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水
五月,從沈北的花枝出發(fā),駕著花香,掠過道路兩旁的花影,抵達遼西,在大榆樹堡上大峪村漫山遍野的花海里徒步。
12名古村落采風成員在山腳散開,分開花樹,穿行。山頂的老墻是攀爬的終極。所謂老墻,實為一座天然石峰,神工筆直,鬼斧凌厲,城墻一樣規(guī)則,橫亙在山頂
五月太美,東北的五月才是真正的春天。大口大口呼吸花香,在花海里接近老墻。剛剛謝了杏花桃花粉紅如面,又開了李花蘋果花綠朵沁玉,后來一波梨花勝雪。春風一到山下,它們就聯(lián)盟成花山,山巒起伏,山花爛漫,攀登穿行,皆不出花海。樹干滄桑,可以依靠停歇。群山疊花間有甜絲絲的花香和馥郁郁的青草香撲鼻;花海波濤里有縹緲的音樂和遠古的神秘漂浮。
睜大考證的眼爬上山頂。仰頭,正面的老墻巖石陡峭,刀切斧劈,巍峨橫亙,是上天投下的城墻,擋住所有的來犯。老墻之上,遠古號角盤桓;老墻后面,曾有高句麗一個分支在此生息,又從東北大地消逝。
高句麗,北方消逝的民族,生活在北方山上,狩獵為生。
轉過石墻,有舂米的大坑收納歲月的落葉,晃動的光影里舂好的米一盆盆端出;一方巨大石磨躺在樹叢里,安靜成一輪明月,石磨中間一方形小孔冒出幾顆野草招搖生命頑強。
山墻下面是一脈開闊的平整山地,雜花生樹,與周圍高大的樹木有明顯的疆界,樹木細小無限哀婉的姿態(tài),站立斜倚出當年生活場所的生動。一山泉坑被樹木遮蔽,山泉水常年不枯。我的到來驚動了什么,一片微光掠過,水波里蕩漾出遠古的繁華。
千年光陰倏忽穿越。
老墻后面開闊地是高句麗營地。一千人在首領的帶領下,正對著巨大石峰老墻祭拜。儀式完成,眾人散開,身著短衣寬褲的男人和短衣長裙的女人穿梭往來,開始操辦一場喜事。太陽西斜,一抹金色從樹梢越過。首領坐在大石凳上,表情凝重,一口大鍋里翻滾著山泉水,另一口大鍋里煮著狗肉,那是一個年輕后生從山下一個大戶家里誘獵的。他馬上就要成為首領的小女婿。營地正中央一溜煙的火盆熱氣蒸騰,火盆里除了山雞野兔肉,鳥蛋野雞蛋,還有綠瑩瑩的山野菜。幾個女人拿著大鐵盆把剛剛舂好的高粱米裝了,用泉水洗過三遍后,倒進大鍋的泉水里,鍋底下樹枝劈啪作響,火苗正旺。
這日,姜姓首領的三個寶貝女兒同時出嫁,族人皆大歡喜,唯有首領面沉如水。族人以為首領心疼愛女,卻弄不懂為何三個女兒同時出嫁?那最小的女兒還未到出嫁年齡?反正是喜事,可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飯飽酒酣后,眾人在空地上跳舞,男男女女圍成圓圈,在月亮底下徹夜狂歡。
三個新郎官被首領叫到近前,首領小聲吩咐一陣,新婿頻頻點頭,悄然退下,尋找各自的新娘去了。
三位新婿也是姜氏族人,大玉兒,小玉兒花樣年華,心中早已偷偷意屬驍勇善戰(zhàn)的同族后生,今日嫁得如意郎君自是心花怒放。唯有小女兒俏玉兒怯生生看著新郎,眉間眼梢萌萌,一襲白色及地長裙罩住嬌小的身軀,惹人生憐。其實她還是個孩子,只13歲,她不像兩位姐姐心有喜歡的男子。父命難違,今日與兩位姐姐一同出嫁,心中說不清的滋味,水靈靈的一雙杏眼幽幽望向母親,母親也眼含淚水強顏一笑,俏玉兒跑過去撲入母親懷中。母親摟抱著拍打著懷中的小女兒,“去吧!去吧!聽從你父親安排,終是為你好?!鼻斡駜涸俅无D向新郎時,粉嫩嫩的小臉早已梨花帶雨。
眾人不懂首領深謀遠慮。幾天前有消息傳來,大唐高宗派太子李績再次東征高句麗,白袍大將薛禮已經率軍殺來,只因這老墻姜氏高句麗勢力尚微,暫時不屑一戰(zhàn),直撲聚集萬人的山城山征伐,山城山已被唐軍攻陷。所以姜大首領才決定匆忙嫁女。次日天微亮,首領吩咐三對新人早早起身下山,爾后宣布放棄老墻營地,帶領族人向東撤離。此時,三對新人已經混入山下百姓。逃生去了。后來,官府將俘獲的高句麗百姓遷移內地,三個女兒所在的村落因人口稀少,后來融入滿族漢族群里。他們住的地方也因三個女兒命名:上大玉村、下大玉村、小大玉村。時間長了,代代口傳,村落便被稱為上大峪村、下大峪村、小大峪村。而村里至今仍多為姜姓。
神思回歸。遠眺,群山起伏,繁花似海,掩映山谷里一字排開的房舍、村民以及豬雞鴨狗的繁衍生息。城市文明需要顛簸崎嶇穿過黃沙陣才可到達。一條土路穿起的村莊,石墻,石屋,在時間的波紋里佐證高句麗崇尚石頭的民風;俯視,花枝連理,春林初盛,蜜蜂嗡嗡,從一朵花蕊旋進另一朵花蕊,釀蜜。像山坡下我剛剛問路的村民,勤勞耕作。那些石頭的房屋就是這蜂巢了,會不會被一陣突來的暴風雨打碎?人類不能像蝴蝶一樣一次次蛻變,卻可以像蜜蜂一樣釀造香甜。一只鳥撲啦啦驚起,從頭頂飛過。飛走的后代還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徑?還能不能掬起一捧微微潮濕的鄉(xiāng)土?還能不能找到故鄉(xiāng)童謠的曲調?
