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宣
(華東師范大學(xué) 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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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褐山房詩話》探賾
劉國宣*
(華東師范大學(xué) 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241)
《蒲褐山房詩話》是清代著名學(xué)者王昶唯一的詩話體著作,散附于《青浦詩傳》和《湖海詩傳》之中,尤其見于《湖海詩傳》的《蒲褐山房詩話》部分具有極高的文學(xué)史料價值,對此后史書的撰寫、詩話著作體裁的變異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蒲褐山房詩話》;王昶;《湖海詩傳》;格調(diào)說
散見于《青浦詩傳》和《湖海詩傳》中的《蒲褐山房詩話》是清代乾嘉時代著名學(xué)者王昶唯一的詩話體著作,在清代文學(xué)史上具有特殊的價值與地位。又因《青浦詩傳》《湖海詩傳》二書性質(zhì)不同,使得這兩部分《詩話》在價值與功能上差異極大,但以文學(xué)史料價值目之,后者固遠(yuǎn)勝于前者。王昶(1724—1806),字德甫,號蘭泉、述庵、琴德,青浦(今上海青浦)人,乾隆十九年(1754)進(jìn)士,官至刑部右侍郎。其學(xué)淹博,為有清中葉一代儒宗,事見阮元《揅經(jīng)室二集》卷三《王公昶神道碑》、嚴(yán)榮《述庵先生年譜》(附于《春融堂集》后)。
綜觀王昶一生,曾先后編纂過三部詩選,是為《唐詩錄》《青浦詩傳》及《湖海詩傳》。其中,完成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的《唐詩錄》是王昶第一部詩選著作,未經(jīng)付梓,僅以鈔本流傳,世所罕見。其書曾經(jīng)張之洞庋藏,前有王昶親撰的《唐詩錄敘》,文曰:
唐詩之選,殷璠、高仲武等既嫌泥于一隅,荊公《百家》又覺拘于偏見,均未能觀其會通,抉諸家之面目,以征一代之文獻(xiàn)。爰思就唐三百年間之詩,鱗次選錄,厘定去取,晨編夕纂,用付抄胥,蓋欲求篇章之珠澤、文采之鄧林?!箤W(xué)者于升降之故、正變之聲,知有區(qū)別而得其指歸焉。[1](P335)
撰寫這篇序文時,王昶已年逾六旬,應(yīng)該說,《唐詩錄》是一部能夠集中體現(xiàn)王昶詩學(xué)觀念的早期選著,旨在發(fā)揚(yáng)乃師沈德潛的“格調(diào)說”,并在沈氏《唐詩別裁集》外獨(dú)樹一幟,“使學(xué)者于升降之故、正變之聲,知有區(qū)別而得其指歸焉”。
其二為《青浦詩傳》。是書三十二卷,最早的經(jīng)訓(xùn)堂刻本刊印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此書的編纂緣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王昶主纂《青浦縣志》,所輯皆為王昶鄉(xiāng)前輩學(xué)人的詩作,每人皆為立一小傳,并輯錄相關(guān)史料,考核詩人的生平與著述,體制略仿《四庫提要》。至于最晚出的《湖海詩傳》,則尤著顯名。是書四十六卷,所錄詩篇之作者皆與王昶同時,其中大多數(shù)曾與王昶相交唱和。全書體例與《青浦詩傳》無異,每人系一小傳,略述其字號、爵里、著述,篇什系于人后,詩人之排布大抵“以科第為次”。據(jù)王昶《湖海詩傳序》,《湖海詩傳》編訖于“嘉慶癸亥”,亦即嘉慶八年(1803)。