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 西
穿過沙漏
文/文 西
文 西 土家族,生于1994年,湘西人,現(xiàn)居長沙。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 《十月》、《揚子江詩刊》、 《作品》等。獲2014包商杯小說二等獎,揚子江首屆年度青年詩人獎,西北軍事文學第二屆優(yōu)秀詩人獎。著有散文集《冬日田野上的青草》。
吃完維生素B族片和維生素C,他放下水杯,面對著鏡子。他才四十八歲,但頭發(fā)已全是鐵灰色,臉因貧血而蒼白,像是一層被水打濕的布繃在顱骨上,這讓他比同齡人先嗅到衰朽的氣息。他的五官并無特色,早些年,它們組合起來卻有種獨特的吸引力,現(xiàn)在,你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些獨立的五官,而不是整張臉。
幸運的是,他避免了所有上了年紀的男人可能有的遭遇——他肚腹一直平坦,這與他多年來節(jié)制飲食有關(guān)。他曾嘗試過戒煙,但自從和第二任妻子離婚后,他的煙癮又犯了。
今早他整理電腦里的稿子時,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她剛開口,他就聽出了她的聲音,這讓他覺得,自己的聽力仍然健全,接著他轉(zhuǎn)念一想,有可能是她的聲音一直沒有變,那聲音是地底下的一汪水,在某個時刻停止流了,那么,想必她的面容也在歲月里停止流動了吧,她應(yīng)該還是那么漂亮。兩人同處一個城市,八年來卻從未再見過面,確實有些匪夷所思。
他將下巴上抹上肥皂沫,拿剃須刀認真地刮,稀疏的胡茬被一根一根刮掉。他一直沒有用電動剃須刀,因為刀片能讓人覺察到危險,讓你在刮胡須的這段時間里,對時間持有耐心。為了保持一個男人的尊嚴,他得將自己收拾干凈。
他的房子在三樓,窗外的夾竹桃開得正艷,枝葉快要伸進陽臺了,市圖書館院子里的那棵夾竹桃樹也有這么高大,不知它現(xiàn)在是否還在那里。他在圖書館舉辦讀者見面會,帶來的書售完后,他從座椅上站起來,以為人都走光了,一抬頭,卻瞧見她還坐在最后一排,脖子上掛著一臺相機。她走上前來,他才看清她的臉,她長得很像金喜善,這令他頗感意外,“你有書嗎?沒有的話改天我送你一本?!彼f道。
“這本我有,”她說道,“我想采訪下你,我們報上要發(fā)一篇你的訪談?!?/p>
她說話緩慢,語氣聽起來有些稚嫩,整張臉像是假的,因為說話時只有嘴唇在動,甚至連眼睛也沒眨一下。
“噢,哪個報社?”他問道。
“晨報。”她答。
“這樣啊,你們前社長是我朋友?!焙孟襁@樣一說,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近了些。
他沒有訂《瀟湘晨報》,幾天過后,他特意到報刊亭買了一份,果然在副刊上看到了自己的訪談。他這才知道她叫李霖玲,忽然記起前幾天采訪時,他居然沒有問她名字,有可能她告訴了他名字,只不過他只記住了她的臉,倒把名字忽略掉了?!熬哂斜瘧懬閼训男≌f家”,這是她對他的評價,許多人都這樣評價過他,為此他十分懊惱,他覺得自己最突出的特點是具有批判意識,而這點他們卻沒發(fā)現(xiàn)。不過她這樣說,他卻覺得她很可愛,也許他們不會再見面了,想到此,他忽覺惆悵。
