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翔/江蘇
義河彼岸
王翔/江蘇
1
孟詩童在暗夜來臨之際踏入這條緩緩流淌著的義河中,寒風刮來陣陣刀子切割似的疼痛。他揣著被黑暗吞噬的恐懼,又帶著逃課一樣的刺激,拄著一根削平了枝丫的木棍,行走在一條被河水剛剛淹沒的狹長石橋板上,一步一頓,唯恐瘦小的自己一不小心便會被這如同孟家村歷史一樣深邃悠長的河水沖走。
孟詩童想起了他在《安徒生童話》書上翻看的《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心底就萌生出一股心酸味兒:要是我在小女孩的身邊就好了,我就把她帶回家去,讓奶奶和媽媽做好吃的給她吃,拿被子給她蓋,她就不會死了。他覺得自己也在忍受這樣痛苦的遭遇,有了一絲同病相憐的感覺。
蹚到石橋中間時,冰冷的感覺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小腿皮膚和肌肉的麻木和僵硬。然而他烏黑的眸子卻放射出光彩,穿越岸邊叢生的雜草,抵達圩堤深處星星點點亮著燈火的人家,直到眸子從明亮轉向模糊——他實在是熬不過困意了,眼睛半睜半闔著,為了打發(fā)這股疼痛和困乏,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奶奶七十出頭,茂盛的銀絲一年年變本加厲地侵占著她頭頂日益稀疏的本該屬于黑發(fā)的領地,一笑起來額頭和兩頰的皺紋便堆積而起,如同微風拂過水面時留下的波紋。他喜歡問奶奶千奇百怪的問題,比如,為什么一到晚上,癩蛤蟆和青蛙便叫個不停?為什么一到春天,野貓便會發(fā)出嬰兒般的哭泣聲?為什么一到下雨前螞蟻就會聚在一起趕集?每每問到這樣的問題,奶奶總會慈祥地捏捏他肥嘟嘟的小臉蛋,說,你這小腦袋里咋裝了這么多古靈精怪的東西?而最讓孟詩童無比好奇的是:為什么一到冬天,義河的對岸便像是被濃霧罩住一般?對岸到底是什么呢?奶奶神秘地對他說,對岸啊,住著老神仙!那里遍地是鮮花,到處是美食,等你長大了奶奶就帶你去玩。奶奶的一句玩笑話更增添了他對對岸的向往。有一次放學后,他曾偷偷溜到岸邊,癡癡望著對岸圩堤上稀稀落落的人家。他想,我什么時候能去對岸呢?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呀?他無意間看到河中央站立著一個戴著斗笠的人,吃了一驚,差點驚叫起來,以為那是奶奶說過的老神仙哩!定睛再看,原來是一個漁民伯伯站在一條沒膝的石橋板上拉網(wǎng)撈魚。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促成了他蓄謀已久的對岸之行。
奶奶是一個喜愛搬弄“老古典”的人。她在某個盛夏的夜晚懷抱著孟詩童坐在涼絲絲的竹席上和他說起了義河的故事,那是一段被孟家村人津津樂道了數(shù)百年的光榮軼事:很久以前的孟家村還是一個不足百人的小村落,村民們偏居在這,世代靠莊稼為生。一年,六月里一場洪水沖垮了這座村莊的太平,村民們眼睜睜看著一個雙眼赤紅、頭發(fā)披散的青年瘋狂地尋摸著洪水口中的幸運兒,他偉岸的身影隨著波浪起伏,村民的目光也隨著波浪起伏,被這幕場景深深地震撼著,小伙子在相繼救起一個老人、兩個孩子后力竭而亡。洪水息怒后,流經(jīng)的地方將村莊撕裂成左岸和右岸,這條河流被人們稱作義河,每到六月的深夜,義河便嗚嗚作響,似在為這個義薄云天的好男兒悲鳴。
