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乃俊
川里大隊
□裴乃俊
川里大隊坐落在一條東西走向的狹長山谷里,兩邊是起伏的山巒,山上林木遮天蔽日。
幾道潺潺流水在三楞頂子腳匯合成流聚集到大黑溝口形成了川里的南河套,撈道溝嶺的山水也匯集成河形成了川里的北河道。兩條河在川里大圍子的東村口匯合,它們?nèi)找共痪氲貒W嘩流淌,好像一位老人吟唱著一支古老的歌。
川里大隊有10個生產(chǎn)隊,星星點點散落在山間的村落中,這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里沒有影劇院、沒有體育場、沒有公園、沒有圖書館、沒有收音機,就連電都沒有。平淡的生活卻有讓人抹不去的記憶。
一
40多年前,城市憑票供應(yīng)雞蛋,一人一年半斤雞蛋,逢年過節(jié)要是能吃上一次雞蛋,至少能念叨半年。記得那時在孩子們中間流行這樣一首兒歌:大米干飯炒雞蛋,越吃越好看。這既反映雞蛋在人心目中的營養(yǎng)價值,又不難看出孩子對雞蛋的向往和期盼。
城市姑且如此,農(nóng)村又是如何?
川里家家戶戶飼養(yǎng)家禽,多則十來只,少則三五只。但是從未聽說誰家吃過雞蛋,甭說平日,就是來人待客,傳統(tǒng)節(jié)日也難見雞蛋登場,甚至結(jié)婚、上梁這樣的頭等大事,也少有雞蛋上桌。
這讓當年剛從城市下鄉(xiāng)的我們這些年少知青十分納悶,這里的人們把每只雞都視若珍寶,他們精心喂、細心養(yǎng)。怎會只見養(yǎng)雞,不見吃蛋?是這里的人不愛吃雞蛋,還是對吃雞蛋有什么講究或禁忌?可是既然不吃,也沒見誰家攢了多少雞蛋!
無數(shù)個疑問凝結(jié)在心中。
后來時間長了才知道,這里的人不是不喜歡吃雞蛋,更沒有什么講究和禁忌。而是舍不得吃,指著它們換錢。川里家家戶戶都沒有什么來錢道兒,加上政府又不讓發(fā)展“資本主義”。獨獨雞蛋,供銷社收購,可以說是名正言順貼補家用的來錢道兒。人們只能靠摳雞屁股換點油、鹽、醋、火柴錢。一個雞蛋能賣幾分錢,可換2-3盒火柴,半斤雞蛋能換一斤鹽,一斤雞蛋能換一斤燈油。
家有小孩上學(xué)的學(xué)雜費、書本、文具費都需要錢,人情往來也要錢,這一切開銷的來源都靠賣點雞蛋、鴨蛋,許多人家隔三差五地攢上的十個八個雞蛋,拿到供銷社,換點針頭線腦的或急需的日用品,但也常常因為帶的雞蛋不夠而欠供銷社的錢。
正是因為這樣,川里人從不舍得吃一個雞蛋。剛下的雞蛋帶著母雞的體溫——暖暖和和,很多婦女和孩子都喜歡得不得了,把雞蛋攥在手里、貼在臉上,直到余溫消失、慢慢涼去,他們才依依不舍地把它送到它該去的地方。
隔壁老馮家有一個五歲多的小姑娘,叫丫蛋。有一次,她看見雞下蛋了,就鉆進雞窩把蛋拿出來貼在臉上往屋里跑,一邊跑一邊喊:“媽媽,雞下蛋了,下蛋了?!闭l知腳下一絆,摔在地上,人翻蛋打。馮嬸聞聲見狀從屋里沖出來,拽起丫蛋就“啪啪”地沒頭沒臉地幾巴掌下去,嘴里還吼著“看你得瑟的”。丫蛋沒哭只驚恐地盯著媽媽因憤怒而瞪圓的眼。
但是最后碎了的雞蛋還是撿起來給丫蛋炒著吃了。丫蛋是幸運的,在川里不知多少人從未吃過雞蛋。
