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甲午戰(zhàn)爭的硝煙早已散盡,很多戰(zhàn)爭遺跡卻歷歷在目,尤其旅順口和威海,遺跡非常密集。這兩個地方,現(xiàn)在都是“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前者我去過多次,黃金山炮臺,以及別的什么什么,都很熟,我甚至還去看過當年的北洋艦隊軍營。后者只去過兩回,現(xiàn)在印象有些淡薄。只記得第二回,2010年5月22日,我在劉公島上,看過一場電影,《甲午?;辍罚I過兩本關(guān)于甲午海戰(zhàn)的書。那時候,我對近代史有很濃的興趣,視線已經(jīng)觸及到洋務運動,距甲午戰(zhàn)爭只有一步之遙。
我是最近兩年才知道,“蕞爾小國”日本,竟然也“供奉”許多甲午戰(zhàn)爭的碎片。我能感受到,那些碎片上,至今仍反射著命運的寒光。
2014年6月,《法制晚報》組織記者到日本,“尋訪甲午戰(zhàn)爭的歷史遺存”,歸后整理出版一套電視資料片和一本書。我沒看過電視片,只讀過《甲午遺證》一書。不瞞諸位,我從書中讀出許多別樣的滋味。
早在《法制晚報》萌發(fā)“歷史責任感和社會使命感”之前,近代史學者薩蘇的“史眼”,已經(jīng)將那些戰(zhàn)爭碎片仔細地巡視過一遍,并在《史客》雜志發(fā)表長文《尋找北洋海軍的蹤跡》,予以介紹。后來我在祝勇散文集《隔岸的甲午》里,也看到過一些類似的碎片。
此刻,我有很強的沖動,要說說那些遙遠的碎片。我承認,此舉是借他人酒杯,澆心中塊壘。
福岡,定遠館
福岡縣,太宰府天滿宮神社(中國游客稱之為“日本的孔子廟”,供奉“學問之神”和“書法之神”菅原道真公,每年大約有七百萬人到此參拜)內(nèi),有一座“定遠館”。確切說,是一座帶有庭院的單層別墅,只有六十平方米左右。它的大多數(shù)建筑材料,都來自大清國北洋海軍的旗艦定遠。
定遠艦,德國制造,長91米,寬19.5米,1883年下水。其裝甲之厚,其噸位之重,其火炮口徑之粗,均居世界前列。甲午黃海大戰(zhàn),“受彈百余而不沉”。確切說,是中彈159枚。
日本流傳這樣一個故事:圍攻定遠的日艦松島號上,有一個叫三浦虎次郎的水兵,戰(zhàn)斗中受傷倒下,司令官過去查看,三浦抬起頭,問了一句:“定遠還沒有沉嗎?”聽說定遠已失去戰(zhàn)斗力,三浦才含笑而死。有人據(jù)此創(chuàng)作了一首軍歌,叫《勇敢的水兵》,1895年開始傳唱,一直唱到今天。這首軍歌里有這樣一句歌詞:“還沒有沉沒嗎,定遠號??!”
