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勇健
當代中國美學的病理分析
文/郭勇健
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學曾在中國引發(fā)熱潮,獲得傳入中國百余年間未曾有過的進展。然而數(shù)量不等于質(zhì)量;成果多不等于成就大。當代中國美學表面上熱鬧非凡,實際上成就有限,在海外影響甚微的事實即是這一論斷的有力證據(jù)。本文從“內(nèi)因”著手,試圖從學理上對當代中國美學做出3個方面的“病理分析”:哲學基礎薄弱;藝術知識匱乏;好為“宏大敘事”,陷入抽象思辨。
美學是哲學的一個分支,因此,哲學的品質(zhì)往往決定美學的品質(zhì)??v觀西方美學史,但凡取得突出成就的美學家,往往自身就是哲學家??档?、謝林、黑格爾、鮑??⒖肆_齊、桑塔亞納、杜威、卡西爾、海德格爾,都是如此。在康德和黑格爾以后,美學的獨立性和專業(yè)性越來越突出,與此相應,出現(xiàn)了一些專門研究美學的哲學家,即“美學家”。但這些獨立的美學家也都有深厚的哲學功力,如符號論美學家蘇珊·朗格,分析美學家比厄斯利,現(xiàn)象學美學家杜夫海納。
縱觀20世紀中國美學史,凡是能夠留下思考痕跡的學者,都或多或少地具有哲學修養(yǎng),如王國維、朱光潛、宗白華。不過,20世紀中國并沒有出現(xiàn)真正獨樹一幟自成體系的哲學家,相應地,這樣的美學家也尚未出現(xiàn)。自然,我們不能說張東蓀、金岳霖、馮友蘭、賀麟等人在哲學創(chuàng)作上毫無成就,但他們總體上繼承和傳播多于創(chuàng)造,而且很少考慮美學問題。讓文學、美術、音樂的研究者去探索美學,恐怕很難有真正的創(chuàng)獲。這是因為,上升的路難于下降的路;從哲學下降到文學藝術問題相對容易,從文學藝術問題上升到哲學則較困難。
當然,當今中國盡管還沒有真正的和公認的大哲學家,但是不乏哲學史家、哲學研究者,如李澤厚、鄧曉芒、葉秀山、張世英。他們的美學創(chuàng)作,也就是從馬克思主義(李澤厚和鄧曉芒)、現(xiàn)象學哲學(葉秀山)、中國傳統(tǒng)境界哲學(張世英)中發(fā)展出一套美學原理來。以我淺見,他們代表了當代中國美學的最高成就。他們之所以成就不俗,首先是由于他們哲學功底較為深厚。他們的美學并非完美無缺、無可挑剔,這有各種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也在于,他們自己的哲學建構(gòu)并未完成。例如,李澤厚鼓吹的“本體論”并非西方意義上的本體論,而更近于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本根論”;他把中國傳統(tǒng)思想與馬克思主義做了個結(jié)合,可是結(jié)合得相當勉強;他借馬克思所闡述的“主體”,其實不過是“主人”,因而根本解釋不了“審美主體”;他用馬克思“自然的人化”說解釋審美,也常常納履決踵。
當代美學界還有一些專業(yè)的美學家如陳望衡、朱立元、楊春時、潘知常、張法。作為專業(yè)研究者,他們的工作基本上是獨立于一般哲學的,正因如此,他們的哲學功底就顯然不如葉秀山、張世英、鄧曉芒等人深厚。沒有自己的哲學,只好拿別人的哲學。這種拿來主義和實用主義的方式,造成當代中國美學的哲學基礎薄弱。
當代中國美學之所以總體上成就有限,除了哲學基礎較弱,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美學研究者多半藝術知識有限。西方美學經(jīng)典著作往往都涉獵諸藝術門類,顯得廣博而厚重?,F(xiàn)當代中國的美學著作顯然缺乏這種廣博與厚重,美學學者往往只對一兩門藝術有所研究。大體而言,一百年來重要的中國美學家都是對文學比較熟悉,現(xiàn)代美學家如王國維、朱光潛、蔡儀等人,當代美學家如李澤厚、高爾泰、張世英、鄧曉芒、葉朗、楊春時、潘知常、張法等人,都是如此。我們不能說這些美學家對文學之外的藝術都不了解(事實上也并非如此),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在他們的代表性著作中,他們的藝術知識并沒有在美學原理建構(gòu)之中體現(xiàn)出來。這必然會降低美學原理的學術品質(zhì)。
美學是左手哲學,右手藝術;我們或許難以把美學直接等同于藝術哲學,但是不得不承認,美學的核心或精髓就是藝術哲學。然而,當代中國美學的狀況是,自李澤厚以來,美學家就刻意拉開美學與藝術哲學距離,并因而導致美學不太重視藝術的研究。以李澤厚為首的一些學者認為:美學也研究自然美,并非藝術哲學所能囊括;美學其實是“審美學”,而“審美大于藝術”。在當代中國美學界,李澤厚的“審美大于藝術”說已被廣泛接受,成為限制美學之成就的一個思想枷鎖,因而亟需打破。我對“審美大于藝術”反駁如下:首先,自然美或許是存在的,審美現(xiàn)象或許是廣闊的,但是,藝術品之外的審美對象大都具有不穩(wěn)定性和非確定性,難以分析和把握,而藝術品作為審美對象的典型形式,是了解一切審美對象的最佳途徑。即使研究者直接面對所謂自然美,仍然必須以藝術品為前提或背景。談審美而不談藝術,近乎本末倒置。其次,藝術≠藝術品,“藝術>藝術品”,藝術的腳步踏遍了無限廣闊的感性生活的領域,并不小于審美。在許多情況下,藝術的范圍大于審美的范圍。再次,假如不把“藝術”對象化和狹隘化為“藝術品”,那么藝術就是一種活動。同樣作為活動,藝術活動并不限于審美活動。
