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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選本出版格局與意識形態(tài)功能變遷

2016-11-25 13:27
當代作家評論 2016年1期
關鍵詞:導言選本作品選

徐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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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選本出版格局與意識形態(tài)功能變遷

徐勇

選本雖自古有之,但選本編纂的現(xiàn)代性轉換及其格局的完善,卻是在八十年代最終完成。在五十-七十年代,選本編纂出版是彼時文學一體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與文學制度之間是一種對應同構的關系。五十-七十年代的選本出版帶有那個時代的特殊印記。

雖然說,當代文學選本出版格局的完善要到八十年代才最終完成,但其基本架構卻是五十-七十年代初步奠定的。五十-七十年代選本編纂有如下幾個主要方面的特點。第一,選本出版分類模式的基本形成。這一分類包括創(chuàng)作群體、題材或主題、體裁、時段等。按照創(chuàng)作群體分類,在五十-七十年代比較流行,有《工人文藝創(chuàng)作選集》(一九五五)、《上海工人文藝創(chuàng)作選集》(第一集一九五五、第二集一九五六)、《工人文藝創(chuàng)作選》(一九五五)、《青年作者短篇選》(一九六五)、《新人新作選》(一九六五)、《群眾創(chuàng)作》(一九七五)、《白沙洲農民創(chuàng)作選》(一九六○)、《黃河激浪——河套農民短篇小說選》(一九七四)、《農民詩選》(一九六○)等等。按照題材或主題分類,有《肅反小說選》《知識青年山上下鄉(xiāng)題材小說選》《朝暉——知識青年山上下鄉(xiāng)短篇小說集》《除四害雜文集》《創(chuàng)造者的歌》(工業(yè)題材小說選)等。按照體裁劃分,則有詩歌、小說、戲劇、散文特寫、雜文、故事、回憶錄等分類選本出版。這是大的分類,次一級的則有工人詩歌、民歌、中篇小說、短篇小說、獨幕劇等等。以體裁上的劃分編纂選本,自“五四”以來即已有之,《中國新文學大系》即是如此。但當時似乎還沒有那么細。按照時段,選本出版有年選和斷代選的出現(xiàn)。如建國十周年文學選本系列和《一九五六年短篇小說選》《一九六七年短篇小說選》《一九五八年短篇小說選》,等等。長篇小說和長篇戲劇不在選本之列。第二,是選本出版的叢書化和系統(tǒng)化。雖然說選本出版的叢書化(如《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出版)早在民國時期即已有之,但那時主要是書商或出版商的個人行為,與建國后公有化的出版、發(fā)行又不一樣。五十-七十年代選本出版的叢書化和系統(tǒng)化,體現(xiàn)的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鮮明訴求及其有組織有計劃的展開。當時有代表性的選本叢書,有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編的一九五五-一九五八的年選系列,包括詩歌、短篇小說、獨幕劇、兒童文學和散文特寫等。一九六三年開始,作家出版社編輯出版了一系列農村文學讀物選本,其中包括《短篇小說》三集,《報告文學》四集。此外,還有建國十周年選本系列,如“上海十年文學選集系列”,包括論文、短篇小說、特寫報告、散文雜文、詩、兒童文學、話劇劇本、戲曲劇本、電影劇本、曲藝等十種。等等。第三,選家身份和選本功能的確立。在五十-七十年代,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充當選家的。選家的確定與專業(yè)無關,在當時,學術上的權威常常是被質疑懷疑的對象,這與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有一定關聯(lián)。此種情況下,政治上的立場與身份顯得更為重要。建國前后,周揚、邵荃麟、臧克家、郭沫若等充當選家都與此息息相關。對于他們所編選的選本而言,他們首先是革命作家,文藝界的領導,然后才是選家。其間的順序不可顛倒。這樣一種情況,與選本的功能的認定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如果說選本的編纂也是文學批評的方式之一種的話,*參見鄒云湖:《中國選本批評》,第1—12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那么選本批評充當?shù)墓δ芫捅憩F(xiàn)在傳達主流意識形態(tài)文學觀念、建構文學規(guī)范與秩序、指導作家創(chuàng)作和引導讀者閱讀等四個方面。但這也留下問題。選本出版中選家的自主性不足,選本出版作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組成部分,選家的個人主體性得不到體現(xiàn)。