1970年1月的一天是個寒冷的日子,冰雪覆蓋著群山,一個王姓老人重病在床,老伴看他已經(jīng)湯水難進,日子不長了,想在他臨走前,滿足丈夫一點心愿,就問他想吃什么。王大爺?shù)纱罅藴啙釤o神的雙眼,有氣無力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句:“雞—蛋—真—的—很—好—吃—嗎?”聲音小得別人幾乎聽不見。家徒四壁,哪有雞蛋呀。為了了卻丈夫的夙愿,王大娘東家張羅西家借,好容易弄了幾個雞蛋,煮了三個剝好了端到渾渾噩噩的丈夫眼前,王大爺用顫巍巍的雙手拿過一個雞蛋放在干裂的嘴唇上,眼里露出了一絲遂意的微笑……
第二天王大爺走了,走時手里還緊緊握著那個雞蛋。王大爺?shù)脑岫Y我參加了,是我和幾個人一起把他抬到了小南溝東山坡。沒有鮮花、沒有挽聯(lián),是我提議把那枚雞蛋和其他貢品一同放在他的墳前。
二
川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一年只換一次新衣裳。深秋時節(jié)是川里供銷社最忙碌的時節(jié),黑布、白布、棉花、染料是供銷社最暢銷的商品。隨著秋意越來越濃重,家家戶戶都在扯布準備做冬裝。黑布3毛一尺,買了做棉衣面,白布2毛一尺,買了再買袋染料,染了做棉衣棉褲里子。一袋黑染料3毛5能染十尺白布。秋風(fēng)轉(zhuǎn)涼了,家家戶戶都開始趕做過冬的衣裳,千家百戶統(tǒng)統(tǒng)一個樣,黑色棉襖、黑色棉褲。大人孩子一個樣,老少也是一個樣。除了年輕姑娘,男女也都一樣。不是這里的人喜歡黑顏色,而是黑布便宜,買一尺花布的錢能買兩尺黑布,而且黑布厚實又耐臟。
棉衣棉褲做好了,天兒一冷馬上就穿上。這一穿就是一年多。冬天是棉襖、棉褲,春天扒下棉襖、棉褲里面的棉花就成了春裝(夾襖夾褲),到了夏天再把夾襖夾褲的里子拿下來就成了夏裝(單衣單褲)??傊锾熳錾硇乱律岩荒晁募径寄芘缮嫌脠觥4ɡ锶擞芯湓捳f得好:這叫老母豬去趕集,四季一身皮。這身衣裳,直到來年新棉衣做好才宣布正式下崗。
川里人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大部分時間都穿自己家做的鞋。有一首歌里這樣唱道:“我最愛穿的鞋是媽媽做的千層底,踏踏實實做人也坦蕩”。川里人踏實、坦蕩,但并不是都喜歡穿家里做的鞋,只是沒錢買鞋不得不穿罷了。
記得我在“五同”的時候(與貧下中農(nóng)同吃、同住、同勞動、同學(xué)習(xí)、同奮斗)住在仇家,家里的二兒子仇海聰明又頑皮,在川里小學(xué)讀四年級。一次他看到同學(xué)穿了雙漂亮的解放鞋,回家后就讓他爸媽給自己買一雙。一雙解放鞋3塊8毛,他爸媽哪有錢給他買呀。爸媽沒答應(yīng),他就滿地打滾地哭鬧,飯也不吃、學(xué)也不上,爸媽怎么勸都不聽,打也沒用。無奈情況下,他媽把家里攢的十幾個雞蛋,拿到供銷社賣了。他爸又找隊長預(yù)支工錢,經(jīng)隊長同意,到小隊會計那預(yù)支了3