暮色慢慢拉起了光的卷簾,對岸人家的燈火一盞接一盞滅了,整個村莊沉睡在萬籟俱寂中。掛在天上的星星稀稀落落的,斜斜照下來。孟詩童借著光亮終于到達了義河的彼岸。他身上濕漉漉的,臉上連帶身軀都青得發(fā)紫,微風一小陣一小陣地吹來,他的寒戰(zhàn)也跟著一小陣一小陣地打著。
他想:我會不會和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被凍死呢?心底掠過陣陣悲哀。他蹬掉滿是積水的鞋子,將它們提在手上,這是奶奶一針一線給他做的虎頭鞋,他舍不得扔掉。奶奶給孟詩童縫制好虎頭鞋送到他家的時候他好奇地問,奶奶,老虎是不是比大伯家養(yǎng)的大肥豬還大?奶奶咧嘴一笑,摸了摸小孫子的頭,說,老虎比大肥豬可厲害多了,豬不咬人,老虎專門吃豬呀牛呀羊呀,還吃人呢!孟詩童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我不要,老虎吃人,奶奶你給我做雙豬頭鞋吧。奶奶撲哧一笑,說,你先看看,這老虎頭多可愛!彎彎的眉毛,圓圓的眼睛,還有兩撮黃黃的小胡子!再說了,鞋子上的老虎可不咬人。孟詩童忍不住看了下,點點頭認同了奶奶的說法。這時,孟詩童的媽媽孫秀裹著圍裙從廚房轉出來,接住虎頭鞋端詳了番,說,呦,這虎頭鞋漂亮,穿了平安吉祥,媽,中午在我這吃吧。奶奶連說,不了不了,我燒過中飯了。和這邊走得太近,那邊要罵我。孟詩童不知道這邊那邊指的什么,硬拉著奶奶的胳膊不讓走,奶奶掙脫不了,無奈地對兒媳說,這孩子呀,心太慈,又沒心眼,以后怕是要吃虧。孫秀笑笑回道,他不才七歲么,長大了就好了。
2
孟詩童醒來的時候是在一間逼仄狹小的屋子里。他微微睜開雙眼,看到的是照射進來的陽光,陽光模模糊糊的,夾雜著飛舞著的灰塵不停打在暗黑色的土墻上。他感覺光線有些刺眼,胳膊腿又酸痛無比,想好好睡上一覺,但是他實在好奇自己身在何處,轉動著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裹著三床棉絮被,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伏在床沿上睡著了,他認出了是奶奶,喊道,奶奶!奶奶聽到動靜仰起頭來,忙道,哎,哎,奶奶在這兒,別怕,乖孫子,奶奶帶你回家。她忍不住老淚縱橫,重新刷洗了遍臉上之前留下的淺淺的淚痕。孟詩童認真地說,奶奶,我不回家。奶奶臉色一板,急問,為什么不回家?你想去哪?孟詩童低下頭不回答。這時,一個慈眉善目的駝背老漢走進屋來,喜道,這娃終于醒了,撿回條命啊!以后可得看好。奶奶抱起孟詩童,說,快向你孟爺爺磕個頭,不是他,你的小命還能有?說完自己磕下地來。老漢趕緊扶起,連聲道,不用不用,我這不是碰巧么?誰碰上都得救!咱孟家村的人最講義字。
孟詩童雖然醒來,但患了重感冒,奶奶將他強制性背回對岸的醫(yī)院打點滴。在離開的時候,他伏在奶奶背上轉動著頭,想看清楚這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地方到底長什么樣子。