可以說,正是這最后一點,是五十-七十年代的選本編纂出版區(qū)別于民國時期和八十年代的最大的不同之處。民國時期,選家的確定和選本的功能都不明確或者說還未定型,八十年代則表現(xiàn)出有意掙脫五十-七十所形成的規(guī)范的特點。

七八十年代以來,選本編纂出版迅速恢復并得到長足的發(fā)展,選本出版格局逐漸完善并形成為一種相對固定或穩(wěn)定的機制。八十年代選本出版格局是在對五十-七十年代選本出版格局的延續(xù)和完善下發(fā)展而成的。八十年代文學選本種類豐富完備且多樣化。五十-七十年代,選本出版雖說也數(shù)量頗多,但彼時種類比較單一,而八十年代選本涵蓋了今天所能見到了幾乎所有種類。除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戲劇、電影等分類之外,既有專題選本,如《當代女作家作品選》《青年佳作》,兒童文學選本、科幻文學選本、驚險小說選本,也有題材分類選本,如歷史小說選、改革題材小說選、農村題材小說、公安題材小說、軍事題材等;既有爭鳴作品選,也有思潮流派作品選;既有斷代作品選,如《解放區(qū)短篇小說選》,建國三十周年選本系列,也有年選;既有單個期刊作品選,如《人民文學》短篇小說選,也有年度綜合作品選;既有個人選編選本,如袁可嘉等編《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也有意識形態(tài)選本。既有批評家編選本,如《探索小說集》(一九八六),也有作家業(yè)余愛好者編選本,如《當代短篇小說四十三篇》(一九八五)和《朦朧詩選》(一九八五);既有國別選本,也有世界文學綜合選本;等等。

雖然說八十年代的文學選本形成了文學史選本和文學批評選本的分化與分立格局,但我們應該看到,即使是文學史選本,也并不如李長之所說的客觀,*參見李長之:《談選本》,《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0年第5期。文學史選本的主觀性與意識形態(tài)色彩仍然很鮮明。即以周煦良主編的《外國文學作品選》四卷為例,編選說明中明確指出:“選文篇幅的多寡主要配合教師講授的需要,所以古代希臘、羅馬多選,中世紀少選‘十八、九世紀資產階級上升時期多選,現(xiàn)代資產階級流派少選或不選;對世界文學影響大的作家多選,影響小的少選或不選?!?周煦良主編:《外國文學作品選·編選說明》,《外國文學作品選(第一卷)》,前言第1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這種情況表明,文學史選本的編選多以作為高校教材出現(xiàn),教學中的政治導向及其意識形態(tài)色彩是文學史選本編選時仍要遵循的準則。

可以說,八十年代文學選本種類和數(shù)量的多樣化背后,呈現(xiàn)的是選本編纂作為文學活動的內在組成部分,其自身機制的形成與完善。這一機制表現(xiàn)在,一,選本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逐漸弱化與選本功能多樣化的彰顯。雖然說八十年代的文學出版(包括選本出版)仍是社會主義文化領導權的組成成分,其背后總有某種意識形態(tài)色彩存在,但意識形態(tài)影響介入文學出版的方式無疑已經發(fā)生大的改變。具體而論,選本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弱化,是與八十年代的文學批評功能和方式的變遷息息相關的。五十-七十年代那種扣帽子打棍子式的粗暴的批評方式雖還有殘余,但“回到批評本身”已成為一個越來越獲得人們更多共識的命題。朱寨在《中國新文藝大系(一九七六-一九八二)·理論二集》的《導言》中曾指出,“文藝批評在撥亂反正中又重新回到了健康發(fā)展的軌道上,文藝批評成了真正文藝的批評”。*朱寨:《中國新文藝大系(1976-1982)·理論二集·導言》,導言第6頁,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6。這里所謂“真正文藝的批評”是相對于五十-七十年代那種“政治標準”的獨尊而言的,“真正的文藝批評”是指文藝可以而且必須有“藝術標準”。這當然不是否定“政治標準”,而只是在“政治標準”之外,充分肯定“藝術標準”的合法性地位??梢哉f,八十年代文學選本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弱化是與文學批評中“藝術標準”的重新確立及其不斷鞏固相伴隨的?!罢螛藴省钡娜趸?,使得文學選本得以擺脫一體化時代那種單一的傳達和引導的批評功能,而趨向多元化發(fā)展。文學選本可以在意識形態(tài)詢喚之外行使并建立其自己的功能。