檢嚴(yán)榮《述庵先生年譜》(附于《春融堂集》后)“嘉慶三年”條稱“是秋編《湖海詩傳》”,則《湖海詩傳》的編纂始于嘉慶三年(1798),至嘉慶八年完成,前后花費(fèi)了五年的時間。*按:時王昶年近八旬,且久患目疾,自不得不借助友朋門人之力完成此書的編撰。檢嚴(yán)榮《述庵先生年譜》“嘉慶七年”條云:“目疾愈甚,以生平所撰《金石萃編》、詩文兩集及《湖海詩傳》《續(xù)詞綜》《天下書院志》諸書卷帙浩繁,尚待編排???,不能審視,因延請朱映漘秀才文藻、彭甘亭上舍兆蓀及門人陳烈承秀才興宗、錢同人秀才侗、陶鳧香秀才梁各分任之,校其舛誤及去取之未當(dāng)者,刻日排纂?!薄逗T妭餍颉酚衷疲?/p>
予弱冠后,出交當(dāng)世名流,及洊登朝寧,揚(yáng)歷四方,北至興桓,西南出滇蜀外,賢人士大夫之能言者,攬環(huán)結(jié)佩,率以詩文相質(zhì)證。披讀之下,往往錄其最佳者,藏之篋笥,名曰《湖海詩傳》。……至于往時盛有詩名,而為投契所未及者,則姑置之,蓋非欲以此盡海內(nèi)之詩也。然百余年中,士大夫之風(fēng)流儒雅,與國家詩教之盛,亦可以想見其崖略,或不無有補(bǔ)于藝林云。[2](P2)*本文所引《蒲褐山房詩話》原文皆據(jù)此本,以下不復(fù)出注。
這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王士禎在交代編纂《感舊集》緣起時說的話:“仆自弱冠,薄游京輦,浮湛江介,入官中朝,嘗與當(dāng)代名流服襄驂駕……其幸而在者,不死則病,且衰如予是也……取篋衍所藏平生師友之作,為之論次,都為一集”[3](卷首)。王昶的《序》似乎將《湖海詩傳》的性質(zhì)定位于像王士禎《感舊集》一樣旨在“懷人思舊”的交游詩選的范圍之內(nèi),但事實(shí)并不如此。如王昶在給王芑孫的一封信中曾說,“蘭士往日僅見其試帖,余詩尚未之見,足下抄得其詩否,現(xiàn)梓《湖海詩傳》當(dāng)取以入集,鳧塘、船山實(shí)為邇?nèi)帐裰袃山?,鳧塘以同年子抄示,惟船山未得,倘有存者,亦望寄一二十首。”[4](卷八)蘭士是四川張問陶,王昶素聞其詩名,但未曾深識,故請王芑孫代為抄寄其詩,以選錄于《湖海詩傳》之中,較之《序》中所說的“至于往時盛有詩名,而為投契所未及者,則姑置之,蓋非欲以此盡海內(nèi)之詩也”,實(shí)在不相符合。黎簡的一個詩題《周生書來言王蘭泉近刻〈湖海詩傳〉,欲選拙詩》也可為證。這種請人抄寄然后甄選收錄的做法其實(shí)恰恰是《湖海詩傳》求全責(zé)備的選詩宗旨的反映,王昶編纂《詩傳》,實(shí)在是要繼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之后,撰成一部足以涵蓋當(dāng)代、昭垂來世的詩選。倒是序文的末句“百余年中,士大夫之風(fēng)流儒雅,與國家詩教之盛,亦可以想見其崖略”最近實(shí)情。當(dāng)然,選詩的標(biāo)準(zhǔn)仍然跳不出“格調(diào)說”的藩籬,為此還招致不少學(xué)者的質(zhì)疑。*如洪亮吉即謂:“侍郎詩派出于長洲沈宗伯德潛,故所選詩,一以聲調(diào)格律為準(zhǔn)。其病在于以己律人,而不能各隨人之所長以為去取,似尚不如《篋衍集》、《感舊集》之不拘一格也?!薄侗苯娫挕?,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8頁。
從編選唐詩選本《唐詩錄》,到編選家鄉(xiāng)前輩詩人詩選《青浦詩傳》,再到編選足以囊括同時海內(nèi)文人的《湖海詩傳》,實(shí)際上是由述古至于敘今、由搜考一隅先賢擴(kuò)充為涵蓋一代詩人,反映出王昶本人詩學(xué)視野的變化,但其詩學(xué)觀念及選詩標(biāo)準(zhǔn)卻是一以貫之的。
尤可注意者,在《青浦詩傳》與《湖海詩傳》的詩人小傳之后,往往綴有《蒲褐山房詩話》,這是王昶唯一的詩話著作,也可能是其撰述時間最長的著作。
