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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菽與野草
——余秀華詩歌閱讀札記

2016-11-25 14:41徐魯
長江文藝評論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余秀華橫店身體

◎徐魯

稻菽與野草
——余秀華詩歌閱讀札記

◎徐魯

從《雜草的故事》說起

讓我先從一部《雜草的故事》說起。這是出自英國博物學作家理查德·梅比筆下的一部偉大的散文與科普著作,講述了在人類與自然的抗爭過程中,那些四處流浪的雜草的生命履歷。

在廣袤的大地上四處遷徙、流浪的雜草,是如何被定義、被詮釋、被限制、被驅(qū)逐、被毀滅而又得以復活的?在人類話語霸權(quán)中,生命力卑微的雜草,如何在不公平的待遇中,頑強地將自己的根須扎進人類的視野里,乃至植根在人類的文明史里,植根在詩歌、戲劇、小說、散文、童話和民間傳說里?我們從這本書中能找到答案。

說它是一部關(guān)于植物生命與生長法則的科普書,當然沒有問題,同時它也是一部關(guān)于人類與大自然相互依存又相互抗爭的智慧之書。

“我們習慣性地將雜草定義為入侵者,但準確說來它們也是一個地方傳承與遺產(chǎn)的一部分,它們是一種祖?zhèn)髦?,是一個經(jīng)歷歲月的基因庫,與這個基因庫相比,我們的房屋建筑都是曇花一現(xiàn)。雜草礙事的時候我們會拔掉它,但這只是一種隨性的破壞,其中還帶著我們的敬意。而且我常常因為心頭浮現(xiàn)的浪漫情緒而手下留情。對雜草的那種懷舊感,也反映了一個人一生中與它們熟稔了多久。它們總在一年中的同一時間出現(xiàn),每一年都會出現(xiàn),像那些你巴不得他們住得更遠些的嘮叨的親戚。它們是草做的時鐘和沙漏。對一個園丁而言,頑固守時可能是它們最惡劣的品質(zhì),但這也是一種讓人心安的提醒,告訴你生活還在繼續(xù)……”

多么漂亮和深刻的散文文筆!書中不僅寫出了雜草們不屈的生命史和曲折的變遷與轉(zhuǎn)移秘密,也為讀者勾勒出了在人類現(xiàn)代化進程和全球化視野中正在消失的野生植物們遷徙和狂歡的圖景。

閱讀《雜草的故事》,我很自然地想到了余秀華的詩。

余秀華的詩,有的是低垂的、沉重的稻菽,有的是恣意的、瘋長的稗草。無論是稻菽還是稗草,因為都植根在大地之上,是最接地氣的植物,所以不僅具有野草般自由而頑強的生命力,同時因其姿態(tài)的恣意與叛逆,也在不斷地被定義、被詮釋、甚至被誤讀。

她的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開篇第一首詩《我愛你》里,有這樣三行: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guān)于植物,關(guān)于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

我想,對許多詩歌讀者來說,閱讀她的詩,一個首要的任務(wù)就是應(yīng)該分清其中的“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我的閱讀大抵也是如此。

她在《一只烏鴉正從身體里飛出》里說,她的身體里有“一只烏鴉”,總是在黃昏的時候飛起。我的理解是,這只烏鴉,或許就是她的精神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使者,是她對生命與命運的追問與思索的象征:

所有的懷疑,不能阻擋身體里一只飛出的烏鴉它知道怎么飛,如同知道來龍去脈

它要飛得更美,讓人在無可挑剔里恐懼

一只烏鴉首先屬于天空,其次屬于田野

然后是看著它飛過的一個人

在這里,她把自己的精神世界表述得再清楚不過了:“天空”是她自由的意志,是她獨立的個性;“田野”是她的故鄉(xiāng)和根基,是她身為女兒和母親的責任所在;“一個人”,無疑就是她所追求的愛情,以及屬于每個女人的古老的性與欲。

沒有什么能比她的詩歌文本本身,更能準確地解讀她的精神世界。我的閱讀,也只能從她公開出版的兩部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和《搖搖晃晃的人間》(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發(fā)。

余秀華詩歌里的“人民性”

俄羅斯散文大師普里什文說過這樣一段話:“在我的奮斗中,使我最顯得突出的,是我的‘人民性’,是我對祖國母親的語言和對鄉(xiāng)土的感情。我像草一樣,在大地上生長,也像草一樣開花。人們把我割下來,馬吃掉我,而春天一到,我又一片青蔥,到了夏天,我又開花了?!边@種不離不棄、枯榮相依、自強不息的生命狀態(tài),與余秀華和她的故鄉(xiāng)橫店村幾十年的融合與對抗的關(guān)系,何其相似乃爾!