孟詩童深夜偷偷溜出家門蹚河過岸的原因成為奶奶和孫秀心中最大的謎團。孫秀在婆婆絮絮叨叨的講述中得知了兒子被救的經(jīng)過。孟詩童出走那晚,隔岸的駝背老漢孟土根在起夜上茅廁的時候發(fā)現(xiàn)草堆旁邊躺了個黑乎乎的東西,壯著膽子拿礦燈去照,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凍僵了的小孩,他趕緊抱回屋里,燒上一壺熱水幫他擦洗了身子,又喂了些熱粥,直到寒氣消散體溫逐漸回暖,孟詩童的命才算撿了回來。孟老漢次日凌晨便四處打聽誰家走丟了孩子,奶奶聞聽消息,來不及通知尋到鄰村的孫秀,便慌忙過岸了。
孫秀憐愛地看著孟詩童,說,這小東西好端端的怎么就跑到對岸去了呢?兩人思忖了一會,還是沒能想明白原因。要說調皮吧,孟詩童從小便乖巧聽話,讀小學一年級的他放學回來便吃飯寫作業(yè),作業(yè)寫完后要么待在家里看童話書,要么待在大伯和奶奶家玩,從來不跑出去瘋玩。反復詢問孟詩童,他也支支吾吾說不出原因,并且這孩子最近也沒什么異常,怎么……
奶奶瞇縫了眼睛,沉聲道,該不是……被臟東西上身了吧?得請個算命先生來看看。孫秀一驚,手中拿著的茶杯微微一顫,潑出來些水。
孟詩童走失和尋回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了小村莊,交好的四鄰都拎著水果前來探望。媽媽張羅著飯菜,留鄰居吃飯,說,孩子不懂事,害你們來來回回幫忙找,還破費干啥?隔壁豆腐匠孟麻子一把抱起孟詩童,高舉過頂,笑著說,這有什么?小孩都調皮,我家外孫也是個捅天的猴子!家住對面的劉嫂低聲問道,他大伯來看童童了嗎?孫秀一怔,有些尷尬,說,不指望他來,少給我家惹點麻煩我就燒高香了!說完看著孟詩童,續(xù)道,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不讓他去他大伯家玩,他三天兩頭跑去。
3
四鄰們大多知曉點孟詩童家和他大伯孟青山家的情況。孟詩童的爺爺患病早逝,留下了一間茅草屋和兩個孩子,孟青山便是大兒子,孟詩童的爸爸孟遠山是老二。孟詩童的奶奶一個人拉扯大兩個孩子,趕上荒年,得背著兒子挨家挨戶討飯吃。兩個兒子長大后,奶奶讓他們各學了一門手藝:孟青山學的是篾匠,每日里和毛竹打交道,靠編織雞籠、竹籃、竹毯等養(yǎng)家;孟遠山學的是鐵匠,每日拉風箱掄大錘,靠打鋤頭鐮刀等鐵器糊口。20世紀七八十年代,這兩樣行當正當興旺,二人靠著手藝吃飯,在父親遺留下的宅基地上做起了磚瓦房,比鄰而居。雙雙結婚生子后,老手藝不吃香了,孟青山便又耕種起了三畝自留田,逢上有集會了,便提前編制出售些農(nóng)家用品貼補家用。孟遠山讀過幾年書,仗著肚子里有點墨水便跑去遠離家鄉(xiāng)的大城市討生活去了,每年臘月末才能回家團聚,初五又得返城。每次過大年是孟詩童最開心的日子,父子之間離別太久,總免不了生疏,但是這樣的生疏總會在一兩日內(nèi)被濃濃的親情化解,到了晚上,他便會纏著和爸爸睡,晚上興奮地和爸爸聊著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一些微不足道的經(jīng)歷,聊著聊著,實在熬不過困意才會睡去。孟遠山每次回家總會在城里買來一些花花綠綠的玩具和書籍、零食,而這些小禮物,他總會各買兩份,一份自然留給兒子,另一份則給了自己的小侄女,即孟青山的女兒孟曉梅。