誰知他竟接到了李霖玲電話,她問他喝不喝茶,說有點茶想送給他。后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接到她電話,有時她約他出去吃飯或散步,但令他措手不及的是,有一天她跑到了他家樓下。
手一抖,力道過了點,下巴上滲出一絲血跡,這像是個不詳征兆,他在水龍頭下接了一捧水,將血跡洗凈,又重新抹上肥皂沫?;蛟S任何事情發(fā)生之前,都是有征兆的。
他妻子正在擦洗玻璃杯,有一只被她指尖碰倒在灶上,碎裂了。他被這聲音驚了一下,就在這時,李霖玲打電話過來,“我在你樓下。”只說這一句她便掛了。他只好換上皮鞋,坐電梯下樓。
“我覺得我一定要愛你一次,不然以后一定會后悔的?!崩盍亓釋λf。
他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就像她隔著重重大霧對他說話,既不見她臉,聲音也是不確定的。
“真的,沈元,嗯,我是這樣想的?!彼テ鹚氖?,又說道。
沈元任憑她抓著自己的手,他感到一雙鋒利的眼睛正切著自己后腦勺,也盯著這一幕。結(jié)果他跟妻子離婚了。
李霖玲是江西的,她爸爸是個比較有錢的商人,所以她也算得上富二代,她告訴沈元,雖然自己二十八九了,但只談過一次戀愛,每次她想跟一個人好時,她爸爸就會反對。沈元自然是不信的,她對性方面似乎比他還精通,不過她說話的樣子嚴肅而認真。平時在家里,只要他兒子不在,她就總是赤身裸體地走來走去,有時連窗簾也不放下來,沈元對她說,這樣容易被人拍成視頻傳到網(wǎng)上,但她不為所動,她說這沒什么,她以前在家里都這樣。沈元覺得她跟蕾梅黛絲很像,或許美人兒都喜歡一絲不掛,她們就像吃蘋果之前的亞當與夏娃,不懂羞恥,她們是單純的。她說她只戀愛過一次,沈元也就愿意相信了。李霖玲搬來跟他一起住后,每天他都早早起來做早餐,然后送她上公交,她說她從沒坐過公交,“我不會開車?!鄙蛟獙λf。她只好夾在人堆里,一直堅持到報社,每天下班回來,她都說再不坐公交去上班了,第二天還是被沈元送上了公交。雖然她從不做飯,但沈元并沒有發(fā)過牢騷,有時他下班晚,就打電話給剛上初一的兒子,叫他放學后早點回家做晚飯,他兒子倒很樂意,他說李霖玲很漂亮,他愿意給她做飯,要是她不是他爸爸女朋友,他還愿意娶她。
他兒子就睡在他們隔壁的臥室,夜里他們做愛時,李霖玲總是拼命咬著枕頭,久而久之,那枕頭被她咬出了個恐怖的窟窿,他想象不到,她的牙齒有多鋒利,她又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咬的,每次他都得到了快感,也許即使她也得到了快感,那快感也是壓抑的吧。他說他夜里打鼾,怕吵醒她,各睡各的最好,但她總要箍住他脖子睡。她將嘴巴貼在沈元耳朵上,說他兒子從門縫里偷看他們做愛?!澳挠心氵@樣說話的!”沈元感到不快。
“我看到的?!崩盍亓嵴f。
“門關(guān)緊了,沒有門縫?!鄙蛟f道。
“誰說沒有,光就從門縫底下射進來了?!崩盍亓釄猿终f道。
“他只是個小孩子?!?/p>
“誰都懂這事?!?/p>
沈元不再接話了,生怕跟她爭論下去,她會憤怒地摔開門,半夜跑出去,或者把臉埋在枕頭里哭,說真的,他還不怎么了解她,既不了解她的過去,也不了解她的性情,他猜不到她究竟會做出什么事。