我覺得,余秀華的詩歌里,最為突出的,也是這種“人民性”。

在《晚安,橫店》里,她說自己快四十年了,從來也沒有離開過橫店,她的生命里充滿了橫店的方言、莊稼、野草、兔子和經(jīng)過村莊的云。她愛橫店,這是她的宿命。也如她在《南風吹過橫店》里所說,“一個村民……不輕易把一棵樹從這個地方搬到哪個地方”。但是這份鄉(xiāng)土之愛是沉重的,也是悲苦的:

沉到地上,滲進泥土,悄無聲息的

我不能說愛這寂靜,和低于一棵狗尾巴草的宿命

一棵桃樹開花,凋零,結(jié)果

一片莊稼生長,開花,結(jié)果,收割

這些一年年輪回,讓我有說不出的疼痛

越來越沉重的哀傷

在這無法成眠的夜晚,風在屋檐盤旋

而我落在這里,如一盞燈關(guān)閉的瞬間

我口齒不清地對窗外的田野說一句:晚安

(《晚安,橫店》)

橫店村是她的伊甸園,也是她的生死場。她有兩首題為《關(guān)系》的詩,寫的都是她與橫店生死相依又充滿對抗的“關(guān)系”。

橫店!一直躺在我詞語的低凹處,以水,以月光,以土

愛與背叛糾纏了一輩子,我允許自己偷盜

出逃。再淚痕滿面地回來

我把自己的殘疾掩埋,挖出,再供奉于祠廟或路中央

接受鞭打,碾壓

除此以外,日子清白而單薄,偶爾經(jīng)過的車輛

卸下月光,卸下出生,死亡,瘟疫

和許多小型聚會

有時候我躺在水面之下,聽不到任何聲音

有時候深夜打開

我的身體全是聲音,而雨沒有到來

我的墓地已經(jīng)選好了

只是墓志銘是寫不出來的

這不清不白的一生,讓我如何確定和橫店村的關(guān)系

另一首《關(guān)系》里,她似乎在反思自己身處鄉(xiāng)村的某種尷尬:雖然“輕易就能進入每一種植物,包括草藥”,然而,“作為藥引和藥渣,苦味都不夠;而作為一顆糖,甜又不夠”。在《橫店村的下午》里,她回顧自己在橫店的日日夜夜:“我們在這樣的春天里,不過是把橫店村重新捂熱一遍”。

她在橫店寫詩,就像植物在田野上生長。她的詩歌里充滿了關(guān)于鄉(xiāng)村生活的詞與物:平原上的蘆葦。油菜地。澆水。木桶。小麥。鋒利的鐮刀。河邊捶衣。一方小水塘。蕨類植物。蛙鳴。雞啼。谷雨。霜降……如果說,她的生命是條如同大地一樣遼闊的河流,那么,橫店就是她的“源”,沒有這個“源”,她無法流淌和泛濫。

她在《源》里寫道:“我愛上這塵世紛紛擾擾的相遇,愛上不停重復俗氣又沉重的春天,愛上這承受一切,又粉碎的決心”。這是她的命運。她為此而經(jīng)歷過“哀愁,絕望,甚至撕心裂肺”,但是她無法逃避,無法逃避橫店的稻草們對她的“溫柔的凌遲”。

她看慣了這里的一切:田地,墳墓,月光,黑夜,狗吠,燈火。她在《一個人的橫店村》里說:“如果一個石磨被背了幾十年,就會染上一個人的體味”。橫店之于她,也是如此?!斑@貧窮的村子里,胡須一刻不停地生長,有時候把人懸在樹上,有時候把人牽進土里”。

毫無疑問,她想要獲得一個完整和純凈的生命,也必須像阿·托爾斯泰所言,“在烈火中燒三次,在沸水里煮三次,在血水里洗三次”。只有當生活教會了她足夠的“寬容”,當她被迫著去接受和說出生活的重量,她生命的河流才會擁有“金黃的反光”。

