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時間:2016年9月
對話人及對話整理:李宗文
一、秘密是我寫作的原動力
李宗文:東西老師好,話題從童年說起。很多人都有過快樂的童年,你的童年是壓抑還是快樂?
東 西:面對大自然,我是快樂的。面對人類,我比較抑郁。我的家鄉(xiāng)在廣西天峨縣谷里村,那里較為偏僻。在我童年時,森森茂密,常聽到野獸長嚎,春天有野草莓,秋天有野果子。我常跟伙伴們鉆到林子里采野果,甚至埋伏在草地里偷看野雞。有時我們一玩就是一天,忘了饑餓,忘了家里父母的著急。但是,面對人類,我的快樂極少。原因是鄉(xiāng)村利益邊界不夠清晰,每一個家庭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土地、宅基地,為了保護自己豢養(yǎng)的雞鴨牛馬,常常要跟鄰里甚至親戚爭吵。那真是個弱肉強食的環(huán)境,如果家里沒個狠人,雞被偷,牛被盜,樹林被盜伐,土地被占領是常有的事。我的家庭成分不好,父親善良軟弱,母親貌似強悍卻強不起來。所以,童年時我常被欺負,很少看到別人的善意。
李宗文:但是現(xiàn)在你常在微博上曬出家鄉(xiāng)的美景,好像已經跟家鄉(xiāng)和解了。
東 西:美國作家威廉·??思{說:“我愛南方,也憎恨它。這里有些東西,我根本就不喜歡,但是我生在這里,這是我的家。因此我愿意繼續(xù)維護它,即使是懷著憎恨?!边@就是我對家鄉(xiāng)的感情。從寫作的角度來說,童年時的不幸也許是件好事,它讓你早熟,讓你看懂人性,知道人情冷暖。它讓你敏感,讓你觀察,甚至有可能培養(yǎng)你的毅力。但前提是,你必須能夠活下來,并接受教育。當你離開故鄉(xiāng),當你成熟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人性本來如此,鄉(xiāng)村里的那點吵鬧和你后來見識到的險惡,根本不值得一比。沈從文曾經逃離過故鄉(xiāng),魯迅也曾不愿回鄉(xiāng),莫言當兵離家時也暗暗發(fā)誓再也別回來。但是,他們都從故鄉(xiāng)汲取了創(chuàng)作營養(yǎng),最終對故鄉(xiāng)一往情深。我想這是鄉(xiāng)村作家的宿命。
李宗文:你剛才提到的接受教育,這對鄉(xiāng)村的孩子來說幾乎是惟一的希望。很幸運,你通過讀書考出來了。你是高考恢復后,第幾批考上大學的?
東 西:1977年中國恢復高考。我是1982年參加高考的。當時中國缺人才,百廢待興,只要你擁有中專以上的文憑,就可以分配工作。我考上河池師專中文系,雖然只是一個專科生,但畢竟有工作有工資了,算是比較幸運。
李宗文:當時你覺得高考容易嗎?你的學習情況是怎樣的?
東 西:對高考當時沒什么感覺,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一上學就要肩負重任,不是清華就是北大或者出國留學。我父母送我上學讀書的目的非常簡單,就是能識幾個字,能記工分,在生產隊里不被人暗算就可以了。因為沒有強制性目標,所以讀書比較放松,對教學質量沒有要求。我上初中是在村里面上的,學校很簡陋,老師不齊全,沒有英語、物理、化學老師。老師也沒有升學率約束,全憑學生自覺,四分之一的時間用來勞動,五分之一的時間用來打籃球。因為沒有別的體育設施,上體育課就是在泥地里打籃球。同學們一跑起來,塵土飛揚。所幸的是,我從村初中考上了縣高中,全班只有我一人考上。這一步非常關鍵,它讓我享受了全縣較好的師資,也在朦朧中看到了希望。在縣高中,我的成績慢慢上升,高中讀三年,然后參加高考。
李宗文:接下來你在大學辦起文學社來?
東 西:應該說是參加了文學社比較準確。在高中的時候我就有寫作欲望,作文偶爾被語文老師表揚,甚至拿到班上當范文來讀。上寫作課的時候有三分之二的同學都怕,但是我特別喜歡,寫作課一來我就興奮。還在讀高中時,我就想寫小說,卻苦于沒有能力。到了河池師專學中文,發(fā)現(xiàn)學校有一個“新笛”文學社,每年都搞征文比賽,社里還辦了一張小報,可以發(fā)表詩歌、散文和小小說,于是就迫不及待地申請加入。我特別喜歡征文比賽,但獲獎不容易,好多文學社員都寫得比我好。我于是惡補,看寫作書,讀世界名著,用別人的手法寫自己的故事。我的故事比其他同學的多,因為我從小就知道張家長李家短,知道誰家的父子反目為仇,哪一家的媳婦偷人了。這是鄉(xiāng)村生活的饋贈,讓我從小就懂得了大人們的秘密。而秘密是我寫作的原動力。過去是想寫出別人的秘密,現(xiàn)在則想寫出內心的秘密。我讀的是師范類學校,畢業(yè)后要當老師,因此有一技能必須學習,那就是刻蠟紙。我們領到刻板和蠟紙之后,并不急著學習刻字,而是把那張蠟紙變成一張報紙來辦,號召同學寫短文,刻在蠟紙上,然后印出來分發(fā)。這是我最早主辦的文學“刊物”。后來,慢慢地在班上寫出了一點名聲,開始成為文學社的核心成員。
李宗文:當時的作文大賽有獎品嗎?