在這故事之外,還有一件每天都發(fā)生的事實:甲午戰(zhàn)爭之前,日本的兒童,都會玩一種叫“打沉定遠”的游戲。
這兩件事,說明定遠艦在日本人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定遠館,也有故事可講。
1895年2月4日,定遠艦在威海港遭日本魚雷艇偷襲,重傷擱淺。幾天后,艦長劉步蟾下令炸毀該艦,隨后自盡身亡。
一年后,日本富豪小野隆介出資兩萬日元(相當于今天的兩千萬日元),從日本海軍手里。購買了一部分定遠艦殘骸,運送到故鄉(xiāng)福岡縣太宰府,以艦骸為建筑材料,建造了_座小別墅。小野后來把定遠館交給天滿宮,天滿宮先把它當作貴賓室,后改為神社職工宿舍。再之后,有人租借定遠館,在院子里開辦玩具跳蚤市場。2011年,天滿宮收回定遠館的使用權(quán),不再出租,閑置至今。
據(jù)說,小野還把不少定遠殘骸,贈送給別的寺廟和神社,以彰顯日本在甲午年的赫赫戰(zhàn)功。
2014年6月,《法制晚報》記者走進天滿宮神社,正趕上定遠館在裝修。記者在采訪中得知,裝修后作何用場,主人似乎并沒有想好,只是說,希望它還能繼續(xù)使用一到二百年,還說打算申請為當?shù)氐奈幕z產(chǎn)。
定遠館里的定遠元素,主要有以下幾種:艙壁裝甲板,被加工成大門,布滿彈洞和修理時留下的鉚釘孔;桅桿變成房間里的柱子。船槳變成房屋底座部分的橫欄;彈藥庫的門變成浴室的門;船底板變成護壁,上面寄生的藤壺隱約在目;水密艙門變成隔扇;軍官的座椅被拆散,變成欄桿……
薩蘇說他早年到定遠館考察時,是個下雨天,隨行的一個女孩,把雨傘舉在定遠艦的海獸雕花木欄上面,久久不肯離去。她說:“我是大連海邊出生的人,讓我給定遠撐一會兒傘。”
那個名叫楊紫的大連女孩,讓我心里一動。
有一種傳聞,說北洋海軍官兵的幽靈,經(jīng)常在定遠館里游蕩。日本作家秋山紅葉寫過一篇文章,《定遠館始末記》,說有人在定遠館過夜,半夜時分隱約看到館內(nèi)有走動的人影,都穿著北洋水師制服。還說有人半夜到定遠館拿東西,跟穿北洋水師制服的人相撞,當場嚇瘋。最有意思的一個細節(jié)是,小偷夜闖定遠館,聽見有人厲聲喝問:“稅?”這個“稅”,在山東方言里,是“誰”的意思。在我的出生地遼東半島,也是“誰”的意思。
定遠館里的鬼故事,據(jù)說還有其它版本。秋山在文章中感慨:“定遠艦當初負傷陣亡的士兵,就是倒在這些材料上,他們都是死戰(zhàn)到最后的勇士,這樣善戰(zhàn)的定遠艦的后身,有如此怨靈的傳說,不是正常的嗎?”
小野的后代在定遠館里設(shè)立靈位,“為那些盡管是敵人,但是只要不葬身魚腹就開炮不止、對國家忠誠勇武的官兵們的冥福而祈禱”。這一舉動,似乎夯實了那些靈異故事。
日文書籍《太宰府天滿宮的定遠館》里,有這樣一段話:“定遠館為何物?在國防重鎮(zhèn)太宰府,作為日清戰(zhàn)爭的‘戰(zhàn)利品遺留著清朝北洋艦隊的旗艦定遠的殘骸?!边@段話的漢語譯文很別扭,不過意思倒還明確,定遠館是日本的“戰(zhàn)利品”,是日本的榮耀。在這個話題上,我們只能無言以對。
大阪,真田山清軍墓
在大阪府的真田山陸軍墓地一角,有六座清軍官兵墓,墓前有一米多高的石灰?guī)r墓碑,部分已經(jīng)酥化。墓碑形狀為方形尖頂,跟旁邊的日軍墓碑完全相同,這是日本習俗中為勇敢軍人專用的墓碑形狀。每一座墓碑前面,都有一個接近二十厘米高的瓷管。據(jù)薩蘇觀察,那瓷管是用來插花的。他當年考察這六座清軍墓的時候,發(fā)現(xiàn)瓷管里有兩束枯萎的鮮花?!斗ㄖ仆韴蟆酚浾咔叭タ疾鞎r,給每個瓷管都插上菊花,默默祭奠清軍官兵的亡靈。我為記者的舉動而感動。那些亡靈,都是我中華民族的子孫嘛。
