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
北渚
龐培
1
鎮(zhèn)上有一戶出殯的人家,在暗黑的廳堂板壁前用長凳和門板隔起來,上面放了很多廚房用的菜肴。切碎的豬肚,整只煮熟的肝,蜷曲在盆子里的燒雞和豆制品,百頁 (千張)、菠菜、粉絲、筍片、黑木耳。我探頭過去仔細看,還有燉爛泡熱的蹄筋,像發(fā)白的魚肚,也像煮熟后剝開的蛋白。
街巷的顏色,卻沒有這樣刺眼,都是一式的高大磚墻,墻頭排列陳年的甕缸。墻頭草遮沒了門牌號。臨街是一式店鋪的排門,雨天的色澤被保留在青磚和麻石條鋪設的弄堂各處。合作社木頭鋪面的門上仍畫有巨大的向日葵圖案。一行 “毛主席語錄”的暗紅色字樣,像死去很久的人留在那兒的淤血。而向日葵的葉子是綠色的,一種非常稀奇,使人驚詫莫名的綠漆顏色。
有一家做塑料粒子的化工廠,仍有人做活計,都是四五十歲的婦人,系骯臟的圍裙,一個由昔日大祠堂改建的廠房,只剩下家庭作坊式的角落還有些人氣,其余的機器全都停掉了,蹲伏在房子的黑暗里,跟鎮(zhèn)上街區(qū)的命運一樣溺死著,銹爛、落魄。我循著那股刺鼻的化學塑料味,走進玻璃鋼瓦蓋頂?shù)拇笤鹤?。那些婦女們都圍坐在機器旁一張臨時搬來的工具箱邊上吃夜飯。臉是綠色的。飯是各人從家里帶來蒸熱的,沒有幾樣菜。有一盆大家一起喝的熱湯。她們中間的一個人在做著殷勤的手勢,示意身邊的工友多喝點湯。沒有人注視我這個貿然闖入者,在場的人大概把我當成了近年來云集到江南各鄉(xiāng)鎮(zhèn)的外地打工者中的一名。仿佛,我剛揀完垃圾,收拾完田地各處的礦泉水可樂瓶經過鎮(zhèn)上 (此外再沒有別的身份的外來者進入此類被遺棄的鄉(xiāng)鎮(zhèn))。我不知道他們那餐夜飯,除了氣味難聞的塑料味外,還能吃出別的什么味道。那整筐整筐的成品就堆放在她們的“飯桌”旁邊。一種鴿子糞似的硬黑粒子,我不能夠叫出它們的名字。
我原來想和她們閑聊,因為都在忙著吃飯,只好作罷。我把鎮(zhèn)上的街道全都走完了,只有這一塊地方,似乎可以找到人說說話。
畫家梵高再世,一定可以畫一幅 《塑料廠工人寫生》這樣色調陰郁的畫作,像畫他那幅1886年著名的 《食土豆者》。
有一個癱瘓在藤椅上的老太太,常年坐在房子靠街的窗戶邊上。那窗戶是一個可以朝上掀起的老式活動窗板。老太太用一根拐杖柄頂住窗板縫,從那條細小的縫隙里默默無聲地朝外張望——而她自己呆著的屋子,則是暗黑一片;所有的家具、蚊帳頂上,全積滿了灰塵。老太太自己的樣子,也仿佛是一團活動著的立體的灰塵——深埋在這一片荒蕪的灰塵堆里——甚至包括她臉上的表情。我初次從她窗下經過時,沒看見她的人,竟只注意到撐牢在窗板縫里,古藤制的那一根拐杖柄。我循著那團古色古香的東西往屋子里一看——老太太隔著墻,竟直接就坐在我的眼前……
窗外,又一個春天的節(jié)氣,一個春光明媚的江南的早晨。從黃昏到第二天上午,我逗留在這破敗的古鎮(zhèn)上,仿佛一名四鄉(xiāng)漂泊的尋夢者——也有可能,我要尋訪的夢境,已經不大可能再有了。