東 西:發(fā)表有稿費,獲獎有獎品。稿費對我們這些窮學生很重要。我參加文學社之后,辦報紙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后就有收入了。那時候我們的伙食費一個月就18元錢,而辦報紙寫稿后一個學期我能掙十塊二十塊錢,相當于每個月增加了五塊錢的收入。有這個收入就特別有自豪感,是通過寫作或者辦報紙得到的。辦報紙參加文學社還鍛煉了自己的組織能力,比如號召同學去參加比賽,然后又如何組織老師來評獎,如何組織學生們來參加頒獎等等。
李宗文:你真正經濟獨立是工作以后還是怎樣?
東 西:畢業(yè)后,我分回家鄉(xiāng)天峨中學做高中語文老師,每月工資36元左右。一個月也就這么一點錢,如果家里來親戚,請吃一兩頓飯,工資就全部沒了。不管怎么省吃儉用,每個月的最后十天,基本沒有早餐費。沒有就不吃早餐,等發(fā)了工資再恢復。記得有個月末,又沒早餐錢了,正發(fā)愁,一家出版社退回了我寄去買書的一塊多錢。出版社說那本書銷完了,錢退回。我拿著那張匯款單跑到郵局,把錢取出來,趕緊買了兩個面包。應該說是我有了工作之后就開始了經濟獨立,但偶爾家里還資助我。比如,我從天峨調到河池時的搬家費就是家里支持的。當時家里賣了一頭豬,母親就把錢拿給我了。
李宗文:從鄉(xiāng)村到縣城再到省城,一步步靠近城市,意味著你的人生發(fā)生什么變化?
東 西:上個世紀80年代,寫作能改變一個人的工作環(huán)境,我們稱之為寫作可以改變命運。比如說我因為寫作的特長,從天峨縣調到河池地區(qū)行署辦公室做秘書。做了兩年,我覺得這個工作不適合我,還是想寫作,于是就調到了河池日報社副刊部做編輯。到報社去做記者編輯的好處是能接觸讀者、作者,能更多地了解社會。特別做副刊編輯后,交了一批愛好文學的朋友,大家都窮開心。后來,我又從河池日報調到了廣西日報社副刊部。之所以要離開縣城,原因是縣里太偏僻了。偏僻到什么程度呢?從縣城到省城坐車需要兩天時間。有時候我上完課,坐在自己的宿舍門口看著進城的公路,忽然看見一輛吉普車晃晃悠悠地駛來,整個人包括整個縣城都興奮,仿佛那輛車里坐著自己的親戚。加之縣城人口少,愛好寫作的人不多,你很難找到志趣相投的人。上個世紀80年代是中國剛剛改革開放時期,中國打開了大門和窗口,迎接各種思潮的到來,青年人蠢蠢欲動,都想有所作為。而呆在偏僻的縣城,信息閉塞,交流困難,總覺得自己遲早會被這個世界甩下。于是,想離開,去遠方,就像今天的年輕人北漂那樣,相信城市。當時,一個中學教師要離開縣城是非常難的,除非你有硬關系,或特長。我是靠寫作特長離開家鄉(xiāng)的。到了省城之后,起碼能見到雜志社的編輯,能跟當時在省里成名的青年作家們交流思想。更實際的是工資比縣城高,生活質量有所提高,寫作的心態(tài)較為從容。
李宗文:你最近的長篇小說《篡改的命》,里面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的孩子,沒有你幸運。高考被人冒名頂替,命運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人篡改。從被動篡改到主動篡改,結局很辛酸。你是一個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人,為什么對高考如此失望?
東 西:我不是對高考失望,是對今天的命運改變失望。在我成長的那個年代,草根還是有希望的,還是有可以通過努力改變命運的。但是今天,少數(shù)草根還有希望,大多數(shù)卻難改變。如今盛行“拼爹”,如果沒有背景,改變何其難也。
二、獲獎是因為運氣
李宗文:你發(fā)表或者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作品?對你一生有多大影響?至今對你影響特別大的作品是哪部?
東 西:我發(fā)的第一部小說,不應該叫部,叫篇比較合適,因為那是一篇小小說,標題叫《校徽和我們》,發(fā)表在文學社辦的報紙上,描寫的是兩個同學戴著不同的?;栈氐郊亦l(xiāng)時的不同心理。公開刊物第一次發(fā)表是一首詩,叫《山妹》,發(fā)表在《河池日報》副刊。那首詩寫的是兩個如花似玉的山妹,忽然就死了。這來源于真實故事。春節(jié)我陪親戚去她們家相親,到了10月她們雙雙病死。我頭一次感到生命如此脆弱,并深深惋惜。1992年,我第一次用筆名“東西”在《花城》發(fā)表短篇小說《幻想村莊》,這才是我創(chuàng)作的真正開始。以前都是盲人摸象,零零星星地寫,卻沒有找到寫作的開關。從1992年開始,算是懂得寫作的一些竅門了。這一年,我同時在《收獲》《作家》發(fā)表了兩個中篇小說。改變命運的作品是1996年發(fā)表在《收獲》第一期的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這個小說后來獲得了首屆魯迅文學獎,徹底地改變了我。
李宗文:你為什么會想到寫《沒有語言的生活》這篇小說?