當然,她的寬容,她與生活和命運達成的種種和解,也是橫店教給她的。因此在她的筆下,出現(xiàn)了那么多生活在鄉(xiāng)村最低處的“茍活者”,他們是她心中的傷與痛,她對他們的命運也有著深沉的愛與知。例如《茍活》里寫到的那個被命運擠壓得只剩下“一臉諂笑”、“腰上總是背著個錄音機”的男人。還有《張春花》等寫橫店女性們的詩。這是她為自己的村莊留下的真實和鮮活的鄉(xiāng)土史志,是一代鄉(xiāng)民與“茍活者”的滄桑史。

俄羅斯農(nóng)民的兒子、鄉(xiāng)村詩人葉賽寧寫到自己的故鄉(xiāng)時說:“連故鄉(xiāng)的慟哭我都喜愛”;中國詩人臧克家則說自己“愛農(nóng)民,連他們身上的瘡疤我也愛”。幾十年的農(nóng)家生活,也培養(yǎng)了余秀華內(nèi)心的一種“大地倫理”和“土地道德”。簡單說來,那就是:泥土之上,所有的生命,包括人、莊稼、野草、牛羊和兔子,都屬于同一個命運共同體,都擁有自己的春天和尊嚴?!皼]有誰在雨里,沒有誰不在雨里”。

我在“長江講壇”上和余秀華對話時說到過,她的許多詩里散發(fā)著一種“人道主義氣息”,說的也是她的詩歌的“土地倫理”。因為來自草根,她的詩歌更多地蘊含著對這個共同體中的每個成員、尤其是那些匍匐在低凹處的“茍活者”的同情與尊敬,當然也包括對這個命運共同體本身的尊敬。在她的詩歌里處處能看到這種倫理。

例如:“一朵花有兩個春天是不公平的”(《莫愁街道》);“一朵花開夠了就凋謝”(《五月之末》);“一歲一枯榮,不用急”,“羊群經(jīng)過早晨,灰塵落在中午”;“看不見風的時候,風還在吹,一刻不?!保ā讹L吹虛村》);“作為一根草,我曾經(jīng)多少次想給你一個春天,不贊你以偉大,但愿你以平安”(《繭》);即使是一棵稗草,它也擁有自己“提心吊膽的春天”(《我愛你》)。

多年的草根生活與內(nèi)心的煎熬,使她已經(jīng)接受了這樣的現(xiàn)實:麥子黃了,“首先是我家門口的麥子黃了,然后是橫店,然后是江漢平原……”她從村莊和麥田出發(fā),想象著那些司空見慣的莊稼之間的輕微摩擦,“就是人間萬物在相愛了”(《麥子黃了》)。只有這時,她才能發(fā)現(xiàn):“我是如此豐盈,比一片麥子沉重”(《日記:我僅僅存在于此》)。

余秀華詩歌里的叛逆性與野性

作為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普通人,余秀華生活的世界的確很小,小到只有??思{筆下的那個像一張郵票似的村子那么大??墒牵鳛橐晃粋€性十足的女詩人,她內(nèi)心的世界卻是那么遼闊!她活在生活的最低處,就像低矮的植物,但是她靈魂的尊嚴是那么至高無上。她在一個孤傲的世界里堅守著她的孤傲與野性。她對自己有著充分的認識,而且不憚于用最冷冽的語言宣示給世界:

我的身體傾斜,如癟了一只胎的汽車

所以它隨時會制造一場交通事故……

我的嘴也傾斜,這總是讓人不快

說話和接吻都不能讓它端正一些……

(《與一面鏡子遇見了》)

我身體里的火車,油漆已經(jīng)斑駁

它不慌不忙,允許醉鬼,乞丐,賣藝的,或什么領(lǐng)袖

上上下下

我身體里的火車從來不會錯軌

所以允許大雪,風暴,泥石流,和荒謬

(《我的身體里也有一列火車》)

與生俱來的殘疾的身體,無疑也給她與世界的關(guān)系帶來了極大的沖突和對抗感。雖然那還僅僅是“一種形式主義的對抗”。她深知,更深層的對抗,更能激起她的反叛心理的,依然是她的內(nèi)心與現(xiàn)實的沖突關(guān)系。這才是她痛苦的根源。對此,她在《在黃昏》一詩里,寫下了最真實和最坦誠的剖析:

我追趕不上我的心了,它極盡漂泊的溫暖和嚴寒

最終被一具小小的軀體降服。漏風的身體也漏雨

我看見每一個我在晚風里搖晃

在遙遠的村莊里沉默地抒情,沒有人知道我

沒有人知道我腹腔的花朵,鳥鳴,一條蛇皮

沒有人知道我體貼每一棵草

也沒有人知道我的寶藏

每一個我在晚風里走動

從橫店村的北頭走到南頭

她們和每一片樹葉,每一棵小麥,每一條狗

每一個活著和死去的打招呼

即便是這樣,她也“從來不改變走路的速度”,哪怕“有時候急雨等在一場情緒的路口”(《在村子的馬路上散步》)。這是她的內(nèi)心的堅強與挺拔。她的夢想,只能交付給未來了。她在《婚姻》里寫道:“這輩子做不到的事情,我要寫在墓志銘上——讓我離開,給我自由”。在《唯獨我,不是》里,我們看到她內(nèi)心的遼闊、孤傲和由此而經(jīng)受的更深重的煎熬:

唯有這一種渺小能把我摧毀,唯有這樣的疼,

不能喊叫

抱膝于午夜,聽窗外的凋零之聲:不僅僅是薔薇的

還有夜的本身,還有整個銀河系

一個宇宙

……

許多夜晚,我是這樣過來的:把花朵撕碎

——我懷疑我的愛,每一次都讓人粉身碎骨

我懷疑我先天的缺陷:這摧毀的本性

她自詡是一個“懷抱雷霆”的女人,有時候會在極端的壓抑中發(fā)出這樣的喊叫:“哦,懷抱雷霆的悲傷的女人,閃電在身體里生銹,我不能掏出,為那些在一個個漩渦里看著我的人啊”(《迎著北風一直走》)。有時候,她的內(nèi)心會掀起狂放不羈的風暴,會吹刮起極具摧毀性的暴風雪。這個時候,我們看到的就不僅僅是瘋長的野草,而是紅罌粟般的“惡之花”,甚至看到她怎樣“對開過的花朵惡語相向”?!墩堅?,我還在寫詩》就是這樣一朵“惡之花”,她反叛的個性在這首詩里袒露無遺:

請原諒,我以暴制暴,以惡制惡

請原諒,我不接受那些無恥的同情

這個世界上,我只相信我的兔子

相信它們的白

相信它們沒有悲傷的死亡

這首詩寫得如此直白,正如一株恣意的野草,甚至出現(xiàn)了“做不做詩人我都得吃飯,睡覺,被欺負會叫”,“哪怕做一個潑婦也比那些虛偽的人強”這樣恣意的、不加修飾的句子。

有一些評論家在研究張愛玲小說時,總結(jié)出張氏小說的“神髓”就是“冷血”和“剛烈”,后來的許多張愛玲追隨者和模仿者,雖能做到“形似”,卻難得她的神韻,原因不是別的,就是都不及張愛玲那么敢于直面人性中的冷冽和殘酷。

余秀華的骨子里似乎有著張愛玲式的剛烈和冷血,至少在她的詩歌里有此表現(xiàn)。她在她的人道主義氣息之外,也用尖銳的筆觸抒寫了當下鄉(xiāng)村現(xiàn)實中的疼痛與凋零,寫出了命若野草的一代鄉(xiāng)民的掙扎、反抗、謊言、欺騙、悲哀、恐懼與絕望,讓我們看到了一些更真實、更凌厲、更殘酷的東西。

例如在《渴望一場大雪》里,我們看到的就是她內(nèi)心的暴風雪,看到了她的冷冽、暗黑、怨怒、詛咒以及與這個世界的對立:

渴望一場沒有預謀,比死亡更厚的大雪

它要突如其來,要如傾如注,

把所有的仇恨都往下砸

……

我要這被我厭惡的白堆在我身上!