奇怪的是,每座清軍墓碑上,都有大約30厘米長的一段白色斑痕。薩蘇考證,那塊白斑所在之處,原本是“捕虜”二字。后被鑿掉。為什么要鑿掉?這里邊有個故事。故事跟德國有關(guān)。這片墓地里,有一戰(zhàn)時期德軍戰(zhàn)俘墓。那些戰(zhàn)俘應該是被日軍從山東捉來的。到二戰(zhàn)時,日德關(guān)系親密,駐大阪的德國領(lǐng)事,認為德國戰(zhàn)俘墓碑上的“捕虜”字樣具有侮辱意味,請求日方鑿掉,日方照辦。據(jù)說,當時日方也考慮對清軍戰(zhàn)俘的墓碑做同樣處理,不知為什么被耽擱下來。日本二戰(zhàn)戰(zhàn)敗后,聽說一個中國將軍要來日本,墓地管理方擔心清軍墓碑上的“捕虜”字樣,會引起那位將軍的不滿,趕緊鑿去。但傳說中那位將軍,根本沒去日本。
薩蘇介紹,在這一傳說遮蓋下的事實是,一個名叫鐘漢波的民國海軍少校,利用他的中國特使身份,在日本工作期間自作主張,把遺落在日本的定遠、鎮(zhèn)遠兩艦的鐵錨和錨鏈,以及兩艘被掠的小輪船,都送回國內(nèi)??杀氖?,送回國內(nèi)的定遠和鎮(zhèn)遠錨鏈,被官員當作廢鐵賣給了鐵匠鋪。之中的定遠艦鐵錨,現(xiàn)存于中國人民軍事博物館。
埋葬在真田山的清軍官兵的名字是:呂文鳳,劉起得,李金福,劉漢中,楊永寬,西方診。前四位,墓碑上刻有“清國”字樣;后兩位,刻的是“故清國”字樣。據(jù)考證,楊永寬和西方診死于民國年間,所以被稱為“故清國”。
呂文鳳的身份是“朝鮮皇城內(nèi)清國電信使”。中國海軍史研究所所長陳悅介紹,清政府當時在朝鮮設(shè)有電報局和電報員,1894年7月23日,日軍攻占朝鮮王宮,呂文鳳應該是在那個時段被俘的。
劉漢中的墓碑上有“清軍馬兵五品頂戴”字樣,是六位官兵中死亡最早的一位,葬于1894年11月。此君也可能是六位官兵中軍銜最高的人。一位在日本當過多年報刊編輯的老華僑,從歷史檔案中找到劉漢中的身份資料。得知,這個死時年僅二十三歲的小劉,祖籍遼寧,世代務農(nóng),是家族中第一個當官的人,難怪他至死也要把這份榮耀帶入墓中。
陳悅告訴《法制晚報》記者:“劉漢中可能是日軍從花園口登陸時俘獲的,也可能是從鴨綠江登陸的日軍俘獲的”。這話當然沒錯。甲午年日本陸軍,在11月份,已兵分兩路侵入遼寧地界,劉漢中肯定是被其中一支部隊所俘虜。
男有一位“河盛軍步兵卒”李金福,陳悅認為可能是在山東戰(zhàn)場被俘的。
六座清軍墓中,有四座面向北方。薩蘇的解釋是,在日本的中國勞工曾經(jīng)誤以為,日本的北方跟中國接壤,因此都是往北逃亡。也許清軍戰(zhàn)俘也認為北方是中國吧。
真田山墓地自2013年起,不再設(shè)有專人管理。《法制晚報》記者看見,有不少當?shù)鼐用竦侥沟馗浇薰飞⒉健?/p>
在這塊墓地之外,是否還有別的甲午戰(zhàn)爭清軍戰(zhàn)俘墓地?這事不好說。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史料記載,1895年《馬關(guān)條約》簽署后,雙方交換戰(zhàn)俘,日方在當年的八九月間,陸續(xù)放還了大清國被俘的官兵、洋員和百姓共計941人。這九百多人是不是戰(zhàn)俘的全部,也很難說。
薩蘇在考察中得知,在日本還有四處八國聯(lián)軍侵華時期的清軍墓,位于廣島的比治山陸軍墓地。這個墓地成分復雜,除了日軍、清軍,還有法軍、德軍等,都是八國聯(lián)軍侵華時期的各國官兵遺骸。薩蘇在文章中說,此處清軍墓碑,跟周圍日軍的相比,質(zhì)量低劣很多。