東 西:為什么會寫這么一篇小說呢?1994我已經被叫做青年作家了,我在一些知名雜志發(fā)表了小說,有幸被廣東省作協(xié)青年文學院客聘。廣東在全國客聘八名作家,每月發(fā)1200元工資,被聘的作家有當時很紅的余華、陳染、韓東等。我是被聘人員中年紀最輕,資歷最淺,成就較低的?;氐胶映?,當時我還在河池日報社工作,我就想寫一篇能證明自己的作品。1995年2月,我回鄉(xiāng)過年,姐姐告訴我,年前村里來了一個聽不見的人,他幫大家做事,大家給他飯吃,給他酒喝。可憐的是,你講什么他聽不見,叫他鋤地,他去劈柴,叫他割草他去割菜。他的行為讓我產生聯(lián)想,就是指令和結果相悖。回城后,我開始寫這個小說,寫了兩千字,發(fā)現(xiàn)不行。寫一個失聰?shù)娜?,未必能超越那些寫盲人或啞人的作品。于是我停下來,在書房里徘徊,找突破口。一周后的下午,我忽然雙手一擊,想為什么不把盲人、啞人和聾人放在一起來寫?他們的狀態(tài)不正是一種看不見、聽不到、說不出的狀態(tài)嗎?直到這時我才興奮,才覺得這個小說值得一寫。
李宗文:這個小說發(fā)表順利嗎?為什么它偏偏能獲獎而不是另一部?
東 西:寫作和發(fā)表的過程都有插曲,獲獎是因為運氣。現(xiàn)在回憶,這個小說從開寫就伴隨著好事。我在寫這個小說的過程中,接到了《廣西日報》副刊部李延柱主任的來信,他說想把我借調到廣西日報副刊部工作,是否愿意?我說可否等我把這個小說寫完,再去報到,他說可以。記得是1995年3月15日,我把稿件寫完,投進郵筒,第二天就到廣西日報副刊部去報到了。大約半個月后,我接到《收獲》編輯鐘紅明的來電,她說稿件李小林主編看了,認為是我到目前為止寫得最好的,但不能在1995年發(fā)出,原因是1996年《收獲》要每期同時推出一個名作家和一個新作家。我的這個小說被《收獲》1996年第一期推出,同期中篇是著名作家王安憶的《我愛比爾》。因為這個小說發(fā)表于1996年,它被復刊后的《小說選刊》責任編輯馮敏看中,并選載,獲得了當年《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當時評委會主任是王蒙老師,他對這個小說的點評是“所選角度絕絕,讀來有余音繞梁之感?!痹陔s志上看到這樣的點評,讓我有了寫作的信心。1998年首屆魯迅文學獎開評,評選作品必須是1996年以后發(fā)表的作品。這個小說恰好在評選范圍。試想,如果這個小說不在《收獲》擱上大半年,那后來的運氣也許就沒有了。因為中國作協(xié)從1989年之后差不多十年沒評獎了,所以中篇小說首屆評10部。初評時,這個小說排在第十三位。我以為沒戲了,但終評排第七位。終評委主任是王蒙老師。2016年夏天,廣西有關部門請王蒙老師到南寧講課。獲獎18年后我第一次有機會與王老師近距離接觸,詢問當時評獎情況,他說都這么多年了,具體情況已不記得。而那個讓我修改小說結尾的《收獲》主編李小林先生,至今我未見過面。除了感謝前輩給予我無私的支持和幫助之外,我必須承認運氣不錯。
李宗文:評論家說你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帶有先鋒派小說的印記。先鋒派、意識流還有上世紀80年代的各種流派對你創(chuàng)作的影響有多少?
東 西:這個影響肯定有,具體多少算不出來。當時中國處于改革開放時期,全世界的新思潮,各種新的創(chuàng)作方法嘩地涌入,用今天的網絡語來說,簡直是亮瞎了。而年輕人喜歡叛逆,喜歡標新立異,喜歡接受新生事物,這一特性與新思潮新方法相遇,難免會擦出愛情的火花。那時候,凡是寫得不像小說的,我都會找來讀,凡是有新點子新想法的作品,大家都會相互傳閱。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尋根派、先鋒派的小說我都讀,而寫小說的時候,凡是好的方法我都拿來為我所用,因此有評論家說我是“東拉西扯的先鋒”。當時我最喜歡的一句名言是拉美作家卡彭鐵爾的:“當小說不再像小說的時候,那就可能成為偉大的作品,比如像普魯斯特、卡夫卡和喬伊斯那樣……我們的時代任何一部偉大的小說都是讓讀者驚訝‘這不是小說開始的?!?/p>
李宗文:你的作品里有夸張、荒誕和幽默的成分,且都關注現(xiàn)實。這樣的特質今后會有變化么?
