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鄧躍東
長 夜
⊙ 文 / 鄧躍東
鄧躍東:一九七四年出生,湖南洞口縣人。作品散見于《天涯》《美文》《北京文學》等刊?,F(xiàn)居湖南邵陽。
父親今天進城來,跟往常不一樣,這一次是要做病理復查。
去年冬天,父親突然病重,自以為纏身多年的胃炎脹痛在市醫(yī)院檢查卻成了重型乙肝,上帝給他開了個不小的玩笑。診治半月,每天輸液檢查不停,卻控制不了病勢。后來轉到省會長沙的湘雅二院,煎熬兩月,總算有了一些逆轉。臨近春節(jié),父親跟大家的心情一樣,要回家過年。醫(yī)生勉強同意,但再三叮囑,及時復查,以防反彈。所以節(jié)后上班起,我就催促父親抓緊過來。
父親是下午五點多到的,我看到他消瘦多了,眼里仍然泛著一層淡黃。這是乙肝病的重要癥狀。乙肝現(xiàn)在不是什么令人驚異的病了,身邊十之二三都是這種病毒的攜帶者。乙肝病毒主要通過血液和飲食傳播,從預防傳播考慮,我叔父多年前染上乙肝,偶爾在我家吃飯,我總要給他多放置一副碗筷,有時他置之不理,心存不快,忍了數(shù)年后,去年兇兇地抗議,說我歧視他?,F(xiàn)在,同樣的乙肝患者,我的父親來了。該如何接待?
父親可能看出了我的心事,竟自己帶來一副碗筷,讓我驚訝很久,他不用別人擔心,吃完自己去一邊洗了,利利落落。吃飯其實倒還不擔憂,多置一副碗筷就行,睡覺就麻煩了,家里只有一大一小兩張床,孩子都十歲了,不太好安排。我考慮了幾天,原想另買一張小床,可也放不下,房間面積太小。最后想,不行就讓父親睡客廳沙發(fā)吧,如果不住院,一兩個晚上就回去了。
如此想,好像也周全,但心里總有忐忑,飯后就去河邊散步。一個小時后,我回到家里,大概九點鐘,卻不見了父親,妻子看著電視,也不說什么。我裝作若無其事,慢慢走著看,小床是空的,去看大床,被子卷成了條狀,父親睡在這里了。沒有一點動靜,他睡著了。
妻子怎么這樣安排了?亂了計劃,我心里有了起伏,一家三口在小床睡不下呀,要安排床位,也是把小床給父親,我們擠大床。沒想到成了這樣。咋辦,我睡哪里?總不能把父親叫起來啊。唉,算了,我睡沙發(fā)吧,也就兩天。
洗了,漱了,我搬出一套被褥,放在沙發(fā)上,又吸了一根煙,覺得心里有什么沒有落下。我環(huán)視一陣,看到大臥房的房門沒關上,就走過去關門,不由得又去看看父親。兩米寬的棉被,這一邊被他卷得緊緊的,成了一個長筒,他睡得特別靠邊,那邊床鋪空余很多。我在黑暗中靜靜地站著,兩腿卻邁不動了,我一下覺得父親好孤單,身旁一片空蕩,好像留著位置給我,想著我會跟他擠一床。
看著熟睡的父親,我的腦子快速地旋轉著,意識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心里坦然了,我揭開另一頭的被子,悄悄摸上了床。我輕盈盈的,以為不會影響父親,但還是被他感覺到了,他動了動身子,將卷得很緊的被子攤開,窸窸窣窣地往我這邊撥拉。我趕緊鉆進去,躺平,以示睡好了,不讓他再為我動作。然而,屋里安靜下來了,我卻沒有一絲睡意,眼睛睜得很大,雙手放在胸前,兩腿伸直。我好像不是在睡覺,身體松弛不下來,跟開車似的,兩束明亮的目光像車燈一樣投在樓板上,引導著我回憶起久遠的鏡像。
我好像回到了老家屋宇下,父親上次和我睡在一起的情境里——
四年前的秋天,我出差經(jīng)停家鄉(xiāng)洞口縣,需要住一晚,對口的業(yè)務單位安排了房子,我卻讓同學開車送我回到鄉(xiāng)下。母親這些年在外地,輪流給我們?nèi)置脦Ш⒆?,很少回得來,家中就剩下父親和年近九十的祖母,生活單調(diào),很是孤寂。我決定住上一夜,陪陪他們,雖然只有一晚,也能說很多話,過去從戎戍邊身不由己,現(xiàn)在卸甲到邵陽市里,卻也幾個月難回一趟家。
母親不在家,那些棉被褥子父親就找不好,要么薄了,要么太厚,想鋪個床,竟還鋪不起來。父親說,兩人擠一擠算了。我聽了一愣,我們兩個擠,這好嗎?下意識里覺得這話隔膜了,好久未想過這個事情,不是不能跟他擠一個被窩,而是沒有一點心理準備。我“哦”了一下,覺得好笑,也沒辦法了,雖然不太自在,就擠一個晚上吧,洗漱后就上床了。