第二,是選家主體性的彰顯與逐漸建立。五十-七十年代的文學選本中,選家的主體性不足,并不僅僅表現(xiàn)在選家的意識形態(tài)背景(身份、地位和立場)方面,還表現(xiàn)在選本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上??梢哉f,正是選本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決定了選本的非個體性,在這種情況下,選家只是一個位置、空缺或功能,至于由誰來填充,是個人或者集體并不重要。這樣來看八十年代選本,便會發(fā)現(xiàn),八十年代選本中的選家很多雖然仍是集體,但其主體性卻是與日俱增。最明顯的就是爭鳴作品選。不論是北京市文聯(lián)研究部編選的《爭鳴作品選編》,還是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室選編的“新時期爭鳴作品叢書”,都已經不是五十-七十年代意義上的文學選本了。兩套選本中把爭鳴作品及其不同觀點傾向的文章并置一處,雖看似客觀不帶感情色彩,但也正是這不同觀點不同傾向的“平等”對待,把自己的態(tài)度孕育其中了:不僅應有批評的自由,也應有反批評的自由。爭鳴作品選本的出版,對于建構八十年代文學(文藝)批評的主體地位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集體身份的選家尚且如此,更不用說那些以個人名義呈現(xiàn)的個人選本了。像吳亮、章平和宗仁發(fā)編選的“新時期流派小說精選叢書”、袁可嘉等編選的《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閻月君等編選的《朦朧詩選》,等等,盡皆如此。但這并意味著,凡是個人編選的選本都是個人主體性彰顯的表征。八十年代的短篇小說年選,如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一九八四年以后的短篇小說年選中,選家一直都是肖德生等人,但其選家的個人主體性并不十分明顯。選本中,并沒有見到多少現(xiàn)代主義小說、先鋒小說等試驗小說的影子,而事實上,這些所謂試驗小說正是彼時方興未艾的創(chuàng)作潮流,選本沒有把它們納入其中表明,原因正在于年選的標準的相對穩(wěn)定性:

選集所收作品,力求具有較高的思想藝術水平,題材、風格和手法的多樣,以及作者代表性的廣泛。某些雖有爭議,但內容健康,風格和手法有新的探索,具有一定的思想藝術價值的作品,也將酌量選入。(《一九八○年短篇小說選·編選說明》)

這是年選編選之初即已確立的標準,至于八十年代末仍復如此??梢?,選家個人主體性的發(fā)揮與選家的構成并沒有絕對的對應關系。決定選家個人主體性呈現(xiàn)的,是選本的功能及其選擇標準。選本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減弱,可以是而且允許有選家的個人的主體性的一定發(fā)揮。

選本中意識形態(tài)批評功能的降低與導言的地位升降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以年選的編選論之,《一九七七—一九七八年九月短篇小說選》中還有荒煤寫的長篇導論,而到了《一九八○年短篇小說選》開始,這一導論便不再有了,后來偶爾只有短短的小序,也只是編選說明之類的文字。這并不意味著選家的主體性的隱退,恰恰相反,這表明的是選家的主體性的加強。選本(包括年選)中,導論的意義常常表現(xiàn)在肯定作品價值、建構文學秩序和引導讀者閱讀上,對于這一功能,導言的作者一般都是文藝界的領導或編輯部之類。《一九五三年九月-一九五五年十二月短篇小說選》(雙年選)中的導言作者林默涵、《一九五六年短篇小說選》中的導言作者候金鏡、《一九五六年詩選》中的導言作者臧克家、《一九五六年散文小品選》中的導言作者林淡秋、《一九五七年短篇小說選》中的導言作者作家出版社編輯部,等等?!兑痪牌咂?一九七八年九月短篇小說選》中荒煤的長篇導言,其體現(xiàn)的正是這一功能和對這一傳統(tǒng)的延續(xù)。選本中導言地位的突出,與意識形態(tài)批評功能的彰顯,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同構對應的關系。