“蒲褐山房”是王昶別業(yè)三泖漁莊的書房,晚年致仕之后即居住于彼。*(清)錢泳《履園叢話》卷二十:“三泖漁莊在青浦縣之朱家角,刑部侍郎王蘭泉先生所居也,有經(jīng)訓(xùn)堂、鄭學(xué)齋、蒲褐山房諸額?!鼻宓拦馐四?1838)述德堂刻本?!镀押稚椒吭娫挕返木唧w撰著時間不可考,但開始撰著必不晚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亦即《青浦詩傳》的刊刻時間,成書時間亦必早于《湖海詩傳》的刊刻時間嘉慶八年(1803)。該書先述詩人生平(尤詳于與王昶之交游),而后評價詩人之作品。所收詩人凡四百余位,其中四分之一附見于《青浦詩傳》,四分之三附見于《湖海詩傳》,但以文學(xué)史料價值而論,后者固遠(yuǎn)重于前者。*《續(x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湖海詩傳》云:“搜集遺軼,綴為《詩話》,博采幽隱,傳之千秋,斯固詩家得失之林,亦一朝詩派源流之考鏡矣。”因?yàn)椤逗T妭鳌返奶厥庑再|(zhì),收錄在此的《蒲褐山房詩話》并不宜僅僅看作是王昶的交游自述,究其實(shí)質(zhì)而言,縱然視之為清代中期詩人傳記資料的匯編亦不為過。
對于此書編撰的用意,王昶在《湖海詩傳序》中稱:
間以逸聞軼事,綴為詩話,供好事者之瀏覽。雖非比于知人論世,而為懷人思舊之助,亦庶幾元結(jié)諸公之遺。
所謂“懷人思舊之助”“元結(jié)諸公之遺”自不可信,已如上文所述,但“以逸聞軼事”“知人論世”確是實(shí)情。這節(jié)揭示《蒲褐山房詩話》用意的話太過委婉,假如借用乃師沈德潛作于“乾隆癸未”(1763)的《重訂唐詩別裁集序》中的一段話來闡釋,倒是明白許多,沈《序》稱:
前此詩人未立小傳,未錄詩話,今為補(bǔ)入,前此評釋亦從簡略,今較詳明。俾學(xué)者讀其詩知其為人,抑因評釋而窺作者之用心……[5](P3)
這也正是王昶為詩人立傳兼附《詩話》的用意所在,而《湖海詩傳》的編撰直接受到了沈德潛的影響,亦不待言而可知矣。
當(dāng)然,在詩選中附以詩人小傳及詩話,這是自元好問《中州集》以來的舊有體例,亦不必贅述。至于王昶將詩人小傳及《蒲褐山房詩話》的相關(guān)部分散入《湖海詩傳》,除了沈德潛《列朝詩別裁集》(唐、明、清)對他的直接影響外,對朱彝尊《明詩綜》的仿效也是一大緣因,其表現(xiàn)也尤其明顯。清末李慈銘論及《蒲褐山房詩話》時即指出:“其體裁全仿朱氏《靜志居詩話》,幾亦足以相亞?!盵6](P1208)朱彝尊編撰《明詩綜》,于每位詩人之下,綴以《靜志居詩話》,略述作者之生平及朱氏批評之語,而在朱氏生前,《靜志居詩話》迄未單行。至嘉慶時姚祖恩仿照錢陸燦(錢謙益族孫)從《列朝詩集》中輯出詩人小傳編次成書的前例,從《明詩綜》中將《靜志居詩話》輯出,更加編次,刻印行世(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扶荔山房刊本)。而《蒲褐山房詩話》的命運(yùn)竟與《列朝詩集小傳》《靜志居詩話》如出一轍。
在王昶生前,《蒲褐山房詩話》并未單獨(dú)流傳,全賴《青浦詩傳》《湖海詩傳》得以行世。蓋《詩話》之設(shè),在選輯者王昶看來,本為輔翼《詩傳》而作,述詩人生平,期以“知人論世”,評騭詩人篇什,以表見其詩學(xué)意見,將之與詩選合觀,相得益彰,固無單行的必要。但對《湖海詩傳》的讀者來說,不少人對貫穿《詩傳》的“格調(diào)”觀念并不買賬,對所選的篇什自也不能滿意,但對《詩傳》所附的詩人小傳及《蒲褐山房詩話》,卻從來無人表達(dá)絲毫的貶意,這一點(diǎn)只需看趙翼一組絕句(《題述庵〈湖海詩傳〉六絕句》)的題下小注。*注曰:“述庵侍郎遣人送示《湖海詩傳》,所輯皆生平交舊,凡六百余人,人各系小傳,其心力可謂勤矣,敬題六絕句。”(清)趙翼《甌北集》卷四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206頁。隨著時間的推移,小傳及《詩話》因其豐富的史料價值,愈發(fā)受到人們的重視,到了道光三十年(1850),吳縣毛慶善抽錄《湖海詩傳》中諸人小傳及《蒲褐山房詩話》,匯為一編,并做了部分適當(dāng)?shù)母膭?參見本文第四節(jié)“翁方綱”條箋證),《蒲褐山房詩話》方有單行本傳世。按毛氏《蒲褐山房詩話》書后識語道其事頗詳,引錄于下:
王蘭泉先生《蒲褐山房詩話》坿載《湖海詩傳》中,而未有單刻本,其區(qū)別近代詩人性情、體格,兼以著述逸事,大有裨于知人論世也。茲仿《列代詩人小傳》及《靜志居詩話》例,抽錄另成一編,后有好事者,舉而付之梓人,亦藝林中一韻事。其有姓氏而無評論者并錄之,以存詩傳詳略云。*毛氏識語見清稿本《蒲褐山房詩話》卷尾。
有一點(diǎn)似乎應(yīng)當(dāng)引起我們的注意,毛氏云“王蘭泉先生《蒲褐山房詩話》坿載《湖海詩傳》中”,似乎表明他不知道《蒲褐山房詩話》尚有一小部分附在《青浦詩傳》之中,竟而置之不理。識語中提到的“《列代詩人小傳》”是“《列朝詩集小傳》”的手訛,毛氏坦稱此舉承襲了《列朝詩集小傳》和《靜志居詩話》的先例,雖然這部稿本并未付梓(此本今存臺灣“中央圖書館”,并經(jīng)周駿富先生收入《清代傳記叢刊》),但必須承認(rèn)的是,在《湖海詩傳》行世之后、近代六卷本《湖海詩人小傳》(按筆者所見計(jì)有三種,同治四年(1865)亦西齋刻本、光緒四年(1878)年上海淞隱閣石印本以及光緒六年(1880)淞隱閣鉛印本)出現(xiàn)之前,毛氏稿本實(shí)在占有承先啟后的地位。今人周維德先生在此基礎(chǔ)上,從《青浦詩傳》《湖海詩傳》中重加輯校,《蒲褐山房詩話》始以足本行世。*周氏《蒲褐山房詩話新編》于1988年由齊魯書社出版,2011年又經(jīng)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重版,收入“中國古典文學(xué)理論專著選輯”第二輯中。
必須承認(rèn)的是,王昶在《蒲褐山房詩話》中確曾寄寓了對交往師友的追思懷念,也在品評詩人篇什時宣揚(yáng)了“格調(diào)”派的詩學(xué)理念。除此之外,在其記述詩人行實(shí)的內(nèi)容中還蘊(yùn)含了不易發(fā)覺的撰述微旨,從而造成了理解及利用上的若干問題。限于篇幅,且為行文便利計(jì),這里我們僅舉兩例,后作闡釋。
1.“朱筠”條云:
(筠)為安徽學(xué)政時,奏請將《永樂大典》中人間罕覿之書,悉為鈔錄,且求天下遺書。四庫館之開,實(shí)自君發(fā)之。
(《湖海詩傳》卷十七)
按:朱筠在乾嘉時代本是以道德學(xué)問著稱一時的名家,《四庫全書》的修纂起源于他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所奏上的《謹(jǐn)呈管見開館校書折子》,凡擬辦法四條:一曰舊本抄本尤當(dāng)急搜,二曰中秘書籍當(dāng)標(biāo)舉現(xiàn)有者以補(bǔ)其余,三曰著錄校讎當(dāng)并重,四曰金石之刻、圖譜之學(xué),在所必錄,[7](卷一)實(shí)已為《四庫》之編纂構(gòu)設(shè)藍(lán)圖,但在《四庫全書》的編纂過程中,朱筠因人事原因而中途調(diào)離,并未能發(fā)揮重大作用,加之官方文獻(xiàn)中模糊其事,以致其創(chuàng)始之功漸為人忘?!镀押稚椒吭娫挕肥亲钤缬涊d《四庫全書》修纂的私家記錄之一,書中對其事施以濃墨重彩,大書特書,并一再強(qiáng)調(diào)朱筠的創(chuàng)始之功,正是其顯幽闡微的撰述宗旨的表現(xiàn)。順帶一提,江藩《漢學(xué)師承記》的撰述,無論在記事抑或“筆法”上,均受到《蒲褐山房詩話》的深切影響,只需取是書卷四“朱笥河先生”記與《詩話》“朱筠”條合觀即知。