長崎,定遠艦炮彈
長崎縣第二大城市佐世保,有一座日本海軍墓地。這里的一個特定區(qū)域,埋葬近五十位海軍官兵,都死于1894年9月17日。那天,大清國北洋艦隊與日本聯(lián)合艦隊在黃海拼死激戰(zhàn)。日本海軍里那位“勇敢的水兵”三浦虎次郎,就葬在這里。甲午年擔任浪速號巡洋艦艦長,后來出任日本海軍元帥,與陸軍的乃木希典并稱為“軍神”的東鄉(xiāng)平八郎,也葬在這座墓地,不過跟三浦等人,不在一個區(qū)域。
定遠艦上的四枚炮彈,在這座海軍墓地矗立了一百二十多年。兩枚實心彈,立在墓地路口,兩枚開花彈,立在墓地之中。開花彈上,有甲午年日本聯(lián)合艦隊司令伊東佑亨的題詞:“為慰靈魂”。每個字都有手掌大小。旁邊刻一行小字:“清國軍艦定遠三十珊半之炮彈,海軍中將伊東佑亨”。
這里是日本四大海軍墓地之一。墓地管理員宮里說,每周的周一和周五,他都要打掃墓園,并擦拭定遠艦的四枚炮彈。讓宮里感到自豪的是,此處環(huán)境之潔凈,在日本海軍墓地中首屈一指。
宮里向《法制晚報》記者介紹,這座墓園,每年十月份都會舉行一次大型祭祀活動,“市長是祭祀活動的主辦人,日本國會議員、佐世保議員、戰(zhàn)爭老兵、陣亡海軍家屬等人員都會前來出席”。這個祭祀活動,最多時有上千人參加,最少也有四百多人。
定遠艦的炮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日本甲午戰(zhàn)爭研究專家原田敬一的解釋是:甲午戰(zhàn)后,日本成立了一個“戰(zhàn)利品”研究會,負責把繳獲的物品,分發(fā)到學校、神社和寺廟等機構(gòu),以此激發(fā)日本國民的自豪感。
有關(guān)這座墓園的一份資料說:“今天的日本人甚至都不知道定遠和鎮(zhèn)遠的名字,但在當時連小學生都知道這兩艘清朝的鐵甲艦。當日清兩國局勢緊張之時,日本國民多么擔憂啊!”
與國民的態(tài)度完全相反,甲午年日本聯(lián)合艦隊在黃海發(fā)現(xiàn)北洋艦隊時,海軍官兵個個興奮異常。時任松島艦大尉的木村浩吉,在日記中記載,大家都興奮地換上新衣服,等待戰(zhàn)斗打響。
日本海軍的氣勢如此旺盛,出人意料。
岡山,鎮(zhèn)遠艦主錨
岡山縣吉備津市的山嶺中,有一個小小的神社,福田海神社。這神社的神主,是牛。據(jù)說,日本人好吃牛肉,他們希望那些被吃掉的牛,靈魂早日升天,不要怨恨人類。
這個小神社里,有一只巨大的鐵錨,來自北洋艦隊主力艦鎮(zhèn)遠,是鎮(zhèn)遠的主錨?!斗ㄖ仆韴蟆酚浾呖匆婂^的“整個表面呈赤紅色”,“在周圍青山的映襯下”,那赤紅色“顯得格外刺眼”。
鐵錨兩邊的石臺上,端坐兩尊石質(zhì)神像。一尊持長槍,留長須,類似中國的關(guān)公;另一尊很像中國的十八羅漢造型。記者采訪得知,這哥倆,一個叫“行之使者”,一個叫“理源大師”。
神像和鐵錨放置在一起,什么意思?記者沒說。
誰都一樣,看見鎮(zhèn)遠主錨,不可能不想起鎮(zhèn)遠。
陳悅在《北洋海軍艦船志》中,這樣介紹鎮(zhèn)遠:“黃海海戰(zhàn)中,定遠鎮(zhèn)遠二艦結(jié)為姊妹,互相支援,不稍退避,多次命中敵艦……(1894年9月17日下午)3時30分,鎮(zhèn)遠305毫米巨炮命中日本旗艦松島,引發(fā)大爆炸,日方死傷近百人,松島失去戰(zhàn)斗力……”