東 西:這就像依附在我身上的靈魂,沒法改變,即便有所改變,這些特質也還隱藏在字里行間。就像我最近寫的長篇小說《篡改的命》,仿佛是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方法,但里面用了許多荒誕的幽默的反諷的東西,甚至還用了一些魔幻的東西。并非我要有意為之,而是在寫作過程中這些方法會自動彈出,就像你學了武功,打架時功夫會自動跳出來幫助你。
李宗文:有人說你的幽默是“東式幽默”,能否介紹一下?
東 西:那都是朋友們開玩笑時說的,因為身邊有幾個胸懷寬廣的朋友,所以說起話來毫不留情。他們都經得起調侃,受得了諷刺,因為他們的存在,大大地豐富了我的語言。不信,你可以上網查查《關于凡一平的流言飛語》和《回到起點》,都是寫他們的,既好笑又不留情面。這似乎也是我的小說語言風格。
李宗文:你一直喜歡用反諷、幽默的語言來寫小說,從《耳光響亮》就開始了。我不相信那個時候,你的語言是朋友們陪練出來的。
東 西:骨子里有,反諷和幽默是小人物自我保護的武器。面對壓力和焦慮,我常常用幽默和反諷來化解。當然,也需要一點天賦,有的人想幽默也幽默不起來。更需要一點勇氣,否則不敢自我諷刺。
李宗文:作家想寫好一篇小說,首先必須要學會講好一個故事。故事不好,就會失去很多讀者。保持藝術性和失去讀者不可兼得時,你選擇哪個?
東 西:很多作品故事性強也未必有讀者,有的小說故事性不強讀者卻很多。比如,卡夫卡的《變形記》,故事性強嗎?不強,但很多人喜歡。最佳的小說是既有故事性又有藝術性,故事性和藝術性并不排斥,兩者可以相得益彰。即便如羅伯·格里耶這樣的法國新小說派作家,他也常常用推理小說的套路來寫探索性極強的作品。故事性強是個很高的要求,講故事不等于故事性強,寫好故事才叫故事性強。何謂寫好?那就是故事里有藝術,有人物,有思想,而不僅僅是講一堆離奇的故事。
李宗文:你覺得你講得最好的故事是哪個?
東 西:我講過很多故事,比如《沒有語言的生活》中“看不見”“聽不到”“說不出”。比如《請勿談論莊天?!防锏那f天海,誰都不認識他,但誰都不能談論他,一談論他,你一準倒霉。還比如《后悔錄》寫一個人每一步都在后悔,比如《篡改的命》里寫汪長尺改命……我不敢說這些故事都講好了,但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故事與現(xiàn)實與人的內心都有關系,它不是獵奇,是與我們內心有關的故事。小說不是故事會,它所講的故事一定要與現(xiàn)實和心靈相關。
李宗文:小說也有個定位問題。比如說一篇小說,常常被界定為是通俗小說還是純文學作品。而雅俗共賞是大家愛提的一個說法。事實上真能做到么?最近有人認為,雅就是雅,俗就是俗,追求雅俗共賞可能會把作品弄壞。你怎么看?
東 西:干嗎要管這個?在我的腦海里,只有好小說和壞小說的區(qū)別,沒有雅與俗的劃分。關鍵是雅與俗由誰來鑒定,廣電局嗎?或是讀者或是評論家?每個人心中的雅俗概念都不一樣,有的貌似雅其實俗不可耐,有的貌似俗,卻寫得非常好。
李宗文:能說說你心目中的好小說和壞小說嗎?
東 西:我心目中的好小說是有思想有人物有巧妙構思和精準語言、精彩細節(jié)的小說。我特別喜歡開創(chuàng)性的寫作,就是沒人寫過的那種,讓我腦洞大開的那種。比如卡夫卡把人變成甲蟲,加西亞·馬爾克斯敢于打破魔幻與真實的界線,??思{把一個故事寫四遍然后訂成一本,加繆發(fā)現(xiàn)“局外人”,薩特發(fā)現(xiàn)“墻”,魯迅發(fā)現(xiàn)“阿Q”,等等。凡是不符合上述要求的,都是我不喜歡的小說,也許不能叫壞小說,但缺少上述條件,離好小說一定有距離。
李宗文:你的小說達到好小說的標準了嗎?
東 西:不知道。但我有寫作目標。
三、寫作是弱者的事業(yè)
李宗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作家們忙于跟卡夫卡、加繆、薩特或者??思{、海明威套近乎, 興奮于現(xiàn)代派、后現(xiàn)代派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方法。二十一世紀到來,作家可能希望和張藝謀、陳凱歌走得近一些,如果小說被他們看中,那自然心里會比較開心。而再下來,作家可能會談及韓寒、郭敬明,到了近年,可能一些更陌生的名字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嘴邊。對這種變遷,你怎么看?
東 西:無動于衷,我不會特意去寫一篇作品投誰所好,也不會什么流行就去寫什么。我只貼著現(xiàn)實來寫,并追問我的疑惑。至于我的作品獲得了類似于影視改編這樣的合同,那是意外之財。高興,但不沉迷。有些導演確實捧紅了一些作家,但也不是所有的影視作品都能把作家捧紅。我的作品影視改編有七八部,但一直不是很火。至于80后的作家,他們很成功,但成功是不能復制的,尤其不能倒復制,就是60后去復制80后的成功之路。在寫作這條道上,新人輩出是自然規(guī)律。寫作需要定力,作家需要做自己,千萬別按別人的套路出牌,那樣的話自己就沒了。用一生來寫作的人,類似于跑馬拉松,五公里是一個目標,十公里也是一個目標,但這都是小目標,最終的目標是50公里或100公里。
李宗文:你說過“影視改編是為了文學自救”,現(xiàn)在你還堅持這個觀點嗎?現(xiàn)在你還寫不寫劇本?寫劇本對寫小說有沒有負面影響?