2.“趙翼”條云:
改翰林?jǐn)?shù)年,簡放知府,出守廣西鎮(zhèn)遠(yuǎn)。時緬甸用兵,詔選鄰省干才助搜軍實(shí)。君住永昌半載,會文忠將督兵罙入,遣之還粵。又為李制府所賞,調(diào)廣州,并登薦剡,擢貴西道。(《湖海詩傳》卷二十四)
按:趙翼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十一月出任廣西鎮(zhèn)安府知府,《詩話》“鎮(zhèn)遠(yuǎn)”系“鎮(zhèn)安”之訛。乾隆三十三年(1768)五月,趙翼由廣西往云南,效力于傅恒帳下,先此嘗因事與兩廣總督李侍堯大起沖突。乾隆三十四年(1769)五月奉命還鎮(zhèn)安,次年三月調(diào)任廣州知府。按李侍堯服趙翼之能事,有意使其守廣州,然甌北不相下,李侍堯遂絕其念,蓋仍不忘前嫌也。恰清高宗特旨調(diào)甌北任廣州知府,甌北始就其任。王昶與趙翼交厚,深知其事,竟以“為李制府所賞,調(diào)廣州”一筆帶過,渾然置情實(shí)于不顧,蓋欲委婉其事而云然。受制于傳統(tǒng)倫理,“為尊者諱”常常成為以往著述的隱性宗旨之一,《蒲褐山房詩話》亦不外如是,因而在利用《詩話》時,對因避諱曲筆而導(dǎo)致的史實(shí)歪曲或隱晦不彰,尤當(dāng)甄辨。
如上所論,《湖海詩傳》因其選錄標(biāo)準(zhǔn)囿于一家之見,備受質(zhì)疑,但其所附載的《蒲褐山房詩話》卻彌足珍貴。近人夏孫桐說:“近代詩話以《靜志居》、《蒲褐山房》二者并號‘翔實(shí)’,第因選詩而備載作者遺事,事僅系于一人?!?語出夏孫桐《十朝詩乘序》,冠于郭則沄《十朝詩乘》卷首,民國二十四年(1935)乙亥栩樓自刊本。又按:“事僅系于一人”語《靜志居詩話》則可,狀《蒲褐山房詩話》則不確,如“沈起元”條附周永年事,“王安國”條附王念孫、引之父子事,“惠棟”條附見戴震事,皆其反證。就連語好指摘的李慈銘也不得不承認(rèn)《詩話》“有資掌故。高廟六十年中,下遞仁廟之初,朝野文獻(xiàn),半賴以足征”。[6](P1208)*《詩話》所錄諸人之生活年代,由康熙末至嘉慶初,前后幾九十年,李氏所謂“高廟六十年中,下遞仁廟之初”者,似欠周密。二氏均著眼于《蒲褐山房詩話》的史料價值層面立說,雖然皆有不當(dāng)之處,但其觀察尚屬準(zhǔn)確。時至今日,我們對《蒲褐山房詩話》重做審視,“格調(diào)”之說,因見仁見智,可暫不評價,但其文學(xué)史料價值之高也絕不可否認(rèn),此前歷代詩話著作皆不可與之相媲。
自元好問《中州集》以來,錢謙益《列朝詩集》、朱彝尊《明詩綜》,甚至如近人鄧之誠的《清詩紀(jì)事初編》,此類意在匯聚一代文獻(xiàn)的詩歌選集,所據(jù)史料均可視為“紙上之遺文”,由彼輾轉(zhuǎn)紹述進(jìn)而增刪竄改而形成的文字記錄,試問其價值較之第一手材料如何?不過與《青浦詩傳》中所附《蒲褐山房詩話》等價而已,而《湖海詩傳》中的《蒲褐山房詩話》,所錄詩人,上起康熙之末、下至嘉慶之初,百余年間著有詩名的文人雅士幾乎全部網(wǎng)羅其中,少有遺漏;而王昶本人,因其歷官四方,又享遐壽,得與其中大半詩人交游唱和,以其親身見聞撰寫詩人生平,其史料價值之高,可想而知。緣此之故,后世史書記錄得《詩話》惠澤,良非淺尠。我們試舉數(shù)例,以作說明。
1.“翁方綱”條:
嘉慶己未,予入京師,見其方考《禹貢》、《顧命》兩篇,諸儒異同,相與辯難,龂龂竟日。
(《湖海詩傳》卷十五)
《翁方綱傳》(國史館《儒林傳》稿):
官鴻臚卿時,青浦王昶見其方考《禹貢》、《顧命》兩篇諸儒異同,相與辯論,龂龂竟日。
2.“蔣士銓”條:
遇忠孝節(jié)烈事,輒長歌以紀(jì)之,凄鏘激楚,使人雪涕。(《湖海詩傳》卷二四;按《春融堂集》卷五十六《翰林院編修蔣君墓志銘》亦云:“甄錄寒酸,激揚(yáng)忠義,有古烈士之風(fēng)?!?