八十年代以來,這一情況有了明顯的變化。就選本的編纂而言,文學批評地位的降低使得選本中選家的構成開始發(fā)生變化。選家的知識背景、專業(yè)化傾向越來越被凸顯。這一點在吳亮、章平和宗仁發(fā)編選的“新時期流派小說精選叢書”(一九八八-一九八九),程德培、吳亮編選的《探索小說集》(一九八六),張學正、張志英等選編的“八十年代中國文學新潮叢書”,陳子伶、石峰編選的《一九八三-一九八四短篇小說爭鳴集》《一九八五年爭鳴小說集》等“當代文學資料叢書”,王行人、劉蓓蓓編選的《各領風騷——改革題材小說選》(一九八四)等選本中有集中的呈現(xiàn)。首先,這些選家都很少有主流意識形態(tài)或官方的背景,他們大都以專業(yè)化的背景出現(xiàn)。其次,像“新時期流派小說精選叢書”中每一卷中序言的作者也大都是批評家、作家或學者,分別有張頤武(批評家,《現(xiàn)實主義小說》)、孟繁華(批評家,《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南帆(批評家,《象征主義小說》)、紀眾(批評家,《意識流小說》)、宗仁發(fā)(作家,《民族文化派小說》)、楊文忠(《結構主義小說》)、章平(作家,《荒誕派小說》)等等。

對于八十年代文學選本而言,選本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弱化是關鍵一環(huán)。選本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弱化使得選本編纂作為批評的一環(huán),與作家、作品和讀者一起共同構成文學批評的重要組成部分。批評從原來的那種傳達意識形態(tài)、指導創(chuàng)作和引導閱讀的地位降低到作為文學活動的一翼,既不高于作家作品,也不高于讀者。就選本的編纂而言,選家構成的變遷看似隨意且自然而然,這背后體現(xiàn)出來的卻是選本地位的演變和功能的變遷。

作家和批評家作為選家的出現(xiàn),表面看來使得選本的地位有所下降,但正是下降,使得或表明選本開始表現(xiàn)出“去政治化”的傾向。在這里,選本編纂的“去政治化”是與選本編纂的“回到文學自身”的傾向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就選本編纂而言,這一“回到文學自身”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的內涵:

第一,選本作為一種平等的批評方式的建立。這在爭鳴作品選中尤其體現(xiàn)明顯。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選編的“新時期爭鳴作品叢書”中通過把作品、代表不同觀點的爭鳴文章并置一處,雖看似不動聲色不置可否,但其實是建構了自由、平等的文學(文藝)批評方式。在這之前的五十-七十年代,文藝批評的幾方——作家、作品和批評家——間的地方并不對等。批評是為了傳達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意圖和體現(xiàn)黨對文藝的領導,因而作家作品是從屬于批評的。這樣來看,爭鳴作品選中通過作品和不同爭鳴文章的并置一處,毋寧說是暗示或表明了批評和創(chuàng)作的平等地位,批評不再僅僅是批判,自由的文藝批評允許而且必須有反批評的存在。不同爭鳴文章的并置某種程度上建構了反批評的合法性地位。事實上,這一編選體例在北京市文聯(lián)研究部部編選的《爭鳴作品選編》即已有呈現(xiàn),因為當時環(huán)境的限制,選編者還是自覺不自覺地在這種并置中滲透進導向性的因素,平等的文學批評方式并不可能真正實現(xiàn)。

第二,讀者地位的逐漸凸顯。選本中讀者地位的凸顯,首先表現(xiàn)在選本中意識形態(tài)導言的弱化和讀者的主觀能動性的浮現(xiàn)。選本中導言的弱化,某種程度上表明的是對讀者主觀能動性的期許,這對轉型期的選本而言,尤其如此。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選(一九四九-一九七九)》和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建國以來短篇小說》中都幾乎沒有導言,有的只是出版前提之類的文字。這樣一種“作品選讀”的好處是,其以三十年來幾個時段(一九四九-一九五五、一九五六-一九五七、一九五八-一九六六、一九六六-一九七二、一九七二-一九七六、一九七六-一九七九)的作品并置的方式提供或預留了讀者自己判斷的空間。而即使是像袁可嘉等編選的《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其雖有前言、導論和點評,某種程度上確實是限制了讀者的自由閱讀,但也正是這一限制,暗含著對讀者主觀能動性的期待:讀者通過對作品的閱讀可以并且有可能突破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設置的“期待視野”,而做出自己的判斷。其次,表現(xiàn)在爭鳴作品中不同爭鳴文章的并置。不同爭鳴文章的并置以及選家情感傾向的隱退(不置可否),其實也就意味著讀者的出場和對讀者判斷力的呼喚。就爭鳴作品選的編纂而言,其把社會場域中的文學論爭置于選本這一特定的時空其實是表明,文學問題的不同意見,可以依靠論爭而不必是行政(政治)上的介入來解決。而這,其實也就意味著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的放逐和對讀者的呼喚。第三,表現(xiàn)在獲獎作品集中獲獎作品的評選上。就七八十年代的文學評獎而言,其最突出也是其影響廣泛的一點是,對讀者批評功能的引入。以短篇小說評獎為例,其《啟事》中即有一條,“評選方法:采取專家與群眾相結合的方法”,*《人民文學》編輯部:《本刊舉辦一九七八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評選啟事》,1978年第10期?!斑@一舉措,得到了廣大讀者的熱烈反響,紛紛投票推薦自己認為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作品,到一九七九年二月十日,編輯部總共收到群眾來信一萬零七百五十一封,投票二萬零八百三十八張,推薦作品一千二百八十五篇。真可謂盛況空前?!?劉錫誠:《在文壇邊緣上》,第187頁,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雖然說,在文學評獎中,讀者的意志并不能完全得到實現(xiàn),但其引入讀者批評這一極,表現(xiàn)出來的是對新的時代中文學批評實踐的探索,和對讀者主體性的充分肯定,這與五十-七十年代中作為權威意識形態(tài)表征的“讀者”批評并不一樣。*徐勇:《“權威”的出場——試論十七年文學批評中讀者的實際功能和尷尬處境》,《景德鎮(zhèn)高專學報》2005年第1期。

