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淑英
如何看待任大霖的兒童文學觀
——由《蟋蟀》《我的朋友容容》引發(fā)的批評所想到的
◎錢淑英
任大霖出生于1929年,是成名于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兒童文學作家,不僅創(chuàng)作了許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而且長期在少年兒童出版社擔任重要職務,為中國的兒童文學事業(yè)作出了杰出貢獻。最近讀任大霖先生1995年去世不久后出版的文論集《我的兒童文學觀》,作者在序言中回憶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編輯經歷時,談及自己的作品在不同時代遭受的批評,令我深有感觸。這里面不僅涉及關于“十七年”兒童文學的批評立場問題,而且還包含了兒童觀、兒童視角等兒童文學核心話題,值得我們反思和討論。
1962年5月和8月,任大霖先后出版了《秀娟姑娘》和《山岡上的星》兩本描寫少年兒童生活的作品集。老作家魏金枝先生讀后,寫了一篇題為《簡論任大霖同志的兩本書》的評論文章,充分肯定《我的朋友容容》《妹妹》等表現兒童情趣的作品,認為它們是“真正的兒童文學”,而對其他作品如《三封信》《失物招領》等一概予以否定,認為全是概念化的產物,缺少藝術魅力。魏金枝的文章發(fā)表后,立即引起強烈反響,許多兒童文學工作者和教師發(fā)表了不同的意見?!秲和膶W研究》1963年第1輯就集中刊載了三篇批評文章,提出《我的朋友容容》這樣的作品不是“真正的兒童文學”,主張作家多寫一些反映社會面貌、歌頌新人新思想、富有教育意義的好作品。而且,據《兒童文學研究》編輯透露,該刊還收到其他文章十余篇,也都與魏老意見相左。
這場文學論爭同時還引發(fā)了政治上的反應。任大霖回憶說,時任《兒童文學研究》主編的賀宜先生要他就此寫篇文章談談自己的看法,他覺得難以表達便婉言推辭了。不久后的一天,文學界一位領導(也是資格甚老的一位前輩)突然請任大霖到家里去談心,嚴肅地提醒任大霖要用“階級斗爭”的觀點去看待文學界的一些事情,希望他立即寫一篇批駁魏老的文章,以表示自己的鮮明立場,遠離脫離政治、追求人性和兒童情趣的錯誤傾向。任大霖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最終沒有寫這篇文章。也就是說,在這場爭論中,任大霖并未直接發(fā)表意見。
三十多年后,任大霖在《我的兒童文學觀》一書的序言中表達了他的真實想法,認為魏老關于兒童情趣的觀點是切中要害的,與自己的兒童文學觀相吻合,只是在耿直中包含著相當的偏激與天真。在任大霖看來,魏老完全否定兩本書中其他一些包含著“兒童情趣和從生活中得來的真情實感”的作品,對作品的評價未免流于簡單粗暴,但他以其深刻的見解,提出了一個當時大家不敢提而又確實存在的問題,那就是什么是“真正的兒童文學”。
任大霖在書中披露這段往事,是想給當下的兒童文學批評家們提供一些“背景資料”,讓他們了解五六十年代的年輕作家是怎樣在艱難、復雜而曲折的環(huán)境中成長的,希望他們不要離開歷史,割斷傳統(tǒng),輕易否定過去的一切。他之所以說這番話,是因為在80年代末,一位評論家對他創(chuàng)作于1955年的兒童小說《蟋蟀》提出了極為嚴厲的批評。這位評論家在批判中國兒童文學傳統(tǒng)時,以任大霖的《蟋蟀》和張?zhí)煲淼摹读_文應的故事》為例展開論述,認為這兩篇作品反映了五六十年代兒童文學作家“反對兒童玩?!薄ⅰ岸髿和煨浴钡穆浜髢和^。任大霖回應,他在《蟋蟀》中花了很多篇幅描寫兒童玩蟋蟀的種種情趣,五十年代被評論家和數十位讀者(大部分是教育工作者)批評為“丑化新中國兒童形象”,到了新時期,又因為該作品寫了兒童學習農業(yè)勞動被認為是反映了“落后反動的兒童觀”。他由此而發(fā)出了“做一個作家真難”的感嘆,并且說:“這位評論家假如能多一點實事求是,少一點偏激,并把這兩篇作品放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來考察,恐怕便不會貿然得出如此極端的結論了。因為我在《蟋蟀》中對孩子們玩蟋蟀的大段描寫,是完全抱著欣賞的態(tài)度來寫的。是作為兒童生活情趣來寫的,根本沒有‘扼殺’兒童天性的意圖。”[1]