至《清史稿》卷四八五《文苑傳二·蔣士銓傳》則云:
士銓性悱惻,以古賢者自勵,急人之難如不及。詩詞雄杰,至敘述節(jié)烈,能使讀者感泣。
比較上文所舉兩例,可見《儒林傳》和《清史稿》在記敘上對《蒲褐山房詩話》的沿襲與承用。
又因王昶卓絕的影響力,稍后出現(xiàn)的詩話體著作,對《蒲褐山房詩話》也多追躡效法,大大增加了記敘詩人行實(shí)的篇幅,如王豫《群雅集》、劉彬華《嶺南群雅初集·玉壺山房詩話》、符葆森《國朝正雅集·寄心盦詩話》、徐世昌《晚晴簃詩匯詩話》等,均是明顯的例證?!笆贰钡囊馕兜膭≡觯沟帽緸橘p析評騭的詩話著作兼具了史傳的性質(zhì)和功能,這也是清代中晚期文學(xué)批評史上久不受人注意的一點(diǎn)。
然而《蒲褐山房詩話》較之此前詩話,何以其記述的比例大增?筆者臆測,這與乾嘉時代崇尚征實(shí)的學(xué)風(fēng)密切相關(guān),在當(dāng)時流行實(shí)事求是的學(xué)術(shù)空氣中,不惟治經(jīng)史之學(xué)黜虛崇實(shí),即使是談藝論文者亦不外如是,而作者王昶首先便是乾嘉考據(jù)學(xué)派的佼佼者,《蒲褐山房詩話》的出現(xiàn),恰恰是這種時代背景下的應(yīng)有之物。
以上僅就《蒲褐山房詩話》的成書、流傳、書寫及其影響等問題,稍陳管見,卑之無甚高論。至于《蒲褐山房詩話》記事簡略,偶有疏誤,又兼作者有意曲筆,多致史實(shí)隱晦不彰,固其所短也。筆者近年試圖箋證《詩話》全書,其初衷即在詳釋其記事,間亦訂訛補(bǔ)闕,期供研治清代文學(xué)史者參考利用。茲特拈出兩則,以結(jié)吾篇,亦祈大雅方家不吝賜正為幸。
1.翁方綱
①有《棲霞》諸藁……②詩宗江西派,出入山谷、誠齋間。③雖嘗仿趙秋谷《聲調(diào)譜》,取唐、宋大家古詩,審其音節(jié),刊示學(xué)者,然自作亦不能盡合也。
(《湖海詩傳》卷十五)
箋證:①《湖海詩傳》著錄詩人著述,僅標(biāo)舉詩集而不及其他,此詩選之通例也。按稿本《詩話》“《棲霞》諸藁”作“《復(fù)初齋詩集》”,臆以前者為是。上海圖書館藏翁方綱《棲霞小稿》凡三種:(一)清南陵徐乃昌匯編《蘇齋叢書》本,(二)民國十三年(1924)上海博古齋輯《蘇齋叢書》本,(三)清抄本。按是書不分卷,收錄翁方綱詩詞凡19首,皆游歷山水之作,記其經(jīng)棲霞(清屬登州府)之見聞。檢沈津《翁方綱年譜》乾隆五十六年(1791)“十二月四日”條引及翁氏《壬子京察咨部履歷稿底》曰:“(乾隆)五十六年九月,奉命提督山東學(xué)政,于十月十三日到任。”[8](P292)翌年四月按臨登州府,《棲霞小稿》之作蓋在此時。又南陵徐氏及上海博古齋兩種《蘇齋叢書》均有《嵐漪小草》一卷及《青原小草》一卷。按《湖海詩傳》所錄翁氏詩作凡13首,其中《云片石》《天開巖》《受翠樓》《棲霞道中示謝蘊(yùn)山》4首見于《棲霞小稿》,《早發(fā)德安》《靈秀泉》《出南康府城西門望廬山云氣》《玉淵潭》《五老峰歌》凡5首見于《嵐漪小草》,其余則多屬與王昶唱和酬答之作。蓋王昶所見翁氏詩集僅限于《棲霞》《嵐漪》諸稿,稿本《詩話》作“《復(fù)初齋詩集》”,實(shí)違王昶本意。但此種改動意在方便后世讀者,不為不當(dāng)。
②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稱覃溪詩尚李、杜、蘇、黃,而王昶獨(dú)標(biāo)舉以黃山谷、楊誠齋,較之潘氏,亦慧眼獨(dú)具也。按林昌彝《海天琴思續(xù)錄》:“炫目何為繡色絲,西江宗派竟多師?!弊宰ⅲ骸榜比耍娦鹘??!盵9](P5455)陳衍《詩評匯編》:“覃溪自命深于學(xué)杜,其實(shí)所知者山谷之學(xué)杜處耳?!谝繇嵵畬W(xué),則未有知,故常以翰林院試帖詩科律律古今體詩。”[9](P5457)可為王氏張目。蓋二人論詩,各有主張,王昶持說,大抵不出乃師沈德潛“格調(diào)”說之藩籬,而翁方綱高標(biāo)“肌理”,宜為王昶所糾劾也。此文學(xué)批評史上盡人皆知之常識,亦不足深辨矣。
