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曉
?
東壇井的陳皮匠
■何曉
一個地方只要歷史長了,就會產生些離奇的故事。
這樣的地方如果歷經了古代的繁華、近代的落寞和現(xiàn)代的閉塞,它的離奇故事便會延續(xù)下來。
古城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當你花費了比去歐洲還要多的時間,從大城市曲里拐彎地來到這里時,疲憊的身心會猛然因眼前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古奧而震顫:唐宋格局、明清街院,這化石一樣的小城里,似乎每一塊光滑的青石板上,都有一雙蓮花一樣的小腳在輕歌曼舞;似乎每一扇刻著秦瓊尉遲恭的老木門后面,都有一個傳承了五千年的大家族在繁衍生息……而每一個迎面過來的人,他穿得越是普通,你越是不敢小瞧他,因為他的身上自然地洋溢著只有在這樣的古城里生長的人才有的恬靜和自信,哪怕他只是一個上線掌釘?shù)男∑そ场?/p>
沿襲著“食不過午”老規(guī)矩的,似乎只有傳統(tǒng)小吃。但古城里曾經嚴格遵守另一種做生意“時不過午”老規(guī)矩的,卻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東壇井的陳皮匠。
東壇井是一條老街,街頭有一口叫東壇井的千年老井。老井現(xiàn)在是文物,周圍砌了臺子,被重點保護。陳皮匠的家就是陳家大院子,在老井東邊,沿街的鋪面不過三十多平方米,被皮匠娘子拿來開了一家絲織作坊,專門手工制作絲織被褥,是古城的定點旅游商品。作坊的后面,有兩套天井一個后花園、一棟小巧的繡樓。前面的一套天井他們老兩口住,后面一套天井是皮匠的藏書室。后花園里的繡樓是皮匠女兒的,雖說她自從去上大學以后,二十多年了,也就只是每年春節(jié)才回來,可皮匠還是原樣留著,開始留著等女兒,后來又留著等外孫女。陳家大院子的正門在與街面丁對著的巷子里,除了家人進出,平時總關著。隔了街道,皮匠的攤子在老井西面的醋吧街沿上。醋吧是去年才新開張的,以前是家羊雜面館,再以前是個日雜店……皮匠從19歲開始就在那里擺攤,中間被國家安排去皮革廠工作了近三十年,退休后又回到了老地方,繼續(xù)做他的皮匠。沒人說他不能在那里擺攤,他是這條街上最正宗的土著。
皮匠的手藝好,補的鞋既巴適又牢實。了解他的人都說:可惜喲,一個老高中生,靈巧得能繡花,隨便做啥也能成氣候嘛,去當皮匠。皮匠才不這樣想,他悠閑自在地守在攤子上,不管生意好壞,中午十二點都要準時收攤。他上午掙了多少錢,下午就要買多少錢的書。古城收售舊書和收藏舊書的人,都認得他,曉得他在意哪一類書,只要看到他來了,立馬抱一摞出來任他選。錢不夠,也沒關系,第二天拿來就是了。古城的人都愛老書,或者自己讀、或者倒來倒去當古董賣,大家倒也不覺得他這樣做有啥不好。
晚上,皮匠一般都呆在他的藏書室里。至于他在里面干些啥,皮匠娘子從不過問。要休息的時候,只是在外面喊:老漢,等你哈。皮匠聽了,先咳嗽一聲,然后才出來。
皮匠的生活一直都像這樣,很平靜。古城其他人的生活也很平靜——直到上個月皮匠的女兒回來。
女兒是在上飛機的時候才打電話說要回來的。皮匠娘子算了一算,下飛機后還要坐三個多小時的汽車,攏屋該是晚上了。果然,黃昏時,女兒回來了,后面還跟了一個干巴老頭。女兒一進屋就介紹說:這是我的導師,歷史學家牟漢達教授,爸爸,老教授想看看我們的族譜。
皮匠一聽來人是歷史專家,心里就已經有數(shù)了。第二天,皮匠和女兒陪著教授在收藏室里整整呆了六個小時。這六個小時里,從《東軒筆錄》《澠水燕談錄》《能改齋漫錄》《湘山野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宋人軼事匯編》《宋史選舉志》到《南充史志》《保寧府志》《將相堂記》《重修三陳書院記》《陳氏家譜序》……教授一直翻書,皮匠女兒一直在拍照,皮匠一直在回答教授的提問。
終于從藏書室里出來時,教授說:你已經有了我想要的一切。
皮匠回應說:我這一輩子,就等這一天哩。
三個月后,一篇學術論文震驚了整個歷史學界:《南宋三陳故里之重考》。而同時被震驚的還有古城的官員、文人和實業(yè)家:那么著名的歷史人物原來是古城人??!于是,古城迅速掀起了一股宣傳、發(fā)現(xiàn)、挖掘的熱浪,無限的商機突然擺在了眼前,安靜的古城人一下子變得瘋狂了!一批又一批的游客被導游帶來參觀陳家大院、一批又一批的說客來勸皮匠合伙開發(fā)陳家大院……皮匠想:這東壇井陳家大院的大門,怕是再也關不上了。
收到女兒寄回的報紙、雜志,皮匠認認真真地把老教授的論文和與論文相關的評論文章,讀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歇了十多天業(yè),把家里的藏書整理出來,重新造冊,一一核對之后,全部寄給了牟漢達教授。
從此,陳皮匠和古城的其他皮匠一樣,下午也要補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