鎮(zhèn)遠于1894年11月14日凌晨,在威海灣觸動水雷浮標受八處擦傷,不久旅順船塢失守,這意味艦傷可能永遠無法修復,艦長林泰曾為此愧憤自殺。1895年2月17日,鎮(zhèn)遠被日軍俘獲,修復后仍用鎮(zhèn)遠之名編入日本艦隊,列為二等戰(zhàn)艦。后來參加日俄戰(zhàn)爭,與俄國艦隊對陣三次,分別是進攻旅順、黃海之戰(zhàn)和對馬海戰(zhàn),之后被列為一等海防艦。1911年4月1日退役后充當靶艦。1912年4月6日在橫濱解體。解體后遺留的部分船錨、錨鏈、炮彈等物件,有些陳列在東京上野公園里。
據(jù)陳悅考證,福田海神社里的鎮(zhèn)遠艦主錨,是當時日軍西京丸號艦長鹿野勇之進贈送的。鎮(zhèn)遠被俘后,由西京丸拖回日本,當時的主錨,錨爪已斷。鎮(zhèn)遠編入日本艦隊時,配備了新的主錨。鹿野是岡山人,他把替換下來的鎮(zhèn)遠主錨送回老家,有紀念戰(zhàn)爭勝利的意味。
神社的講解員長谷川悅子告訴《法制晚報》記者,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日本政府號召百姓捐鐵制造軍艦。當?shù)厝藳Q定把鎮(zhèn)遠主錨捐出去,可是抬不動,又決定將鐵錨切割,可還沒等切割,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
鎮(zhèn)遠主錨被福田海神社封為“不動尊”,“供祭祀所用”。長谷川悅子說,主錨所在之處,是神社的中心。錨重,錨下的大石頭也重,兩個非常重的大東西一起“鎮(zhèn)在這里”,什么妖魔鬼怪都別想作亂。
《法制晚報》記者在報道中寫道,鎮(zhèn)遠主錨“臥在這異國他鄉(xiāng)的石臺上,仿佛在默默地訴說著當年清朝戰(zhàn)敗的恥辱,卻無人傾聽”。
東京,旅順要塞炮
東京,靖國神社內(nèi),有一座“游就館”。館名來自《茍子·勸學篇》:“故君子居必擇鄉(xiāng),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坝尉汀保恰坝伪鼐褪俊钡暮喎Q。這讓我稍稍有些奇怪。明明是一座戰(zhàn)爭博物館,怎么起了這么個文縐縐的名字?館內(nèi)的藏品,主要是日軍在近代戰(zhàn)爭中使用過的武器、軍用裝備和戰(zhàn)爭資料等,有十萬件之多,另外還有五千多張日軍的影像。
這里有一件特殊的藏品,是一門大炮,炮口正對著博物館大門。此炮口徑十二厘米,通體漆黑油亮。展示牌上寫著:“戰(zhàn)利品,清國要塞炮。該大炮由德國克虜伯公司于1885年(明治十八年)制造,由清國將其安放在旅順港港口要塞,以用來對旅順進行防御。甲午戰(zhàn)爭后,該炮保存在位于大阪市輜重兵第四連隊的軍營(現(xiàn)為國立療養(yǎng)所近畿中央醫(yī)院)之中,后于昭和三十九年六月捐獻給靖國神社。大炮的尾部刻有克虜伯公司三輪交疊的標志以及制造的編號?!?/p>
參觀者喜歡一邊閱讀展示牌,一邊撫摸大炮的炮口。炮口被摸得油光锃亮。
陳悅對《法制晚報》記者介紹,那門旅順要塞炮,不是陸炮,而是艦炮,很可能是北洋艦隊廣乙艦的主炮之一。陳悅說,這里邊,有個故事。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北洋艦隊安裝了僅有的六門速射炮,廣乙艦更換下來的主炮,被安置到陸地,成為要塞炮。讀者注意到?jīng)]有?陳悅的話,透露出一個不幸的事實,整個甲午戰(zhàn)爭期間,北洋艦隊只有區(qū)區(qū)六門速射炮!而日本參加黃海之戰(zhàn)的軍艦,共有二百四十門大炮,其中多數(shù)是速射炮!