看到這里,我感慨頗多。作為文學研究者,理應對過去時代的作家作品做出客觀公正的評價。盡管我們無法還原歷史現場,但可以依據文學史實以及文本細讀展開合理分析與判斷。我這樣說,不是要拋卻當下的價值判斷,一味地對作家抱以寬容與同情,而是主張以尊重、理解的姿態(tài)建構理性的批評立場。下面,我們就以《蟋蟀》和《我的朋友容容》為例,結合歷史材料和作品本身,進一步探討任大霖五六十年代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觀念。
先從小說《蟋蟀》談起。任大霖在《我這樣寫小說》這本書中介紹了《蟋蟀》的創(chuàng)作背景。上世紀五十年代,任大霖在農村走訪的過程中發(fā)現,一些村子勞動力缺乏,讓高小畢業(yè)生學習基本的農業(yè)勞動技術,有的青少年特別喜歡玩蟋蟀,由于深夜捉蟋蟀睡眠不足,第二天竟在水車上睡著而摔下來。作家以此為題材構思了《蟋蟀》這篇小說,原本的意圖是教育孩子,希望那些喜歡玩蟋蟀的孩子經過村干部和家長教育,認認真真地參加勞動。故事構思好了以后,任大霖講給小學高年級的同學聽,發(fā)現他們聽到農村少年學農活的情節(jié)時反應比較冷淡,而聽到玩蟋蟀的情節(jié)時卻眉飛色舞,很有興趣,一致要求作家多講一些玩蟋蟀的事。少年讀者的反應和意見,給任大霖很多啟發(fā)。于是他重新構思故事,對作品做了很大的改動,大大增加了捉蟋蟀、斗蟋蟀的內容,并將最后干部和家長要孩子們把蟋蟀丟了的情節(jié),改成孩子自己把蟋蟀丟了。[2]
由此可見,任大霖的確是以欣賞的態(tài)度來寫童年游戲生活的,也正因為如此,《蟋蟀》在發(fā)表之初大獲好評的同時,卻被認為包含了“剝削階級思想感情”而遭到讀者批評。作者沒有想到,這一作品在新時期又被評論家從反面予以否定。朱自強在《論中國當代兒童文學的兒童觀》一文中指出,小說“人為地把游戲與工作對立起來,進而取消對少年兒童來說也是‘最正當的行為’——游戲”,并且“把不屑于參加中學考試,卻對割稻、犁田這些笨重原始的勞動一往情深的趙大云樹立為少年兒童的楷?!保w現了“多么愚昧落后的教育思想”,如此扼殺兒童“合理的欲望和寶貴的天性”,反映的是“帶有強制和冷酷色彩的兒童觀”。[3]應該說,朱自強站在兒童觀的高度,指出“十七年”兒童文學普遍存在的問題,這對于扭轉“教育至上”這一根深蒂固的兒童文學觀,推動新時期中國兒童文學的發(fā)展,無疑是有著積極意義的。然而憑心而論,他對具體作家作品的評判,確實有失公允,過于極端了。
重讀《蟋蟀》這篇小說,我以為,任大霖無意把游戲和勞作對立起來,只是將孩子放置在特殊的時代環(huán)境中,同時表現這兩方面生活的快樂與苦惱。作家濃墨重彩地描寫捉蟋蟀、斗蟋蟀的過程,細致入微地刻畫兒童的心理和情感,這在當時已實屬不易。當然,為了配合政治需要,作者不可避免地在作品中突出了教育的主題,以達到提高少年兒童勞動積極性的目的。盡管如此,小說并未明顯表露出說教的痕跡,即使是合作社社長“振根叔”這一角色,也被塑造成可以親近的成人形象。當看到“我”在稻田里捉蟋蟀時,“振根叔”面帶微笑,委婉含蓄地對“我”進行引導和批評;當發(fā)現“我”在割稻方面毫無進步時,他又用其所長,安排“我”擔任“會計助理員”。任大霖說:“寫兒童玩蟋蟀既不是‘宣揚剝削階級的思想感情’,寫兒童學習勞動也不是‘迫害兒童天性’,這二者都是活生生的現實,兒童既需要玩,也需要勞動?!保?]這樣的觀點,我頗為認同。在讀作品的過程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任大霖對孩子玩耍所持的贊賞、喜愛的態(tài)度,這樣的情感態(tài)度,完全源自作家自己的童年生活以及游戲經驗。