他洗干凈臉,拿毛巾將臉上的水擦干后,涂上綿羊油,這時他的臉看上去不那么蒼白了,他往頭發(fā)上噴了些發(fā)膠,頭發(fā)越發(fā)的硬,灰,冷。無論他再怎么收拾,也掩飾不住時間摧殘的痕跡,時間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東西,也從他身邊帶走了太多東西。一陣風從陽臺上吹進來,吹落了幾朵夾竹桃。他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就去了日本,離開的那天,沒有來跟他道別,只是在登機前,給他發(fā)了條短信。他當初似乎不應(yīng)該將他送到母親家,為了讓兒子不疏遠自己,自他跟李霖玲離婚后,每個周末都去母親家看兒子,暑假帶他去香港,泰國,日本旅游,兒子仍然很聽他話,只是他不再對沈元敞開心扉。他還記得兒子說過:“奶奶對我最好,爸爸對我第二好?!?/p>
“那以后奶奶不在了呢?”他問兒子。
“曾經(jīng)對你最好的人,就是永遠對你最好的人。”兒子答道。
后來李霖玲把他們的事告訴了她爸爸,她爸爸大發(fā)雷霆,說沈元是在浪費他女兒的青春,要李霖玲跟沈元分手,可李霖玲天天抱著手機哭,把當初對沈元講的話又對她爸爸說了一遍:“我覺得我一定要愛他一次,不然以后一定會后悔的?!彼职终f,沈元除了寫點東西,什么也不會,他是個很差勁的男人。“他小說寫得不錯,洗衣做飯掃地,他什么都會?!彼陔娫捓飳λ职终f道。她爸爸始終堅持說,總之沈元就是個很差勁的男人,他準備從江西過來,要當面逼他們分手。李霖玲對她爸爸說,要是他過來,她就要跟沈元私奔,一輩子也不告訴他。就這樣鬧了一陣子,她爸爸妥協(xié)了,但要求他們立刻結(jié)婚。
在他們結(jié)婚的前一個晚上,李霖玲陷在柔軟的沙發(fā)里,長長的頭發(fā)遮住了她的臉龐,她說她還沒有做好結(jié)婚的準備。沈元切了幾片檸檬片,放進玻璃杯,又往檸檬水里加了一勺子白糖,他將檸檬水端到李霖玲跟前,遞到她手里,她直起脖子,面龐便從頭發(fā)里浮出來,“我只是想跟你戀愛一次,”她委屈地說道,“為什么要結(jié)婚啊?!?/p>
“不是我逼你結(jié),”沈元說道,“要是你不愿意,我們可以不結(jié)?!?/p>
“你沒聽到嗎,不結(jié)我爸不會讓我跟你交往的?!?/p>
“嗯,結(jié)婚了跟現(xiàn)在不也一樣么。”
“當然不一樣,我并沒有想過結(jié)婚。”
“不同的只是多了張證而已。”從人性上而言,一張證只是一張紙,但從道德,倫理,法律上來說,一張證就是生活的全部,沈元不可能不清楚,要是連這點都意識不到,他就不可能是個小說家了。他這么說只是因為他不知道該怎么說。
李霖玲把那杯檸檬水塞回沈元手里,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進臥室后一把摔上門。一些水潑了出來,沿著他肚腹往下流,他覺得肚臍眼兒里涼涼的。
第二天早上,沈元下完面條,正在盤子里拌一份水果沙拉,李霖玲套著件粉紅色睡衣,披頭散發(fā)地走過來,從后面箍住他的腰,她說他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吧,她還不想離開他。下午,他們便去民政局領(lǐng)了證。
母親勸沈元,將兒子送過去,畢竟兒子與李霖玲還是有隔閡的,她對沈元說,你還年輕,還是要好好過日子。沈元也考慮過母親所說的,同時想起李霖玲夜里的神經(jīng)質(zhì),但他害怕把兒子送過去,那樣會使他的愧疚一點一點加深。在那件難堪的事發(fā)生之際,他不得不讓步。
睡夢中,他聽見門撞到了墻上,一汪光亮涌了進來,接著是一片沉寂,那沉寂越持久,光亮涌得越多,最后淹沒得他無法呼吸,他醒來了。睜眼一看,只見一大塊黑影擋在眼前,細看時,原來是李霖玲堵在門框里,背對著他。他爬起來穿上拖鞋,走過去,卻看到兒子站在門口,臉皮發(fā)青,把一雙圓圓的眼睛對著他和李霖玲。夜里溫度低,兒子的肩膀微微打顫,他不時吸一下鼻子。
