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宏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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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與偏見
⊙ 文 / 李宏偉
《長阿含經(jīng)》卷十九,眾盲人摸象之后,對于“象何等類?”有一長串的回答:“得象鼻者,言象如曲轅;得象牙者,言象如杵;得象耳者,言象如箕;得象頭者,言象如鼎;得象背者,言象如丘阜;得象腹者,言象如壁;得象者,言象如樹;得象膊者,言象如柱;得象跡者,言象如臼;得象尾者,言象如縆?!?/p>
我們之所以覺得這個故事寓意顯明,眾盲人可憐可笑,是在于我們都知道“象何等類”,它如何由眾盲人手中的局部統(tǒng)一為整體。假設(shè)我們并不知道作為整體的象的模樣,我們該聽信哪一位的描述?是不是也會走上前去,伸手一摸,然后“言象如……”?再稍稍退后一點(diǎn),象不是大象之象,而是世界之象,我們是不是能夠那么篤定,確信對它的全貌早已了然于胸?
現(xiàn)代主義之前,小說懷有能把握世界之象的信念,而到了現(xiàn)代主義,小說經(jīng)常往后退了一步。從對整體世界與全象把握、書寫的信心上,后退一步,懷疑前提存在的可靠性。“我”如何能夠納入世界?這斷裂或者決裂的一步,不是放棄對全象的理念,而是在局部留出足夠的時間,做到爛熟于胸,才能向下一個地方移動,才有可能將不同的局部結(jié)構(gòu)、拼貼起來,以求最終獲得摸索到全象的機(jī)會。而在這后退一步中,有些小說更加倚重想象,因而步子更大,退出了另一種節(jié)奏,偏見的節(jié)奏。
偏見經(jīng)常被視為固執(zhí),可在創(chuàng)作上,偏見更多意味著視角獨(dú)出,見人所未見,且懷有不可更改的信心。如果這個偏見足夠龐大、持久,也許就是一把巨錘,在猛烈的揮擊下,松動這個遲緩凝滯、渾濁深厚的世界身上的甲胄,擊穿它的皮膚,擊打它的肉骨血,最終洞穿它,讓人在洞穿的地方看到或想象出沒有展現(xiàn)在眼前的全貌。如果這個偏見足夠輕盈、靈活,也能夠像一把鋒利的匕首,來回間都指向世界的穴位,刺下去,這個世界將會在某一個方位上有所偏移,乃至有所定格、停止。
出于偏見的想象,隱含著作者對世界的把握方式;倚重想象的偏見,則在偏離正見的道路上行進(jìn)得更加幽遠(yuǎn)。以卡夫卡的《變形記》為例,人變?yōu)橄x,這一想象的變形,讓我們可以猜想卡夫卡如何看待他身處的世界,他與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勺冃尾⒉皇侵攸c(diǎn),畢竟,無論中外,早就有作家想象了人變身成其他動物的故事。卡夫卡的偏見是在變形之后。格里高爾沒有去探究為什么是自己變成了蟲,更沒有去找醫(yī)生或神父,尋求變回人身的可能性。
無論怎樣,只要格里高爾認(rèn)定了變形的異常,小說就回到了之前我們熟悉的可以整體把握的世界框架,《變形記》也將是一部正常的作品。但卡夫卡懷有的偏見不允許他這樣做,在心理上,變形沒有給格里高爾帶來多大的障礙,他的焦慮、操心、恐懼與愛意如同往日,只是它們無法裝載在甲蟲的身體里,無法行進(jìn)在日常的軌道上。想象在這里展現(xiàn)了偏見的力量,世界在這里同時被一錘錘擊打、被一刀刀刺中。
再回到《長阿含經(jīng)》的故事。想象一下,如果摸象的盲人足夠多,如果他們每個人對自己的偏見說得足夠多,合并到一起是不是很像一部卡爾維諾的小說?也許,可以偷個懶,名字就叫“看不見的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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