東 西:這個觀點只對我有效,對別人我不知道有不有效?因為純文學作品稿費太低,而賣影視改編權和編劇費要高得多,有時甚至高出一兩百倍。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影視版權費幫助我脫貧,是劇本創(chuàng)作讓我買房買車。因為劇本創(chuàng)作,曾經有幾年我的小說產量下降。寫劇本是為掙錢,寫小說那是我的最愛。所以,寫了幾個劇本之后,我立刻回到小說創(chuàng)作上來。一般寫過劇本的作家,都不太情愿回到小說創(chuàng)作,原因是收入差別太大。但是,我一脫貧馬上回來。用《后悔錄》《篡改的命》證明自己還能寫小說,證明自己沒有因為寫劇本而壞了手感。現(xiàn)在,我基本不接劇本,就想寫幾個自己想寫的小說。劇本也不是那么容易寫的,想想都后怕。當年,我一邊寫劇本,一邊聽著劇組收工時叮叮當當?shù)穆曇?,真是“壓力山大”。今天劇組收工了,但明天的劇本我還沒寫出來,想想那個壓力,免疫力都下降。近百人的劇組耽擱一天,連租機器連房費連明星的違約賠償,一天損失就好幾十萬。所以,編劇即便通宵,也得把劇本趕出來。
李宗文:從寫小說直接跳到寫劇本,這是兩種文體,你沒有寫作障礙嗎?
東 西:有。開始不懂,跟導演討論多了,電影看多了,慢慢就懂了?,F(xiàn)在只要一說寫劇本,我立刻可以轉換寫作模式。最近還寫了一個話劇《瘟疫來了》,發(fā)在《上海文學》,收入我的劇本集《天上的戀人》。寫劇本,其實給我打開了另一扇門,那就是看了許多世界名片,從中學到很多寫作方法。新小說里丟掉的一些創(chuàng)作方法,影視作品里還有,這些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寫作的重型武器,對寫好小說有幫助。
李宗文:如果書賣得好,影視作品收視率也高,那作家或編劇的心情自然會好一些。但如果情況相反呢?
東 西:那也得認呀。賣書和影視改編只是一個標準,真正熱愛寫作的人,并不會受此影響。曹雪芹喝稀飯寫《紅樓夢》,當年既不能賣書,更不能影視改編,如果他不堅持,那來這部名著。所以,并不是所有的寫作都能解決作家的現(xiàn)實困難。
李宗文:你認為必須具備哪些能力,才有可能成為一個作家?
東 西:美國作家福克納說成為一個作家必須具備三個才能:觀察、經驗和想象。德國作家歌德說沒有勇氣何談才華。他們說的都對,但我的經驗是首先要有成為作家的愿望,就是愛好,愛好是最好的老師。其次是善于思考,就是對觀察和經驗有獨到的思考。再次是敏感,對現(xiàn)實對自然對人心高度敏感,這樣你才會比別人更快地捕捉到創(chuàng)作靈感。然后才是所謂的技術,比如結構、語言、細節(jié)等等能力。技術是可以學的,但愛好、思考力和敏感似乎是天生的。只有敏感的人,想象力才會豐富。
李宗文:好多作家說寫作的想象力非常重要,我看你寫的小說,構思和語言包括一些細節(jié)都很有想象力。你確定你的想象力是天生的嗎?
東 西:可能也有后天的原因。那就是我有幸出生在大山里,沒有過早地看漫畫書、電視劇,童年時有機會在大自然中撒野。我曾對著森林想象仙女,對著大山想象城市,對著夕陽想象地球,對著月亮想象宇宙,對著黑夜想象鬼魂,對著絕望想象希望……生活在封閉的世界里,想象目光穿越山梁。我曾經寫過一個小說《目光愈拉愈長》,里面的人物就有這種特殊功能,那個叫劉井的母親,目光拉到城市,看到自己失蹤的兒子過著幸福的生活。好像莫言先生曾經說過是饑餓塑造了他的想象力。一個人餓的時候,會想象食物,想著想著,想象力就發(fā)達了。還有一種鍛煉想象力的辦法,那就是多閱讀,看那些極富想象力的文學作品。坐長途汽車也可以胡思亂想,我早期的幾篇小說都是坐長途汽車想出來的。山區(qū)的汽車非常顛簸,不能看書,就看著閃過去的山脈亂想?,F(xiàn)在,發(fā)呆也能啟動我的想象。
李宗文:現(xiàn)在物質生活好了,是不是作家的想象力就沒那么強了。
東 西:不一定。有些人天生就有想象的才能?,F(xiàn)在很多網絡寫手宅在家里,也可以上天入地,穿越時空。我上面所說,只是我的個人經驗。如今通信發(fā)達,網絡覆蓋,信息爆炸,孩子們從小就有全球視野,加上寬松的環(huán)境,再加上科幻電影的刺激,他們的想象力一定比我們更發(fā)達。
李宗文:您的小說很注重細節(jié),在《篡改的命》中有這么一個細節(jié):賀小文為了感謝孟璇,精心做了一袋粽子。汪長尺把粽子送過去,孟璇一再感謝地將粽子放進包里走開了,可能是擔心衛(wèi)生問題,孟璇走過一個垃圾桶時,覺得汪長尺已經走遠了,就把這袋粽子扔進垃圾桶……這種細節(jié)感也是天生的嗎?