山風鼓蕩舊日傳說,山泉滲透月夜故事。同來的古村落采風成員放飛拯救的希冀,航拍,老墻機理清晰;研讀,老墻故事模糊。山泉坑的煙波里搖曳高句麗舞姿婆娑酣暢,我在平坦的舊日營地旁尋一棵樹干發(fā)黑的虬扎老樹,悄悄系上一條白色紗巾,算做我打擾的祭禮。深深呼吸一口山野花香,貼近巨石山峰,撫摸老墻的溫度。
裹挾滿身花香,下山。山腳下是上大峪村,那里的姜姓村民說老墻上面有高句麗人生活過,只是傳說,沒有只紙片語記載。
我要去上大峪村打撈大玉兒的一闕歌謠,去下大峪村撿拾小玉兒的舞蹈,我要到小大峪村收攏俏玉兒的一滴香淚。我要將一念神秘猜想留給老墻之上湛藍的天空,與白云一起飄蕩。
老爺嶺村口尋古
行走在東北村落里,行走的初衷與風景無關,與夢有關。
滿懷熱愛,采風團開始尋找散落在東北大地的鄉(xiāng)愁。同來的采風者去了其它村落,這個午后獨剩我一人,來自異鄉(xiāng)的尋訪者,悠游于遼西大榆樹堡鎮(zhèn)老爺嶺的村口。
大凌河水在村子的北面緩緩流淌,幽幽訴說遠去的古道西風。這里曾有波瀾壯闊盛大發(fā)生,遼西故地,關隘要沖,恍惚間,腳下金戈鐵馬呼嘯滾滾而來;轉瞬,鼓角陣陣錚鳴隨風散去。
踽踽獨行,雞鳴犬吠聲遠,呼呼穿越山谷的大風突然安靜下來,夕陽悠悠切近,翻開無字之書。老爺嶺地處醫(yī)巫閭山西麓,道教宮殿群金碧輝煌,山頂的圣清宮上院,山腰的中院,以及山下的下院,最早始建于唐代。山雄石險,原始森林茂盛,翻閱,可以讀出幽靜靈秀。山頂有顯圣崖,唐王征東時兵困此地,三軍無望之時,關公突然顯圣,整座山崖幻作關公面,黑黝黝壓將下來,嚇退高句麗追兵。唐王兒子唐高宗為感念關公救急,修建圣清宮,供奉關老爺像。此地因此得名老爺嶺。
水是一直游走的腿腳,清冽,渾濁,從遠古走到今天。村口有兩個涼亭醒目,喚作鴛鴦亭,涼亭下面罩著一陰一陽兩口古井,那對井是舊時留下來的兩只眼睛。兩口古井一苦一甜,北面的陰井水苦,是古代離家戰(zhàn)士的淚水;南面的陽井水甜,是圣賢垂憐村民的甘露。兩口井相距八步,原來叫“八步兩口井”,過去全村人都吃這甜水井的水。八十多戶農家都來擔水,做出水豆腐又甜又香。這里的豆腐遠近聞名。這兩口井的水,也在地下行走,還將走向不可知的未來。
炊煙裊裊,遠古硝煙漸起,彌漫。村道兩旁高大的松樹是那個時代伸過來的耳朵。圣清宮下院門前有個指揮部紀念石碑,原來住在圣清宮下院的老道其實是共產黨,被霄小告密,執(zhí)行任務回來,在溝幫子一下車就被日本鬼子逮捕了,最后被殘忍活埋。居住在下院對面的農家大叔說到“活埋”二字時,晃著腦袋無限惋惜的神態(tài)。他說,原來這些房子都是老道的,四八年解放分給大伙的。隨手指指左右,這些房子都是有房基地的,原來都是人家老道的。
春深綠淺,采山菜的大娘拎著柳條筐回轉,筐里滿滿的新鮮山菜。放學的孩子悶頭砸著杏仁,他壯年的父母趁著城里放假回家播種牽掛。石頭房屋日久年深,尚能承受年邁的老人倚門望兒;木格的窗欞和破舊的炕桌泛著迷離的光澤,與孤寂悶兩口老酒。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大爺守著小小的收音機,一曲《牡丹亭》時斷時續(xù)。長袖善舞閃現(xiàn)在天幕一隅,旋即被流年推遠。
古老山村離殤滿地,鄉(xiāng)愁處處。老爺嶺這樣的傳統(tǒng)村落正在逐漸消失,隨之消逝的還有那些古老傳說與厚重歷史。拯救,顯得迫切,卻找不到接口,也許那些從鄉(xiāng)村走出的成功人士,那些鄉(xiāng)紳,那些從村里走出的青年再回來尋根自救,也是傳統(tǒng)村落一條出路,拯救是歸來。但愿采風者今天的腳步可以踩出另一條羊腸,條條通向大路寬廣,牽住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