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盧凌日

調(diào)豐三章

※ 盧凌日

從湛江市區(qū)沿湛徐高速南走，約20分鐘的車程，到了遂溪縣嶺北鎮(zhèn)，由這里掉頭東向，再沿仲建公路開出8公里，一個久負盛名的古村落，因為它的古老，因為它的厚重，因為它的人文氣息，調(diào)豐的名字便會在你的耳際響起。“調(diào)豐”，一個昭示美好吉祥的名字——風調(diào)雨順，豐饒富足，數(shù)千年來浮動在農(nóng)耕社會的理想與愿望，有什么可以與之比擬或替代？帶著驚異，帶著期待，放眼四望，你已經(jīng)被無邊的青翠簇擁，蔗林如海，稻浪千重，花果飄香，滿目田園風光。

調(diào)豐為古越語地名，意思即大片土地。對于農(nóng)民，土地就是財富，擁有大片土地就意味著擁有金山銀山。這里，東西丘陵環(huán)抱，赤土如膏；南面田疇平展，阡陌縱橫。銀溪清澈見底，環(huán)繞東流；湖塘明凈如鏡，點綴映照。肥沃的土地，豐沛的水源，注定了它是個盛產(chǎn)米糧、蔗糖、果菜的富庶之鄉(xiāng)。然而，雖然有了上天優(yōu)越的恩賜，如果沒有結(jié)滿厚繭雙手的勞動創(chuàng)造，神馬都是浮云?！罢{(diào)豐”，包含著上天的恩惠，也包含著勞動人民的勤勞和汗水。

古云，衣食足則知榮辱，衣食也是文化的媬姆。調(diào)豐是米糧豐盛的調(diào)豐，也是人文豐贍的調(diào)豐。聚族而居的調(diào)豐程氏，上數(shù)其先賢，稍有文化歷史知識的人都會知道存孤全義的程嬰，傾蓋論交的程本，師范千古的程頣……一出《趙氏孤兒》，一句“程門立雪”，已是傳統(tǒng)劇目和詞書中抹不掉的經(jīng)典。就是當你打開《程氏調(diào)豐村族譜》時，也會驚訝其始祖的不凡。據(jù)族譜記載：始祖程浪齋為宋代進士、任職雷州知軍事、誥封奉直大夫。他是在宋嘉定年間舉族從濱海的東岸遷來定居的。天時地利，鐘靈毓秀，一方福土，看來他也是個很有發(fā)展眼光的開拓者。有道是習俗移志，安久移質(zhì)，族得賢者而成風氣，猶如蓬草長在麻園中，你不用去扶它，它也會筆直地生長。始祖程浪齋帶著中原的書香傳統(tǒng)，家傳代續(xù)，形成了一族淳樸的村風民風，也形成了一村書聲瑯瑯的耕讀氣象。曾經(jīng)的一門三代四進士，是多么罕見的光榮紀錄。人文的流注，人文的積淀，流傳至今，文物古跡就有12處之多，一個小村落，這是何等的不可思議。

一、古官道

人逐水草而居，路逐足跡而延。這里優(yōu)越的農(nóng)耕條件，引來了連綿不斷的聚居村落。人聚了，自自然然，一條貫通南北的大路也走出來了。

車轔轔，馬篤篤，大路通向中原帝都名府、往來朝廷政令文書、交流南北貨源物產(chǎn)、迎來行商腳夫，送往求名學子……走著走著，走出了一條鬧哄哄的官道，文明便穿越梅關(guān)，從這里往南伸延，城月、客路、雷州、龍門、英利、徐聞。連橫亙的海峽也隔不斷，一直跨海通向三亞的天崖海角，走出了一條滿載文化的斑斕彩帶，

上蒼是否特別垂注調(diào)豐這個節(jié)點？為什么官道穿越過那么多鄉(xiāng)鎮(zhèn)，偏偏在這里留下這么多名人的足跡？古官道設(shè)在這里的茅亭驛站便是南來北往的欽差、官員，文人、儒士，行商、學子的一個必經(jīng)落足點。宋代貶謫雷州的“十賢”，幾乎一個個都在這里停留過。在調(diào)豐北面的石坡上，現(xiàn)在還遺留下一段寬1．6米、深60厘米的車轍。這是雷州人使用的大轱轆高腳牛車，它包鑲著鐵皮的車輪，在玄武巖石坡上咿咿欸欸地輾碾，春夏秋冬，雨露風霜，日出日落，一遍遍一回回的，一條深溝便碾出來了。這不是天工，卻是天意，是上天有意在這里鋪設(shè)了一段玄武巖石坡，讓大轱轆牛車鐵輪啃下了一段歷史奇跡。