第三,選本編纂更加看重或傾向于從文學發(fā)展的自身脈絡中梳理現(xiàn)象、歸納作品和命名潮流。各種思潮選本的集中涌現(xiàn),即是這一傾向的最集中呈現(xiàn)。章平和宗仁發(fā)編選的“新時期流派小說精選叢書”、張學正、張志英等選編的“八十年代中國文學新潮叢書”和藍棣之、李復威主編的“八十年代文學新潮叢書”是當時影響較大的幾套思潮叢書。“新時期流派小說精選叢書”中《編者的話》中這樣說道:“能夠被公認為流派的小說現(xiàn)象并不多,大量小說現(xiàn)象還處于混沌狀態(tài),沒有獲得作為流派的存在方式。不過,如果我們把流派確認為一定的審美品質同相應的表現(xiàn)形式和手段在協(xié)調狀態(tài)中體現(xiàn)出來的某種傾向,并且這種傾向又是在具有一定數(shù)量的作品中呈現(xiàn)出來,那么就會發(fā)現(xiàn),確認流派的存在還是不無可能的?!?吳亮、章平、宗仁發(fā):《編者的話》,《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上),前言第2頁,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88。從這段話可以看出,“確認流派”體現(xiàn)了選家的主觀能動性,其中預設了新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及其同選家文學觀的契合。與一般的年選、專題選本或獲獎作品集不同的是,思潮選本首先需要有一套相應的文學主張和批評觀相匹配。即以《現(xiàn)實主義小說》為例,這里所謂且選本所收錄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并非一般意義上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小說,而是從現(xiàn)實主義的新的發(fā)展的角度立論的:“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由于吸收了各種現(xiàn)代流派的技巧和意識而變得具有了更廣泛的概括力和更強大的穿透力”,它們“明顯地大量借用了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觀念、技法和意識,使現(xiàn)實主義產生了‘神變’和‘形變’的兩種巨大的變化”。*張頤武:《現(xiàn)實主義的流變及其處境》,《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上),緒論第5頁,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88。這是從文學自身的發(fā)展軌跡和“傾向”中歸納“現(xiàn)象”,并作出自己的命名的做法,與五十-七十年代中那種觀念先行的批評模式有本質的區(qū)別。這一典型是臧克家編選的《中國新詩選》(一九五六),其從新民主主義論和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主導地位出發(fā),構筑了一條中國新詩自“五四”以來向著新中國發(fā)展演變的詩歌流變史。五十-七十年代,是先有一套文學批評的尺度和標準,然后根據(jù)這一標尺衡量當前文學創(chuàng)作的得失,以此做出肯定或否定的評價。對于正常健康的文學批評而言,必須首先是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踐入手,而不是相反。