過了不久,父親也上床了,我睡在床鋪里面,他睡在床鋪外面。熄燈后,因為白天跑了很遠的路,夜里又聊得晚,覺得有些累,躺下不久就睡著了。我從小就有不斷翻身的習慣,翻一下身被子就卷到一邊去了,大人們得不停地給我蓋被子,要不就容易著涼感冒。我們睡的這張床席子下鋪的是稻草,我睡得身子酸了就禁不住翻轉,過一會兒又翻回來。我一翻身,父親就醒過來了,給我拉一下被子,甚至要坐起來幫我蓋好胸部,蓋好了被子再躺下去,他每躺下去就要出一口氣,體力明顯不支了。
我有輕度的神經(jīng)衰弱,夜里睡不踏實,敏感得很,父親一動我就醒了,怕他擔心,就不聲張,過一會兒,又迷迷瞪瞪睡去了。沒多久,又感覺父親在給我拉扯被子,然后是重重的一聲嘆氣。中間,父親還起了兩次夜,腳步?jīng)]有一點聲響,他怕影響我,光腳來去的,最后用布條拭著腳,我聽得清清楚楚,不敢吭聲。
在老家的那個晚上,兩人都睡不好,父親更加可憐,可能剛一合眼就被我攪醒了。那時候我靜靜地回想,我有二十多年未跟父親睡在一起了,十二三歲起我就是一個人睡的。也是的,孩子們長大了、成了家,一般再不會跟父母睡一起了。想不到,我竟然睡回到了父親的身旁,這中間隔了二十多年……
而今夜,我又失眠了。我不敢像以前那樣隨意翻身,但不翻身就更加難受,鼓著眼睛,在煎熬中回憶著那一夜的煎熬,腦子里異常清醒。不是嗎,我僅經(jīng)歷了一夜的煎熬,四十年中,父親又為我們經(jīng)歷了多少個夜晚的煎熬?我不敢計算,我們?nèi)置贸砷L、在外上學,直到今天的人模人樣,全靠父母沒黑沒白地在農(nóng)田里煎熬換來的!我甚至想,要是我染上了乙肝,父親肯定是毫無疑問的不離不棄,他會為我付出一切。事實上,他差不多付出了一切。
這樣一想,我明白了很多,古人能做到“香九齡,能溫席”,我也應該懂得孝順父母雙親,冬天臨睡以前給父母暖被窩。難道這不應該嗎?
可是面對現(xiàn)實,我仍是難以忍受一夜的“煎熬”。我還是不習慣。
想著想著,我的眼睛閉不上了……
黑夜漫長,總也不能天亮!
我又想起去年冬天,父親在長沙某醫(yī)院就診的情形——
我將父親送到長沙去治療,母親一起來陪護,弟弟也從廣東趕來了。那天運氣好,一來就安排了床位,得到有力的救治,當天竟有了好的變化。夜里不需家屬陪護,我們就帶母親去附近住賓館,母親不愿意,還是想陪著父親。我們說賓館方便,可以洗澡洗頭發(fā),換了衣服,讓自己精神點,母親才答應了。但是到了賓館,弟弟不愿三人住一個房間。我原本想讓母親睡一張床,我和弟弟擠一張床的,以前小時候就是這樣睡。弟弟卻要另外開房,說擠一起不舒服。母親很生氣,說他奢侈嬌貴,要我阻止他。我指責了他,也不管用,他一向是這樣,喜歡講究,有時到我家里來,可以將就住宿的,他也要去住賓館,留也留不住。他現(xiàn)在變化大,在外面見過的世面多了,懂得的感情卻少了。他不明白,三人住一起,那不是為了省錢!
母親氣憤不已,堅持要回醫(yī)院睡租賃的鋼絲床,說這樣花錢享受,她對不起父親,父親孤苦伶仃地在病房受苦呢。我反復勸她,說就這一晚上,明晚你可以不來,我們只開一間房,今天你要是不住,那不是更大的浪費?好說歹說,才將母親哄進房間。沒想到,她未洗漱就上了床,心里有氣。我也不說什么了,越說她越氣。
我洗了澡,洗了衣服,躺到我的床上,關了燈,眼睛卻閉不上,翻來覆去,老想著要是弟弟沒有離開,三人住在一起,這會兒還可以商量事情,肯定要說說父親治療的事情;當然也要說說父親第一次來到省城,要帶他見識長沙的繁華,讓他嘗到美滋滋的長沙老火鍋……最后母親肯定會說,父親病情好轉了,你們不用擔心,都回去吧,我一人留在這里能行的。總之,氣氛融洽、心情愉快。可是,我們沒有做到。
現(xiàn)在,我想起這些,就更為自己回到父親的身邊而高興。是什么力量促使我轉變?我清楚不是我的力量,因為我沒有力量可以戰(zhàn)勝原來的意念,那只有父親自己,他本身的力量!
我的頭腦是冷靜的,醫(yī)生已經(jīng)告訴了我,父親的肝臟趨向衰竭,還有腹水,后面還有一句話,我沒有勇氣說出來。所以,我現(xiàn)在躺在父親的身旁,多么美好,盡管我不再翻身,父親還是不時地給我拽拉被子,他要“履行父親天職”。
“父”,是一個“人”頂天立地;父親在、天地在。想想啊,一個人沒有誰給他掖被子了,他是多么的孤冷!
我擔憂天亮,長夜多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