可憐的廣乙,是北洋艦隊第一艘為國捐軀的軍艦,早在1894年7月25日豐島海戰(zhàn)時,就受傷擱淺自爆沉沒。
現(xiàn)在我們一起重溫旅順軍港的歷史滄桑。
晚清時節(jié)的旅順軍港,由“賣國賊”李鴻章耗時十六年、耗資數(shù)千萬兩銀子建造而成,被西方人稱作“遠東第一軍港”。黃遵憲曾寫詩贊頌:“海水一泓煙九點,壯哉此地實天險!炮臺屹立如虎闕,紅衣大將威望儼?!?/p>
1894年11月21日拂曉,日本陸軍第二軍向旅順發(fā)起總攻。清軍守軍共一萬四千人,僅一天時間,二十多個炮臺全部失守。清軍死兩千多,日軍死四十,失蹤七人。從死亡人數(shù)的對比上看,我怎么也弄不清這仗是怎么打的。
11月24日,“旅順大捷”的消息在東京廣為散布。第二天,日本所有報紙頭條都在報道此事,“渤海的咽喉、東洋的要害,世界之大軍港被我軍魂攻破”。在這議論聲之外,全國各地,到處都掛滿國旗,到處都是集會、游行,整個國家陷入狂歡。
沒等這狂歡的氣氛散去,一縷不祥的陰云就籠罩在日本頭上,英國《泰晤士報》和美國《紐約世界》,率先報道日軍在旅順的大屠殺事件,隨后更多媒體跟進,一時之間,日本的國際形象狼狽不堪。
據(jù)宗澤亞在專著《清日戰(zhàn)爭》中披露,旅順大屠殺事件發(fā)生以后,整個清廷上下,竟沒人出來為那些冤死的百姓說一句話,哪怕哼哼一聲也沒有!倒是那些被國人一向當作野蠻人看待的洋人,在遙遠的異國,為大清子民大鳴不平。這是甲午年間非常詭異的一個事件。說句讓人寒心的話,那時候的大清國統(tǒng)治者,可能并不認為日軍屠殺百姓有什么錯,他們大概會覺得,這很正常啊,換成是俺,也會這么干!
讓我們把目光從歷史深處收回來,回到游就館。
《法制晚報》記者提到,他們在參觀時看到一個日本人的留言:“日本現(xiàn)在是一個強大也是一個富足的國家,之所以有這樣的成果,是先人拼了命換來的。日本是一個突破了很多災難的國家,正是因為這些死去的人保護了自己的國家和民族,日本才有了這樣的突破?,F(xiàn)在的日本人必須要去懷念他們,必須要去記住他們所做的事情,現(xiàn)在日本又迎來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新的危機,我們不能浪費對前人的思念,我們必須要從這種長久的睡眠中蘇醒過來?!?/p>
與此相對照,一位參觀過游就館的中國人在網(wǎng)上發(fā)布感言:“在館里的觀覽是悲痛與氣憤的,刺刀每展出一次,我都會渾身血涌,仿佛看到了無辜百姓的慘死。在館外的留言簿上,很多日本人留言,大概(意思)是現(xiàn)在的好生活是先烈換來的之類的。日本的欺騙教育,確實為右翼及軍國主義的復辟不斷提供土壤?!?/p>
《法制晚報》記者還注意到,不少日本人從靖國神社門前經(jīng)過,會停下腳步,畢恭畢敬地鞠躬,拍兩下手,再鞠躬。鞠躬很好理解,日本人愛好這一口嘛,有事沒事,都整天躬來躬去??膳氖质鞘裁匆馑寄??是這樣,拍第一下,代表“人神之間的溝通”,第二下則是表達對神“深切的崇敬”。
我的目光在記者的這段報道上停留很久,然后輕輕嘆一口氣。
結(jié)語
遺落在日本的甲午戰(zhàn)爭碎片,遠不止上面提到的這些,在《甲午遺證》的視線內(nèi),還有福岡的劉步蟾辦公桌、岡山的平遠艦炮彈、神奈川的致遠艦機關(guān)炮、長崎的定遠艦舵輪等等。但我不想再說它們了。不想。
審視上文提到的這幾枚碎片,不難看出,它們之所以遺落他鄉(xiāng),有些是私人行為導致,如定遠館和鎮(zhèn)遠主錨,此外都是國家行為導致,如真田山清軍墓、定遠艦炮彈等。不管是私人行為還是國家行為,里邊都凝聚著日本人的自豪感。隨著時間的流逝,昔日那些自豪元素,又逐漸演變成前人對后人的激勵。對此,我們沒有理由去責備他們。類似的事,我們也在做嘛。
最讓我心動的一個細節(jié),是在真田山清軍墓,日本用國家行為,表達了對清軍亡靈一定程度的尊重。這個細節(jié)讓我陷入深思。當然,值得我和我們深思的,不僅僅是這個細節(jié)。
在隔岸的碎片之外,還有很多關(guān)于甲午戰(zhàn)爭的人和事,都值得我和我們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