作品中的三位少年形象,也都是個性鮮明?!拔摇保▍瘟π┖托煨】鼛е嗟暮⒆託猓w大云則顯得十分懂事和穩(wěn)重。趙大云這個形象,是任大霖依據生活中多個人物原型綜合塑造而成的,他和許多頑皮淘氣的孩子一樣,同樣代表了現實生活中少年兒童的真實樣貌。最后他把“黑頭元帥”放走,使大家玩蟋蟀的熱情從此消退,這一情節(jié)也是來源于作者小時候一個鄰居少年的真實經歷。孩子對待特定游戲的熱情,往往帶有某種階段性,會有一個自然消退的過程,這樣寫符合兒童的心理特點,較為可信。在我看來,作家雖然通過趙大云這一角色突出強調了農業(yè)生產的重要性,但他并沒有描寫孩子因此而“不屑于參加中學考試”,也沒有將其“樹立為少年兒童的楷?!?,以此來實現壓制兒童欲望的意圖。
“任何作家都受到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受到自己的讀者的世界觀的支配:他可以接受、改變、全部或部分拒絕這種意識形態(tài),但無法擺脫這種意識形態(tài)?!保?]“十七年”時期的中國兒童文學作家,受制于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寫出許多迎合政治需要的作品,這似乎是一個難以逃脫的牢籠。正如任大霖自己所認識到的那樣,他在“文革”前寫的作品中,有相當一部分存在概念化、圖解式的傾向,缺乏藝術生命力。不過與此同時,我們也應當看到,在相對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中,作家的童心與才華,有時又會推動著他掙脫束縛,超越常規(guī),在藝術上有所突破?!扼啊肥侨绱耍段业呐笥讶萑荨犯侨绱?。后者在“兒童情趣”方面的表現尤為突出,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童心之作。但因為純粹描寫幼兒的生活瑣事,該作品被認為有“兒童本位”之嫌,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引起非議。
與《我的朋友容容》有關的那場爭論,文章一開始已經提及,這里不再贅述。以今天的觀念去衡量,我們無疑會支持魏金枝的看法,主張兒童文學表現兒童情趣,同時認為從“教育工具論”出發(fā)的觀點,是不可取的。然而,如果我們回到歷史現場,細細梳理當年的批評文章,就會發(fā)現,反對魏金枝的批判方,除了強調兒童文學要為政治服務這一絕對標準之外,其實也觸及了兒童文學自身的一些關鍵問題,并非完全沒有道理。具體來說,《兒童文學研究》1963年第1輯所刊載的三篇文章,盡管都表達了與魏金枝不同的看法,但也不是簡單否定,其中針對《我的朋友容容》所提出的讀者接受問題,更是有進一步探討的價值。
三位作者中,只有翁世榮完全站在對少年兒童進行共產主義思想教育的立場,直接反對魏金枝的觀點,認為魏老的批評是不全面、有失公允的。不過,他在希望作家多寫《失物招領》《三封信》這類從具體教育問題出發(fā)的作品的同時,并沒有貶低《我的朋友容容》的藝術價值。另外兩位作者同樣把兒童文學的教育作用放在首要位置,但他們更多地從讀者接受的角度提出了商榷意見。梅三朵認為,《我的朋友容容》的確是一個出色的作品,可是將其稱為兒童文學作品是比較勉強的,把它看作是一個描寫兒童生活的“成人文學”作品更為確切。在梅三朵看來,像容容一樣年齡的孩子,是讀不懂這個作品的,即使由大人讀給他們聽,也未必能接受,少年固然能讀懂這個作品,但作品表現的內容又與他們的生活、興趣、愛好有距離,因此這樣的作品不值得大力提倡。教師張慧潔則根據孩子們的閱讀反應指出,《我的朋友容容》是一篇“大孩子搖頭,小孩子擺手,唯有成人才大為鼓掌稱好”的作品,她肯定了作品在觀察、熟悉兒童以及描寫細膩、親切、自然方面的成功之處,同時認為這類“從成人欣賞兒童”的角度寫出來的作品,似乎存在“給誰看?”的問題,不應該成為兒童文學大花園里的主要花朵。[6]