兩戶人家平時有些積怨,但礙于家丑不可外揚的觀念,大多消弭了下來。真正一次矛盾爆發(fā)是在去年一個春暖花開的午后。那天,孫秀正在家中擇菜,突然聽到家門口有人罵罵咧咧的,忙出門一看,是大嫂趙紅桃,她漲紅著臉,左手叉腰,右手指著孫秀家門口的柏油馬路,嘴巴一張一合間,連珠炮般吐出惡毒的話語:是哪個不長眼的吊死鬼在路上潑剩飯,來害我家的雞?連畜生都不如的東西,生個兒子沒屁眼……聽到動靜的鄰居都跑來看熱鬧,路過的車輛和行人也駐足觀看起來。孫秀見趙紅桃指著的馬路上沾黏著四濺開來的剩飯剩菜和兩只癱倒在地的死雞,雞的身上還留有車輪軋過的轍痕。她看明白了怎么回事,反唇相譏道,你家不長眼的雞不老老實實待在槽里非跑到馬路上來吃食,還來怪我?我家兒子沒屁眼?要不你把頭鉆到我兒子褲襠底下來瞅瞅?……
這場鬧劇以鄰居的好言相勸而收場,但是留給兩個主婦的卻是化解不開的仇怨。這樁事情結束后,孫秀命令兒子不許去他大伯家,更不許理他大媽。孟詩童睜著無辜而茫然的眼神,問道,媽媽,為什么?。繈寢屌瓪馕葱?,道,你喝奶的時候就差點沒被她弄死!還問為什么?她嫉妒我生了你,自己沒有生到帶把的,又罰不起錢,不敢超生,就想方設法害你,你四個月大的時候,她趁我去河邊洗衣裳的工夫,進門偷走了你的奶粉,那是你爸在城里寄回家的,鄉(xiāng)里買不到,我只能抱著你去討奶吃,后來你奶奶看不過去,說在你大媽,不,在那個賤貨的屋里看到了一袋子奶粉,我抱著你去那個賤貨家的時候,她非但死不承認,還幸災樂禍地講:你生了對沒用的奶子也就算了,奶粉掉了也來找我,我是你大嫂,不是你家請的傭人!孫秀刻意模仿著趙紅桃尖酸刻薄的聲音,孟詩童聽了一陣毛骨悚然。
孟詩童睜大了清澈的眼睛問道,媽媽,賤貨是什么意思???
孫秀講了一通,怒氣稍平,想起和年幼的兒子說這些不太好,馬上截住話題說,快睡覺吧,反正你記好了,你大媽不是個好東西!
孟詩童聽從媽媽的話,堅持了幾天沒有再跑去大伯家玩。但是在一個周六的早上,他終于痛痛快快地和姐姐孟曉梅玩了一回。孟曉梅比他大三歲,圓圓的臉蛋,烏黑的眼珠,扎著兩根細長的馬尾辮,幾乎人見人愛。她趁孫秀不注意偷偷地跑進了孟詩童家中,拉著弟弟的手說,童童,我媽媽不讓我和你玩,但是我還是想來找你,我們偷偷出去玩好不好?
孟詩童見到這個最親密的玩伴兼疼愛他的姐姐,早已將媽媽的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兩人跑到田野中采油菜花、捉蜜蜂,逮蝴蝶。玩累了,兩人坐在小河溝旁,蹬掉悶熱的鞋子,將赤腳浸在水中來回蕩著。孟詩童問,姐姐,為什么我媽媽和你媽媽要吵架呢?像我們這樣開開心心地在一起玩多好??!孟曉梅笑瞇瞇地摸摸弟弟的頭,裝出老氣橫秋的大人模樣,說,他們大人的想法我們弄不懂啦,媽媽在家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罵我,說我是賠錢貨,是潑出去的水,養(yǎng)再大也是別人家的人,我也搞不懂,怎么我長大了之后就成了別人家的人了呢?我的爸爸媽媽還是我的爸爸媽媽呀!他們也不讓我和你玩,說你媽媽不是東西,生了兒子屁股都翹上天了。
孟詩童嘆了口氣,說,男孩和女孩不都一樣嗎?對了,姐姐,奶奶說義河對岸是神仙住的地方,到處都是鮮花,神仙們都是大好人,肯定都不會吵架。孟曉梅撲哧一笑,說,傻瓜,哪里有神仙?