“你不睡站這干什么?”沈元問道。
不及兒子回答,李霖玲便轉(zhuǎn)身爬上床了,把被子全扯過來裹上。
兒子拿手指了下廚房,半天才擠出幾個字:“找吃的?!蹦菐讉€字在他齒縫間顫抖。
廚房的門開著,斜對著這間臥室,里面的燈光慘白慘白的,灶臺上撂著一只未洗的碗,還有半只生銹的蘋果,沈元柔聲說道:“你看看冰箱有水果沒?!?/p>
“吃了半個蘋果?!?/p>
“嗯,關(guān)了燈去睡吧?!?/p>
兒子轉(zhuǎn)身時,腳似乎有些僵硬,慢慢挪進臥室去了。他碰到李霖玲的身體時,發(fā)覺她在哆嗦,“你看到了,他在門口站了很久。”她冷冷地說。
他只是在黑暗里長嘆一聲。
“他耳朵貼在門上,我開門時他才把腦袋收回去?!彼又f道。
那幅畫面總在他腦海揮之不去,兒子立在臥室門口,直直地盯著跟前的李霖玲,兩人都不說話,腿僵硬了也不挪動一下,只有廚房里關(guān)不緊的水龍頭一滴滴滴著水。這么些年過去了,水龍頭的水也滴完了,只是這幅畫面一直都未消散,恐怕相互對視的那兩個人,永遠也無法原諒彼此。
鏡子里舉在頭頂?shù)哪侵皇郑嘟畋┩?,他顫抖著將手放下來。打開衣柜門,翻出了件淺藍色襯衫,配一條淺棕色長褲,淺色會讓他看起來年輕些。襯衫皺巴巴的,家里的熨斗壞了,他得拿到樓下的干洗店去熨平。他沒有按電梯按鈕,而是從樓梯走下去,現(xiàn)在離中午還有一段時間,踩著一級一級階梯,能讓人一分一秒消耗掉這段空蕩蕩的時間。李霖玲雖任性,但有時也是會體諒人的,有時沈元需要參加一個什么活動,她會在頭天夜里給他準備好衣褲,搭配風格是按照她自己的想法來的,當然并不是每次都讓他滿意,但至少衣服都是平平整整的,并不像這件襯衫,褶皺滿布。
說到底,他們的生活并不算很幸福,只是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發(fā)生過爭吵,以夫妻而論,這就夠了。他只是偶爾覺得心里不自在,李霖玲告訴他,單位來了新同事,跟她還不熟就開始追她,但她不能告訴他自己結(jié)婚了,“這樣會傷害到別人的?!毕掳嗷貋砗笏龑ι蛟f。這個時候,沈元很想跟她吵一架,并不是他生氣或吃醋,而是想讓她清醒,他想說,我不知道你腦子里裝著些什么想法,但他不忍心這樣說。類似這樣的他都可以忍受,唯一不能忍受的,是李霖玲跟她爸爸的親密無間,那道親密的刀刃將他隔開了,好像那是他沒有資格闖入的空間,其實自從他們結(jié)婚以來,那道刀刃就一直在暗地里游走,只要他一靠近,就能觸碰到刀刃的鋒利和寒冷。
雖是夏天,干洗店里卻掛滿了厚厚的大棉襖,大概這些人也跟他一樣,因為一個偶然的原因,便從箱底將陳年的舊衣服翻出來了。老太太把頭埋在一堆衣服里,瘦得像戴著老花鏡的骷髏,沈元請她熨燙下襯衫,她沒理,沈元還以為她沒聽見,走得離她近些,想大點聲說,誰知她一抬頭道:“你急啥子,又不是趕去約會。”一句話說得他尷尬起來,他沒想到心事這么輕易就被人識破了,不過這終究算不上約會,頂多只是會一會老相識罷了。老太太終于從他手里拿過了那件襯衫,她熨燙的動作慢條斯理,要是在以前,他可能會著急,而現(xiàn)在,即使是跟一個新的女人去約會,他也不再興奮和著急了,他們離婚后,他跟許多女人交往過,與她們總是維持著短暫的性愛關(guān)系,她們?nèi)茧x開了,那段記憶在她們那里,恐怕也早成了灰塵。他忽然有些驚訝,這八年來他怎么就沒打聽下李霖玲的情況。