梅三朵和張慧潔的這些意見,值得我們重視?!段业呐笥讶萑荨肥且黄憩F幼兒日常生活的作品,任大霖沒有模擬兒童的口吻來寫,而是完全站在成人的立場,流露出“童心主義”的贊美和喜愛,這樣的情趣自然容易引起成人讀者的共鳴,但它對于兒童讀者而言,是否擁有同樣的魅力呢?這是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魏金枝在他的評論文章中提到,當時在編輯部和出版社,《我的朋友容容》“既沒有收到過讀者表揚的來信,也沒有收到過讀者批評的來信”,而他認為其他那些不太好的作品,卻“受到許多讀者一致熱烈的擁護”。[7]我覺得這一事實頗能說明問題,不容忽視。至于今天的孩子會如何評價這個作品,這同樣有待我們在閱讀實踐中調查和研究。
任大霖自己曾說過:“確定一部作品是不是兒童文學作品,重要的不在于作者系不是專為兒童而寫,而在于這部作品是不是為兒童所接受所喜愛。也就是說,我們在界定兒童文學的時候,應當更重視效果而把動機放在次要地位?!保?]這話說得一點不錯。毋庸置疑,《我的朋友容容》稱得上是當代兒童散文的經典之作,今天讀來依然感到親切有趣,讓人忍俊不禁。作者不采用“娃娃腔”,以尊重和理解兒童的自然語調,準確描寫“兒童的生態(tài)和心態(tài)”,這一點尤其難能可貴。然而,從兒童接受的角度出發(fā),我們應當認識到,這類以“成人欣賞兒童”的方式創(chuàng)作的非典型意義上的兒童文學作品,雖然可以為我們提供十分寶貴的寫作經驗,卻不應構成兒童文學的主要類型。
限于篇幅,我們無法在這里全面梳理和評述任大霖五六十年代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只以《蟋蟀》和《我的朋友容容》兩個文本為例,探討作品背后所反映的兒童文學觀。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為了對作家以及整個“十七年”兒童文學進行簡單的重新評價,而是希望通過歷史材料和文學作品的再解讀與再發(fā)現,為當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和研究尋找某種啟示。如今,我們身處自由、開放的時代,盡管如此,我們仍需要考慮,如何盡可能地擺脫所處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面向未來,在永恒的價值追求中獲取兒童文學發(fā)展的動力與創(chuàng)造力,為孩子們提供健康有益的精神食糧。這應該就是我們不斷反思和闡釋文學史的意義所在吧。
【注釋】
[1] 以上材料參照任大霖《我的兒童文學觀》(代序),少年兒童出版社,1995年,第13-17頁。
[2] 任大霖:《我這樣寫小說》,希望出版社,1988年,第30-32頁。
[3] 朱自強《論中國當代兒童文學的兒童觀》,《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4期。
[4][8] 任大霖:《我的兒童文學觀》(代序),少年兒童出版社,1995年,第17頁,第6頁。
[5] [法]羅貝爾·艾斯卡爾皮:《文學社會學》,符錦勇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第124頁。
[6] 《兒童文學研究》1963年第1輯刊載的三篇討論文章,標題分別是:《也談任大霖的兩本書》(梅三朵)、《有效地進行共產主義教育》(翁世榮)、《聽聽反映,看看作用》(張慧潔)。
[7] 魏金枝:《簡論任大霖同志的兩本書》,《兒童文學研究》1962年12月。
(作者系文學博士,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