③翁方綱著有《小石帆亭著錄》六卷。據(jù)翁氏自序,是書作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十月,其內(nèi)容大抵就王士禎(漁洋)、趙執(zhí)信(秋谷)二氏詩律著作加以闡述發(fā)揮,申明己見。有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刻本及道光二十年(1840)味古書屋刻本兩種。卷一為《新城縣新刻古詩平仄論》,考論王士禎之詩律說;卷二為《趙秋谷所傳聲調(diào)譜》(附有《漁洋詩問》十三條),評介趙執(zhí)信之《聲調(diào)譜》;卷三為《五言詩平仄舉隅》,多評騭六朝詩人語而于唐人僅舉魏征、杜甫二家;卷四為《七言詩平仄舉隅》,取唐宋人七言古詩為例,就其音律抒發(fā)己見;卷五為《七言詩三昧舉隅》(附《方綱漁洋詩髓論》),申述王士禎“三昧”說;卷六為《漁洋先生書目》。蓋翁氏于詩律之識解具見于此書?!对娫挕贰皣L仿趙秋谷《聲調(diào)譜》,取唐、宋大家古詩,審其音節(jié),刊示學(xué)者”句,謂此書也。
2.李文藻
①李文藻,字素伯,號南磵?!诠僦痢酢踔?。③有《恩平》、《潮陽》、《桂林》諸集。……④以粵東縣令洊升州牧,引見來京,聞余有惠氏《易漢學(xué)》諸書,至余寓舍借鈔。大暑中,漫膚多汗,沾漬衣襟,不以為苦也?!輫L約其友人周編修書昌,取經(jīng)史著述之未甚傳于世者,刻為《貸園叢書》。而素伯歿,其后遂不能續(xù),今所傳者,止此十二種而已。
(《湖海詩傳》卷二十五)
箋證:① 按“南磵”以作“南澗”為常,*“澗”“磵”混用,古書中亦頗不乏見,姑舉一例,如《柳河?xùn)|集》卷四十三《南澗中題》,詩題作“南澗”,而首句“秋氣集南磵”卻作“南磵”。[唐]柳宗元《柳河?xùn)|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12頁。取義于《詩經(jīng)·召南·采萍》:“于以采萍?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李文藻一號茝畹,取義于屈原《離騷》“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嗉茸烫m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蓖跻葑ⅲ骸稗?、茝,皆香草,以喻賢者?!焙榕d祖《楚辭補(bǔ)注》更引《說文》云:“田三十畝曰畹?!盵10](P7,10)
② 錢大昕《潛研堂集》卷四十三《李南澗墓志銘》:“以海疆三年俸滿,保薦擢廣西桂林府同知,未及一年而沒。”[11](P784)知《詩話》所缺二字為“桂林”也。
③李文藻著有《嶺南詩集》八卷,分作《恩平集》一卷、《潮陽集》三卷、《桂林集》四卷。錢大昕《潛研堂集》卷二十六《李南澗詩集序》:“歿后,其仲弟以遺稿示予,官為一集,蓋仿王筠之例?!盵11](P438)檢《隋書》卷三十五《經(jīng)籍志四》著錄王筠文集凡五種,是為“梁太子洗馬《王筠集》十一卷并錄”“王筠《中書集》十一卷并錄”“王筠《臨海集》十一卷并錄”“王筠《左佐集》十一卷并錄”“王筠《尚書集》九卷并錄”。[12](P1078)按李文藻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至乾隆四十三年(1778),先后任恩平、潮陽縣令及桂林府同知等職。錢《序》所謂“官為一集”“仿王筠之例”者,謂此也。
④乾隆四十二年(1777)夏李文藻以引薦居京兩月,兩月后得桂林府同知銜,往王昶處鈔錄惠棟《易漢學(xué)》即在此間。按徐珂《清稗類鈔·鑒賞類》“李南澗風(fēng)雅好事”條:“某歲大暑,至王述庵侍郎昶邸舍,借鈔惠氏《易漢學(xué)》諸書,漫膚多汗,沾漬衣襟,不以為苦?!盵13](P4190)即本乎《詩話》。陳準(zhǔn)《南澗遺文補(bǔ)編跋》謂“嘗向紀(jì)文達(dá)公假錄《易漢學(xué)》,汗?jié)n衣襟,不以為苦”[14](卷尾)云云,則張冠李戴矣。
⑤《貸園叢書初集》系周永年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以李文藻生前刊刻書板重編印行之叢書,時文藻已歿十一年矣,《詩話》不確?!百J園”即“借書園”,桂馥《周先生傳》記其事云:“先生(謂周永年)見收藏家易散,有感于曹世倉及釋道藏,作《儒藏說》,約余買田筑借書園,祠漢經(jīng)師伏生等,聚書其中,招致來學(xué),苦力屈不就?!盵15](卷七)周永年《貸園叢書初集敘》自道《貸園叢書》之刊刻甚明,曰:
《貸園叢書初集》共十二種,其板皆取諸青州李南澗家。其不曰‘《大云山房叢書》’者何也?曰:尚思續(xù)刻以益之,幾藏弆書板者又將多所借以廣之,不必限以一家故也。余交南澗三十年,凡相聚及簡尺往來,無不言傳抄書籍之事。及其官恩平、潮陽,甫得刻茲十余種,其原本則多得之于余。今君之歿已十一年,去年冬始由濟(jì)南至青州,慰其諸孤,因攜板以來。憶君有言曰:‘藏書不借與藏書之意背矣,刻書不印與不刻奚異?’嘗嘆息以為名言。使果由此多為流布,君之志庶幾可以稍慰乎?[16]
按《貸園叢書初集》收書十二種,是為惠棟《九經(jīng)古義》一六卷、《易例》二卷、《春秋左傳補(bǔ)注》六卷、李文淵《左傳評》三卷、江永《古韻標(biāo)準(zhǔn)》四卷、《詩韻舉例》一卷(與《古韻標(biāo)準(zhǔn)》合刊)、《四聲切韻表》一卷(《凡例》一卷)、戴震《聲韻考》四卷、宋曾宏父《石刻鋪敘》二卷、錢大昕《鳳墅殘?zhí)屛摹范?、元張養(yǎng)浩《三事忠告》四卷、張爾岐《蒿庵閑話》二卷、趙執(zhí)信《談龍錄》一卷,凡十二種、四十九卷。周氏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病逝,后《貸園叢書》之刊刻僅兩年,所謂“尚思續(xù)刻以益之”,自成鏡花水月矣。
[1] 孫琴安.唐詩選本提要[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
[2] 王昶.湖海詩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嘉慶八年(1803)三泖漁莊刻本,2013.
[3] 王士禎.感舊集[M].清乾隆十七年(1752)雅雨堂刻本.
[4] 王芑孫.惕甫未定稿[M]//淵雅堂全集.清嘉慶刻本.
[5] 沈德潛.唐詩別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6] 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
[7] 朱筠.笥河文集[M].清嘉慶二十年(1815)椒吟舫刻本.
[8] 沈津.翁方綱年譜[M].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2.
[9] 錢仲聯(lián).清詩紀(jì)事[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
[10] 洪興祖.楚辭補(bǔ)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
[11] 錢大昕.潛研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12] 魏征.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1.
[13] 徐珂.清稗類鈔[M].北京:中華書局,1984.
[14] 李文藻.南澗先生文集補(bǔ)[M].清光緒丁丑年(1877)蟫隱廬石印本.
[15]桂馥.晚學(xué)集[M].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孔憲彝刻本.
[16]周永年.貸園叢書初集敘[Z]//貸園叢書.乾隆五十四年(1789)刻本.
責(zé)任編輯 趙成林
劉國宣(1987— ),男,回族,山東青州人,博士生。研究方向?yàn)橹袊诺湮墨I(xiàn)學(xué)、清代學(xué)術(shù)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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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6)04-004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