那只手厚實,寬大,手指頭粗短,它撫摸著李霖玲光溜溜的腿,像撫摸一件精雕細琢過的藝術(shù)品。她頭垂著,頭發(fā)滑落到臉龐,正低聲說著什么,沈元聽不清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洗潔精的泡沫沾滿了他雙手,那只來回撫摸的手在他眼前閃現(xiàn)。時時有風吹進來,把李霖玲爸爸的話吹到沈元耳朵里,“哪天你要是受了委屈,我就來接你回江西。”沈元覺得,她爸爸似乎一直在等待某個時刻來臨,那時,他就可以帶著寶貝女兒遠走高飛了。他把洗好的盤子放進碗柜,擦干凈手,在他們身旁坐下,頭往后仰,靠在沙發(fā)上,他有些累,閉上了眼睛,電視開著,他卻聽不清里面的聲音,連李霖玲父女的聲音也飄飄渺渺,變得遙遠起來。不知睡了多久,李霖玲搖醒了他,叫他去睡覺,他抬眼一看,對面樓房里的燈全熄了,他左右張望,尋找著李霖玲爸爸的身影,“我去睡了,你跟爸睡吧。”她對他說,一張明凈的臉在他頭頂晃悠。
他沉默了半晌,方說:“這是他的主意嗎?”
“你知道,我不能讓他難過,”李霖玲說道,“他只是太愛我了?!?/p>
沈元答應(yīng)過李霖玲戒煙,接吻時,她總說他嘴里的煙味重,令她頭暈,但他沒辦法平靜地躺著,聽著身旁這個對他充滿敵意的男人的鼾聲,他爬起來,在抽屜里找了一支煙點上,內(nèi)心似乎才舒坦些。漫長的夜里,跟這個男人手碰著手,一同做夢,這個念頭頓時有些可怕,他把剩下的半截煙在床頭柜上撳滅,拿了一床毯子,跑到客廳的沙發(fā)上來睡。
李霖玲爸爸每個禮拜來一次,這幾乎令沈元發(fā)瘋,他坐在電腦前無心打字,一邊翻著郵件,一邊聽李霖玲在陽臺上打電話,掛掉電話后,她換上高跟鞋,到機場接她爸爸去了,他知道,他們將手挽手從機場走出來,一起鉆進出租車的后車廂,他問她,最近有沒有受委屈,然后又將那只手放在她腿上。
在她爸爸眼里,大概沒有誰配得上李霖玲,沈元也自認為配不上她,他不明白,她究竟看上了他哪點,卻只記得當初她說一定要愛他一次,這愛,或許僅僅只是為了一次體驗,就像他后來找的那些女人,僅僅只是為了性的體驗。只是李霖玲的體驗,包含了更多不可解說的東西,又或許什么也沒有包含。
李霖玲和她爸爸進門的時候,沈元收到了一封新郵件,是臺灣一個出版社發(fā)過來的,想跟他簽一份出版合同,在臺灣出版,并不是一件有難度或了不起的事,但至少說明,在大陸以外,有人讀了他的作品。他覺得應(yīng)該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李霖玲爸爸聽后,轉(zhuǎn)過身問李霖玲:“臺灣人讀了他的書?”
“可能讀了吧?!崩盍亓嵴f道,她并沒怎么讀過沈元的小說,也不清楚有哪些人在讀他的書,她所知道的,只是沈元寫字,發(fā)表,出書,她只知道她看得見的這些東西。
李霖玲爸爸對此事的反應(yīng),并不讓沈元感到意外,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她爸爸居然將此事暗暗放在心上,沒有人再提起它時,她爸爸卻問沈元,臺灣出版的書怎么樣了。沈元后來才知道那出版社想跟他簽三十年版權(quán),他沒答應(yīng)。
這根本算不上欺騙,但在他們看來,他就是個虛偽的騙子。冷風夾著雨點,兩旁的玉蘭樹被吹得颯颯響,他披著一件領(lǐng)子向后翻的風衣,在黑夜里疾走,他走出門的那一刻,瞥到了李霖玲哀傷的眼睛,她一邊問他去哪兒,一邊望著窗外狂怒的風雨,這是他第一次不顧她的感受,恐怕也是她第一次為他擔心?!澳悴辉撈垓_他。”她爸爸生氣離開后,她對沈元這樣說。
“你也認為我騙你們的?”