李澤厚之后,中國學者不僅使美學區(qū)別于藝術哲學,而且使美學區(qū)別于藝術學。當今中國并非沒有藝術研究,各個美術、音樂、戲劇院校的教師們都在進行研究,但這些門類藝術研究并不是美學研究。在今天的中國學界,美學強調(diào)自己區(qū)別于藝術學,藝術學也強調(diào)自己區(qū)別于美學,都希望拉開距離,于是,藝術研究與美學研究分家了。結(jié)果是兩敗俱傷。藝術學少了理論深度,成了經(jīng)驗之談,美學則變成凌虛蹈空的抽象思辨。
在思維方式上阻礙當代中國美學取得更大成就的重要原因是,美學研究者好為“宏大敘事”,陷入抽象思辨。“宏大敘事”是后現(xiàn)代主義使用的概念,這里不過是借來說明當代中國美學不肯腳踏實地研究具體藝術問題、而偏愛凌虛蹈空地進行抽象思辨的思維傾向。何謂抽象思辨?簡言之,就是從概念到概念的思維方式。
用思辨的方式研究美學,也就是被費希納稱之為“自上而下”的形而上學美學。在19世紀末葉,西方美學家就反對這種研究美學的方法。但是,中國當代美學卻非常推崇這種早已被西方現(xiàn)代美學所遺棄的方法。這是什么緣故?我以為,這是由于長期以來,中國美學的理論根據(jù)只能是馬克思主義,馬克思本人并無專門的美學論著,我們必須向他的老師即德國古典哲學取法;換言之,當代中國美學的思想源頭是德國古典美學,而德國古典美學主要是思辨美學。這大概可以解釋本文開頭所指出的一個現(xiàn)象,即當代中國美學基本上是關起門來自說自話,并沒有與當今世界各國的美學展開對話。為何無法展開對話?其中一個原因是雙方有著深刻的“時代錯位”。這還可以解釋一個可能的疑問,即既然說當代中國美學哲學基礎薄弱,為什么又說當代中國美學是思辨的形而上學美學。這兩種說法可并行不悖,因為哲學并不只是思辨哲學,現(xiàn)代哲學基本不再是思辨哲學。
以李澤厚為首的當代中國美學家,他們研究美學的主要方式,就是抽象思辨。李澤厚美學的繼承者如彭富春、徐碧輝,是如此;李澤厚美學的批評者和反對者如朱立元、潘知常、楊春時,也是如此。當代中國美學使用的種種概念,未必都能有效地解釋美學問題和藝術問題,比如說,這些概念并不能告訴我們藝術品以何種方式存在,并不能告訴我們在閱讀一本書時都發(fā)生了些什么。而且個別新概念的提出,未必都能代表美學上的創(chuàng)新。例如楊春時的“主體間性”概念已遭到學者的不少批判,但那些批判者也只是就概念而談概念,他們并未指出,楊春時用“主體間性”概念所表達的美學觀點究竟如何。在我看來,楊春時是用“主體間性”一詞再次表述了“移情”說美學理論。這就是說,“‘主體間性’美學”在當代中國似乎很新穎,在西方并不新穎。楊春時在與鄧曉芒辯論時,將雙方置于截然對立的狀態(tài),以為鄧曉芒的美學較舊(實踐美學),而自己的美學較新(后實踐美學),但是,兩人美學觀點的核心部分都是對移情論的改造,并無新舊之分??傊?,當代中國美學家集中了大部分精力來做抽象概念的思辨,美學家之間的對話也多半是概念對概念,往往與具體的美學觀點無關,或與實際的藝術經(jīng)驗無關。美學研究絕非不能使用概念,也并非不能創(chuàng)造新概念。但關鍵在于,有意義的美學概念必須不脫離直觀,必須從審美現(xiàn)象或藝術經(jīng)驗中引發(fā)出來。若非如此,“從概念到概念”也就成了“以空對空”,而“抽象”也就變?yōu)椤翱斩础薄?/p>
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胡適就建議中國學者,“多提出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今天看來,胡適的建議尚未過時。好為“宏大敘事”、陷入抽象思辨的當代中國美學,其實就是喜歡空談“主義”,不愿研究具體問題的美學。當代中國美學要走出困境,應當“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我們不妨再聽聽美學家朱光潛的忠告。在1933年完成的《悲劇心理學》中,朱光潛就強調(diào):“認真討論悲劇問題必須以事實為基礎”,主張美學研究“以事實為基礎”,“從作品中去建立理論”。這是美學研究的康莊大道,它大體上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現(xiàn)象學原則:“我們不是把原理帶入事相之中,而是依據(jù)事相本身而贏得原理。”我們不妨把它視為當代中國美學的一劑對癥良藥。
(作者系廈門大學中文系;摘自《東南學術》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