹了幾把水泥。到了門前,布基熄了電筒,摸索著開門。開門的瞬間,一股涼風撲面,黑暗中像是有一只神秘之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他立刻緊張起來,呼吸有些急促。緊走幾步,到神柜前,將電筒夾在腋下,點亮蠟燭。搖曳的燭光里,他發(fā)現(xiàn)屋子沒有漏雨的跡象,神柜里的骨都、經(jīng)書和曹蓋,都安然無恙,他一直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

他在蠟燭上點燃一束香,插在神柜前。青煙繚繞,營造了神殿一樣的氛圍。布基心事浩茫,浮想聯(lián)翩,許許多多的心愿,在心頭擠成一團。

他情不自禁,屈膝跪下。葉西納瑪啊,祖宗啊,保佑布基一家脫離苦海吧。

布基長跪不起,頭低下去,低下去,直到觸地。

陳霽,作家,現(xiàn)居四川綿陽。主要著作有《城外就是故鄉(xiāng)》《白馬部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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