在這無垠的荒原里

我要它為我豎起不朽的墓碑

因為我依然是污濁的:這吐出的咒語

這流出的血。這不顧羞恥的愛情

這不計后果的叩問

哦,雪,這預言家,這偽君子,這助紂為虐的叛徒我要它為我堆出無法長出野草的墳

這首詩的結(jié)尾一句是:“我對任何人沒有說出的話都能夠在雪底下傳出”??梢?,在詩的主人公心中,她對世界的怨恨與對立,是漫天的大雪夜掩蓋不了的。毫無疑問,沒有一種頑強的野性和叛逆性,是寫不出如此冷冽的詩句的。欲的抒寫與思考。

在愛情面前,如果你以為她也會像一般鄉(xiāng)村女性所表現(xiàn)的那樣,愁苦、低垂、慌張,那就大錯特錯了。她的回答是:“不,一些事情我一定要問清楚”(《面對面》)。

對待什么是真正的愛,她有自己的堅持與冷靜:“月亮圓一百次也不能打動我。月亮引起的鳴笛被我捂著”。她說,“我的身體里的也有一列火車”,“它的目的地不是停駐,是經(jīng)過……”;“我身體里的火車從來不會錯軌,所以允許大雪,風暴,泥石流,和荒謬”(《我身體里也有一列火車》)。

她相信,自己是一個“懷抱危險行走的女子”(《每一個時辰都是孤獨的》);她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身體雖然殘疾,但是依然是一個完整的女人的身體,有無數(shù)次,“身體里的蛇放出來,不會咬到人,又回到體內(nèi)”(《莫愁街道》)。

使她難以忘懷的、或者令她繼續(xù)期待的、最理想的愛與愛人,我們在《燭光》一詩里可以看到:那一定給了她黃昏和更深的夜晚的人,而且“夜色里你是行動敏捷的人”,而且使她擁有過“曾經(jīng)在你身上找到的家”。

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樣渴望著愛與被愛。在孤獨、寂寞、甚至有點抑郁的小村莊里走來走去,停停留留,她說,“有時候我希望遇見我暗戀的一個人,有時候希望不遇見”,她的內(nèi)心里跳動著火焰,又覺得自己是那么接近冬天,“像一場小雪蠕動”(《蠕動》)。

對于愛情,她有自己的標準,正如她有自己的尊嚴和靈魂的高度。虛浮的贊美和廉價的甜言蜜語,是迷惑不了她的。在《不要贊美我》里,她說,她期望的是“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是真實的愛,而不是虛幻與想象的愛情:

余秀華詩歌里的愛情、情欲與女性

如果愛,就看著我,一刻不停地看著我

我首先袒露了眼角的皺紋

當然還有一塊核桃般的心

在春天過后的一棵樹上,你多跳幾次就夠著了

余秀華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女權(quán)主義者,但是她的詩里充滿了對女性性別、身體、命運、愛情、甚至情

在她的心里,她對自己的身體、靈魂、愛情……了如指掌,既不容憐憫,更不容褻瀆。在《我想要的愛情》里,她堅信自己的愛情“萬物蔥蘢也不能覆蓋”。設(shè)若山水退讓,那個人真的向她走來之時,她也早已做好了一切準備,尤其把自己的尊嚴、精神的愛戀置放在最高的地位:

你看,我不打算以容貌取悅你了

也沒有需要被你憐憫的部分:

我愛我身體里塊塊銹斑勝過愛你

許多時候,我背對著你,看布谷鳥低懸

天空把所有鳥的叫聲都當成了禮物

才驚心動魄地藍

有真實的生活,就會有真實的悲傷與惶惑;有深切的愛情,就會有深切的掙扎與糾結(jié)。她在《雨落在窗外》里寫到了這種掙扎與糾結(jié):“融合也是毀滅,毀滅也是融合”;“我把一個人愛到死去,另一個已在腹中”;在《一個男人在我的房間里待過》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多么冷靜地坐在門口“看云,看書,看他的后腦勺”,甚至對眼前的男人“心灰意冷”的女性。

女詩人期望的是雨水的滋潤,而不是干渴的荒漠。她心中的渴望甚至是可以驚世駭俗的。她不憚以最直露的語言,歌頌女性的身體和性愛。她相信,“一個能夠升起月亮的身體,必然能馱住無數(shù)次日落”(《荒漠》)。她喜歡使用“打開”、“敞開”這樣的詞語,這或許是她的隱喻。她說,“我曾經(jīng)敞開的,還沒有關(guān)閉”。在《打開》一詩里,我們看到了她對屬于女性的古老欲望的贊頌:

親愛的,我們身體里的地圖有沒有人知道

巴圖的墳墓都會打開

那個年輕的法老經(jīng)不起這香味的蠱惑

哦,我小小的女人,在這亙古的時間里

我只拿一朵花請求打開你,打開一條幽謐的河流

看你倒映著的容顏,

天啊,這是一個以謎底為謎面的謎語

她何曾懼怕過肉體之愛。當然,她也知道,“我的肉體無法呈現(xiàn)我”,雖然它們也是必要的(《我們很久不見了》)。她所期待的,是靈與肉的合體?!拔乙曰覡a拼湊的肉身,我以晚霞塑光的心”,對愛的期待,使她心存無限的溫暖和明媚的陽光。然而,現(xiàn)實卻往往給她送來失望和悲涼?!岸嗝次kU,多么重,這愛啊”(《懸石》)。她在《每個春天,我都會唱歌》里再次寫到了這種失望:

一個人在田埂上,蒲公英懷抱著小小的火焰

在春天里奔跑,一直跑到村外

而我的歌聲他是聽不到的

我總想給他打電話,我有許多話沒說

一朵花開的時間太短,一個春天駐足的日子太少

他喊:我聽不清楚,聽不清楚

他聽不清楚一個腦癱人口齒不清的表白

那么多人經(jīng)過春天,那么多花在打開

他猜不出我在說什么

我想,令她失望的豈止僅僅是一個“他”,她內(nèi)心里肯定也失望于她的讀者、她的鄉(xiāng)村、她每天面對的庸常的生活,以及滋味日趨寡淡的這個世界。從《下雪了》一詩中,我們看到了她“在一個人的身邊愛著另一個人”的那種糾結(jié)與矛盾,看到了一個夢想著“和深愛之人在雪地上不停地滾下去,直到雪崩把我們掩埋”的女詩人,不幸而陷入庸常的生活,內(nèi)心渴望逃脫,卻又被現(xiàn)實生活緊緊裹挾的那種尷尬與無奈。

《在橫店村的深夜里》,她寫到了短暫而泥濘的春天、杏花噗噗落地的聲音帶給她的心傷與絕望。她痛楚的感覺是:“在這樣的夜里,時間的釘子從我體內(nèi)拔出,我恐懼,悲哀,但是沒有力氣說出”;在《深夜的兩種聲音》里,她宣稱,“我的深夜里只有兩種聲音,冤鬼的嘶吼,余秀華的悲鳴”;“我愛著只有兩個男人,一個已經(jīng)離去,一個不曾到來”。

除了自身之外,她的詩歌寫到了更多的女性和盛開在她們的生命、內(nèi)心、欲望深處的隱秘之花。

《站在屋頂上的女人》一詩,寫的是一位鄉(xiāng)村女性的覺醒。一個吹著微風的下午,女人站在屋頂上,看著自己家鄉(xiāng)的一切:蘆花飛舞,水鳥鳴叫,喜鵲站在白楊樹上,大路上人來人往……這時候,有一縷柔情在她心中升起來:“在她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里,她有一次覺得,與天空這么近”。

在《木桶》一詩里,她用“木桶”的意象,寫出了一代鄉(xiāng)村女性的命運。在未成為“木桶”之前,“她曾經(jīng)裝下了一條河流”,無論水草、魚、船只、甚至風暴和漩渦,她都能夠承載;她本來也能夠“以楊柳的風姿搖擺人生的河岸”,即使是在河邊捶衣的時候,她也從河水里的倒影中想象過,一個腰肢纖細的女人,“怎樣把兩個王朝裝在她的左右口袋里”。然而,命運最終把她圈折成了一只“木桶”:

女兒裝進來,哭聲裝進來,藥裝進來

她的腰身漸漸粗了,漆一天天掉落

斑駁呈現(xiàn)

而生活,依然滴水不漏

她是唯一被生活選中的那一只桶

這應(yīng)該算是一首典型的女性主義詩歌了,詩里有她對女性不公的命運的思索與詛咒。與此況味相似的是,還有多少鄉(xiāng)村女性,在漫長和孤獨的歲月里,也是苦守著小院里慘白的月光,承受著命運對她們的判決:

月光在這深冬,一樣白著

她在院子里,她想被這樣的月光照著

靠在柿子樹上的人,如釘在十字架上

有多少受難日,她抱著這棵柿子樹,等候?qū)徟?/p>

等候又一次被發(fā)配邊疆

月光把一切白的事物都照黑了:

白的霜,白的時辰,白的骨頭

它們都黑了

如一副棺材橫在她身體里

(《月光》)