古官道，已經(jīng)被歷史的發(fā)展湮沒了蹤跡。假如沒有這段車轍的印記，古官道已是無從考證了。悠悠千載，古官道閱盡了詭譎多變的歷史風云，閱盡了酸甜苦辣的人間況味，訴說著它的滄桑與古老。

我想，古官道已不僅僅是古跡了，它會讓人思索，它是多么的倔強和多么的固執(zhí)。據(jù)說，在日夜不停的輾碾中，轍溝越碾越深，直到擱礙了牛車主軸的運轉(zhuǎn)，它也不讓更弦易轍，仍然固執(zhí)著依舊的軌跡，只不過它讓人們填上碎石，墊高了車輪妨礙不著主軸，待碾粉了再來一次輪回。這是多么可怕的重復，多么可怕的頑固，但它又是讓人驚訝，它那份安靜與堅強，不管春風秋雨，不管酷暑寒霜，它依然冷靜的躺著，任你輕輕重重的碾壓，沒有嘆息，沒有呻吟，也沒有期待，還有意讓牛蹄敲擊著它而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來愉悅車把式的心情，驅(qū)走車把式的疲勞。

古官道，長滿了蒼涼的青苔，原始，簡單?；蛟S青苔無心，但人卻有意，作為古跡，古官道的現(xiàn)代意義，是否就在于讓人體驗著頑固偏執(zhí)與落后的關(guān)系？

二、東坡井

也許，這口井就是為了一個名字而來。它在歲月的流逝中等待，在風雨的明晦中祈盼。

宋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一個陽春三月，蘇東坡由徐州調(diào)任太湖濱的湖州。他向朝廷呈上一份《湖州謝上表》，這本來是例行公事，形式地略敘自己的愆過，再頌皇恩之浩蕩。是有點怨氣吧，他在后面夾上了幾句牢騷話：“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在一些嗅覺靈敏的新政人物中，“新進”剌痛了他們，“烏臺詩案”便緣此而起。幸運的是，認為必死而給弟弟寫了訣別詩的他，卻被他“天下名士”的光環(huán)擋了一刀，只降職貶謫黃州（今湖北黃岡市）當個團練副使。自此之后，蘇東坡便一路仕途顛簸，流放式地知登州（今山東蓬萊）赴潁州（今安徽阜陽市）任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再因“元祐黨人”而被貶至惠陽（今廣東惠州市）。但這里還不是他厄運的終點，宋紹圣四年（公元1097年）再蒙“譏斥先朝”之罪，責貶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四月十九日，蘇東坡從惠州乘船經(jīng)西江來到了調(diào)豐茅亭驛站。蘇東坡的不幸，卻成全了這口井的大幸，它等待的一天終于來了。高興、激動，一股清泉便笑逐顏開地迎接這位文魁詞宗的“天下名士”。

這是一口神奇的古井。曾經(jīng)有一個神話般的傳說：每年清明時節(jié)與臘月卯晨，人們就會聽到井底有悅耳的蛙聲鳴叫。清澈見底的泉水，卻從來沒有人看到這只鳴叫青蛙的出沒。更奇特的是，無論春夏秋冬，無論雨季旱季，它的泉水總是溢出井面而汩汩地流出井沿，即使現(xiàn)在地下水位普遍降低，它還是依然如故。是不是因為那時蘇東坡的到來，這口井激動得亢奮而“熱血沸騰”？旅途顛簸疲憊的蘇東坡，只須俯身一掬，就可以舀到那清涼甘冽的泉水，解渴、滌洗，南國的暑熱，一腔的委屈，滿腹的惆悵，為之一消而盡。也許是一個承諾，它堅守著至今。