“我不知道。”她回答說。
她趴在窗口,單薄的身子似乎隨時會被刮出窗外,她可能還在喊著他的名字,但喊聲還未到達他耳邊就被風雨吹散了,他將她獨自留在孤島上,自己駕著船離開了,她兩條細弱的腿伸進沙地里,看著他劃著槳慢慢遠去。他一直都是信任她的,信任她是單純的,而她,居然同她爸爸一起認為他撒了個謊,他好像看見,他們撕碎了他的書,撒得滿地都是,狠狠地踩在上面,對他露出嘲弄的微笑。燈光投向夜空,濕漉漉的地面搖曳著斑駁的樹影,他的背影在樹影間漸漸消失。
他走進母親家,渾身已濕透了,換上拖鞋后,脫掉風衣掛在衣架上,為了避免母親懷疑,他說他剛從朋友家里出來,想著來看看兒子,誰知半路上下起雨來了。他越過母親的肩膀,只見客廳里空蕩蕩的,便問兒子去哪兒了。“快期末考試了,這幾天復(fù)習到半夜,累得很,今天我叫他早點睡了?!蹦赣H說道。
確實,他是個沒有一點責任心的父親,將兒子從身邊送走后,他就將他遺忘了,他想起了鷹,鷹扇著翅膀一遍又一遍將雛鷹趕下懸崖,然后親眼看著雛鷹飛起,這股獸性沿著一條暗道流進他血液,“這么快就考試了么?”他嗓音低沉地問道。
“是啊,前幾次月考他倒有幾門沒及格。”
“這段時間我留在這邊給他輔導(dǎo)吧,”他見母親面有為難之色,清了清嗓子說,“呃,回頭我給她打電話說下?!?/p>
一個人躺在黑漆漆的房間,很快就睡著了,雨還未停歇,在夢里滴滴答答,他朦朦朧朧地聽到電話響,半夜里醒來,看到幾個未接電話,還有李霖玲的短信,問他在哪兒,為什么還不回家,最后一條質(zhì)問他,怎么能將她一個人丟在空蕩蕩的房子里。
冷靜點,這段時間我得住在我媽這兒,我兒子快考試了。他回了條短信,心想,明早她就會打電話過來,急切地懇求他回去,或者憤怒地指責他,到底她會怎樣做,他也猜不準。她可能根本不會做飯,她只下過一次面條,他不在,她只能吃著油膩的外賣,她會穿著柔軟的拖鞋,在靜悄悄的房子里穿梭,就像飄蕩在地面的幽靈?,F(xiàn)在他才意識到,離開了他,她就像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徘徊在街上,眼巴巴地瞅著路人,等著有人從人群中走出來認領(lǐng)她,在她所處的環(huán)境里,她是一只無防御能力的羔羊。那她當初怎么會離開他父親呢?
然而出乎他意料,李霖玲沒打電話過來,她似乎突然之間安靜下來了。他感到身體空空的,輕盈得似乎要飛升起來,他去了長郡中學,找到兒子班主任,問了他一些有關(guān)兒子的情況,這令他自己覺得難為情,他就像是通過眼前這個人,去了解另外一個陌生人。他輕輕推開一道門縫,兒子從臺燈下抬起頭,“我可以進來嗎?”
“嗯,我知道你去了我學校。”
“你快期末考試了。”
“這沒什么,爸爸,你頭發(fā)好像又長長了?!?/p>
“是嗎。”說完,他看到兒子疑惑的眼神,他抬手一摸,頭發(fā)蓬亂,油膩膩的,兒子也許在想,他變得邋遢了,李霖玲就沒有嫌棄他么?