兩天前,蜜蜂嗡嗡嗡開始從蜂箱肚里,飛進剛開的油菜花田那一團團暈黃的花粉叢里去。從北渚鎮(zhèn)清洌的小河畔,一只純白的蝴蝶向我飛來,那是那年春天里我遇見的第一只蝴蝶。我在日記本上記錄下這件事情。蝴蝶的翅膀純白純白,宛如一小片從水面上剝離的太陽光斑,一顆放大鏡下的露珠,一只新造的漿。其嬌媚的色澤介于初綻的梨花和新雪之間,不禁使我想起古詩里描寫農家春天的篇章。
所有鎮(zhèn)上的店鋪、木頭排門、板壁、房頂、房梁、暗黑骯臟的家具,包括田里的菜蔬,全都在一夜之間脫掉了身上的衣裳,像一個長久不落熱水洗澡的人,開始進入其節(jié)日盛典般的沐浴。古鎮(zhèn)生活的暗舊氣息,藉著天地間萬事萬物在這一個季節(jié)蘇醒的早晨悲喜交集的心情,像蒸氣一樣彌漫到了街巷和田野各處。但路上行人的鼻子眼睛,仿佛都在說,澡堂里里外外,脫下來舊的臟衣裳實在太多了!新的替換襯衣,倒沒幾件……幾件像樣的……;惟有鎮(zhèn)頭頭上出殯的那戶人家,拿出來的花圈是新的,嶄新的紙花,在浩蕩原野上吹來的縷縷暖風中,像河上的漣漪,像河上的白云,像老年人眼里的淚花,驚顫不已、簌簌發(fā)抖……
2
而窮的地方,水總是很清。
北渚鎮(zhèn)上就有這么一片清清的河灣。
但是整個鎮(zhèn)子現(xiàn)有的格局,卻已倒坍敗落,像一張翻倒在地大戶人家舊式的八仙桌,一派蕭條肅然的景象。猶如盲人的眼窩對外界的光亮沒有反應,鎮(zhèn)上的居民也對屋門口那條光亮的小河神情木然。昔日傍河而筑的江南市井,再也喚不回往年繁華的幻景。古詩里優(yōu)游了千年的河中之洲,頹變成了田埂上一個病倒的老農姿式——甚至再也沒有對孝道略知一二的親人,能夠把他從辛勞了一輩子而潦倒半生的稻柴捆邊邊上慢慢攙扶起來——吹來的田野浩蕩的春風里,惟余他孤零零一個人,癱坐其中。他的身底下是一個往昔四海通達的大河浜——河道在十米開外的平原上,已遭堵塞。鎮(zhèn)上的房門一樣朝南的河灘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生活垃圾,其中包括鎮(zhèn)上的小工廠里倒出來的廢品鐵屑。整個大白天里,鎮(zhèn)子的街道有時竟看不見一個仍安居在當?shù)氐哪贻p人,只有年紀大的老人,坐在光線暗舊的房門口,坐在某處被歲月熏黑了的馬頭墻底下;沐浴在早春陽光里的那一雙雙老眼睛,仍殘余著一汪冬天的水——鎮(zhèn)子的左右兩側不時游蕩而過的全是外省來的小販、季節(jié)性短工、揀垃圾者。陌生的眼瞳深處有一種迅速巡逡向四周鄉(xiāng)里的無望的覬覦,猶如饑餓的禿鷲在荒原的風中圍繞一名尸骨未寒者的耐心的盤旋。中國南部的揀垃圾者,近兩年發(fā)明了又一種新式的形體語言,用丟棄的可口可樂瓶子作為走街穿巷搜索買賣的信號,而代表了昔日的小風鈴或撥浪鼓形式——每天太陽一出來,一直到太陽落山,鎮(zhèn)上人家空蕩蕩的側廂和走廊過道、院子天井上空,就不時地回響起這種空可樂瓶子做的搖撥聲音——一切都成了被遺棄者的可怕征兆和信號:不再通船的水域,人去樓空的商店,鎮(zhèn)辦企業(yè)或鄉(xiāng)政府財政赤字,地勢下陷的貨運碼頭,老鼠們逃遁一空的鎮(zhèn)屬大糧庫,花圈和壽衣店(生意呈平穩(wěn)上升的趨勢),拆空了的茶館、祠堂、書場、老房子、影劇院。