蘇東坡不僅僅擁有文名，他也是一個心中裝載著人民的好官吏。所到之處，他都想著為當?shù)厝嗣裨旄?。即使只做了五天的登州太守，他也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社會調(diào)查，形成了兩份很有份量的調(diào)查報告——《乞罷登州榷鹽狀》、《登州招還議水軍狀》上奏朝廷。為登州社會穩(wěn)定和經(jīng)濟發(fā)展作出了巨大貢獻。當?shù)厝嗣駷榱思耐袑μK東坡的感激和緬懷之情，專門建起一座紀念的祠堂——“五日登州府，千載蘇公祠”，只在短短的五天呀！

這一回，這口井邂逅的蘇東坡，他已是一個披罪之身。他沒有了發(fā)言權(quán)，他沒有了施為的印把子，他連行動的自由都沒有了。他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沒有留連的余地，沒有吟詠的空間，他要向一個云水蒼茫的海島進發(fā)。但這口井卻很榮幸，群眾為了紀念蘇東坡而把一個光輝的名字留下給它，它和“蘇堤”一樣，有了一個值得驕傲的稱號。

三、景蘭閣

“景接三山，閱千秋古色；蘭沁一閣，傳百代文光”，這是景蘭閣重修后的大門楹聯(lián)。景蘭閣，從茅亭驛站轉(zhuǎn)過身段，在向往文明的行進中，沿著瑯瑯書聲的起落，風雨明晦，晨昏相繼，不經(jīng)意，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書院便漸行漸近。

調(diào)豐村二世祖程雷發(fā)，一個與文天祥同榜的南宋寶祐年間丙辰科進士，曽被宋理宗封為建極學士。他也許不滿于昏黑的官場，無意于亂世仕途；他也許景慕先祖的高風，追隨“程門立雪”的腳印，他不去當官作吏而在茅亭驛站集八方學子開館講學。在一個文化進程較為落后的雷州半島，這無疑是個頗得人心的善舉。立志于傳道授業(yè)的調(diào)豐二世祖，畢生致力，數(shù)十年如一日，春風桃李，詩、書、禮、樂，便在吟詠聲中，漫化成了景觀映日，龍光射斗；蘭香覆地，陳榻重鋪的一團氤氳。

越是處于文化的荒野，人們就越渴望文化足跡的降臨。清嘉慶年間，一名譽滿京師的碩儒走了進來——他就是參與《永樂大典》、《四庫全書》編校工作的陳昌齊。陳昌齊的官不大而學問大。他“于書，無所不讀，其學，無所不精”。當時的碩學鴻儒紀昀、戴震、錢大昕等對他也刮目相看，交游甚篤。這一年他走進調(diào)豐，是他上任溫州兵備道北上順道而拐進來探望他的侄女。這是個難得的機會，知書重賢的調(diào)豐父老沒有錯過，恭備了文房四寶，請陳昌齊寫下了筆力蒼勁的“景蘭閣”三字。

景蘭閣在書聲中成長，在書聲中壯大。仰望著這一片燦爛的云霞，雷州半島的儒生學子趨之若鶩。到了清道光三十年間（公元1821年），求學人數(shù)已多達800人，一座兩進院的景蘭閣顯得擠擁了。換一個意思，“有容乃大”，雷州各地學子、紳士及商賈便紛紛解囊，為景蘭閣建起了兩座規(guī)模一樣的分院，當?shù)厝罕姽芙兴靶俊薄?/p>

景蘭閣，數(shù)百年連綿不斷的書聲，數(shù)百年的傳承賡續(xù)，它吸納著、傳播著，中原文化便從這里升騰、彌漫、覆蓋。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宋至清，這里走出了8名進士，20多位各等貢生、廩生，雷州半島有30名進士曾經(jīng)在這里求學、講學、切磋學問。雖然，這比起文化發(fā)達地區(qū)，是一個非常寒酸的小數(shù)目，但在宋明還作為貶官的流放地，又在一個僻處一隅的村落，這不能不是個可稱可道的輝煌了。

景蘭閣，歷史上曾經(jīng)的風風雨雨，有的不必重提。可喜的是，盛世重文，原來在文革中受到的摧殘與破壞，今天都在政府、鄉(xiāng)賢的呵護中面目煥然一新了。它雖然寂寞了書聲，可是它的文化精氣神，依然飽滿強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