4
聞名鄉(xiāng)里的神算子史瞎子被請來了,據(jù)說這瞎子目盲心靈,占卜吉兇、五行八卦無所不通,能看透被相者的過去未來,被十里八鄉(xiāng)尊為“史先生”。史先生那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給了孟詩童的奶奶莫大的信心。他盤了孟詩童的八字,將孟詩童的童年說了個七七八八,奶奶一聽大致不錯,更是深信不疑。史先生最后掐指一算,道,給娃叫叫魂吧,娃的魂被淹死鬼纏住了,就在義河,還要每天清早燒三炷香,拜拜觀音菩薩,七天之后就好。奶奶連聲答應。
奶奶聽從了史先生的“真言”,每日除了去燒香拜佛便是去義河邊喊魂,喊的聲音凄慘而沉痛,直至淚流不止。岸邊洗衣服的婦女們不忍,勸道,奶奶啊,哭啥哩?娃不好好的了么?奶奶點了點頭,嘆了口長氣,說,我這條老命不值錢,寶貝孫子可不能出一點事,他爺走得早,三代下來就這一根獨苗,萬萬不能折了??!
孫秀在兒子出事的第二天便跑去學校為他請了長假,每日里忙里忙外,除了照顧兒子的飲食起居,還得出門打零工貼補家用。一日午飯后,她正在家中打毛衣,孟曉梅在門口探出頭來,雙手背在身后,甜甜地喊道,老嬸,童童怎么樣了?孟詩童這些天被關在家中不給出門,早就耐不住了,看到堂姐,喜笑顏開道,姐姐快來陪我,我快悶死了!孟曉梅神秘地從身后掏出一個小玩意,說,童童,給你。這是一個用毛竹做成的車轱轆,轱轆外邊釘上了一圈鐵皮,小巧而精致。孟詩童哇了一聲,提著車架子上的細竹條,在地上推著玩了一圈,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問道,這是大伯做給我的嗎?孟曉梅說,不是啦,是爸爸做給我的,我想送給你玩。孟詩童猶豫了一陣,放開了手,嘟囔著說,我不要了,我不喜歡玩。
孫秀問道,你爸媽怎么許你出來了?孟曉梅眨眨眼睛,說,我趁他們午睡偷跑過來的。媽媽說弟弟無緣無故跑到水里去,準是中邪了,是不是真的呀?孫秀怒道,放他的狗臭屁!你弟弟不傷風不咳嗽,身體好著呢!孟曉梅吐了吐舌頭又說,弟弟,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在我爸媽的房里哭了?我好像聽到了,媽媽在發(fā)火,我沒敢進去,我躲在客廳的八仙桌下,你怎么沒找到我呢?孟詩童還沒答話,孫秀將手中的針線毛衣一扔,抓住兒子,問道,什么?你大媽對你發(fā)火?你還哭了?她怎么你了?到底怎么回事?孟詩童遭遇了一連串炮仗似的問話,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孫秀覺得事有蹊蹺,非問出來不可,沒想到孟詩童竄進被窩,死活不開口。孫秀恨道,我就知道跟這個掃把星脫不了干系!你個不爭氣的還不肯說,遲早有一天被她害死!
