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信
窗花之憶(組詩)
阿 信
瞎子看不見杏樹在開花。
兔唇的孩子,也有在山崗上高聲吶喊的沖動。
我們搬開石頭,露出粘附蟲卵的骨頭。直到
我們中間的一個,被她的母親喊回。另一個
臉上長滿痘皰的男孩,被早早淘汰出局……
我們停不下來,停不下來。盡管參與者,
已經(jīng)所剩無幾。
落向村莊的雨,洗凈榆樹和那里住著的
兩大一小三只麻燕的臉。那最小的一只
滿臉透出驚奇!
用我們的手穩(wěn)穩(wěn)接住,別讓它們
掉入泥淖。
落向村莊的雨,要密密地裹住
這些氣息。
我 的母親和姐姐在里面哭,我的哥哥患上了肺病。
不讓遠在青海的父親,
雨中聽見。
七個夜晚從深井打撈殘星。
七個夜晚在一株白楊樹干上刻下月光。七個夜晚
把散落的羊只一一找回圈中。一生中最長的夜啊!
家族中的老人,盤坐一地。嗯嗯,啊啊,吔吔。
而死亡借一匹麻布的豎琴唱歌。
七個夜晚秘密刻錄的信息,被九天之外逡巡的
一顆流星捕捉,被童年清涼的淚水收藏。
梨花一樹一樹。
苦澀的甜味滲入四月的空氣。
梨花深處,泉水清冽。
叫不出名字的蝴蝶戀愛著這里塵土的清新。
我們老遠就聞見刺鼻的硫磺氣息——
不是來自地下,而是來自
記憶的清貧期。
群鴉亂舞。群鴉在空中
不會掉下來,即使沖它們大喊。
樹枝上面是空的、灰白天空。
群鴉劃出的線條,交叉、糾纏
清晰又凌亂,無法描摹。
樹枝下面是粗硬樹干,是北方
厚厚的積雪。群鴉
逆風盤旋,發(fā)出尖叫;又沿著
看不見的海浪的鋒面
收縮翅膀,斜刺而下
像一群
踩板沖浪的少年。
我一會兒兀自擔心,一會兒
又在內(nèi)心,暗暗替它們喝彩。
時常夢見
一個被蛛網(wǎng)纏繞的灰燼般的院落——
門楣上紅字滴血,半掩的門扉深不可測,
沒有呼叫從里面?zhèn)鞒鰜?。那?/p>
艾蒿高過腰部,蟲豸搬動瓦礫。
那里,一度發(fā)生的事情,像真相
被歲月和積塵遮蔽。
夢醒后我聽見窗外有哭泣的雨聲。在夢里
月色從云隙間窺見
伏在墻頭的那個孩子,
緊張恐懼的眼神。
也許,只有在北方冬天下雪的時候,
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寧。
死亡是一種自然,我已接受很多。
但這一次,是一次痛苦接受。
沒進行對話和溝通,沒有預謀和妥協(xié)。
單方面決定,一意孤行,甚至
起碼的告別都被取消。
睡眠和死亡如何劃界?什么樣的存在
才配修煉通往冥界的穿越術(shù)?什么樣的傳喚
如此峻急和迫切?不可能再有答案。
一次散步,走出太遠。
一次晚餐,突然多出一副碗筷。
只有接受。只有寄望于
羈絆一生的愁苦、勞累、哮喘、傷病……
不再跟隨你。帶給你生之安慰的
田園、水井、雞舍、犬、騾子……
都隨你而去。
愿生活繼續(xù)。梨花如期
開遍故鄉(xiāng)的山崗。兄長們在梨樹下勞作,
種植瓜果和菜蔬。我重新上路
帶著你早年買給我的那把
上海牌口琴。我要在長路上再一次把它吹響。
河灘保留著洪水拖曳而過的痕跡,
現(xiàn)在是平靜的正午時分。
一個背背簍的女人來到這里。然后是
兩 個孩子,來到亂石和樹枝之中。來到注視之中。
天空低伏,村莊退隱——
裸露的河灘,仿若油畫般空曠、闃寂。
只有背背簍的女人,和她的兩個孩子
在亂石和樹枝之間,彎腰、撿拾、偶爾抬頭。
淚水就這樣無聲地涌出——
我 奔回她身邊,重新成為兩個孩子當中的一個。
再貧窮的村莊,也會有羊圈、碾盤、水井
和先人們的墳;
再 荒僻的村莊,也會有雞鳴、犬吠、嬰兒的啼哭
夜晚繁密的星空——
離鄉(xiāng)三十年的人夢見的那一片星空。
欲求黃雀,從辭章入手,必不可得。
少年屬意于繩鋸和斧斤。用一個春天,
早早備下:皮筋、竹片、鋼針和木棍——
用于發(fā)明一臺打孔的手鉆。這個想法
讓他整夜顫抖。白天
面色發(fā)白,牙關(guān)緊咬,混跡人群。
多少偉業(yè)發(fā)端于臉色陰郁、鼻涕清亮的少年。
從手鉆出發(fā),經(jīng)過一片
象征的竹林——拆開一把棄置屋角的
禿掃帚。那精心挑選的,是否擁有
少年天真和鮮為人知的屈辱?
手鉆旋轉(zhuǎn)。竹條
在掌心跳動。痛切又輕快。
失怙的孩子,要給自己當父親。
一架黃金鳥籠。一部
暗設機關(guān)的捕鳥器。這是他獎賞給自己
黯淡的少年時代唯一值得安慰的禮物。
新麥大熟,諸事俱備。通往
一只黃雀的道路,讓少年提前長成。
隔著無數(shù)六月,我看見
在一個薄霧的清晨,少年手提鳥籠,
帶著媒鳥,離開村莊。我甚至
聽見滾過他胸口的那首灼燙的
歌曲:“黃雀,黃雀!
不入吾籠中,欲入何地?”
從此,世上再無黃雀。
從此,世上更無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