東 西:寫作之初,我給雜志社投稿,那時的編輯真是負責,他們會給你提意見,告訴你作品的毛病。我接到退稿信中,提得最多的就是“注意細節(jié)”。所以細節(jié)后來成為我寫作的秘密武器。你只要讀過我的小說,一定會注意我小說中的細節(jié)是比較密集的。舉個例子,《后悔錄》里曾廣賢做了一件悔得腸子都青了的事,如何表現(xiàn)?我寫他坐在席子上,不知道坐了多久,反正他站起來的時候屁股把席子帶起來了,一直帶到門框邊席子才被門框攔下,也就是說曾廣賢坐到肉跟席子都已經生在一起了。再比如《篡改的命》里汪長尺從家鄉(xiāng)扛出一把椅子,這把椅子一直陪到他火化。再比如,你提到的孟璇丟粽子這個細節(jié),評論家陳曉明就專門跟我交流過,他說他自己也來自鄉(xiāng)村,現(xiàn)在家鄉(xiāng)親人寄土特產來,第一反應就是衛(wèi)不衛(wèi)生?也就是說,孟璇這種行為很可能發(fā)生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包括發(fā)生在我們這些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人身上。不管我們具有多么大的同情心,也不管我們多么悲天憫人,但其實在我們的潛意識里已經給人劃分了等級,這才是最可怕的。這也是細節(jié)的能量。
李宗文:你覺得性格對寫作有沒有影響?你在性格上是比較感性或是比較理性?你曾經多次推翻過自己的長篇小說的開頭,你一直都這么猶豫嗎?
東 西:我認為寫作是弱者的事業(yè)。王朔先生說什么也干不了的人才會寫作。如果拿我做標本,我承認是因為我的軟弱,才走上了寫作道路。寫作,其實就是對著稿紙傾訴和發(fā)泄。一個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傾訴和發(fā)泄的人,一般不會寫作。只有發(fā)泄不了的人,才會在稿紙上傾訴。另一個弱,就是心靈的柔軟,迎風落淚見花傷心,憐憫別人同情自己。我一直都不是一個強勢的人,早期比較感性,隨著年齡增長,慢慢有了一點控制力,理性才多了那么一點點。你說的猶豫,在我的性格中確實存在??纯础逗蠡阡洝纺憔椭牢矣卸嗝吹鬲q豫。現(xiàn)在,我每寫一段都要看上十遍二十遍才會往下寫,生怕自己沒有寫好。這種猶豫也有可能是不自信。但每每猶豫,就能出好細節(jié)好句子。這么說,我的以上性格,好像是專門為寫作而準備的。然而,細心的讀者,也許會從一個柔弱者的作品里讀出力量。這種力量從何而來?是弱對強的反彈嗎?也許是。
李宗文:在創(chuàng)作中遇到山窮水盡疑無路時,是不是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用什么來激勵自己?
東 西:不落俗套,是我遇到的最大寫作難題。有時候你構思好了一個小說,但寫著寫著你會進入模式。這時候你要停下來,重新想招。有時候,為了講好一個故事,我會用很長的時間來琢磨。比如我最近寫的短篇小說《私了》,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男主人公如何把一個悲傷的故事以不那么悲傷的方式告訴他有病的妻子。想了差不多兩個月,我終于想到“你猜”這兩個字,就是男主公想方設法讓自己的妻子去猜這個故事。結果,她中計了,一步步猜下去,竟然猜到他們的兒子已經死了。寫作如果沒有難度,它就沒有那么大的魅力??梢哉f,越難寫的小說越具有魅力。作家,就是為了制造魅力而生。想想你將制造出某種魅力,再大的困難也值得翻越。
李宗文:你會寫科幻小說嗎?
東 西:現(xiàn)在不會寫,因為這不是我的強項,我喜歡站在大地上,但我并不拒絕用科幻的形式來寫大地上的事情,也許某天會用這種形式。
四、寫好,即心安
李宗文:能否談談當年你寫作或生活上的壓力?