兩家的矛盾在當天黃昏正式升級,孫秀在吃完晚飯后將雞骨頭、剩菜剩飯連帶洗碗后的污水“嘩”地一下潑到了孟曉梅的家門口。孟青山聽到動靜跑了出來,看到孫秀站在門口怒氣沖沖的樣子,忍氣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正當這時,趙紅桃走了出來,看到情形后,罵了一聲,臟水是哪個臭婊子潑來的就讓哪個臭婊子吃下去!孫秀冷冷說道,人在做天在看,你們做的孽,以為別人不曉得?童童是哪里對不住你們了?非要讓你們孟家斷子絕孫大家一拍兩散才快活?趙紅桃哪里受得了這樣的氣?剛要沖上去發(fā)火,卻被眼疾手快的丈夫拽回了屋里。
趙紅桃被拽回屋里,心里有火,一把甩開,罵道,你這個窩囊廢,拽我干啥?孟青山喝道,還想把事情鬧大嗎?我們那天的事情肯定也被童童說出來了!趙紅桃心里也是一驚,嘴唇嘟囔了幾下,終于沒有說話。
5
孟詩童失蹤前發(fā)生的事情成為孟青山夫婦難以啟齒的記憶,此時舊事重提,又平添了許多陰影。孟青山抖抖索索從褲袋中掏出一包紅梅香煙,抽出一根,“吱溜”一聲劃著火柴,煙氣裊裊飄揚起來,在回憶中遮掩著他日漸稀疏的頭發(fā)。
那天傍晚趙紅桃娘家養(yǎng)魚塘的舅舅送來了一條三斤重的鯰魚,許久沒有沾過葷腥的孟青山夫婦樂滋滋地從孟麻子家撈來幾塊胖豆腐,將鯰魚切成小段,灶頭燒熱,下入菜油,大鐵鍋被四溢的油光滋潤得呲呲作響,伴著麥稈焚燒發(fā)出的噼里啪啦的聲響,猶如一曲曼妙動人的舌尖交響曲。鯰魚煎好后加入花椒大料、蒜瓣蔥段,和白白嫩嫩的胖豆腐在鍋中進行了不間歇的親吻,待到湯汁收緊時,熱氣蒸騰而出,濃烈的魚香味便撲鼻而入,勾出了兩人壓抑在肚子里多日的饞蟲,也蒸騰出了他們的另一條饞蟲。
一家人喜滋滋地享受著這頓美味的晚餐。孟青山就著鰱魚燒豆腐喝了半斤二鍋頭之后,便打發(fā)連吃了三碗飯的女兒去房間寫作業(yè)去了。夫婦倆洗漱干凈,心照不宣走進房中。半山腰的黃昏撫過淡藍色的窗簾浸入紅彤彤的光亮,使房間充滿了奇異的光彩,溫馨而浪漫。而這股子久違的溫馨浪漫,卻在孟詩童的無意間闖入之后灰飛煙滅,奇異的光彩也變幻出了羞惱的氣氛。孟詩童在推開房門的一剎那,見到了他們的丑態(tài),他瞪著眼睛目不轉睛,似乎再也沒有比這精彩的情形了。孟青山似驚弓之鳥般猛地拉過床單裹住自己和妻子。
孟詩童像上課調皮被老師逮到后罰站的學生一樣低著頭站在墻角,又忍不住偷瞄。孟青山酒被嚇醒了一半,套上大褲衩,走過來問,你怎么進來了?孟詩童抖抖索索的,支吾著說,我……我和姐姐玩躲貓貓,以為她躲在房間里了……孟青山又問,你看到什么了?孟詩童抬起眼角又看了下大媽,用蚊子般低沉的聲音說,大媽的屁股坐在大伯臉上……趙紅桃裹著床單羞紅著臉下床,快步走到房門口,“啪”一下,一巴掌打在孟詩童臉上,孟詩童被打得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淚水再也壓抑不住,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卻又不敢哭出聲來,拿眼神偷看著大伯,一副委屈的模樣。孟青山說,別打他,童童我告訴你,今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和你看到的事情都不準說出去,記住沒?孟詩童低聲抽泣著點了點頭。趙紅桃又厲聲道,你這個小雜種敢不聽話,老娘就把你扔義河水里去,淹死你,讓蛆爬滿你全身咬掉你的爛肉!孟詩童嚇得連連點頭,又連連搖頭,說,我不說,我不說……哭泣聲越發(fā)大了,大伯拿了幾張散落在床頭的衛(wèi)生紙,讓他擦干了眼淚。
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孟青山重重嘆了口氣。憋著一股子氣的妻子惡狠狠地罵道,這個賤貨,連帶這個小雜種都不是好東西,那天怎么不在河里淹死!
滾!沉默著的孟青山突然怒吼一聲,語氣尖銳起來,他畢竟是我們孟家的種!他是雜種,那我是什么?你是什么!他在妻子驚詫的眼神中又摸出一根煙,在點燃火柴的剎那,猛吸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