塊錢。錢湊夠了,才給仇海買了雙解放鞋。仇海穿上這雙鞋別提多高興了。但是仇海的爸爸有個條件那就是必須好好學(xué)習(xí),仇海高高興興地答應(yīng)了。通過這件事,仇海好像突然長大了許多,因為他親眼目睹了父母為了湊夠給他買鞋的區(qū)區(qū)幾塊錢而東奔西走。此后他奮發(fā)讀書,要用知識改變命運,很快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突飛猛進,聽說后來上了初中、考了高中,最終到了縣財政局工作。
三
小隊部里住著邱大爺,老人家七十多歲,有個做豆腐的好手藝。生產(chǎn)隊里通過大隊審批辦了個豆腐房,讓邱大爺每天做1-2板豆腐賣,順帶收拾隊部衛(wèi)生。
邱大爺為人干凈利落又勤快,他總是把隊部收拾得窗明幾凈、一塵不染。
每天早上4點鐘準時起床,把鍋灶點燃,把一口能裝3桶水的大鍋添水燒上。再用大缸把豆子泡上(一般豆子要提前泡2-3天),然后開始收拾衛(wèi)生,收拾好了,鍋里的水也燒開了。
這時他就把磨好的豆子過包,濾渣包直接架在大鍋上方,濾出豆渣,豆?jié){直接下鍋燒開,然后開始點豆腐,接著裝箱定型。經(jīng)過3個小時的忙碌,豆腐做好了。天已大亮,買豆腐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到來,邱大爺就又開始緊張的銷售工作。
現(xiàn)在豆腐是幾乎最廉價的副食品,無論哪家想吃就吃。可在當時那個年代,豆腐也是奢侈品。城里要憑票供應(yīng)3個月半斤。農(nóng)村雖然是1毛1分或1毛2分一斤,但是一個日工才能掙3-4毛錢,而且年終分紅時很多生產(chǎn)隊沒錢支付,只能打白條欠著。所以多數(shù)來買豆腐的人只能用豆子換(一斤豆子換一斤半豆腐)。因此能吃上一頓豆腐成了大多數(shù)人的奢望。只有一些上好的人家一兩個月才能吃上一頓,豆腐也是較好人家接親待客的上等菜。美美地吃頓豆腐是多數(shù)人可望不可即的事情,有的人家?guī)啄暌渤圆簧弦淮巍?/p>
別說當?shù)剞r(nóng)民,就是我這個下鄉(xiāng)知青,在川里呆了三年也只吃了一次豆腐。還清楚地記得,那是1970年6月中旬的一天,艷陽高照,和風(fēng)習(xí)習(xí),我的房東仇叔一大早就讓他二兒子接他姥姥來家吃飯。
仇叔很孝順,他自己父母不在了,老丈人也沒了,只有丈母娘一個老人在世,只要有一口好吃的,他總是想著丈母娘。
那天的飯菜很豐盛,小蔥、生菜、焯好的菠菜,一碗魚醬(在河套上游撒點石灰,一些小魚立即翻肚浮上水面順流而下,在下游用圩子堵住,再用小網(wǎng)撈上來。那些小魚多數(shù)只有筷子那么粗、一寸來長,用醬一炒就是魚醬),主食是米飯,主菜是豆腐湯。仇叔宣布開席,大家便歡暢淋漓地大吃起來。
這頓飯吃得時間好長,豆腐湯是那么好吃,魚醬是那么鮮美。一邊吃一邊聽仇叔演講。他講到薛禮東征,講到日寇侵華,講到珍寶島戰(zhàn)役,講到中朝關(guān)系。仇叔沒什么文化,但他講的話現(xiàn)在憶起來還覺得那么有道理。最后他激情昂揚地說道:“中國國大人多,困難是暫時的,中國是誰也戰(zhàn)勝不了的?!甭犃诉@話,我無比心暢。
實習(xí)編輯 劉佩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