東 西:來南寧時,我的積蓄少得可憐,基本上是掙一分用一分,既要養(yǎng)家糊口,又要買房,壓力非常之大。工資之外的惟一收入,就是稿費,而稿費也掙不了多少。但我對生活要求不高,解決溫飽即可,所以生活還算過得下去。寫作上的壓力是時間太少,因為每天要坐班,只有晚上才有時間寫作。而晚上寫作,就沒有鍛煉身體的時間。那時候,我的身體很糟糕,年紀輕輕上樓就喘氣。一次,跟幾個作家到羅馬尼亞訪問,其中一位60歲的作家說你的身體怎么那么差呀?這一問,我才警惕,回國后就買了一個跑步器,每天上班前跑半個小時,身體狀況得以改善。由于時間太少,我的作品數(shù)量不多。每寫一篇就告誡自己“以一當十”,別瞎寫亂寫,對不起時間。即便再珍惜時間,時間還是有限,最擔心的是沒有時間閱讀。所以,我就調離了廣西日報社,到了一個時間相對充裕的單位,但工資掉了三分之二。好在當時我賣了幾個小說的影視改編權,也接了兩部電視劇本合同。
李宗文:你們那個年代的人總體來說,一路走來還是比較順的吧。對于1960年代生人,用句不是很貼切的話說是,介于傳統(tǒng)和時尚中間年代的人。思想可能既有傳統(tǒng)保守的一面,也有開明現(xiàn)代的一部分,可否說一說你們這代人?
東 西:現(xiàn)在回頭看好像順,其實蠻難。如果你不是恰巧有那么一點才華,又恰巧有那么一點運氣,說不定就終老家鄉(xiāng)了,或者說不可能成為一個作家。但不得不承認上個世紀60年代后期出生的人,確實比較幸運。他們雖然挨餓,但不至于餓死。他們不用上山下鄉(xiāng),只要考上中專,就等著國家分配,有了工作生活基本就有保障,住房是公家分的,所以不用做“房奴”。貧富懸殊不大,所以金錢不是惟一目標。國家重視知識、人才,有本事的人基本都能派上用場。他們享受了計劃經濟的好處,又享受了市場經濟的好處。然而,雖有這樣的好環(huán)境,個人的命運仍然千差萬別。必須承認這一代人也是經歷過困難的,就我而言,就經歷了童年時期物質的匱乏。但是,作家海明威說:“一個作家最好的早期訓練是什么?一個不愉快的童年?!?童年時期的恰當貧困,讓我知道世事艱難,不敢輕狂,不敢輕浮,并懂得用真本事去創(chuàng)造去競爭。
李宗文:后面這一點,也是現(xiàn)在年輕的作家缺乏的,是吧?
東 西:這個我不敢說yes,因為在我們談論群體的時候,往往忽略了個體。我們不能用群體來掩蓋個體。70后也有經歷困難的作家,也有靠真本事去競爭的作家。每個時代都有這樣的作家。而60年代的作家,投機取巧的也大有人在。但60后作家有思考和創(chuàng)新的基因,有文本探索的沖動,原因是在他們的成長期,西方的各種文學流派大量涌入,新潮文學和先鋒文學正當其時。在藝術上,他們有“反骨”,就是反格式化。這一基因,在后代的作家中慢慢弱化,“討好”的寫作漸成主流。
李宗文:人的目光和境界跟人的年齡增長有關,你也是人到中年。對你來說,中年的困惑是什么?
東 西:我覺得中年人相對比較成熟。年輕時有激情,有干勁,天不怕地不怕,表現(xiàn)在寫作上,就是不計后果,不管邏輯,廢掉有時間重來。但到了中年,就比較沉靜了,對問題的看法更準確透徹,思考更為成熟。中年是寫作的成熟期,但必須警惕激情的消失,警惕寫作上的四平八穩(wěn)和格式化。中年作家的敏感度和體能都有所下降,寬容也常常讓他們見怪不怪,這都是寫作的天敵。意識到并克服,能出好作品。
李宗文:假設一下,如果重回20歲,你最希望做哪些事情?
東 西:這個問題很有意思,雖然這種可能性是沒有的,但很有趣。美國作家?guī)焯亍ゑT尼古特寫過一個小說《時震》,意思是某一天時間發(fā)生震動,倒回去十年,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可以重新過一種生活,結果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在重復自己過去十年的生活。我想,如果我回到20歲,我也逃不出這個宿命。除了寫作,我還能干什么?
李宗文:人的年紀慢慢變大,可能會有后悔的事情。你寫了《后悔錄》,你生活中最后悔的一件事情是什么?
東 西:后悔的事情太多了。每天都有小后悔,想想來路還有很多大的后悔。我的長篇小說《后悔錄》發(fā)表之后,一個讀者打電話給我,說你看看今天的《參考消息》。我趕緊出門買了一張,翻開一看——人的大腦都有一個“后悔”中心。那是法國科學家經過兩年研究得出的結論,說在人的大腦前額底部,有一個分管后悔的區(qū)域,只要這個地方沒有被傷害,人就一定會后悔。所幸我的小說寫在前頭,否則還以為我從這里得的靈感。后來,《南方都市報》采訪我,用了一個標題:文學比科學更快。我有許多后悔的事,但要說哪一件最后悔,真沒辦法選。我后悔自己不夠勤奮,后悔喝酒打牌出錯牌,后悔沒用更多時間陪陪孩子,后悔交錯朋友,后悔說話太直,后悔當初沒在北京買房,后悔炒股,后悔沒保護好胃,后悔不夠細心……太多了,真是罄竹難書。
李宗文:其實你在生活還是工作中,都肩負不少的擔子。你是大學教授,還是廣西作協(xié)主席,同時自己也要進行創(chuàng)作,這么多角色,壓力有多少?
