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_ 歲 芍
錕铻何夙 琨珸何殤
text_ 歲 芍
錕铻,喻人如劍,有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之不遇之痛;琨珸,為類玉之石,喻生來出身寒微卻心志不俗志士。
——題記
琨珸沒有生來為玉的宿命,卻可以身經(jīng)剜剮成一柄錕铻長劍。單槍匹馬走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歲月岔路,請飲下壯烈再穿林打葉。我們都是霜刃未拭的錕铻,等待著惺惺相惜,要么以血淬火,身向砥礪,要么接受生銹駑鈍的結(jié)局。誰知道這人世間阡陌縱橫,我們究竟還能不能再回到二十三年前的長安。
二十三年前。仿佛是夢里,還是身長玉立的少年,春風(fēng)吹下長安暮春的嬌艷桃花。清甜的花瓣柔軟軟軟吹落在我的白色衣襟上,衣襟惹香。
一日看盡長安花,毫不遮掩的得意洋洋雖落得世人譏笑,可眼紅的歆羨早已眾目昭彰。蠶聲回廊,蟾宮折桂,坐在紅鬃馬上的角色同下面的看客,恍然昨日還并肩同游,今日便云泥之別。
就像琨珸。我們都有生而類玉卻非玉的遺憾。只是命運的公平之處大概就在此刻——十年寒窗的我也能來到心中的朝圣終點。
長安的暮春,彼時我愛玄都觀里清凈的去處,親手栽下桃樹,許下一腔抱負(fù)。你知道嗎?那時我便是無藥可救地愛上了這種花。仿佛當(dāng)年初入塵世瘋狂迷戀上功名的味道。喜歡之余,帶著一味癮。
沒有時間感喟馬齒徒增,我有我的摯友和宏偉藍(lán)圖。踏上城樓的第一天,撫拍玉石欄桿,真切地聽到了長安的呼吸,披上繡有官紋圖樣的紅氅,俯瞰這六街三市人間煙火,還有一瞬恍惚以為天下就被我握在手中。我并無謀逆之心,也無功利可圖,杜郎的“致君堯舜上”恰好映襯我的心意。誰知我眼底的那份傲然被人偷偷瞧去,成了反誣的一把利刃。
朝稱賢臣暮成佞,君王如虎,心思竟猜不得。我只恨沒親手讓君王剖開我的心腸,看看是不是同形容一樣的清澈透亮。我與同黨驚懼相看,沒發(fā)覺有人掩面而笑。
我不知道——原來長安永遠(yuǎn)是牡丹開得最好,牡丹越雍容扎眼,桃花越清癯淡薄。
貶謫的車馬載著我所有來不及清醒的驚愕漸行漸遠(yuǎn),身后的長安一幀幀在我視線中退卻。桃花謝了滿天,飛舞成的句頓寫不成憑吊的破碎詩行。一路是昏默的暮色四合,和遠(yuǎn)天盡頭的溽熱膨脹的赤色云霞。長安,來不及再讓我記得你最后的一點春色了。
日頭落了。我看到牡丹妖冶盛放,迷惑浮生。
驚嘆號比不得句號平淡,卻也讓句子草草的收了場。一座城,一種花,日日不再相對,竟成夢魘夜夜涌上心頭。我們是根基淺薄的文人有筆無劍,面對反擊仿佛無計可施。銳意革新,卻無法駕馭如此復(fù)雜的朝廷局勢。專權(quán)攝政的宦官也成為大唐潰爛至無法愈合的傷口,無法愈合,如何愈合!永貞革新在陣痛中跌跌撞撞蹣跚踽踽,終究是免不了曇花般稍縱即逝的結(jié)局。
我曾向往過曲院風(fēng)荷,斷橋殘雪;也曾幻想過紅豆?jié)M樹,槳櫓欸乃。原本是驚鴻一瞥的設(shè)定,我卻因為被拋卻到傷心之地而心池枯涸??v南國溫柔旖旎,于我卻只剩下黑白兩色。
我不知道我是懷念那時的桃花,還是懷念那時赤子心懷的我。
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羈旅,如浮萍般由不得自己。然而我們的命運曾交織在一起,哪怕還會各奔東西,我也有了逆風(fēng)而行的勇氣。
歲月勝似迷迭香,攪得腦中不澄明,一別經(jīng)年,多少時日也算不清,總想開口說些暖人心腸的寬慰,卻徒張了口無從提起——這許是潦倒人的悲哀,于你于我,都沒有太大分別。物是人非事事休。我知你愛絲竹管樂,卻備不了這些與你,重逢的酒席才這樣冷清,才飲幾罍便醉了。
你說:“舉眼風(fēng)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p>
折太多,折太多。我窮盡一生也看不穿這世界到底陰謀幾多,我清明磊落的性子飽經(jīng)他們手掌翻云覆雨的磨折,只是我知道,我不會委身膝行于脆弱的命運。
我說:“沉舟側(cè)畔千帆過, 病樹前頭萬木春?!?/p>
你雖未見消沉,傷懷卻定然是有的。最狠的是光陰似箭,箭箭穿心,多強大的濟(jì)世雄心也架不住似水流年,多少好年華都消磨在顛沛流離的歲月里。你也曾寫過揭露朝廷黑暗,貪官巧取豪奪欺壓良民罪行的詩章。但經(jīng)歷了那些貶謫的磋磨后,都看開了,自愿選擇比較清閑的位置自我安放。對世道的溫情仍在,只是抽身遠(yuǎn)離是非,不再強求。