這首詩寫得真是冷冽徹骨,冷得有點像張愛玲的小說。這樣的月光,與照耀著曹七巧的月光有什么兩樣。在《手持燈盞的人》里,她抒寫了一個盲女的人生、命運和對愛情的期待:

她知道燈盞的位置,知道一根火柴的位置

她知道一個人要經(jīng)過的路線

以及意亂情迷時候的危險

她知道他會給出什么,取走什么

她把燈點燃

她是一個盲女,有三十多年的黑暗

每個黃昏,她把一盞燈點燃

她把燈點燃

只是怕一個人看她

看不見

在《子夜的村莊》里,她寫出了一個農(nóng)村留守女人在慘痛的現(xiàn)實面前的絕望:男人離開她和家鄉(xiāng)已經(jīng)十年了,顯然,他寧愿待在城市的洗腳城里,也不愿意再回到這個村莊了;女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乳房有了腫塊;他們的孩子,淹死在了水塘里;女人在孩子的墳墓前枯坐了整夜,流干了眼淚;家鄉(xiāng)的土地是如何的荒蕪,男人不知道,只有這個女人在面對……詩里雖然沒有寫明這個女人最終的結(jié)局,但是,在子夜時分的荒涼的村莊里,“女人心意已決”。

而比《子夜的村莊》寫得更為決絕的,還有一首《張春蘭》。張春蘭是一個不知道自己的祖籍、逃婚出來的美麗女子,當年,她一襲紅衣,頂著月光來到橫店村,像橫店的許多女人一樣,接受了同樣的命運:嫁人、生子、下地干活、打麻將、與丈夫同枕共眠。然而,這又是一個對自己的生活和命運并不甘心的女人。她會半夜里起來“對著村邊的河水發(fā)呆”,她的眼睛里還有一種東西叫“憂郁”。最終,這個女人在丈夫粗魯?shù)拇蛄R聲中,決絕地放火燒了他的房子,寧愿住進了監(jiān)獄,也不愿被丈夫保釋出來回到村莊。

這首詩,不僅僅在寫一個女人的命運,其實也在寫著今天留守在那些早已荒蕪的村莊里的女性所面臨的生死抉擇。

正是這樣一些帶著女性主義標識的篇章,使余秀華的詩具有了另一種力量和認識價值。

余秀華詩歌的原生態(tài)與藝術(shù)性

余秀華有一首詩《月色里的花椒樹》,其中的一些意象耐人尋味。那些帶有麻辣氣息的花椒,在她看來,就像“細小的子彈,不容易上進槍膛”;而帶刺的花椒樹枝,因為經(jīng)受了太多的酸甜苦辣,就難免如同“尖銳的鄙夷”。她筆下的花椒樹的生長狀態(tài)與生命特質(zhì),讓我想到她的詩歌美學、她的詩歌藝術(shù)養(yǎng)分。

荒蕪的山坡,混跡于各種樹,各種方言

它的芬芳要求領(lǐng)悟,要求你在稠密的利刺間

找到發(fā)光的箴言

它就是一棵花椒樹,夜色寬廣

它的香飄出去,就回不來

我們品味她的詩藝,也就像她看待“混跡于各種樹,各種方言”里的一棵花椒樹。她的文化和知識譜系,她所接受的文學和藝術(shù)滋養(yǎng),也可能正是來自各種樹木、各種文化、各種方言、各種“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水與光亮。

她在《一潭水》里寫道:

我在水里小幅度地搖擺

把一些詞語光亮的部分挑在草尖上

我喜歡被詩句圍困,再嘔心瀝血找一條出路

我被什么疼愛著,不棄不離

然而它不會流動

不會在一首歌里找到一座山峰

我們的羊群還小,叫聲柔嫩。

我們離夏天的果實

還有百步之遙

這似乎可以理解為她在詩歌美學追求上的真實狀態(tài)。她談?wù)撟约涸姼璧奈淖植⒉欢?。她對詩歌的全部理解,都寫在了自己的詩行里?/p>

她說過:“我從來不想詩歌應(yīng)該寫什么,怎么寫。當我為個人的生活著急的時候,我不會關(guān)心國家,關(guān)心人類。當我某個時候?qū)懙竭@些內(nèi)容的時候,那一定是它們觸動了我,溫暖了我,或者讓我真正傷心了,擔心了?!彼f得很坦誠,也很真實。