理發(fā)店內歪斜到一邊去的鐵制旋椅。養(yǎng)老院門前被漆成了綠色。昔日大街上伶俐而逗人喜愛的小黑狗變成了一只大肥狗,一只專揀垃圾為生的邋遢喪家犬(半個鎮(zhèn)子以內,人們就聽得它吭哧吭哧沿街走來的聲音)。發(fā)了霉的陽光和河對岸那片田野……一枚家長們丟棄了的兒童口琴在其中嗚嗚吹響……
北渚鎮(zhèn)的東首,有一座清代石拱橋,則是地道乾隆年間的老貨色。長滿荒草的橋背橋身,左右兩側的石頭欄桿分別鑲嵌有四枚工藝古樸精細的小石獅。那獅子的造型格外稚樸有趣、逗人眼亮。四只小獅子的頭竟一式一樣做成罕見的平頂。近乎四方形的獅子頭上,不知有過多少路人的手掌因為油然而生的歡喜親昵而把它們當成了悠長歲月遺留下來的活物。他們輕輕地將之撫摩。撫摩過它們的那些過路人的手掌都已在橋上橋下消逝不見;雕塑成寵物形狀的四只石獅子那副伶俐可愛的憨態(tài)卻至今猶在,在老橋的兩側傲然而活潑地蹲立,用它們的八只石頭眼睛和四張呲笑的嘴巴,給鄰近鄉(xiāng)里的農人帶來了多少年華似水的吉祥歡喜——給鎮(zhèn)上的少女們帶來蝴蝶翩飛的回眸一笑;給孩子們,老娘姨們,四方的手藝人帶來一個往昔浩瀚年代的信物。雨天路滑,過路人還可以用手捏住橋欄上的石獅——只比人的拳頭大一點點——一副憨厚氣的硬頭,以防腳底下滑倒。年復一年,這橋上的石獅石欄桿、石板心的八卦形圖案,就成了這個古鎮(zhèn)歷史的匿名見證人。小石獅子的耳朵向著四面八方張開,在歲月的風雨中始終鎮(zhèn)定自若,微微翕動——比一切古鎮(zhèn)上活人們的耳朵都聽得更多,更加真切管用……這四頭石獅,好比一把名貴提琴上的簽名,而這把提琴,已經衰老到了破損不堪、不能夠再用的地步。琴盒、琴肚上的簽名部分,卻依然熠熠生輝。那制作這件工藝品的工匠的心血;那演奏者的精湛琴藝……在周圍皸裂了的面板上嗡嗡作響……
橋的名字叫青龍橋——有一則過分華麗的相關故事,我在此省略掉 (江南鄉(xiāng)間的古橋多有一二則大致相仿的故事傳聞。一名中國人如若坐下來聽它,多半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小時候曾在哪兒聽講過)?
與別處的古橋略略不同的是,北渚的青龍橋有一個向前躍起,蜿蜒著的弧度,非常優(yōu)美,在造橋工藝上也非常神奇。也就是說,從橋的此岸這個點到達彼岸的那個點之間,橋砌筑的走向不是直線形的,而是在路人不易察覺、走過橋去的身背后,形成一個雨虹般的彎弧,宛如游走的龍蛇——故名 “青龍橋”。
橋面生滿了苔蘚。橋墩、橋側垂掛著茂密的藤蔓。雨天里走過,晴天里憩息,橋面各處,都散發(fā)出一種古式古香的青石氣息。整個橋身已不見其它文字 (銘刻在石梁石板上的,也早已被苔蘚荒草湮沒),惟獨橋首兩側的石梁,不久前竟有當?shù)睾檬抡哂眉t漆涂上 “雨天路滑、行人小心”八個蹩腳的文字——這青龍橋的衰老敗落,可見一斑!