東 西:作協(xié)那是掛名,我的工資在廣西民族大學領。作協(xié)的工作一般不麻煩我。至于學校工作,除了帶幾個研究生,主要精力也放在創(chuàng)作上??蓵r間還是不夠用,現(xiàn)在才懂得錢有可能夠用,時間卻一定不夠用?,F(xiàn)在最大的壓力就是如何寫出超越自己的作品,寫出合格的甚至優(yōu)秀的作品。
李宗文:看得出你喜歡給自己增加壓力。你去年出版了長篇小說《篡改的命》,反響不錯。今年,又出版了《東西作品系列》8卷本。在像我這樣的文學青年眼里,成績算可以了。前段時間,你《篡改的命》在越南也出版了,關于翻譯這一塊,你能談一談嗎?
東 西:《篡改的命》在越南出了越文本,瑞典文也已經訂合同。該小說經著名作家余華兄推薦,在臺灣出了繁體字版。我的小說《后悔錄》《沒有語言的生活》等等海外有一些翻譯,像法文、韓文、德文等等,但中國作家要真正被外國讀者接受,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據我所知,中國作家像莫言和余華的作品,在海外能拿到可觀的版權費,其他作家的作品在海外并不暢銷。作品能翻譯出去是好事,如果翻譯出版之后好賣,那是好事中的好事。還是那句老話,作家有作家的命運,作品有作品的命運。寫好,即心安。
李宗文:說到人生,離不開家鄉(xiāng),離不開父母。在《篡改的命》中你有說到父親。你的小說包括影視作品也不止一次寫過父親的題材。你寫的關于父親和母親的文章在網上也流傳甚廣??煞裾f一說你的父親母親?
東 西:母親個子矮小,特別堅強,四十多歲才生下我,有念想。父親沉默寡言,對我從不提要求。我從他們身上學會了善良、忍耐、堅定、同情、感恩……關于他們,我寫了一些散文,全都收錄在《敘述的走神》一書中,在這里就不贅述。
李宗文:你在《耳光響亮》里寫父親失蹤了,最后失憶,在《我們的父親》里寫父親最后連尸體都莫名其妙地不見了,評論家說你有“弒父”情結。到了《篡改的命》,你寫父親寫得那么溫情。這兩種父親,那一種更接近你真實的父親?
東 西:后一種,就是《篡改的命》里的這兩個父親,即汪槐和汪長尺,他們的性格最接近我的父親。汪槐或汪長尺,可以為兒子舍命,我想我的父親也能夠做到。母親愛我愛得嚴厲,父親對我比母親寬容,甚至可以稱之為溺愛。記得我第一天上小學,因為年齡不到,他去求老師給我安排一個座位。我害怕,緊張,他就坐在教室后面陪了我一個上午。父母都很愛我。我人生中的早期溫暖,百分之九十都是來自他們。因此,我寫他們的時候,總是眼里含淚。
李宗文:有個作家說天峨、都安這樣的地方,人情大過天,只要你來過,你就會收獲濃得化不開的兄弟情、朋友情。這里不僅有你眼中的好風景,更有重情重義的朋友和兄弟。在廣西文壇,你和很多人都有友誼、情義的佳話流傳。你覺得這種友誼在人生中是一種怎樣的位置。
東 西:在我成長的道路上,曾遇到過許多貴人,在此可以列出長長的一串名單。當自己有能力幫助朋友的時候,我就學習那些曾經幫助過我的人。你得到過,就會懂得給予。這是人性,并非某人獨有。
李宗文:你現(xiàn)在?;丶亦l(xiāng)嗎?家鄉(xiāng)還能給你創(chuàng)作靈感嗎?
東 西:不?;?,每年一到兩次,但保持信息暢通。村里發(fā)生什么大事,會有人打電話告訴我。但是,我感覺我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再也不像當年那樣為她擔驚受怕,為她夜不能寐。從前,那里的每一條路,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甚至每一道風我都記得。現(xiàn)在慢慢地模糊了,特別是父母過世以后,而且家鄉(xiāng)也在變化中。多年前,我曾經說故鄉(xiāng)其實是在慢慢放大的。對于天峨縣來說,谷里是我的家鄉(xiāng)。對于廣西來說,天峨是我的家鄉(xiāng)。對于中國來說,廣西是我的家鄉(xiāng)。對于全世界來說,中國是我的家鄉(xiāng)?,F(xiàn)在當我看太空電影的時候,會為那些飄在太空中的人物緊張,會覺得地球特別安全?;秀遍g,我覺得地球是我的故鄉(xiāng)。作家不一定非在故鄉(xiāng)取材,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產生創(chuàng)作靈感。但某個深夜,冷不丁的,思緒會回到童年,靈感誕生了,它可能是原汁原味的家鄉(xiāng)故事。故鄉(xiāng)曾經塑造過我的人格,即便我現(xiàn)在寫星際穿越盜夢空間,也會帶著故鄉(xiāng)的思維或口吻。故鄉(xiāng)不在大地上,她已在我的血脈里。
李宗文:謝謝你向我們敞開心扉,聊了這么多。最后一個話題,對于未來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您有何計劃和展望?
東 西:正在寫一個短篇小說,完成后會進入下一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我對未來只看到這么遠。對生活沒有計劃沒有展望,能過安定的生活就阿彌陀佛。
李宗文:記者,作家,現(xiàn)供職于《南寧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