她還說過:“詩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不過是當心靈發(fā)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棍?!?/p>

現(xiàn)代詩人里有一些人堅持認為,詩,就是憶念,就是記憶和心靈;另一些人則宣稱,“詩到語言為止”。沈睿在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的代序《余秀華:讓我疼痛的詩歌》里,也強調(diào)說:“余秀華的詩歌是純粹的詩歌”,“她的詩歌是語言的流星雨,燦爛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讓你的心疼痛”,讀她的詩,能夠“體驗語言的力量與感情的深度”。

我讀余秀華的詩歌時,在強烈地感受到了前面所說的“人民性”、“野性”、“叛逆性”和“女性主義”等等之外,也感到了她的詩句里的另一種純粹,那是一種無所依傍的原生態(tài),是一種屬于詩人獨有的某種直覺的成分。

捷克詩人塞弗爾特曾說,詩,可以不是思想性的,也可以不是藝術(shù)性的,但是它首先應(yīng)該是詩。就是說,“詩應(yīng)該具有某種直覺的成分,能觸及人類情感最深奧的部位和他們生活中最微妙之處”。

余秀華的許多詩,就像田野上那些蔓生植物的恣意伸展和生長的觸須,直接觸碰著我們情感深處最柔軟、最微妙的部位。因為純粹、自然和無所顧忌,它們才閃耀著清晨的露水般的光芒。

像《下午,摔了一跤》《清晨狗吠》《后山黃昏》《在田野上打柴火》《一只水蜘蛛游過池塘》等等,寫得真是干凈利落,使人瞬間就能感受到一種原初的情緒的跳躍,感受到一種單純的直覺的東西。如果說,在余秀華身上真的有艾米莉·狄金森的靈魂附體,那么在我看來,這些單純的小詩就是最接近艾米莉·迪金森的。

身邊響起的都是瓦碎之音

(《2014》)

我早該有一顆隱士心了

人間情事一丟,就有了清澈的骨骼

是否有一顆高貴的靈魂不是我在意的

田間小麥長勢良好

喜鵲一會兒落在樹上,一會兒落在地上

(《在田野上打柴火》)

客人還在遠方

庭院里積滿了落葉,和一只迷路的蝴蝶

它在屋后叫喚,邊叫邊退

仿佛被一只魂靈追趕

仿佛它倒懸的姿勢驚嚇了它

我想起有多少日子耽于薄酒

那時候它歪著頭看著我

我踹它:你這死物

(《清晨狗吠》)

風從南來。這里的小平原,即將升騰的熱空氣

忍冬花將再一次落上小小的灰麻雀

信件在路上,馬在河邊啃草

……

我承認這不停的輪回里也有清澈的沉淀

我無所期待,無所怠慢

如果十月安慰我,就允許五月燙傷我

時光落在村莊里,我不過是義無反顧地捧著

如捧一塊玉

溫暖、熨帖、清澈。落落欲往,卻又矯矯不群。春泥與秋水,稻禾與羊齒植物,小村莊的星辰日月,培養(yǎng)出了她像植物根須一樣靈敏的感受、細致的想象力與觀察力。例如她寫鄉(xiāng)村夜晚的這幾句詩,凡是有過鄉(xiāng)村生活的人,都會在瞬間獲得同感:

蛙鳴。蟲吟。泥土呼吸。一個手電筒的光由遠及近

一個人在夜里走動,偶爾遇見另外一個

不打招呼,各自走遠

(《夜晚》)

羅伯特·勃萊在他那篇著名的詩論《談了一個早晨》里,說過這么一句話:“詩如果不是從一個國家或民族的土壤里直接生長出來,它的生命力就不會長久。”余秀華的詩歌激情、靈感和才華,她的豐盈而燦爛的感受和純粹的詩歌直覺,也不是來自任何書本,只能是她朝夕相依的鄉(xiāng)村生活的恩賜。

只有她腳下的大地,能賜予她最接地氣的詞語、詩句和激情。

這也讓我想到詩人但丁的一句哲言:如果一顆白松的種子掉在英國的石頭縫里,它也許只會長成一棵很矮的小樹;但是,要是它被種在南方肥沃的土地里,它就會長成一棵大樹。重要的是,這棵樹的根須,必須深入到深厚的泥土里,深入到熟悉如眼淚,如自己的靜脈和血液一樣的、有溫度的河流里。

徐魯: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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