“你準備在這呆幾天?”他沒想到兒子會這么問,接著又說道,“你該回去陪她?!?/p>
他感到右邊肋骨部位有些沉重,他想靠近兒子,但兒子用力推開他,那道隱形的力擠壓著他的肋骨。
“我想睡覺了,爸爸,晚安?!?/p>
他不得不退出兒子的房間。
為了給兒子買復(fù)習資料,他穿過條條街道,從一個書店出來,抱著一摞書,任太陽曬著,汗水流進脖頸,又走進下一個書店。說實話,他以前讀書時成績并不算好,他也并不知道該怎么輔導(dǎo)兒子的學習,也許他做這一切,只是為了減輕內(nèi)心的罪惡感。回家之前,他還專門去了趟菜市場,希望這至少能幫到母親一點忙,他并不想跑過來白吃白住著,成為母親的負擔。在他伸手挑揀一顆包菜的時候,他想起曾寫過一個關(guān)于包菜與玫瑰的故事,女人說男人不懂浪漫,平淡的生活令她窒息,有一天,男人下班買包菜時順便買了一支玫瑰,女人原本鬧著要男人簽離婚協(xié)議,這時卻回心轉(zhuǎn)意了。他心頭像被針尖刺了一下,恍惚間充滿了恐懼,他們結(jié)婚并沒多久,但卻在慢慢走向一片迷霧,迷霧后面是堵墻,無路可走之后只能各自跳墻。他給李霖玲打了個電話,過了一陣子,李霖玲才接,他聽不清她在說些什么,只有水流聲灌進他的耳朵,大概她在洗澡,“嗯,掛了啊,拜拜?!彼宦犌辶俗詈笠痪湓?。
他對母親充滿了更多感激之情,他的骨血正在母親這里緩緩流淌,倘若哪天她發(fā)生了意外,兒子該去往何處呢,他肯定不會愿意和父親,年輕繼母一起生活。
兒子考試的前一周,他在單位接到電話,母親進了醫(yī)院,他匆匆趕過去,晚上才把她接回家,她以前就因高血壓頭疼過,這他是知道的。他打算叫李霖玲幫忙照顧母親一段時間。他去了李霖玲報社,她正在辦公室看稿子,看到他進來時,她顯然覺得驚訝,臉上掠過一絲怒意,可能她認為他太冒失,沒有打個招呼就來找她了。不過辦公室里沒人,她請他進去,“胡子都一大堆了,差點嚇死人?!?/p>
“沒有打擾到你吧?!彼蜌獾卣f,過后才覺得這樣說似乎生分了。
“你大概不回家了吧?!彼僦煺f道。他在想,她是不是餐餐吃面條和外賣?
“這樣,晚上你想吃什么?!?/p>
李霖玲沒有答話,他不好再說什么,只好在樓下等她下班。晚上,他給她說了母親病情,并說期末考試對兒子來說很重要,他原本希望她至少表示下關(guān)心,可她一聲不吭。“你可以跟單位請幾天假,照顧兩個人,我忙不過來。”她脫光了衣服,抱著個枕頭走來走去,像是在思考他說的話,又像根本沒聽他在說些什么。他身體里的那根引信一下子被點燃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進入她,他從沙發(fā)上躍起來,一把將她抱到床上,她抱緊他,把他的手指放進嘴里,高潮到來時往后仰著腦袋,來回甩動?!懊魈欤愀疫^去吧?!?/p>
“我去那邊睡了?!崩盍亓嶙テ鹫眍^,去了另一個房間。
他還能指望什么呢,她一直裝作沒聽見他的話,雖然她是他母親兒媳,是他兒子繼母,但說到底,他也無權(quán)要求她給他母親端水做飯,給他兒子打個電話督促下復(fù)習的事。他不能指責她,沒有人能指責她,要是她爸爸在這兒,說不準還會贊同他女兒這么做。
他打扮得整整齊齊,鎖上門后,將鑰匙揣在褲兜里,小區(qū)門口就是白鴿咀公交站,他等著105,他想自己是否打扮得過于整齊了,這整齊似乎與他整個人有些不協(xié)調(diào),所幸沒人瞧著他。他的手貼著筆直的褲縫,手指甲被煙熏得焦黃焦黃的。