你說你遇見司馬青衫的琵琶女,眼淚落下來卻思念起摯友元微之。
我怔住,眼睛氤氳了牽掛子厚的九曲心腸?!皼r以膠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進(jìn)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牽攣乖隔,各欲白首?!闭f的又怎不是二十三年來窮山惡水中我同子厚的一信千金。
是哪一封書信,熟悉得幾乎可以成誦,在所有撐不下去的夜晚從它身上發(fā)覺一點人事的溫情。它就那樣緘默地安之若素地等待著,等待被傷感捕捉的時刻,等待著你低頭注視。如夕照包容帡天極地的蒼穹般,這些文字從歲月之水中浮出來,無論何時都給予蒼雪落盡的動容。飲盡枯竭的疲憊以后,在燈下第一百次展開書信,回想生命中每一溜差點被遺忘的光影,每一個意氣充沛的雨夜,那些擲地有聲渾圓雨點,都在提醒著我們。
不問什么值不值得,褪去了虛浮的金玉外表才將內(nèi)里是哪般看得清明。在潦倒之時才看得出誰是趨炎附勢,誰是一腔真情。彼此在黑夜里取暖,生死莫逆的感情,當(dāng)真是三世難求。
初始被暴雨摧折,我也陷入無盡的傷春悲秋中倒戈,睥睨阿房宮冷銅雀臺荒,痛恨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功名花前露,權(quán)勢草頭霜,我無奈地明白,這是怎樣的一種刻在千百年血液里的文人哀傷啊。我們都是霜刃未拭的錕铻,等待著惺惺相惜,要么以血淬火,身向砥礪,要么接受生銹駑鈍的結(jié)局。
我選擇重生,桃花的開謝即是無聲的明證,以無聲漠然的姿態(tài)遺世獨立。不管種桃道士在不在,來不來賞,來不來觀,孑然千古。也許任何偉岸的努力最終都會湮滅、抽離、黯然,功業(yè)也像流星一樣短暫、璀璨,但多年的貶謫并不該使我們淪為急急歪歪的小文人——囿于自身的渺小喜悲,而失去懷想一切的情懷。
見過膏粱,怎見不得粗茶淡飯;見過宏宇,怎見不得繩床瓦灶。聽過逢迎,怎聽不得不慣冷語諱言;聽過喜樂,怎聽不慣猿猱哀鳴。雖鳧鸛棲于中庭,亦有梅妻鶴子的風(fēng)味;雖蒹葭生于堂筵,亦有杳杳蒼蒼的詩情。當(dāng)子厚戚戚然寫下“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我卻怡然而笑,揮毫潑墨仰天大笑的《陋室銘》。同樣的思鄉(xiāng)思親,同樣的郁郁不達(dá),卻寫下不同傳奇。這樣的年歲蹉跎可以是鴆毒,毀得人茍延殘喘,軟糯膽怯;也可以是良藥,醫(yī)得人錚錚自立,百煉成鋼。人若是耐得過厚積薄發(fā)的前奏漫長,便能化自戕為自強。
我不再是那個看到秋風(fēng)便吟“孤客最先聞”的夢得了。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又怎不是人生。
我離開過大唐的心臟長安。然而我終于歸來,不過是去時青絲來時霜染。有誰會在意一個羈旅者的蒼老呢,長安依然青春就好。
二十三年前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豈知我栽下的不只是花樹,更是我年輕的一腔抱負(fù)。再回到長安,桃花又開得那樣燦烈,這仿佛又是一個隱喻,命運的戲謔之處就在于,我們總是用莽撞換取成熟卻失去青春,用彎路來證明赤子心懷卻一再碰壁。我回來了,二十三年的苦不是白捱的。我的一生都在索尋我生命長河的呼喊。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p>
我想念樂天,想念子厚,想念微之。可長安從來不在意一群布衣黔首的離別悲歡。我是被朝廷放逐的浪子,你是溫情潦倒的地方鄉(xiāng)官,他是體孱心哀的文人墨客。說到底,我們不過是大唐的某刻影子。金劍般銳烈的夕陽割痛了歲月,而那些牢騷語、醇醴酒、去時蹊、來時箋,也終有一天隨著我們的離開而飛舞成碧桃花上蝶。
尾聲
春去也,
共惜艷陽年。
猶有桃花流水上,
無辭竹葉醉尊前。
唯待見青天。
花開有時,謝亦有時。熱烈有時,清冷有時。千古有時,萬物有時。生死有時,聚散有時。
當(dāng)年歲月岔路口,我身前,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踽踽而去;我身后,我知道他們正在翩翩而來。千古的文人也不外若此,還有誰有石類玉,無心寂寞執(zhí)意成玉;有劍未拭,不愿銹鈍身經(jīng)砥礪。
(歲芍,1998年生,嗜愛古典文學(xué),平生愿:鐵肩擔(dān)道義 ,妙手著文章。)