3
橋對過,是一排正念著唐宋古詩的岑寂的舊房子,是一式的曲尺形走向、舊式平房、薄的青磚地。露天的庭院和天井。十幾個窗洞都已被磚石堵死的側廂房,宛如春天寂寞的墳場。
那排房子,是昔日古鎮(zhèn)的大糧庫。運糧碼頭、曬場、打谷場的規(guī)模仍在,但整個場地已完全荒蕪。
一年一度的荒草萋萋,正無情地吞噬那里的每一條磚縫,每一眼窗洞。藤蔓和爬山虎像傳說中的穿墻而過者,在暗黑光線的各處,展露出它們攀援的絕技和人世滄桑無情的變顏術——昔日糧庫成了古鎮(zhèn)草木和植物們的最佳競技場。
糧庫前面一片空地,一排數(shù)株的樟樹和梧桐樹高高矗立在古鎮(zhèn)的上空,成為方圓幾十里以外就能夠被人看見的一處綠蔭。悠遠的年代在那些落葉殘枝上嗶剝作響,根本無視房子本身低啞的男中音念出的那些字句:
“過十里春風,盡薺麥青青……
漸黃昏,青角吹寒,都在空城?!?/p>
——姜白石:《揚州慢》。
“春風桃李花開日,
秋雨梧桐葉落時?!?/p>
——白居易:《長恨歌》。
天空的繁花簇擁到這些荒涼的房頂和樹蔭之間。早晨的空氣像剛捻出來的棉線一樣潔白、嫩爽。河水本身也很清洌,因為附近的工礦企業(yè),全都凋落頹敗,無法再傾倒出那些卑劣地利用泡沫垃圾計算著利潤的可惡的污水了,此乃不幸中之大幸。但糧庫本身的四進身房子,終于在盤踞著蛇蝎們的荒草叢中,在斷墻殘檐間,償付清了它早年一直拖欠下來的冒牌豐收年代的孽債。
房子的喉管仍舊被一只饑餓的手掌緊緊攥住,被一只仇恨而削瘦的膝蓋,抵著它滿面無辜、驚恐外突著的胸脯——糧庫的外墻上留有一條當年刷上去的斗大標語,黯淡地醒目著:
“階級斗爭,一抓就靈!”
念出來的古詩聲音不時被口號聲音打斷?!谶@中間是一座千年古鎮(zhèn)裸露在藍天白云之下最近五十年的滄?!?/p>
4
“帝子降兮北渚……”
屈原在 《九歌》里說。
5
——我眼睛看見的那戶農家的葬禮,也許延亙了千年。也許在我腳下這塊土地上,從未中止過,停息過。招魂的旗幡,祭祀用的酒水,永遠飄蕩在這土地上空,灑落在庭院深深的小巷石板弄堂。沒有一個活過、活著的中國人,曾經走出過這儉樸葬禮的鄉(xiāng)間隆重行列。我們全是其中迎風哭泣的扼腕者,是白色挽聯(lián)上書寫著的沙沙聲。我們的身體上有喪葬用的紙錢的一部分,淚水、燭焰的氣息——是其中默然哀痛著的親人們,那一大群黑壓壓的沿公路送葬者隊列里大放悲聲的部分。死者姓氏的喑啞無聲,正是這田野上浩蕩而歌的春天的嗓音——一個古代的、長長的歌隊。
龐培 1962年12月生。詩人、散文作家。主要代表作有 《低語》、《鄉(xiāng)村肖像》、《五種回憶》、《四分之三雨水》、《母子曲集》、《謝閣蘭中國書簡》、《西藏的睡眠》、《童年冊頁》等著作二十余種;獲得的主要獎項有:1995年首屆劉麗安詩歌獎,1997年第六屆柔剛詩歌獎和2014年第四屆張棗詩歌獎?,F(xiàn)居江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