所有人寫到等車時,總會把等車寫得很漫長,他從沒讓他筆下的人物等得漫長過。105過來了。一堆人涌過去,他落在最后,耐心地讓他們先上,就像個懂禮貌的小學生。已經(jīng)沒有站的地方了,他被兩顆肩膀夾著,聞到一股刺鼻的洗發(fā)水的味道,又或許那是脖子上散發(fā)的廉價的香水味。
他現(xiàn)在還記得那封信,他的記憶并沒有退化,五千字的長信,這輩子他只寫過這么一封,他將它收入了一本隨筆集。
霖:
當夫妻開始分床睡,丈夫便不得不寫一封信來阻止這種狀況繼續(xù)發(fā)展。從一開始,我們就像兩只螞蟻,被一根手指放到一片葉子上,隨波逐流,我們沒有跳下河,相互陪葬,也沒有抱緊,相互消除恐懼,我們是沒有顧慮的生靈,既不顧慮自身,也沒有顧慮自身以外的東西。我的職責是歪曲生活,從自身經(jīng)驗和別人身上尋找下手的地方,加以篡改,使之偏離現(xiàn)實生活,然而現(xiàn)實生活依然沿著它的軌跡運轉(zhuǎn)著。沈任剛結(jié)束考試,除了按時打點錢過去,我不能更好地改變他們的處境,我是個失敗的父親和兒子。我們的婚姻應(yīng)該是另一種樣子,但它只是現(xiàn)在的樣子,我是個失敗的丈夫。聽起來像是懺悔嗎?我不想將這封信寫成懺悔書,我們都不需要懺悔,我們需要的只是成長,是相互看到睡在對方身體最深處的那個嬰兒,看到他毛孔張開,血管蠕動,骨骼拔節(jié),看到他張開嘴巴想要說出的是什么。
(略)
他把信裝進信封,從門縫底下塞進去,他希望她上廁所時能看到,或者明天早上起來看到。吃早餐時,通過敞開的臥室門,他看到那封信放在書桌上,他確信她肯定看過了,但從她臉上,他什么也覺察不出,吃完早餐,她丟下空空的酸奶盒和狼藉的杯盤,去上班了。
她愿意跟他做愛,但不愿意跟他一起睡覺,做愛跟睡覺,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每次一做完愛,她就抓著她的枕頭跑到另一個房間,把門反鎖住。他想,要是她懷孕了,會不會就愿意跟他睡了,但她完全可以在完事后吃避孕藥,或者即使懷孕了,她也可以不告訴他,悄悄去醫(yī)院流產(chǎn)。頓時他覺得可怕,他竟沒有任何決定權(quán),而她行駛著屬于女人的權(quán)利。
那個下午他不用上班,便早早回來準備趕稿子,一打開門,看到地上有雙锃亮的棕色皮鞋,而沙發(fā)上,搭著件扣有皮帶的牛仔褲,一件白色短袖衫。
過了一個多鐘頭,車才開到南門口,他下了車,站在廣場上,抬眼張望了一番,看看哪兒有咖啡館,她在電話里說,他們找個咖啡館聊聊。他看了下手機,他來早了半個小時,不過他可以在咖啡館里等她們——她和她的女兒。陽光照耀著廣場,廣場上有幾個人匆匆走著,拿手遮在頭頂,他們腳下攪起的塵埃在陽光下翻飛。他收回目光,看到一個戴著帽子的胖女人牽著個孩子走進咖啡館,帽子遮住了半邊臉,只能隱約看到肥厚的下巴,她圓滾滾的腰身令他對桌上的這杯咖啡沒有胃口,胖女人和孩子上了二樓。他想打個電話給她們,告訴她們他已經(jīng)到咖啡館了。
“你們出門時最好帶上傘,太陽大。”他在電話里說。
“我們到了,廣場邊上有個圖蘭朵咖啡館,我們在二樓,你等會兒直接上來,找不到打電話?!彼曇舸_實沒有變,那聲音是地底下的一汪水,在某個時刻停止流了。
(責編:鄭小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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