第四,就選本編纂而言,“回到文學自身”還意味著作品的本體論(或中心地位)的確立,以及由作品本身所引發(fā)的命名的沖突和文學批評觀的多樣化趨向。五十-七十年代中大一統(tǒng)式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或“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既是文學觀,也是批評標準,既是本體論,也是方法論,這樣一種互為因果的邏輯關系嚴重束縛了文學的正常發(fā)展,文學史的編寫或文學選本的編纂常常不免成為循環(huán)論證的產物,很難有觀念的更新,更不用說多樣化的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文學批評常常淪為或只是社會歷史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批評的代稱,文學批評并不關注作品自身。這一狀態(tài),在八十年代有很大改變?!盎氐轿膶W自身”一定程度上使得作品成為批評家關注的中心,就選本編纂而言,選家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審美趣味編選作品,如馮驥才和李陀編選的《當代短篇小說四十三篇》(一九八五),這一選本與當時編選的大多數(shù)選本都不一樣。最明顯的表現(xiàn)是所選很多作品并非作家當時最為人知的“代表作”,而是一些即使在文學史也都很少涉及的作品。自所選范圍自一九七九年而至于一九八三年,但劉心武的作品,不選《班主任》等廣為人知的,卻選入《電梯中》;張潔的作品,不選《愛,是不能忘記的》,卻選《未了錄》;孔捷生的作品,不選《在小河那邊》,而選《海與燈塔》,等等。其看似漫不經心或者說沒有標準,背后體現(xiàn)的是編選者的個人趣味。作品與編選者趣味的契合是編選者選擇的標準。編選者也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文學觀命名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潮,從而出現(xiàn)一部作品被多個選本重復收入的現(xiàn)象。即以馬原的《岡底斯的誘惑》為例。這篇小說被同時收入《結構主義小說》(吳亮、章平、宗仁發(fā)編)和《繽紛的小說世界·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張學正等編)?!霸诖箨懴蠕h文學的范圍內比較,他(指馬原——引注)的作品不同于劉索拉開辟的‘荒誕’小說,也不同于扎西達娃、莫言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與別人不同的是,在馬原的小說中,結構具有了極為突出的意義,它不再是消極地反映和容納生活內容,而是在主動地改變或制造某種生活內容。由于結構的作用,某些生活事件在這里產生了用別的方法無法表達的意味,使讀者對它產生了別的方法無法帶來的感受。分析別的小說,我們可以撇開結構去分析作品的意蘊,而分析馬原小說,往往是分析意蘊就必須研究它的結構,研究結構就是分析它的意蘊?;蛘哒f,小說內容的奧秘就在結構?!?楊文忠:《結構的意義——論“結構主義小說”》,《結構主義小說》,序言第4頁,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89。且不論這里論述的嚴謹精確與否,這里的關鍵是,其從馬原小說的形式實驗的整體傾向入手,正是基于這一觀點,選本中同時收錄了馬原的三部小說《岡底斯的誘惑》《虛構》和《喜馬拉雅古歌》。而在《繽紛的小說世界·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則是就《岡底斯的誘惑》等個別作品立論的,“像扎西達娃的《西藏,隱秘歲月》《系在皮繩扣上的魂》,馬原的《岡底斯的誘惑》《游神》、色波的《幻嗚》……這些作者為了更好地向人們展示西藏這塊地域獨特的形態(tài)和神韻……嘗試把神話傳說、歷史故事和現(xiàn)實糅合起來,把宗教文化和西藏的風土民情糅合起來,追求一種似真似幻、撲朔迷離的神秘色彩。”*張志英、張學正:《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第384-385頁,《繽紛的小說世界》(二),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88。比較這兩段論述可以看出,批評家都是從作品出發(fā),而非文學批評的某一固定標準入手做出判斷。他們從不同的角度——一個從風格特點,一個從形式意蘊——立論,雖看似結論迥異,但并不完全矛盾或不可調和,而這,也正表明了文學作品的中心地位、多種解讀的可能及其因之而產生的文學觀的多元化傾向。

通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八十年代的文學選本編纂表現(xiàn)出迥異于五十-七十年代的地方,其鞏固并完成、完善了中國當代選本編纂格局的建構。選本編纂不僅是在“選”,還是在表明文學批評的態(tài)度、立場、觀點和方法??梢哉f,選本的編纂本身即已包括了文學批評的全過程,從這個角度看,八十年代選本編纂格局的完善,也是在參與對文學批評自足性及其主體地位的建構。但我們也要看到,這一完善和演變的過程并非一蹴而就的,相反它經歷了一個前后相接、并努力向前發(fā)展的復雜過程。選本編纂的復雜演變,某種程度上是與八十年代文學批評實踐活動的艱辛發(fā)展過程密切相關的。

(責任編輯王曉寧)

徐勇,文學博士,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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